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笔记:文学思想研究的新大陆
2022-11-30张瑞君
张瑞君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619)
笔记是一种文人随笔记录见闻杂感的文体,内容不限,一般无特定的主题,或叙述、或议论、或抒情,手法多样,与诗话、词话、文话等话体文献类似,多是作者以资闲谈的产物。又与话体文献特定某一文体的记录内容不同,更显庞杂、多样、多元;与小说相比,没有特意设置的故事性,不纯以叙述的手法架构全篇(1)关于笔记的渊源及发展历史、分类等,参见马自力、王朋飞《笔记体与宋代诗学》,《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
相比前代,宋代笔记从小说中脱离出来,实现文体独立(2)唐五代时期的笔记纪实与志异相杂,尚未从小说中独立。参见陶敏、李一飞《隋唐五代文学史料学》,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78页。,传奇志异减弱、实录考辨增强,是文人记录文学观点表述文学主张的重要载体。宋代笔记注重记录文学发展与政治、思想文化之间的关系,研究者得以突破传统的以文学论文学的纯文学观,转而以文学生态的大文学观念,更为深入地挖掘宋代文学思想。这是话体文献所较少提供的,是宋代笔记的突出价值所在。可以称宋代笔记是文学思想研究材料的新大陆。
近年来,笔记逐渐成为文学研究的热门领域之一,如《东坡志林》《归田录》《容斋随笔》等等一系列重要的宋代笔记成为学界不断深耘细耕的“高产田”。相比个案研究,渐渐出现了以宏观视野考量宋代笔记文学价值的成果(3)如《笔记体与宋代诗学》细致考论笔记体与宋代诗学之间的密切关系;丁放《论宋代笔记对词学理论批评的建构——以对李煜、柳永、苏轼的评价为中心》(《文学遗产》2019年第4期)认为宋代笔记蕴藏丰富的词学资料,对于词话、词选之作产生深远影响;邹志勇《宋代笔记诗学思想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深入探讨宋代笔记中诗谶、文人的处世态度、气象审美范畴的建立及循理征实风气与宋代诗歌创作及观念的互动。。但必须承认的是,目前对宋代笔记文学思想的宏观研究,在总体概貌、历时演进、时代定位及独特价值等方面仍基本属于空白。笔者予以探讨。
一、体现宋学特点的总体概貌
总体而言,每一部宋代笔记的文学思想,虽然缺乏内在的严格体系,但是思想更自由,论述更少文体的严格限制,比起诗话与文话,包含的内容更广泛。研究宋代笔记的文学思想,需要从没有系统、零碎的一条条材料中仔细挖掘:有些材料表面上仿佛看不到有价值的东西,但是仔细比较分析或联系作者的诗文创作实践,能够看出其有价值的文学思想;有些就单独一条看不觉得有太大价值,但是分类归纳,就整部笔记或作者的全部笔记宏观看,却十分有价值;有些笔记虽然没有直接的文学思想的阐释,但是通过摘篇、摘句、摘词的审美判断,也可以探寻其独特的文学思想。每一时代的士人具有该时期的鲜明特点与烙印。沐浴在宋世思潮中的文人不免有一定的共通性,具有共同的宋学风貌。反映在笔记的文学思想中,有如下特点:
文学源流论方面,重视推溯源流是宋代笔记最重要的文学思想之一。这一内容涉及的笔记最多,分量也很大。关于继承与创新,大多认为博采众长是手段,自出机杼是目的。从北宋后期到南宋灭亡,笔记中的观点大多反对拘泥一家一派。宋人主要推崇大小雅、三颂,不提《国风》,更不提《离骚》。对屈原有非议,批评其性情偏激。对于《文选》比较推崇。杜甫成为诗圣也是广泛学习又善于创新的结果。南宋则更重视身临其境地学习,而不是闭门觅句。北宋后期以来,笔记中杜甫的道德意义与诗法意义并行不悖,诗圣的意义超过诗史的意义,杜甫忠君内敛的人格、忧国忧民的情怀更加符合宋人的道德规范。除了对李白诗歌艺术的总结外,对李白钟情自由、狂傲叛逆的性格则不大肯定,有不少非议。不少人尤其理学家认为《庄子》《离骚》不足法,整个宋代笔记涉及《庄子》的主要以理学家融合儒道的思想吸取为主,涉及《楚辞》的论述很少。
还有一个很值得重视的文学思想现象,苏东坡作为宋代文化的代表,在笔记中的关注程度位居宋代第一,有时甚至超过诗圣杜甫。对于杜甫的总结主要是道德与诗歌。而对苏轼的关注则十分全面,包涵其坎坷的生平、广阔的胸怀、丰富的生活情趣、思想性格的成因、务实的官吏作风、人民的爱戴、真诚无私的政治品格、豁达幽默的风范、文学艺术成就、各地纪念的遗迹、生动的身后传说、各方面深远的影响等等。苏东坡元素成为宋代笔记文学思想的一个显著标志。
重视文学生态也是宋代笔记文学思想十分重要的一个方面。统治者对文化的重视、文化政策的变化、对读书的推崇、对文官的优待、与大臣的酬答唱和,以及或宽松或严厉的文化政策等都是笔记所关注的对象。这是诗话、文话所涉及不深的内容。
突出表现在宋代笔记对于科举文化、科举与文学的论述。涉及面广泛:有对唐代科举制度的总结;有对本朝科举制度沿革变化的分析;有对发解试、省试、殿试的发展变化的陈述;有对科举内容变化得失的考量;有对科举利弊的评价;有对举子形形色色心态的描绘;有对科举作弊与除弊的论述;有对科举与文学家素养的论析;有对科举与地缘的关系阐释;有对科举内容与时代文风之关系反思等等,可以说是一部生动的科举风俗与举子精神史。
当然我们必须承认的是,宋代笔记文学思想不免带有时代的局限。如从理性精神出发论诗绝不仅仅是理学家的专利,特别是北宋后期至南宋变得越来越浓。具有个性的作家庄子、屈原、李贺等常常被指责,将咏史、咏怀融为一炉的诗歌遭到的批评最多,用政治伦理标准否定艺术独创性的也不在少数。发展到极致,甚至将事物的客观之理与艺术的无理之理的界限混淆,要求艺术亦步亦趋遵循物理,贬低甚至否定艺术的想象、夸张、比喻等,有个别的立论较为迂腐,甚至到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地步。对于宋代笔记文学思想的时代局限,我们须以辩证的眼光对待,持理解的同情、宽容态度。就其总体来说,瑕不掩瑜,价值较大。
