范冠杰运用“三仁汤”治疗湿温病的临床辨治思路
2022-11-30张锦明田滢舟张鹏王丘平温建炫吴露露宋薇赵玲指导范冠杰
张锦明,田滢舟,张鹏,王丘平,温建炫,吴露露,宋薇,赵玲(指导:范冠杰)
(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广东省中医院,广东广州 510120)
三仁汤出自清代吴鞠通所著的《温病条辨》,具有宣畅气机、清利湿热之功效。三仁汤为临床著名的祛湿剂,由杏仁、飞滑石、白通草、白蔻仁、竹叶、厚朴、生薏苡仁、半夏组成,主治湿温初起及暑温夹湿之湿重于热证。临床应用以头痛恶寒,身重疼痛,午后身热,苔白不渴为辨证要点。范冠杰教授为国家优秀中医临床人才指导教授,国家中医药管理局重点专科中医糖尿病学科带头人,“动-定序贯范氏八法”中医原创理论创始人。先后师承国医大师吕仁和教授、王永炎院士、熊曼琪教授,学术思想承继于施今墨、秦伯未、祝谌予等中医名家。范冠杰教授基于临床实践、传承名医和融合经典,围绕中医临床诊疗现状,提出“动-定序贯范氏八法”的理论,即以“核心病机”为靶点,以“证素”为辨证的基础和规范,灵活动态组合“药串”为组方思路,针对动态变化的证进行有序连贯的治疗。以下基于“动-定序贯范氏八法”理论,对“三仁汤”古籍原文中部分证候和病机特点及其现代临证运用进行分析,以期为中医临床运用经典名方进行辨治提供参考。
1 分析核心病机,确定核心证素
对于三仁汤的适应证,吴鞠通在《温病条辨》原文中提到“头痛,恶寒,身重疼痛,舌白,不渴,面色淡黄,胸闷,不饥”多个临床证候,基本病机特点为太阴脾虚,湿热蕴结,加之外感湿热邪气。但在具体的现代中医临床辨治过程中,相当一部分患者并无外感邪气的表现,故通常不会出现“头痛恶寒”“身重疼痛”等症状;而在脾虚湿热内盛方面,患者除了口干不欲多饮、纳食不多等症状外,亦可出现精神不佳、倦怠乏力、头重如裹、昏蒙眩晕、脘腹胀满、身体困重、大便黏腻不爽、小便黄等证候。上述现代临床实际提示两个问题:(1)从证候来看,古籍原文中所列举的证候并不能完全概括“太阴脾虚,湿热蕴结,外感湿热邪气”病机的临床表现;(2)从“三仁汤”的方药组成及功效来看,虽然此方出于《温病条辨》,但随着中医学的发展及此方的广泛应用,其治疗范围已不局限于温病范畴。
核心病机所表现在外的特征性临床症状及体征就是核心症状,一组核心症状背后往往对应一个核心病机。“动-定序贯范氏八法”提出从核心证候抓核心病机,强调辨证时要善于从四诊资料中发现最典型的表现(包括患者主要的不适和舌脉表现),迅速而准确地找准其背后的核心病机[1]。基于“动-定序贯范氏八法”理论,范冠杰教授认为“三仁汤”的使用适应证不应局限于古籍记载,只要辨证分析疾病存在湿热内蕴病机导致的核心证候,均可灵活使用三仁汤,这与《伤寒论》在柴胡汤证中提到的“但见一证便是,不必悉具”的理念有异曲同工之处。三仁汤适应证的核心证素可归纳为“口干不欲多饮,纳食不多,头重如裹,昏蒙眩晕,脘腹胀满,身体困重,大便黏腻不爽”。
然而,临床上亦可遇到症状不典型甚至毫无特殊不适的三仁汤适应证患者。对于此类患者,若仅仅从问诊就很难进行辨证和做出用药判断。此时,舌诊的重要性则尤为凸显。纵观中医学历史长河,舌诊真正得到较大发展是在16世纪温病学派兴起的阶段。随着温病学派的兴盛,“辨舌验齿”在外感热病的辨证中得到重视并广泛使用。由此可见,舌诊在温病辨治过程中尤为关键[2]。众所周知,三仁汤所针对的是湿重于热的湿温病,其病因之一就是外感时令湿热之邪,湿热外邪是外因实邪,与太阴脾虚内外相应合而为病。清代医家薛雪在《温热经纬》中提出:“太阴内伤,湿饮停聚,客邪再至,内外相引,故病湿热”。另外,舌为脾之外候,而舌苔乃胃气之所熏蒸,所以脾胃的病变也必然影响精气的变化而反映在舌象上[3-6]。清代的章楠在《医门棒喝·伤寒论本旨》中记载:“观舌本(即舌质),可验其阴阳虚实;审苔垢,即知其邪之寒热浅深也”;“血病观质,气病察苔”。清代嘉庆年间吴贞(坤安)所著的《伤寒指掌》提出:“如舌苔白而厚或兼干,是邪已到气分;白内兼黄,仍属气分之热。”以上文献记载均说明,温病患者的舌苔在湿热外侵、邪在气分的疾病辨治中具有典型的外在表现。在临床辨证中,舌象在“太阴脾虚”和“气分湿热”这两个核心病机方面都能体现出其重要性和特异性,范冠杰教授因而提出,临床辨证使用“三仁汤”时,舌象的判断必不可少,且“舌苔白腻或黄腻”应为三仁汤适应证的辨证要点和核心证素之一。
