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新科幻①的“时间循环”叙事
——以柳文扬、程婧波的科幻小说为例
2022-11-30蒋洪利
蒋洪利
(1.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2.徐州工程学院 科幻文学与数智人文研究中心,江苏 徐州 221018)
作为科幻文学创作母题之一的时间与空间一样,是人们展开头脑风暴与未来想象的理想元素。在现代生活中,人们往往是通过钟表或者其他时间计量仪器感知时间的存在。钟表等计量仪器将不可见的时间外化成为可见物,使得虚幻的时间变成了貌似可以被分割、被计量、被数字化的实体。需要注意的是,人们这一认识的形成,主要与现代人所接触的跟时间概念相关的知识型和认知谱系有关。在这一知识型下,人们认识到了时间是线性且向前发展的——它只能前进却不可折返。但随着爱因斯坦相对论的提出,人们逐渐改变了对时间的传统认知,时间不再是同质的、不变的、一直往前的,时间具有了相对性,它可以自由地压缩和伸展,甚至是变换方向。与此同时,天体物理学、量子生物学、物质结构学等自然科学领域的一系列突破性进展也极大程度地改变了人们的视野与思维,从而引发了人们对时间的多种认知与想象。
在传统的科幻小说中,人们的科学幻想往往建立在传统的时间认知中——无论是以何种目的展开的有关未来的远景想象、中景想象还是近景想象,都在时间上展现出未来对当下的超越。在一些描写穿越回过去的科幻文学作品中,其剧情也大都离不开穿越者依据现代知识对传统生活方式的指导与改进。而在柳文扬、程婧波等一批“新科幻”小说创作者那里,他们突破了传统科幻作者展开科学幻想的时间模式,开始探寻作为“存在”的时间本身。时间循环模式也逐渐成为他们展现自身时间哲学、生命哲思以及文明想象的一种重要方式。
一、时间循环结构与时间循环想象
通常说来,“循环”意指事物周而复始的运动状态。它的特点是物体经过某种周期性的运动后又回到了最初的位置,从而形成了一个闭环。“时间循环”在借用“循环”的这一本义后,将运动的“物体”换作了“时间”,从而指称时间在经过某种周期性的运动后又回到最初的位置而形成的一种闭环状态。当然,“循环”一词还包含着一种连续性的概念,因此,“时间循环”也就意味着时间处于一种连续性的运动之中。
从历史以及文化渊源的角度来说,中国人对时间循环的观念并不陌生。在中国古代朴素的唯物哲学中,人们根据事物的属性将其分为阴阳两个大类,并指出阴阳在一定条件下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此外,人们还依据事物的特性,将世间万物分为金、木、水、火、土五大系统。五行之间也存在着相生相克的关系。此后,有人将五行观念运用到社会发展的朝代演进之中,他们“将黄帝、大禹、商汤、周文王的建朝依次比附于土德、木德、金德、火德,并预言火德之后是水德主运,也就是说周代之后新的王朝一定是水运王朝。五德终始,即王朝按照各自德运相胜相代,循环往复,那么水德之后又将以土德代之,进入新的循环”[1]。基于此,历史便在这种循环往复、不断更替的框架结构中变化发展。此外,印度教、佛教、婆罗门教等教会观念也对中国人的时间循环认知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这其中尤以佛教对中国的影响最大。佛教自两汉时期传入中国后,对中国人的观念塑造产生了持久而深远的影响。佛教讲求因果循环,认为前世的因造就今日的果。因此,现世的人之所以有所差别,一切都是“业力”在起作用。所以,佛教认为唯有今生积德行善,来世才能有福报。如果此生为非作歹,那么来生必将受到惩罚。这也就是说,“当你现在受过去所作业的果报时,你正在造未来的业因,一切都是同时发生、循环无终的”[2]。综合来看,中国人对时间循环观念的认知有其自身的文化质素在里面。