二、不同时期的动态考察
为了兼顾宋代笔记文学思想的共时相通性与历时演进性,将宋代笔记分为北宋前期(960—1067)、北宋后期(1068—1127)、南宋前期(1127—1194)、南宋后期(1195—1279)来论述(4)对于笔记创作时间的确定,本文以宋代笔记自序中提到的创作时间或书名及内容有明显线索、相关史料及同时期文人记载作为首要的依据。对于一定数量的难以确定具体写作时间的笔记,以其内容记载的最晚时间,结合作者的卒年及他人序跋中的相关信息进行判定。需要说明的是,对于同一作家创作在不同时期的笔记著作,归类处理方式是:如果这些笔记创作时间彼此距离较近,作者在这段时间内没有人生经历的重大变动,文学思想没有发生明显变化,予以统论,如王明清的笔记著作;如果前后创作时间间隔较久,如洪迈自述:“始予作《容斋随笔》,首尾十八年,《续笔》十三年,《三笔》五年,而《四笔》之成,不费一岁”,笔记中有明显文学思想的演进,予以对应时期上的分论。。
(一)北宋前期笔记的文学思想
北宋前期含有丰富文学思想的笔记(5)需要说明的是,丰富是就某部笔记文学思想的内容所占全篇分量的比例而言,比较的范围限于宋代笔记之间,不能与专门文论类著作相比。并且笔记未成为宋代的正统文体,不同作家对待笔记的创作态度不同,这就导致了一些重要的文学家的笔记著作包含的文学思想有限,反而一些中小作家的笔记含有丰富文学思想的情况。如此划分,坚持的是不唯笔记作家历史地位,只据书中文学思想内容多寡的标准。:《北梦琐言》《清异录》《南部新书》《宋景文公笔记》《儒林公议》《江邻几杂志》《归田录》《欧阳文忠公试笔》《法藏碎金录》《昭德新编》《续翰林志》《次续翰林志》《丽情集》《西斋话记》《杨文公谈苑》。
一个王朝的更迭,武力起着关键的作用,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便是一个新的王朝的开始。大宋立国,臣民却是旧日臣民,文化也是旧日文化。五代多年的战乱,对统一的封建文化的破坏作用不能小视,正如欧阳修指出:“礼乐崩坏,三纲五常之道绝,而先王之制度文章扫地而尽于是矣”[1]188。不可否认五代的一些统治者对文化做过一些贡献,然而全局性、开创性的文化建设却不具备条件。作为传统文化的载体——图书,更是遭受到毁灭性的破坏。文化的建设不是一蹴而就,也不可能立竿见影。宋代开国的几十年间,图书的极度匮乏是制约文化建设的重要因素之一。因此宋代初期五代文化的影响仍然占据主导地位。但是从统治层皇帝及权臣开始,已经开始感受到文化的相对滞后以及与政治经济的不相称。首先,他们由朦胧到逐步自觉地感受到整个大国文化气息不浓,文化人才短缺,文人素质不高,知识层读书少等,这在宋初许多笔记中均有记载。宋太祖、宋太宗身体力行,号召读书,鼓励读书,摆出以文立国的大架势,自己认真读书,十分用功。在大臣的眼里看到了,在与大臣的朝政议论中引经据典体现了,在与大臣的诗文唱和赠答中表现出来了。宋初笔记已经让我们对宋初几位皇帝的勤勉读书,重视文化刮目相看。宋初笔记中的文学思想表现出对读书的倡导自上而下,对文化建设的重视社会普遍认同(6)如《西斋话记》记述真宗好文:“真宗好问向学,孜孜不倦。祥符、天禧之际,宸章睿藻,宣示臣下者不间于三五日”(祖士衡《西斋话记》,《全宋笔记》第八编,大象出版社2017年版,第8册,第302页)。风气所及,宋代的武将多能诗,文化水平较前代明显提高。参见黄鉴笔录,宋庠重订,李裕民整理《杨文公谈苑》卷八“本朝武人多能诗”条,《全宋笔记》第八编,第9册,第148页。。宋代前期的笔记记载皇帝重视图书建设的不在少数。收集、整理、印刷书籍的积极作用逐步体现。
其次,对于学校教育在文化建设中的意义越来越引起统治者的重视,除了官办学校逐步扩大以外,民间兴办的书院也在历史上留下了光彩的一笔。无论是《南部新书》对唐代科举制度的全面梳理,还是宋代前期笔记中大量记载宋代皇帝对科举制度的重视,以及富有责任感的大臣对科举考试的内容及考试制度的改革与完善提出的一系列的意见与建议,均表明社会急于提高文化水准的时代风尚。
最后,皇帝对文士优待有加,朝官地方官上行下效,文士无论物质生活还是精神的自由都比五代有了很大提升。再加之经济的逐步恢复和繁荣,政治的稳定,战争也仅仅停留在局部,不影响天下太平的大环境。从皇帝到重臣到一般读书人,逐步开始不满五代的绮丽柔弱的文风。然而树立自己王朝独特的时代风格远不是一个政策、一个措施、甚至一个想有作为的皇帝就能做到的,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而文化修养、文化素质的提高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从上到下也不得不面对现实。于是从诗歌创作上白居易的诗风受到宋初作家的青睐既是摆脱五代文风影响的自觉意识的体现,也是缺乏引领风气、开创新时代的文化自信的一种普遍的情理之中的时代选择,李白、杜甫对他们来说还有点高山仰视,可望而不可即的畏难感觉,选择白居易是一个切合实际的审美判断。
判断历史有时候需要还原到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去考量,不能站在现在的角度、用现在的判断去下定义。五代体既是时代的产物,也是文学自身规律的体现。而从宋代笔记看,当时对于五代体的文人的评价也不是全盘否定,而是比较公允客观的。当西昆体出现之后,更是代表了时代的选择,最起码是某种意义上体现了宋代文人创新的自觉意识,同时有取代五代体的功劳。出现在笔记中的评价与我们现在文学史和各类专著有很大差异,肯定赞扬的声音比较强烈。诗文中的文化含量明显增强,引经据典体现的是博览群书的学问,比起司空见惯的五代体,令人耳目一新。