2 灵活遣方用药,动态因“候”辨治
“动-定序贯范氏八法”理论强调,无论对中药药性的认识,还是对疾病病机的认识,都应打破固定思维,灵活动态地看待。范冠杰教授认为古代医书中经典方剂的使用并不是不可变通的,中药复方的药性和功效主治也不是一成不变的,疾病的病机和证候表现可存在动态变化,而单味中药的性味功效亦可随着环境气候、社会变迁、地域改变而存在差异。秉承“动”的思维的发散性,临床医生在学习经典古医籍时更易于进行思考和创新,在中医临床诊疗中可摆脱守旧和拘泥,更具有灵活性。
在对三仁汤进行临床加减用药时,可以采用“去性存用”和灵活加减“药串”的方法。中药复方配伍中的去性存用,是指某味药通过与其他药味配伍后,其部分药性得到一定程度的抑制或减弱及消除,但部分效用得到保留的一种配伍形式[7]。寒热温凉的药性搭配是临床遣方用药的常见技法,而诸如清热类、温补类等方剂属性也是相对而言,并非绝对。故临床通常可通过增减药味与药量而改变整个方剂的寒热属性,以达到治疗疾病的目的[8]。灵活运用固定“药串”是“动-定序贯范氏八法”理论的一个重要特色。范冠杰教授继承秦伯未、施今墨两位中医名家的学术思想,在临床实践中总结出了针对不同病机使用的固定药串,如针对湿热内蕴的药串为苍术10 g、黄柏10 g、薏苡仁30 g、车前草30 g、绵茵陈15 g,针对湿盛困脾的药串为茯苓12 g、炒白术10 g、法半夏10 g、炒神曲15 g。这些药串不仅可以灵活方便地加减变换,而且还能加强药物间的协同和配伍作用。
在湿热辨证过程中,可借鉴国医大师吕仁和教授(以下尊称吕老)创立的“以虚定型,以实定候”理论,即辨证时把证型和证候分开,认为“型”是模式,“候”是随时变化的情状。证型变化慢,证候变化快,故把变化较慢的正虚归为证型,把变化较快的邪实归为证候[9-12]。在证型相对固定的基础上,根据邪实的变化随时辨出证候,调整用药,以利于提高疗效[13]。基于前文所述的吴鞠通在《温病条辨》认为湿温病的内因是脾虚,湿温邪气为外因,而痰湿热邪为病理产物,故根据吕老的“以虚定型,以实定候”的理论思想,脾虚为湿温病的“型”,湿与热是两个变化的“候”。基于这两个“候”的轻重变化而推论出来的证候与古医籍中“湿热并重”“湿重于热”“热重于湿”的分类辨治证候不谋而合。结合吕老的“以虚定型,以实定候”理论,范冠杰教授认为“三仁汤”的临床使用不应只局限于湿重于热的病症,本方剂的应用范围可以更加广泛,亦可用于热重于湿、湿热并重、热毒挟湿等证候,通过辨别“湿”“热”两者的孰轻孰重,做到因“候”施药。纵观“三仁汤”中的药物组成,杏仁、白蔻仁、法半夏、厚朴性温,薏苡仁、滑石、通草、竹叶甘寒,诸药寒热搭配,分工明确,达到分消三焦湿邪而兼清热的功效。若患者年老体弱、久病体虚、素体脾气虚(脾阳虚)明显,则可减少滑石、薏苡仁、竹叶等药量,或者酌减药味,或者添加健脾温中的药串(茯苓、淮山、干姜);反之,若热象明显,则可增加薏苡仁、滑石药量,或者添加清热利湿的药串(苍术、黄柏、车前草、绵茵陈);若湿热并重或热毒炽盛者,可添加清热利湿解毒的药串(黄芩、连翘、藿香、绵茵陈)或合甘露消毒丹加减。
3 病案举隅