当然,抛开历史因素不谈,在心理层面上,人们也时常渴望时间能够重来。由于人类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不能判定某个决定或某种行为将招致什么样的后果,所以,他们时常会后悔此前的某种行为,从而渴望时光能够倒流,以弥补曾经犯下的错或对未来重新进行选择。这种“从头再来”的心理也在某种程度上加剧了人们对时间循环的兴趣与欲望。而随着现代科技的进步与人类自然科学知识的发展,人们逐渐能够接触到此前这种想都不敢想的问题,从而在一定程度上使得人们敢于展开幻想,思考时间的本质、时间如何循环以及时间循环之后会怎样的问题。
在中国传统的故事结构中,循环叙事往往与轮回、宿命式的主题相呼应,主人公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出某种宿命,时间在这种宿命的轮回中并没有改变。然而在柳文扬、程婧波的科幻文学作品中,时间从幕后走向了前台,成为既是手段又是目的的主角。《时间邮件》(T-mail)中,科技的进步使得粒子超光速技术初步成熟,互联网被建成了思维网络,从而使得跨时间的往返通信成为可能。故事一开始,“我”收到了一封署名为13年后的自己发来的邮件,他让“我”注册TMW的邮箱以成为T-mail的管理员,负责筛查往返于思维网络的信件是否有违背T-mail准则的行为。在经历了最初的怀疑后,“我”真的持证上岗了,并在工作的过程中结识了一位小姐——她因为系统自动处理器的错漏导致了男友与之分手,当她为了拯救某位患疑难杂症的小男孩向“我”求救时,“我”告诉了她本应在2047年才能产出的药物的配方,这使“我”违背了T-mail准则,此后不能再当管理员。在离职前,我告诉了她如何见到2000年的自己的方法,当她见面后追问我的联系方式时,下一任管理员告诉她“我”已经离职了。有意思的是,在文章开篇的地方,作者写道,“我被录用为二〇一三年T-mail管理员,也就是说,你一样要成为二〇〇〇年的T-mail管理员”[3],而故事的结尾处,新上任管理员的第一封邮件发出的时间是2013年。这也就是说,新一任管理员和前一任管理员其实是同一个人,只不过他因为违反了规则被施以严重的惩罚,从而失去了之前的记忆。当前一个“我”和后一个“我”都是“我”的时候,时间在“我”身上形成了一个闭环。在《外祖父悖论》中,作者则借老苏的实验探讨了“外祖父悖论”的问题。所谓“外祖父悖论”就是说,当你穿越到外祖父的年代,阻止了外祖父与外祖母恋爱,那么,就不会有你母亲出生,没有母亲也就没有了你,那么,现在的你又是如何存在的呢?在探寻这一问题的真解过程中,老苏制造出了“时空穿梭机”,然而在实验过程中,老苏没有实现穿梭却消失不见了。原来,老苏制造出来的是一台返老还童机,在它逆转物质运动的过程中将老苏逆转到了不曾存在的状态。正当大家疑惑不解时,高远解释道,若想真的实现时空逆流,需要制造出一种能将世界装进去的机器,届时,你在机器外看世界逆流便实现了时空穿梭,而这也解决了“外祖父悖论”的问题——因为你是原有世界运行的产物,当“你破坏了婚姻之后,世界又按另一种‘情节’运行了一次”,而“你不需要再次出生”。[3]407而在《一日囚》中,柳文扬则想象了一个可怕的循环时间囚笼。B先生被预置在一个循环的时间结构中,生命永远在重复八月十八日这二十四小时的生活。这就像将B先生放在一个有着环形轨道的“胶囊”中,然后再把这个胶囊放到时间的长河里,其他人的时间是不断向前流淌的,而B先生只能重复着属于自己的24小时生活。故事的最后,B先生死于长久的孤独和生命力衰竭。应该说,柳文扬的科幻写作在想象时间循环对人类生活所造成的影响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触及了时间哲学的命题。