从宋初的笔记看,重视创新是一致的倾向,这表明宋代文人急于建立区别于五代的时代风格的紧迫感。对于有个性的诗文的赞扬是一个方面,不全部以唐代诗文的标准来衡量,而主动地逐步地以异于唐代作为判断的标准是另一方面。容忍和鼓励诗文创作风格的多样化,体现了一种建立文化大格局的心态。对于模仿却都持否定甚至是严厉的批判态度。惠崇在宋初的名气很大,这在笔记中都反映出来了。然而对他模拟唐诗,创新不足的批评也是十分深刻。(7)如江休复不留情面地指出惠崇诗之弊在于“多剽前制”。参见江休复撰,储玲玲整理《江邻几杂志》“诗僧惠崇多剽前制”条,《全宋笔记》第一编,大象出版社2003年版,第5册,第169页。
对于唐代文化与唐代诗文的关注是宋代前期笔记的共同取向,但是总结学习唐代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学习唐人是为了建立自己朝代的新风尚。《南部新书》《北梦琐言》等对唐代科举文化的重视,其他笔记对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唐代诗人的评价,无不以此为目的。
从整个宋代的四个阶段看,这一阶段笔记的数量并不很多。但是笔记的类型已经比较丰富,篇幅比较大的笔记已经出现,但是宋代笔记的代表性著作,影响远大的著作,如《梦溪笔谈》《容斋随笔》《鹤林玉露》《困学纪闻》等还没有产生。就这一时期笔记中的文学思想看,无论是文学思想内容的丰富性还是见识的开创性以及立论的科学客观性,欧阳修的笔记都是最具有代表性的。
(二)北宋后期笔记的文学思想
北宋后期含有丰富文学思想的笔记:《东坡志林》《仇池笔记》《湘山野录》《玉壶清话》《麈史》《东斋记事》《东原录》《倦游杂录》《晁氏客语》《春明退朝录》《涑水记闻》《温公日录》《温公手录》《王氏谈录》《吕氏杂记》《林泉高致集》《青箱杂记》《道山清话》《孙公谈圃》《国老谈苑》《画墁录》《郴行录》《梦溪笔谈》《渑水燕谈录》《学斋广录》《秀水闲居录》《文昌杂录》《后山谈丛》《萍洲可谈》《明道杂志》《师友谈记》《续世说》《珩璜新论》《谈苑》《侯鲭录》《东轩笔录》《泊宅编》《冷斋夜话》《唐语林》《丞相魏公谭训》《闲燕常谈》《西畲琐录》。
宋代文学思想的发展,大略可以仁宗朝(1022—1063)为重要的时间节点,之前是幼儿期,难以完全摆脱前代文学思想的影响,总体尚处在五代文学思想的笼罩之下,自家面貌尚未显露。虽有自我树立意识的萌发,但尚未形成明确的理论自觉。仁宗朝随着欧阳修等人的大力构建与积极探索,具有自家面貌的宋代文学思想渐具雏形。北宋后期,随着苏轼、王安石、曾巩、黄庭坚等人创作及理论主张步入成熟,文学思想表现在笔记、诗文、诗文评等体裁中,异彩纷呈,具有明显的宋学特征。
文学思想的发展不是断崖式的割裂,不是各段时期彼此独立、相互绝缘,而是源流式的继承,融通中有所开拓,承传中有所突破。北宋后期笔记与前期也具有这样的关系。相承处主要体现在:第一,重视诗人的自我人格修养,关注现实热情继续高涨。自宋太宗、真宗朝后,随着王禹偁、田锡、张咏等一大批直臣、诤臣、正臣的涌现,五代的浇薄之气得以驱散。士人中形成了公忠为国的时代思潮,国家主人翁的责任感明显增强。尤其是庆历以后,随着欧阳修、范仲淹等人的积极提倡与以身示范,关注现实成为宋代文人的优秀传统。《儒林公议》对欧阳修、余靖、范仲淹等人的热情歌颂可以视作代表与缩影。北宋后期的重要文人如苏轼、黄庭坚等人与仁宗朝士人有着较为密切的联系,继续流淌着仁宗朝士人诤言时政的血液。苏轼笔记中对于杜甫的推崇,《麈史》重视作家的人格志向,莫不体现这种传统思潮的影响。
第二,创新意识的继续发扬。《宋景文公笔记》明确提出:“夫文章必自名一家”后,北宋后期的笔记更加强调文人自具面貌,自我树立。相比北宋前期文人的初步自觉,尚无明确的方法论指导,北宋后期找到了创新的要领。突出体现在《冷斋夜话》对于黄庭坚“夺胎换骨”理论的具体记述,对于江西诗派及之后诗坛影响深远。
第三,持续关注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与北宋前期类似,探讨文学发展与政治的紧密关系依然是后期笔记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如《国老谈苑》所记述的宋太宗、真宗爱好文艺对文学发展的促进作用,《谈苑》所记录的闻喜宴上宋仁宗鼓励士人积极报国的御制诗,都为我们探讨北宋后期文学大繁荣背后的政治动因提供了鲜活生动的材料。
经过宋太祖、太宗、真宗、仁宗四朝积极的文化建设,及如杨亿、欧阳修等文坛盟主对于士人提高知识素养的倡导与示范,北宋后期的文人普遍学识极为深厚。其笔记的文学思想呈现出与前期较大的区别:第一,标举的诗美范畴由感悟式的如“清丽”“高妙”等向思理式的“句中眼”等转变。北宋后期的诗歌理论明显强调诗作的句法及炼字。如《观林诗话》对于诗句中双声叠韵使用之妙的论述:“谢灵运有‘萍苹泛沉深,菰莆冒清浅’,上句双声叠韵,下句叠韵双声。后人如杜少陵‘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皆出于叠韵,不若灵运之工也。”[2]114与此相呼应,北宋后期的笔记如《冷斋夜话》明确提出“句中眼”的概念,表明相比于北宋前期诗句多直寻语,注重自然及容易句;北宋后期的创作更多强调诗法的磨砺及运思,更加注重苦求句。
第二,注重揭橥诗句的典故出处及源流,是北宋后期文人强调“无一字无来处”在笔记中的折射与体现,如《麈史》《晁氏客语》《珩璜新论》《泊宅编》等。翻阅北宋后期的重要笔记,几乎每一部都可以找到重视文学源流的痕迹,这正是北宋前期笔记相对较少谈及之处。
第三,虽然北宋后期的笔记如前期一般,依然存在唐诗影响的焦虑,多将是否具有唐人诗风作为评断诗歌的重要美学参照,然而所标举的具体诗人呈现出由白居易向杜甫的潜在转移。北宋后期的文人多崇杜,所崇尚的除了杜子美一饭未敢忘忧国的崇高人格,还有便是如杜甫自评“语不惊人死不休”般精炼与不懈探求诗艺。如《东坡志林》对杜甫七律语言壮丽的推许,《麈史》赞扬杜甫积极向祖父杜审言学习诗艺,又可超越,自成一家,莫不体现着北宋后期文人重视自身诗艺的磨砺及对于诗歌句法及章法的讲求。