患者李某,女,28岁,因“剖宫产术后1周,发热腹泻5 d”于2020年3月6日就诊。患者于1周前于外院行剖宫产术,顺利产下1男婴,术中出血约300 mL。术后予静脉补液支持及预防感染治疗,患者生命体征及术口情况均稳定。2020年3月1日患者出现发热,体温最高达39.9℃,寒战,腹泻,水样便,每小时1次,伴气短、乏力、纳差。当日行血液分析检查,结果如下:白细胞计数:16.81×109/L;中性粒细胞百分比:92.4%;中性粒细胞绝对值:15.55×109/L;红细胞计数:3.78×1012/L;血红蛋白:111 g/L;血小板计数:163×109/L。C反应蛋白:151.5 mg/L;降钙素原:0.5~2.0 ng/mL。二便常规检查结果正常,胸腹部CT检查未见明显感染征象。血液培养结果提示:革兰氏阳性球菌(+)。给予泰能1 g每8 h静脉滴注抗感染治疗,配合口服退热药物及整肠生、思密达等对症治疗。中药治疗采用口服补中益气汤合小柴胡汤加减。治疗后发热改善不明显,最高体温可达39.3℃,仍每日水样便10余次,遂来我院就诊并入院治疗。刻下症见:患者精神疲倦,乏力,发热,体温38.2℃,无恶寒,无肌肉酸痛,无鼻塞流涕,无咽痛咳嗽,胃纳差,睡眠一般,小便调,水样便每日约10次,舌红,苔白腻,脉滑。中医诊断:发热,辨证为脾虚湿热内蕴(湿重于热)。治法:健脾清热祛湿。中药以三仁汤加减,中药处方:薏苡仁30 g,厚朴30 g,法半夏10 g,通草10 g,淡竹叶15 g,白扁豆15 g,诃子15 g,陈皮10 g,茯苓20 g,白芷15 g,藿香15 g,炙甘草10 g,生姜10 g,白蔻仁15 g,淮山30 g。每日1剂,水煎取汁约200 mL,分两次早晚温服。服药1剂后腹泻明显改善,大便次数减少,略呈糊状,晨起体温为38℃。再服3剂后未再发热,腹泻症状消失,疲倦、乏力症状明显缓解,继续维持原中药方口服。服中药1周后病情稳定出院。
2020年3月25日二诊。出院后患者于家中进食较多温补食材。患者出院6 d后再次出现午后发热,体温最高达38.5℃,伴有微恶寒,余无不适。二便正常,舌红,苔灰厚腻,脉滑数。查体:心率92次/min,余无特殊。中医诊断:发热,辨证为脾虚湿热毒蕴(湿热并重)。治法:健脾祛湿,清热解毒。中药以三仁汤合甘露消毒丹化裁治疗。中药处方:藿香15 g,茵陈15 g,滑石30 g,通草5 g,苍术15 g,白蔻仁15 g,薏苡仁30 g,北杏仁15 g,法半夏10 g,川厚朴10 g,甘草15 g,黄芩15 g,连翘30 g,柴胡30 g,浙贝母10 g,薄荷10 g(后下),僵蚕10 g,蝉蜕5 g。每日1剂,煎服法同前。服用3剂后患者发热消退,午后最高体温37℃,灰腻苔消失,舌红苔薄黄。再服药4剂后患者体温正常,诸症皆愈。后随访未再出现发热。
按:范冠杰教授在初诊时发现,患者在外院住院期间均为下午发热明显,晨起可无发热或热势较低,与中医学的“午后发热”相似。初起见寒颤,为邪正交争之象,提示该患者虽是产后气血耗损,但正气仍存。患者术后卧床,脾胃肠道功能受影响,中焦运化功能不足。术后曾服用补中益气汤之类的温补药味,虽有甘温除热之效,更有助湿助热、闭门留寇之嫌。患者此时出现的舌苔白腻即为湿邪壅盛的特征表现。以上证候及舌象表明,患者此时的病机符合湿温发热的特点,邪在气分,湿重于热,故投以三仁汤。结合患者产后体质特点,方中去滑石以避免寒凉损伤脾阳,服用1剂中药后腹泻明显改善,3剂之后腹泻、发热症状消失。
患者二诊时发热,诱因为进食过多温补食物,符合中医“食复”特点。就诊时舌苔灰厚腻,提示体内湿热之象明显,已是湿热并重、热毒之邪渐盛。根据吕老的“以虚定型,以实定候”理论,此时“湿”“热”两“候”的轻重已经较前发生变化,此时虽然仍投以三仁汤方药,但方中以滑石、薏苡仁等清热利湿药物为主药,使三仁汤的整体药性偏于寒凉,有助于加强清热之力,再加上甘露消毒丹之清热解毒功效,服药3剂后热势下降,灰腻苔消失,患者病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