与柳文扬相似,程婧波在《西天》中也利用时间循环追索了人类文明的起源。在故事中,“我”根据玛雅人的观测记录,到一个距离地球八十万光年的T29415行星上追寻“西天一号”失落的踪迹。当探测器飞临这一行星后,“我们”找到了十六年前“西天一号”曾进入到这里的痕迹,然而经过一系列的科学测量与实际探访,“我们”发现“西天一号”已经在这里存在了一百万年之久。经此,“我”发现了人类文明的秘密——“西天一号”穿过虫洞后来到了一百万年以前的T29415号星球,给这里带来了现代人类文明。而这里的猿类文明发展起来后将一颗较小的恒星改造成了变星,几千年前的玛雅人通过观察变星亮度的周期性变化发展了玛雅文明。经此,一条首尾相连的文明发生的闭环形成了,而致使这一闭环得以生成的“罪魁祸首”则是那条偷吃时间的“虫子”——虫洞。
从某种程度上说,柳、程二人关于时间问题的科幻文学创作改变了人们对时间的通常认知,也丰富了人们对未来的想象方式。这种时间意识的自觉一方面来自于现代科技对人类的启蒙,另一方面也彰示出人类对掌控时间的渴望。应该说,“面对作为主体的时间,人类无从改变它,只能探索它的运动规律,将所获得的知识作为代际传递的经验,并大胆想象利用穿越来使自己的能力获得膨胀”[4]。当人类能够破解时间的法则与时空的奥秘之时,这种关于时间的想象也将宣告退场。
二、时间循环叙事下的主体性探求
在柳文扬、程婧波以时间循环为叙写主体的科幻文学作品中,其表层结构首先是也必然是以时间循环为主体的科幻想象,然而,仔细考究故事的内部结构,我们可以发现,作者所要探讨的远非基于时间命题的科学幻想本身。对于大多数中国“新科幻”文学作品来说,其内部的质核都是“人如何在世界上存在”的问题。这也就是说,从科幻小说的创作动机来说,它的诞生始于人,终点也在于人。然而,“时间的本质特征决定了我们无法对它进行单独的自然科学研究,更无法观察或体验到‘时间本身’。若要理解时间的本质,只能通过概念转喻和概念隐喻等认知手段来实现”[5]。就此而言,科幻小说研究的题中之义便是考察科学幻想背后的人,即通过观察科技进步对人的生活造成的影响来反思当下。有研究者指出,“对时间循环的超越,既表现为开发可以自主控制时间循环从发生、推进、终结到重启全过程的技术,又表现为将上述技术用于社会治理、危机拯救等领域或场合,同时还表现为彰显善良人性的价值,将自我牺牲精神当成摆脱时间重置束缚的关键”[4]。就此而言,一部优秀的科幻文学作品除了要展现作者非凡的科学幻想能力外,更重要的是能够传递作者对人的主体性关怀。
在柳、程二人的科幻文学书写中,这种主体性的探求首先体现在由人物行动所展现的人性审视中。《T-mail》中,“我”本应遵守规则,做一个严格按照规章制度办事、丝毫不带个人情感的监督者,然而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不可能像一个冰冷的机器。于是,“我”偷偷告诉老人如何获取生的希望,私下里帮助小男孩到未来寻找能够帮助他摆脱死亡威胁的药方,甚至还会在潜意识里希望与那位素未谋面的姑娘相遇。虽然“我”在这一过程中遭到了可怕的惩罚,然而,恰恰是这几次充满人性闪光的选择让“我”跃居于时间机器之上,摆脱了从属于T-mail规则的束缚与“压迫”。《外祖父悖论》中,当老苏埋头于科研,想为人类的发展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时却处处碰壁——局长不批科研经费还处处阻挠,丁首长利用社会力量干扰实验进度。等到实验有所突破的时候,投资人顾平想将技术垄断以谋求暴利,丁首长则想以国家名义将功劳揽到自己名下。仅透过这几个瞬间,围绕在老苏旁边的几个人的人性丑恶暴露无遗,然而也正是在这几个人的衬托之下,老苏的敬业与牺牲精神以及渴望造福人类的伟大理想才显得更为珍贵。(1)而在另一些非时间循环架构下创作的科幻小说中,作者对人性探求的欲望也丝毫未减。例如,《废楼十三层》揭示了网络游戏对人犯罪心理的影响,《偶遇》表现了快节奏的情爱对人性爱伦理的挑战,《闪光的生命》思考了生命的价值与生命长短之间的辩证奥义。应该说,无论作者结构作品的方式是什么,他对作为主体的人的思考从未停止。