第四,北宋后期,新旧党之间的党争成为政治生活的主调,成为文学生态的重要环节。身兼官员、作家的文人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或新党、或旧党的政治站位,伴随着各自党派势力的浮沉,文人命运往往经历时荣时辱的转换。同时随着党争日渐由政见之争向党同伐异的变味,北宋前期形成的良好政治生态受到极大的破坏,这不能不使北宋后期文人感到忧虑,所以记录党争及身处其中的文人命运,揭示党争对文人心理潜移默化的影响及在诗文作品中的体现,成为他们不约而同呈现在笔记中的内容。这是以大文学的文学生态视角考察北宋后期笔记的文学思想时,呈现出与前期的显著变化与新质之处,也是北宋后期笔记文学思想的重要阶段性特征。
北宋后期的笔记与前期相比,数量众多,带有成熟宋学形成的鲜明特征:强调知识义理,重视士人的自我道德修养,注重诗文立意及句法,关注党争等等。这些对南宋笔记的文学思想有一定的先导作用。
(三)南宋前期笔记的文学思想
南宋前期含有丰富文学思想的笔记:《麟台故事》《石林燕语》《避暑录话》《岩下放言》《玉涧杂书》《春渚纪闻》《师友杂志》《紫微杂说》《懒真子》《北窗炙輠录》《墨客挥犀》《续墨客挥犀》《墨庄漫录》《铁围山丛谈》《猗觉寮杂记》《却扫编》《学林》《碧鸡漫志》《西溪丛语》《默记》《可书》《步里客谈》《续博物志》《寓简》《高斋漫录》《独醒杂志》《邵氏闻见后录》《鸡肋编》《瓮牖闲评》《翰苑遗事》《演繁露》《演繁露续集》《程氏考古编》《程氏续考古编》《五总志》《罗湖野录》《云卧纪谈》《芥隐笔记》《梁溪漫志》《能改斋漫录》《容斋随笔》《容斋续笔》《老学庵笔记》《入蜀记》《家世旧闻》《清波杂志》《清波别志》《北辕录》《蓼花洲闲录》《陶朱新录》《东园丛说》《扪虱新话》《挥麈后录》《挥麈第三录》《挥麈录余话》《玉照新志》《过庭录》《纬略》。
南渡以后,宋代笔记中的文学思想有新的变化。然而也不是与北宋关注的对象截然不同,既有对传统话题的申说,也加入了新的时代课题。首先,注重文学创作与政治的辩证关系,统治者优待文士、文化政策宽松,文学得到良性发展。而党禁、文字狱等则会使文学发展进入沉沦时期。文学家在复杂的政治环境中浮沉,个体的命运随着政局的变化而起伏。笔记既有对本朝的记述,也有对中唐时期文人与政治关系的记录与总结。相比北宋,南宋前期的笔记对于北宋党争的记载评说成为显著的内容之一(8)如《春渚纪闻》记载熙宁党争中,宋神宗对待如苏轼等旧党文臣的态度;《却扫编》记载绍圣年间禁毁司马光、苏轼等元祐党人文集;《陶朱新录》对于《元祐奸党碑》的完整记录等等,内容之丰富,恕不枚举。。党争形成的原因,各自的阵营,主要的政治主张,对于文化政策的影响,党争中的作家命运、地域文化、文人交往等都有论述。
从北宋后期开始的新旧党争经过了一个此消彼长、彼涨此消的曲折过程。熙丰新政是新党推行新法的时期,新政得到宋神宗的支持,又适应了当时士大夫不同程度的变革心愿,旧党遭受排挤打击是自然的事情。文学家苏轼、黄庭坚、秦观等随着政治的变革,个人的不幸也随之而来。元祐更化是全面废除新法的时期。元丰八年(1085)三月,神宗去世,新法失去了最为重要的支持。哲宗即位,高太后垂帘听政,全面启用以司马光为代表的旧党,实施全面废除新法的更化之政,王安石推行的文化政策也被改变了许多,《三经新义》被焚毁,科举内容也有一些变化。苏东坡及苏门四学士的诗文受到社会的欢迎程度不断高涨。宋徽宗时期,重新执政的新党不遗余力地全面打击元祐党人。各地设立元祐奸党碑,宋徽宗、蔡京等全面禁毁苏东坡、黄庭坚等的诗文,苏、黄的影响降到冰点,苏、黄的文集甚至苏、黄的名字都会成为招祸的因素。苏、黄文学的典范引领作用被扼杀。北宋灭亡,宋室南渡,随着宋高宗及赵鼎等对王安石新法的全面否定,苏、黄在政治上获得了新生,苏、黄的文学影响获得了报复性的扩大,在宋高宗“最爱元祐”的政治倾向导引下,江西诗派占据了诗坛的主导地位,黄庭坚也成为苏轼以后实际的领袖。
其次,这一时期的笔记表现最突出的文学思想除了对北宋党争的关注之外,篇幅最多、关注度最高的是苏轼。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赞赏苏轼的人格魅力。苏轼坚持自己的政治主张,实事求是,不随波逐流;注重开掘苏轼被贬生涯实现人生超越与人格升华的心路历程;力求多角度多侧面寻找其文化人格的成因;着力表现苏轼不计较个人得失,在不同地域、不同职位、不同处境中为百姓服务、深得百姓爱戴的情况;淋漓尽致地刻画苏轼与人为善,忠诚朋友,甚至对自己的政敌择善而从,关心问候的博大胸怀。
第二,发掘苏轼热爱生活,兴趣广泛,即使物质生活困苦,不减诗意栖居的兴味。躬耕田地,种药酿酒,自制美食、观赏山水、谈禅论道、品鉴书画、文艺创作、甚至洗头泡脚等最平淡的小事,都发现了新的价值,从丰富的精神生活中开拓生命的意义,在人生不幸的时候,实现对传统价值观的超越,把对苦难的超越与内在生命意义的新发现作为衡量人生价值的新标准,从而实现个体生命的内在升华。而对死亡的新认识与真正的超越,无疑又使生命从参照意义的另一面获得了拓展。苏轼门庭广大,从不同角度奖掖提携后学,不摆出老师的架子,而是备加关心爱护,亦师亦友,而后学对于苏轼的爱戴,不因苏轼穷达处境而变。(9)王水照先生指出苏门文人对于苏轼“完全是慕其道德文章,是拜列师门而非奔走权门”。参见王水照《“苏门”的形成与人才网络的特点》,《苏轼研究》,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39页。与王安石提携的后进比较,看出苏轼门人的高尚人格。
第三,记录苏轼全面学习传统文化,不拘泥一家一派,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取其精华,为我所用。主儒术力避其迂腐僵化,杂佛老而不沉溺其虚无避世,积极进取,肯定人生。又能看淡名利,豁达乐观。得意时不张狂,失意时豁达乐观。善于从宏观的格局思考人生。又善于从人生的细节开掘生命的意义。