伴随着互联网以及多媒体、融媒体技术的快速发展与进步,人与人之间的信息交换变得越来越快。信息的高速流动在给人带来便捷生活的同时,也使人符码化。人类日渐生活在一个由符码所编制的算法世界之中,从而丧失了主体性,成为技术的奴隶。因而摆脱技术制定的规则也就成为现代人摆脱焦虑、追求自由的关键。从这一角度来说,时间循环的未来想象在展现人自身的美好品质以及对时间规则的反抗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呼应了当下人类的生存境况,批判了时间机器的意识形态统治。因此,柳、程二人的科幻小说对主体性探求的第二个方面即表现在对时间囚笼的批判与审思上。
在古代的刑罚中,统治者往往通过向公众展示残酷的刑罚、血淋淋的死亡来显示权力,然而随着人们对肉体惩罚的习以为常,这种血腥的惩罚逐渐变成一种娱乐性的展示,公众之所以去看杀人多是为了满足自身的猎奇欲望。于是,权力的训诫逐渐从肉体上的惩罚变成了精神上的摧残。《一日囚》中的B先生所面对的便是此种境遇。他每天都重复过着八月十八号的生活。当明天对别人来说是新的一天,对自己而言是旧的一天时,生命的价值与意义便在这种可怜的重复下发霉、腐烂,丧失意义。更为重要的是,B先生无法向周围的人提及自身所遭受的酷刑,因为一旦提及,他就会被转移到一个密闭的空间中,在更大的孤独与寂寞中了结余生。与B先生相比,《闪光的生命》中的复制品刘洋虽然只有半小时的生命,但他却收获了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在现实生活中,刘洋爱着雷冰,雷冰也对刘洋抱有好感,然而刘洋的怯懦与害羞使得他无法向雷冰表白,然而一次实验的意外让刘洋制造出了一个拥有半小时生命的自己。这个刘洋在半小时的生命中为自己的心爱之人准备了玫瑰花并大胆告白,最终收获了雷冰的爱情。虽然事后刘洋说那个人是自己的复制品,但雷冰否认他们二者是同一个人。借此,作者道出了生命的长度与生命的价值哪个更为重要的问题。与B先生一样,现实中的刘洋也是时间的囚徒,他被困锁在自己因胆小、怯懦所浪费的时间之中。复制品刘洋的生命虽然仅有短短的半小时,但时间并没有成为他表达爱的枷锁,反而这份爱因时间的短暂显得更为珍贵。现实中的刘洋也将因爱的错失被永远困锁在由痛苦编织的时间牢笼中。就此而言,时间循环的价值在于让人们得以发现时间的暴力与生命的存在意义。
从更高的层面来看,柳、程二人科幻创作的重要性在于他们借时间循环思考了人与科技之间的关系问题。换句话说,不论作品描写的是人借现代科技穿梭时空,还是人在现代科技的影响下异化,其最关键之处仍在于人是否是科技的主宰。在中外许多科幻影视作品中,我们经常能见到作者对人工智能统治人类的危机想象。这些创作者之所以生发出此种危机想象,正是因为他们看到了科技进步的两面性:“一方面,它产生新的劳动组织方式与人际关系形式,导致了人的深度‘异化’;另一方面,它导致了生产力极大提升,节省了物质资料生产时间,为人类解放提供了可能。”[6]因此,如何克服科技对人的异化,建构起关涉科技伦理的人文精神也就显得尤为重要。
《一日囚》中,循环的时间成为惩罚人的暴力机器。《一线天》中,电脑科技成为主宰人类另类角斗场。《废楼十三层》中,网络游戏成为构建心理监牢、诱人自杀的犯罪手段。《患者2047-9号》中,网络成为罪犯诱拐儿童的死亡机器。《T-mail》中,时间邮件成为人们制造贪欲的发酵池。《外祖父悖论》中,时间机器成为人类权谋与诡计的实施场……凡此种种,无不揭示出科技对人的异化。科技的进步非但没有形成更高的文明,反而放大了人的阴暗面。虽然柳文扬、程婧波的作品没有着重强调人类对科技的依赖、科技对人的统治,但他们的文学创作也从侧面展现了人与科技之间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说,故事中的很多人物都已经匍匐在科技的统治之下,甚至成为科技意识形态的信徒与传播者。然而在科技发展的进程中,人才是科技的尺度。这也就是说,无论科技所开创的未来是一种怎样的图景,人永远处于这一图景的中心位置,所有的科技都要为人所用,而非以人为用——这既是科技发展的题旨所向,也是科幻文学叙事的主旨要义。
三、时间循环叙事下的文明想象