从中不难看出,苏轼对这些笔记作者的吸引力如此之大,这些笔记朦胧地不自觉地在开掘苏轼文化人格的历史意义。也就是作为个体生命如何在难以把握的时代及命运面前实现人生形而上的超越,保持精神的自由愉悦与追求人生价值实现的内在协调。
对于文学创作的修养与积累,北宋更多注重读书、诗法,注重内在功夫。宋室南渡以后,对文学创作进行新的时代审视。江西诗派在新的时代中融入了新变,对闭门读书的内在功夫怀疑甚至否定成为时代的新趋向。陆游、范成大、周必大、洪迈、王明清等人的笔记尤为强调社会阅历对创作的重要作用。面对经典的学习,他们也有了新的理解,不是苦读而是在实际游历中实景体味,大量笔记在描绘山川风物、风土人情时常常引用唐代的诗文及本朝诗文。对照实景、实情、实物,将自我的身临其境与原始诗文对照体会,更能体味其描写的逼真、语言的精工。这一重要的文学思想,诗话表现很少,而笔记的独特贡献,尚未引起治宋代文学者的重视。
注重作家人格的修养,将中国传统养气论融入新的时代内容。推崇谦虚博大、胸怀宽广、独立思考、敢于反思批判、善于奖掖人才的人格,赞扬爱国主义、务实为民的情怀,注重作家多方面的艺术修养,如金石、书画、音乐、园林、花卉等。重视人生磨难对文学创作的作用。
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论更加深入具体,创获颇多。提倡结构合理,首尾相应,特别重视结尾妙笔点染,寓意无穷。重视真情实感,反对矫揉造作。对于诗歌用典艺术的关注度很高,推崇精切,对用典技巧的总结归纳新见叠出。提倡语言简约、自然流畅、精工省净,而风格多样,反对千人一面。对各种修辞手段的分析,如比喻、对仗、叠字等不乏真知灼见。
对科举制度以及与文学关系的重视,仍然是这一时期文学思想的重要内容。发解试、省试、殿试的发展变化,考试内容的改革,各地名额分配、录取人数等,都有不少记载。(10)如《却扫编》对制科由北宋初年到南宋建炎年间沿革变化情况的记录(徐度撰,朱凯、姜汉椿整理《却扫编》卷下“国朝制科”条,《全宋笔记》第三编,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第10册,第157-158页),《寓简》记录科举内容变化对文学发展的影响(沈作喆撰,俞钢、萧光伟整理《寓简》卷五“本朝以词赋取士”条,《全宋笔记》第四编,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第5册,第41-42页)等等。笔记以各种方式总结科举的意义,如宰相队伍的科举人才,一个地区科举入仕的数量,一个家族中父子、兄弟皆中举的情况、科举录取数量与地域文化积淀之关系等等,成为关注与记载的对象。虽然宋室南渡,但是原有的文化思维与社会的普遍心态还有相当大的惯性。偏安的局面使恢复原来的秩序成为可能。笔记数量的大幅增加,也使这一关注的课题更加深入,关注思考的方面也更多。
首先是科举考试的内容变化引起笔记的关注程度越来越高。宋初诗赋是主要内容,熙宁二年(1069)至元丰末,科举改制成为新法的重要内容,熙宁三年(1070)殿试试策问,给了举子们一个突然袭击。但是从此殿试只试策,以后逐步罢诗赋而恢复经义考试。元祐初,旧党上台,废除王安石新法。旧党内部就废除诗赋与保留经义试策激烈争论后归于妥协。将进士科分为经义进士与经义兼诗赋进士。北宋灭亡,政权南移,有识之士痛定思痛对王安石新法进行了深刻反思。从笔记中记载的反对声音看,实用主义与人文精神的丧失,急功近利所引起的高尚价值观被扭曲,都被认为是经义考试的直接后果。建炎二年(1128)诗赋进士只试诗赋,不再兼经义;经义进士由治两经改为只治一经。实际上进士已经一分为二。绍兴三十一年(1161)又恢复了两科分立之制。这时期笔记对科举内容的变化、诗赋与经义取士的优劣争论及变革过程消长历程均有分析与记载,社会对两种考试变化的态度及科举内容变化对文学创作的影响都有描述。诗赋取士对文学创作的作用不能忽视,但是也不是立竿见影的关系,笔记的记载比较客观公允。
这一时期的笔记关注科举对作家基本素质的提高、对基本能力的训练、对在应举过程中个体视野的开拓、交往的增多、科举本身也成为文学各类体裁所表现的内容,庞大的科举队伍与宋代作家队伍的快速增加之间关系密切等的意义与价值都有不同程度的思考。
对科举考试的弊病及对文学创作的负面影响,也是这一时期笔记关注的内容。首先,科举考试的时文无疑是社会的风向标。为了考取功名,收敛自己的创作个性,有时甚至遭到埋没。尽管宋代科举录取人数比唐代有了很大增加,但是金榜题名者仍是少数。从笔记中对特奏名情况的生动描绘看,考生一直考到五十多甚至六十岁没有考上的不在少数。一幕幕悲喜剧周而复始,必然产生扭曲的科举心态。大量的科名前定的故事被描绘得栩栩如生,这一现象的记载在北宋前期笔记出现,北宋后期大量增加,在这一时期达到顶点。既然科举能否成功,不是自我的努力与时间的消磨能决定的,他们苦苦寻找决定的因素,有的归于看不到的神,有的归于阴司,而更多用梦来决定。(11)如《独醒杂志》记录年过五十尚未及第的士人许知可一日梦有客人拜访,后终于及第,发现与“梦中之言无不合”。其事详委,参见曾敏行撰,朱杰人整理《独醒杂志》卷七“许知可尝梦有客来谒”条,《全宋笔记》第四编,第5册,第172页。不难看出,科名前定既是及第的读书人多年努力终获成功的兴奋剂,更是屡屡落第士子的麻醉剂。仕途发达的人在制造这些故事,以成功者的心态炫耀自己的成功;落第的人在悲伤感叹中用这些故事治疗自己的伤痛,以备再战;社会以此来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等多方面的原因导致了这类故事越来越多,而求神问卜也成为士子的重要行为。
不难看出,一些文学思想的形成经过一个逐步发展、改变的过程。从北宋初君臣上下重视读书,图书建设成效卓著,到北宋后期读书是诗文创作的重要储备,再到江西诗派的理论主张,再到南宋前期笔记中常常出现的总结北宋大家欧阳修、苏轼、黄庭坚能够突破唐人格局的重要原因是多读书,以及作诗当以学问为根基,不能以才气为根基。除了读书,还重视这些大家为文的勤勉程度,记录读书之多、记忆量之大、日课一诗的持之以恒的用功之法。对于他们的取法对象,也就是对于经典的推崇对象,南宋前期笔记也是比较认可的。欧、苏的超越不是天马行空的创造,师法一流、继承创新是重要原因。从对李白、杜甫的态度看,南宋前期的笔记大多是比较公允的。但是从学习继承的角度去考量时,杜甫无疑成为最好的选择。绝大多数认为李白的诗不易学、不可学,因为李白的诗在他们看来是天才所致,靠读书、靠勤奋,尽了最大努力效果不会明显。
这一时期的文体学思想也比北宋的笔记丰富,传统诗文继续受到关注以外,赋、四六、墓志、碑记、表及各种应用文体都有很多论述。或推溯文体产生源头、或陈述发展历程、或总结文体特点、或点评名家作品、或摘句摘段、或论继承与创新,或论与其他文体之关系等,不乏有识之见。(12)略举数例有代表性者:《邵氏闻见后录》关注四六文,指出其得名之因,并论述在刘筠、欧阳修、苏轼等人创作中的演变;《梁溪漫志》卷六“温公论碑志”条转引司马光对于碑志文体功能的认识,指出碑志内容的创作应客观公正,媚谀夸大的成分应减少等等。对于宋代古文运动的复杂历程、重要人物、功过是非有不少细致的论析。经过北宋的大胆开拓,实践创新的成果很丰硕。
尊体与破体一直是北宋后期至南宋前期关注的对象。南宋开始,笔记对破体的倡导更加重视,以文为诗、以赋为诗、以古入律、以诗为词、以赋为文、以文为赋、以文为四六等不是作为批评的对象,有时甚至被肯定为创新的标志。说明建立一代文学风格的自信不但没有因国运而改变,反而更加深入人心。相对偏安一隅的环境更增强了这种自信。
对于文学的继承与创新问题,他们的思考更加深入,论述也更加通达与切合实际。重视文学的继承,不是宏观论述,而是在如何学习、如何继承与创新的具体问题,如深入探讨构思、结构、语言、甚至一联一句的工巧等。对于创新必穷根索源,找到最原始的作者,绝不因为后来者的名气地位成就高而失去还原的热情,重视继承中对最原始的创新者的尊崇成为时代的共识。即使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等取法的对象声名很低,也绝对不抹杀其首创之功。追溯源流是手段,鼓励创新是目的。继承要后来居上,青出于蓝。随着思考的深入,他们对文学创作这一复杂的过程表现出更为系统理性的态度。对文学创作中的雷同现象也不是一味抹杀,而采取具体分析的态度。暗合成为新的理论成果,有与古人的暗合,有与同时代人的暗合,有构思的暗合、语言的暗合等等,言之成理。(13)南宋前期的笔记关注暗合的不在少数。如《猗觉寮杂记》卷上认为对与古人的暗合当持宽容的态度:“凡为文合于古,则不免世俗讥评,君子不恤也”;王楙《野客丛书》卷十九“诗句相近”条指出唐人之间的暗合现象:“唐人诗句不一,固有采取前人之意,亦有偶然暗合者”。
(四)南宋后期笔记的文学思想
南宋后期含有丰富文学思想的笔记:《容斋三笔》《容斋四笔》《容斋五笔》《云麓漫钞》《宾退录》《四朝闻见录》《醉翁谈录》《野客丛书》《耆旧续闻》《涧泉日记》《贵耳集》《枫窗小牍》《燕翼诒谋录》《芦浦笔记》《朝野遗记》《云谷杂记》《桯史》《吹剑录》《吹剑续录》《吹剑三录》《吹剑四录》《藏一话腴》《萤雪丛说》《自警编》《考古质疑》《深雪偶谈》《游宦纪闻》《密斋笔记》《续笔记》《江行杂录》《脚气集》《困学纪闻》《齐东野语》《浩然斋视听钞》《浩然斋雅谈》《志雅堂杂钞》《癸辛杂识》《学斋占毕》《朝野类要》《鹤林玉露》《随隐漫录》《都城纪胜》《梦粱录》《爱日斋丛抄》《黄氏日抄》《东南纪闻》。
这一时期笔记考量文学功用,带有文化反思的色彩,比前几个时期更重视文学的教化作用,讽喻功能。在江河日下、风雨飘摇小朝廷中的不少有识之士,反思南宋朝政的特点。指责秦桧、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等,重视文学对奸臣的批判讽刺,对咏史、咏物诗的分析更多融入了以古鉴今的色彩。(14)如《容斋三笔》卷十五“题先圣庙诗”条记载批判、反思蔡京、秦桧的诗作;《浩然斋雅谈》卷中记录当时士人讽刺理宗朝奸臣丁大全在贬谪途中溺死等等。重视抒发真情,反对为文造情,无病呻吟。特别重视诗文应立意高远,反映现实。诗文创作要准确把握客观事物的规律,不能主观臆断。笔记中也反映出理学对文学思想一定程度的负面影响。由于理学走进了主流文化,一些理学家的文学功用论实用主义色彩浓厚,一定程度否定文学的独立性和独特属性。
对作家修养的论述力图摆脱北宋道德论的空泛,而更多强调国家危难时的浩然正气,忠信节义。这一时期更重视作家人格与风格的统一。普遍认为人格修养是文学事业的根本。杜甫的“文章一小伎”,韩愈的“余事作诗人”,获得更普遍认同。弘扬高尚人格成为时代的主旋律。普遍认同立意高远与气节人品息息相关,气节高、人品好,立意自然不俗。
这时期的文学创作论更加深入,对具体的创作环节、创作技巧结合前代与宋代的创作实际,条分缕析,细致深刻。张端义、周密、罗大经、王应麟、俞文豹等在这方面表现尤为突出。主张用典精切,自然新颖,巧妙如同己出。反对大肆用典、为用典而用典的形式主义,用典要天然无痕地融入自己的诗文语体风格中,如雪入泥土,不露痕迹。不少笔记反思江西派资书为诗,对文学创作的副作用。对于诗文语言的论述越来越细致,提倡语言避俗创新,但不能失去自然浑成。对前人及本朝诗歌的炼字之工,称引评说的篇幅很大,包括俗字俗语如何运用才能得体,不落俗套。