从整体上看,科幻小说的书写内容是对人类未来文明的想象。甚至在某些科幻创作者手中,科幻小说变成了某种乌托邦小说。其实,自中国科幻文学产生之初,作家们的科幻文学书写便没有脱离对人类未来文明的想象范式。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幻想六十年后的中国新貌,稍后出现的《新中国》《未来世界》《未来之上海》《六十年后之上海》则是以上海为依托思考中国的未来走向,此后的科幻文学虽然逐步摆脱了特殊历史阶段所呈现的强烈政治诉求,但人类对于未知的渴望,对文明进步的向往却始终没变。中国“新科幻”小说的一大批代表作家在写作形式、表现方式、主题观念等方面不断突破传统科幻小说的壁垒时,仍保有着思虑人类文明的启蒙精神,这一点在柳文扬、程婧波等人以时间循环为叙事切入点的科幻小说中也有着鲜明的体现。
柳、程二人对人类未来文明境况的思考首先体现在他们借文学叙事构想的物质文明上。《T-mail》中,人类初步掌握了粒子超光速技术,从而使得互联网变成思维网络,可以实现人类与过去和未来的自己通信的愿望。《外祖父悖论》中,老苏成功制造了返老还童机,为高远继续制造时空穿梭机提供了基础。而在《一日囚》中,人类已经成功破译并掌握了时空法则,因而可以实施将人困在固定的某一天的惩罚。与空间相比,时间是人类最敬畏也是最想破译的法则。古往今来,许多诗词歌赋、名人谚语都表达了对时光一去不复返的感喟,表达了对韶华易逝、青春不再来的叹息。所以,在许多人的愿景中,都希望美好的时光可以重来,时间的流速可以变慢甚至是可以无限延长自身的生命以追求更加远大的目标。人类之所以有如此多的且如此强烈的关于时间的遐想,无不与人类自身面对时间伟力时的恐惧有关。也正因为如此,人类才如此迫切地想要破解时间的秘密,从而化时间为己用。从这一层面来说,柳、程等人的时间叙事满足了人们对于未来的期待,提示了人类未来的诸多可能性。
其次,这种思考还体现在他们对人类道德和精神文明的审思上。虽然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但不论科技如何发达,人是科技的尺度这一点是不能改变的。在理想状态下,物质文明进步的前提是人类道德和精神文明的进步。然而,在很多时候,进步的物质文明却映照出人类道德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停滞乃至后退。《T-mail》中,“我”自从接任了T-mail管理员后,便成了一个只知道按照T-mail规则审查来往信件的机器,即便“我”在一位小姐的帮助下寻回了人性中应该保有的善良,但这很难说是一种道德和精神文明的进步。《外祖父悖论》中,以老苏制造时空穿梭机这一事件为中心,围绕在他身边的人纷纷暴露出人性的丑恶。马局长刻板迂腐,以老苏的行为无益于国家和人民为由,拒绝资助。白教授自私猥琐,以跟老苏交流研讨为名,窃取老苏的知识成果。顾平贪婪功利,之所以资助老苏,主要目的是为了方便自己套取商业信息,谋求商业暴利。丁首长急功好利,老苏未研制成功前百般阻挠,研制成功后又以老苏是自己部门的人才为由占得头功。《一日囚》的惩罚也毫无人性可言,权力机关以“一日囚”的形式剥夺了罪犯过正常生活的权利,使其在孤独与困苦中饱受精神的摧残与折磨。从这些作品来看,人类的物质文明虽然有了很大的进步,但人类自身的道德文明和精神文明却没有得到长足的发展,甚至可以说,道德文明和精神文明停滞不前。对于人类健康正态的发展来说,此种境况的出现显然是不应该的。就此而言,柳、程二人的科幻写作从侧面揭示出了人类自身的劣根性。人类如果想要真正驾驭飞速发展的物质文明,那么,人类自身的精神文明程度也要相应地提升。
再次,柳、程二人还借科幻文学叙事思考了人类的起源文明。在考古学、人类学以及生物学的考证下,人类的祖先通常被认定为猿人。那么,猿人是如何进化到早期智人并诞生文明的呢?程婧波在《西天》里提出了自己的假想。玛雅人通过观察变星的运动规律创造了玛雅文明,而玛雅文明的形成却得益于人类的现代文明。于是,有关人类文明的起源就形成了一个神秘的闭环,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作者并没有回答玛雅人是如何产生的。这也就是说,作者真正解答的是为什么玛雅人能够拥有超脱于他们那个时代的文明,而非人类文明的起源问题。在《宿主》中,作者又对人类的起源文明提供了另一种想象。故事里,顾夕、顾北与大趸儿前往冷湖寻找失踪的周扬。在追踪的途中,顾北等三人告诉顾夕得的病不只是光敏性癫痫那么简单,他是在海西拍片时被瘴鬼附身了。等找到周扬后,周扬告诉顾夕他之所以会患上光敏性癫痫,是因为他被一种“虫子”寄生了。更重要的是,被寄生的人不只自己,还有顾北和大趸儿。通过周扬的分析,顾夕得知这种虫子其实是一种光敏蛋白,它广泛地分布在石油之中。在故事中,作者将这种蛋白的来源定位至火星,但不确定“这种蛋白到底是火星上曾经有过的文明生物的一部分,还是它本身就是一种独立的生命体”[7]。如果是前者,那么,地球文明便是火星文明的延续,毕竟是这种光敏蛋白让古菌、真菌和藻类得以进行光合作用,让动物们能够感知光线。如果是后者,那么它们便是一群旅行于星际的蝗虫。汪伯伯在研究时发现这种光敏蛋白内部会发射某种频率的微波,唯有在现实中找到这种同频的波段才能找到关闭它们运行的代码。周扬在利用天文台向太空发射关闭蛋白运行的指令后,却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当代码发送后,“任何一个‘捕食者'都能从那束光波追踪到地球的实际坐标。捕食者掠食地球,然后离去,‘虫子’的孢子就被散布到了各个行星系”[7]70。等到顾夕从中惊醒,才发现一切都是梦。病好之后的顾夕又踏上了寻找的道路,只不过这次不是寻找周扬而是寻找自己。应该说,《宿主》中,程婧波连用了两次时间循环叙事结构后又两次破局,从而使得故事在神幻离奇中又紧贴人的情感现实。在这一过程中,程婧波也思考了人类文明的起源以及文明可能遭遇的危机。
从科幻文学总体的写作态势来说,人类文明的起源、文明的发展以及可能遭遇的危机一直是科幻创作者们极为关注且在具体的文学实践中用力较深的地方。科幻之所以迷人,很大程度上也来自于它对人类过去以及未来未解之谜的想象。这种想象可以帮助人们超越时间与空间的限制,自由地生发有关人类文明书写的多种可能性。
总结柳文扬、程婧波的科幻文学写作可以发现,他们之所以能够在诸多科幻文学创作者中脱颖而出,首先是因为他们有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不是无的放矢、杂乱无序的,而是有着鲜明价值指向的。这种想象力围绕着他们所要探索的问题,建立在他们广博的学识以及对社会历史的思考之上。其次,他们的文学写作彰显了较为深刻的人性关怀与人文精神。无论是他们探讨科技伦理还是借科技谈人心、人性,“人”总是他们脱离不了的总主题。或者可以说,他们写科幻在很多时候是在写人。这种对人心、人性的省察拉近了科学幻想与现实生活之间的距离,从而更易被人接受,也更具有启发性和哲理性。最后,他们敢于打破常规,多方面探索科幻文学的可能性。对于柳文扬、程婧波来说,科幻是以现代科学为根基的幻想小说,其重点在幻。如何充分发挥自身的想象力是他们在文学写作中思考的问题。通览柳、程二人的写作可以发现,他们不会在一个题材、一个领域、一种写作方式上拘泥太久,往往是尝试过某种写作方式之后便立马将之打破,重新结构新的小说——正是这种不腻常规的写作态度使他们时刻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而在综合考察柳文扬、程婧波的科幻文学创作后,我们甚至可以说,他们的“新科幻”小说写作已经形成了一种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格,而这也为后来者提供了可供参考与借鉴的对象与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