这一时期对于文学欣赏的论述无论从篇幅还是深刻性上都是十分突出的。重视将作品与作家生平、创作心态综合联系,深入分析,体味原意,理解内涵。反对浅尝辄止,走马观花。不难看出,对于传统的经典作家的分析更加深入透彻,明显有不少创获。无论是对于唐代的杜甫等人,还是宋代的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陆游、李清照、辛弃疾等作家的分析都有了进一步升华。对于不少经典作品有了新的开掘,常常发人之未发,新意层出不穷。他们普遍认为要善于发现前代没有发掘的意蕴,而不能只是对于前代的研究与欣赏,简单重复,陈陈相因。每个时代对于经典的理解应该有新拓展、新发现。不难看出,对于经典的欣赏,由北宋更多重视句法,到南宋初重视整体文本体会,再到这一时期多角度多层面内外结合的整体把握,体现了宋代文学欣赏论的不断完善与超越。文学欣赏善于对比立论,使各自的特点更加鲜明,更易于学习领会,这一时期表现也比较明显。
对于文学的继承与创新问题,多在操作层面上考量,就如何在立意、结构、语言、修辞等等方面立论,十分具体。如可以沿用古意而自铸新词,可以学习前人结构而移栽在不同的题材,可以学习前人语言技巧而自出机杼。这方面的文学思想容量丰富,见识水平高。这一时期的文学源流论,成果仍然丰硕,分析源流关系不是简单陈列,而有不少分析后人如何巧妙超越前人及前后继承的优劣,进而上升为理论思辨的成果。
这一时期的文体论,思考更全面,观照的文体更加广泛,一些不太被重视的文体也得到全面论述,如六言诗、箴等。对于尊体与破体,笔记中的思想更加通达。对于以诗为词、以文为词诟病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破体的提倡成为主腔调。对于辛派词人不受传统内容与音律束缚,雄阔壮伟、慷慨悲凉的词风充分肯定。
对于文学生态的论述,由于有宋立国以来二百三十多年的文化反思成果可供借鉴,笔记的材料更丰富,善于综合分析各种文化政策,统治阶级对文人的态度,科举内容变化、科举政策的改变、北宋南宋的党争对文学的影响,除了材料更加丰富而外,思辨色彩比以往更加强烈,产生了不少超越以往的见识。特别是对于党争的分析,能将其置于宋代政治发展的长河中做宏观思考,分析其内外部原因及对文学的复杂作用。党争对文人政治理想的摧残,对作家队伍成长的正反面影响,对文学题材、内容的作用等等,都有更加深入的分析。(15)如《燕翼诒谋录》卷五对科举进士词赋押韵法则前后变化情况的记录;《爱日斋丛抄》记录刘克庄因《落梅》诗而得罪,反映伴随着南宋党争而愈炽愈烈的文字狱已严重威胁到士人的文学自由,表达自我需要承担一定风险,对于南宋后期诗风再次转向晚唐体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北宋中期周敦颐创立理学以后,经过张载、二程的发扬光大,影响逐渐扩大。宋室南渡以后,秦桧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引胡安国等理学家入朝,而以后的赵鼎、张浚左右二相也喜欢理学,胡寅、吕本中等被起用,科举考试加入了理学的内容。绍兴六年(1136)底,赵鼎罢相,陈公辅上奏乞禁伊川(程颐)之学,科举考试中理学几被肃清。绍兴二十五年(1155)秦桧死后,高宗对程学、王学采取了折中的态度。宋孝宗、光宗时期,理学集大成人物朱熹的进退对科举内容的影响较大,一些笔记有所反映。庆元初,外戚韩侂胄专权,制造了历史上有名的“庆元党禁”,理学遭到最重大的打击,理学被指斥为伪学,理学家被定性为逆党,举子试卷中涉及理学内容的不予录取。考官也必须没有理学背景才能被任用,理学的影响在科举中几乎被彻底清除。开禧北伐失败后,政治形势发生根本变化,韩侂胄被杀,庆元党禁中受迫害的都授了官,有的还得到褒奖,理学的合法地位得到恢复,这时期笔记对此记载颇多。宋理宗更诏为“千载绝学”,理宗幸太学时,诏以周敦颐、张载、程颐、朱熹从祀孔子,明显尊奉理学为官方正统。以后几年,理学家抓住机遇,趁势而起,加大对教育与科举的渗透。这一时期的笔记有很多有价值的论述。
三、时代定位及独特价值
得以成为文学思想的研究材料,需要具备丰富性与实录性的特点。宋代笔记恰好二者兼具。丰富性不仅指数量,也指包含文学思想的容量。笔者统计大象出版社《全宋笔记》所收390部宋代笔记,含有丰富及比较丰富文学思想的笔记著作共175部。
宋代笔记的实录性,体现在有些取得了与话体文献大致相当的文体功能。(16)如程毅中、王秀梅等编《宋人诗话外编》(中华书局2017年版)选取材料全部来自宋代笔记,显然将其视为诗话的外编形式。相比前代,宋代笔记时代特点鲜明:传奇诡诞减弱,实录考证增强。可以借用四库馆臣的叙录语相印证:“其书多考证典籍之异同……皆极精审”[3]1019“是书皆考证经史疑义,及名物典故之异同,持论多为精审”。[3]1024重视考辨诗句语义是诗话的突出特色,宋代笔记中的考辨精审之作同样多辨讹指正诗文语义。如《西斋话记》指出诗人用典常犯之弊在于“大凡用故事多以事浅语熟,更不思就,便率尔而用之,往往有误矣”,并举李商隐《路逢王二十入翰林》及王禹偁《笋诗》为例。[4]302
笔记多是宋人告老家居、归隐闲居或官闲游暇的产物,与话体文献类似,以资闲谈的色彩较为浓厚,形式极为自由,笔致多数较为轻松,往往呈现作者真实的文学思想,“真实诗学观念的重要表达方式之一……退居后则可能放下身段说一些轻松的话题,表现出诗学思想的另一面而且极可能是更真实的一面。”[5]
有宋一代是话本等通俗文学迅猛发展的时期。在普遍以俗为美观念的影响下,宋代文士开始对于俗文学有了较大的热情,对于话本等文体的认识发生了潜在的变化。获益于笔记不拘一体的记述特点,在宋代话体文献中难以捕获的对这一文体接受态度的重要新变讯息,可以在宋代笔记获取。据《东轩笔录》:
唐小说载韩退之尝登华山,攀缘极峻,而不能下,发狂大哭,投书与家人别,华阴令百计取,始得下。沈颜作《聱书》辨之,以为无此事,岂有贤者而轻命如此。予见退之《答张彻诗》,叙及游华山事句,有:“磴藓拳跼,梯飙飐伶俜。悔狂已咋指,垂诫仍镌铭。”则知小说为信而沈颜为妄辨也。[6]167
韩愈登华山事,见于《唐国史补》:“韩愈好奇,与客登华山绝峰,度不可返,乃作遗书,发狂恸哭,华阴令百计取之,乃下。”[7]38魏泰敢于突破传统的文体观,认为“小说为信”,革新意义极大。因为我国古代文体的地位并不平衡,重诗赋而轻小说,自曹丕的“四科八体”说至明人徐师曾《文体明辨》,小说都无法作为文体的单独一类。刘向将小说与街谈巷议并列的观点(17)刘向认为小说:“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尧狂夫之议也。”参见陈国庆编《〈汉书·艺文志〉注释汇编·诸子略》,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63页。代表了宋以前文人对待小说的普遍态度,沈颜正是站在这样的立场上评价《唐国史补》所记韩愈登泰山事。此则材料可以帮助我们探析宋代文士对小说态度的转变,开始正视小说反映现实的功能。而宋话本相比唐传奇注重记录社会现实,在市井的真实寻常生活中挖掘素材,正是由于当时文人小说观念的新变。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同样一代有一代之著述。相比唐代笔记作者的诗人化,宋代笔记鲜明地带有宋学的深刻烙印,突出表现在作者的学者化,将笔记视为史料撰写。如《洛阳搢绅旧闻记》“摭旧老之所说,必稽事实;约前史之类例,动求劝诫。乡曲小辨,略而不书,与正史差异者,并存而录之,则别传、外传比也”[8]147,以“别传”“外传”的态度创作笔记,与前代视之为稗说小技的文体创作观念显然不同;《归田录》记录“朝廷之遗事,史官之所不记”[9]3。值得注意的是,四库馆臣将63部宋代笔记归入史部,约占全部数量的百分之二十二(18)宋代笔记的篇目依据大象出版社版《全宋笔记》。其中归入杂史类(包括杂史类存目)的共24部,归入传记类(包括传记类存目)的共9部,归入载记类的共9部,归入地理类(包括地理类存目)的共16部,归入职官类的共2部,归入政书类1部,归入史评类的共2部。限于篇幅,恕不胪列。。笔记如史料撰写般认真谨严的态度,是宋代笔记文学思想呈现的独特价值之一。
相比前代,宋人身份明显呈现学者、文人合一的混合特征。受其影响,笔记的考辨色彩较为突出。如前所述,如宋诗话一般考辨文学本事、考释意象含意、揭橥诗句源流,成为宋代笔记文学思想的突出特点。学术考据类笔记在明、清大为盛行,宋代具有开启山林之功。有些宋人并未被理性精神绑架,以学究般冷峻的面目面对鲜活生动、充满灵性的文学文本,而是充分尊重文学的抒情本体功能,以诗性、细腻的心灵品味与挖掘诗文中的蕴藉义,强调文学作品的滋味及神韵。既反映在强调远奥、清逸等诗论主张,也体现在对具体文本的分析,如《懒真子》挖掘白居易《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藉“曳尾龟”以自况[10]192。感性妙悟与理性思辨相得益彰,是宋代笔记文学思想的另一独特价值。
生于唐后的宋人,面前矗立着唐代文学这样一座巍巍高峰,既有影响的焦虑,也有自我树立的昂扬自信。同其诗文评一样,在笔记著作中构建一些重要的美学范畴。如《珩璜新论》注重的“精切”“高奇”。自我树立的理论自信,同样体现着宋代笔记的鲜明时代特征。
不止于此,笔记与诗话均在宋代得以较大发展。一些文人如欧阳修、魏泰、陈师道、吕本中等兼有二者的创作,这就为彼此的相互参照、补充提供了可能性与必要性,使得文学思想的研究材料彼此之间的综合考察得以实现。以魏泰为例:其诗论重视滋味,强调蕴藉及感染力。《临汉隐居诗话》认为诗的感人之处在于诗味:“诗者述事以寄情,事贵详,情贵隐,及乎感会于心,则情见于词,此所以入人深也。如将盛气直述,更无余味,则感人也浅,乌能使其不知手舞足蹈”。[11]322复申之于《东轩笔录》:“顷年尝与王荆公评诗,余谓凡为诗,当使挹之而源不穷,咀之而味愈长。至如欧阳永叔之诗,才力敏迈,句亦健美,但恨其少余味耳。”[6]141对于诗味的具体构建方式,《临汉隐居诗话》主要着眼于锤炼语言及布置意境,如“徐铉亦有《喜李少保卜邻》云:‘井泉分地脉,砧杵共秋声。’此句尤闲远也”[11]323;《东轩笔录》更多注目于妥帖、精切的语义:
胡旦作《长鲸吞舟赋》,其状鲸之大曰:“鱼不知舟在腹中,其乐也融融;人不知舟在腹内,其乐也泄泄。”又曰:“双须竿直,两目星溢。”杨孜览而笑曰:“舟入鱼腹,恨何小也!”[6]171
此赋文辞可谓壮阔雄浑,对仗工丽,却疏于内容上的构思:舟之大,怎会进入鱼腹?借助杨孜的评语,传达出强调诗文表意精切的滋味观,鲜明带有宋世重诗文理趣的时代痕迹。《东轩笔录》与《临汉隐居诗话》互相配合,综合参照、考察,才可以还原出魏泰全面的文学思想。与其他文学思想研究材料相互比照、综合考察,这是宋代笔记文学思想的最具独特价值之处。
综上所述,中国古代文学思想的研究,当回到古代文学文本生成的现场,突破近代以来由西方嫁接来的纯文学观,还原到古人的文学观念,以文学生态(19)笔者所用的文学生态概念,是对西方文学生态理论的借用及重构,指以文学发展与其关系密切的政治、经济、哲学思想、地理文化、习俗风尚等多方面关系为研究对象的视角。的大文学观面对绚丽多姿,含有丰富文化内容的古代文学文本,笔记不拘一体,随笔记录的特点,加之宋人学识素养的深厚,笔记中有着丰富的文学生态资源。(20)以文学生态的理论挖掘宋代笔记的文学思想,两篇拙文《王明清笔记著作中的文学思想研究》(《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孔平仲笔记的文学思想》(《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已有具体的阐述,请参看。这构成了笔记作为文学思想研究材料的角度之新;同时笔记与话体文献、序跋、诗文等传统文学思想研究材料的综合研究、相互参照,最大程度地还原文学思想的全貌,构成了笔记作为文学思想研究材料的方法之新。宋代笔记作为文学思想研究的新大陆,其中的旖旎风景正获得越来越多学者的关注,对于推动文学思想的深入研究一定会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