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傅山诗文书画审美理想的会通
2022-11-30刘硕伟
刘硕伟
(临沂大学 教育学院,山东 临沂 276005)
傅山是明末清初著名学者、诗人,也是著名书法家和画家。他秉承“尚真”的审美理想,在本体论、主体论、创作论、价值论等诸多层面实现了诗文书画的会通,开辟了崭新的艺术境界。研究傅山诗文书画审美理想的会通,对于当代艺术理论和实践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
一、别具风骨的诗文书画
傅山的诗、文、书、画皆别具风骨,自成一体。其诗文既有典奥奇僻者、亦有平易晓畅者。其书画既有嶙峋峥嵘者,亦有温润坦荡者。不论何种风格,皆为作者真实性情之体现。
(一)傅山的诗
傅山的诗,常常用僻典险韵,坎壈咏怀。虽然索解为难,但却蕴蓄无穷。例如《河边》诗,为傅山居住汾河岸边时所写:“吟咏凄凉愧壮夫,诗书酸楚合吾徒。盾头磨墨才当见,笔上生花气莫粗。殊慕穆之裁袴褶,何妨司隶混襜褕。人间隐逸无多少,山泽如何肯纳污?”[1]232壮夫者,豪杰之士也。唐彦谦诗:“报国捐躯实壮夫,楚囚垂欲复神都。”傅山觉得本当生为壮夫为国捐躯,却只能在这凄冷的夜里吟咏诗句,这种孤寂悲凉的诗句实在会使真正的壮夫羞愧。虽然如此,傅山仍然有自信或者说期盼,他有着唐代韩翃“郡公盾鼻好磨墨,走马为君飞羽书”的豪情,也有宋代陆游“征辽诏下倘可期,盾鼻犹堪试残墨”的期待,特别是极为羡慕刘穆之的际遇。“裁袴褶”的僻典即是表达对刘穆之得遇英主的羡慕。刘穆之世居京口,家境贫寒,至衣食不给,乞食于人。刘裕起兵,急需主簿,何无忌荐穆之。刘裕遂遣使召之。《宋书》本传载:“穆之直视不言者久之。既而反室,坏布裳为绔,往见高祖。”[2]刘穆之返回屋内,将一件布裙做成裤子,跟随使者去见刘裕,此后“内总朝政,外供军旅”,为刘宋政权的建立立下殊功。傅山用此典故,渴望功名、不甘隐逸之情跃然纸上,而且可以看出傅山对时局仍然抱有幻想。“襜褕”僻典即为这种心情的表达。《后汉书·光武帝纪》载:“更始将北都洛阳,以光武行司隶校尉……时三辅吏士东迎更始,见诸将过,皆冠帻,而服妇人衣,诸于绣镼,莫不笑之,或有畏而走者。及见司隶僚属,皆欢喜不自胜。”[3]绣镼即直裾的襜褕。更始帝及其将领的襜褕,令百姓大失所望,而司隶校尉刘秀所带军队的军容威严,给百姓莫大的希望。傅山以此典故表达对中兴的期待。傅山的诗多用生僻典故,并非炫奇耀博,而是为表达真情服务。当不必用典时,诗中则全用通俗口语。如《村居杂诗》:“老人曳杖出门去,布袜芒鞋不怕泥。行到前村石桥上,春冰映绿柳绦齐。”[1]300语言虽平淡质朴,不掩其盎然诗意。
(二)傅山的文
傅山之文与其诗有相同的特点,或崎崛,或平易,皆随性而发。如:“老人家是甚不待动。书两三行,眵如胶矣。倒是那里唱三倒腔的,和村老汉都坐在板凳上,听甚么飞龙闹勾栏,消遣时光,倒还使得。姚大哥说:十九日请看唱,割肉二斤,烧饼煮茄,尽足受用。不知真个请不请?若到眼前无动静,便过红土沟吃碗大锅粥也好。”[4]230鲁迅在其日记中全文抄录,并评价:“傅青主先生一帖,语极萧散有味。”[5]这个评价极为恰当。傅山用“萧散有味”的语言,传达出对淳朴生活的热爱。《清史稿》本传谓之“信笔书写,俳调俗语,皆入笔端”。[6]傅山不介意语之雅俗,只求信笔书写,畅然达情。
(三)傅山的书
傅山的书法作品,在“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洒脱中自见磊落之性、坦荡之情。如《宿东海倒座崖》五言诗草书轴:“关窗出海云,著被裹秋皓。半夜潮声来,鳌抃郁洲倒。佛事要血性,此近田横岛。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1]41以中锋行笔,纵意挥洒,如急管繁弦,奏响一曲书学绝唱。如果说欣赏此帖感受到的是疾风暴雨,那么“摘得红梨叶”诗轴则恬适、沉静,给人以云淡风轻、气韵清逸之感:“摘得红梨叶,薰作甜梨香。山斋一清供,闻性带霜尝。”[1]280此帖线条不过分粗壮,亦不过分纤细,遒劲中带有飘逸,用墨浓淡相间,偶杂枯笔飞白,显得和谐统一,总体章法既不整饬又不疏狂,其悠远的意境映射出创作主体的真实性情。此外,《绿荑带长路诗轴》通篇全用中锋行笔,力透纸背,气势恢宏。《晋公千古一快》用浓墨重笔纵意挥洒,气势磅礴,风骨凌然。总之,无论何种风格,傅山的书法作品都是其真情的凝固、人格的雕塑,是不可多得的瑰宝。
(四)傅山的画
傅山的画作,山、水、树、石,皆以草草逸笔出之,率性、写意而境界自幽。傅山画的人物,或于闲庭信步,或临清流赋诗,或泛舟湖上,或隐约山间,皆极简,却传神。傅山《杜遇余论》说:“高手画画作写意人,无眼鼻而神情举止生动可爱。写影人从尔庄点刻画,便有几分死人气矣。诗文之妙亦尔。”[4]288傅山由绘画论及诗文,“亦尔”二字表达出会通之意。换言之,傅山对于诗文书画的会通是有明确的主体意识的。
二、诗文书画审美理想的会通
傅山尚真的审美理想体现在诗文书画的本体论、主体论、价值论、创作论等多个层面。
(一)本体论
儒家和道家学说中,宇宙的最高本体是都是“道”。当然道的具体体现是有所区别的。儒家持性情论,道家持自然论。傅山继承了儒家传统的性情本体论。他说:“文者,情之动也;情者,文之机也。文乃性情之华。情动中而发于外,是故情深而文精。”[4]245这完全是传统儒家诗学本体观的再强调。同时,傅山又兼采道家之说。例如:“平日有诗,此时亦有诗。我亦不敢曰:此时无诗情也。”[4]150认为生活中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处处皆有,诗亦随时从胸臆涌流。这与道家随性自然的主张是一致的。傅山诗中有“敬天不敢用,诗画聊人情”之句。[1]55可见他认为诗与画都是性情的体现。又说:“作画须胸中实有一部丘壑始传,与作文一揆。”[7]346一揆,即强调绘画与作诗的原则是一致的,都是性情的体现。他的《借画为宾从绝句》诗云:“飘渺三林三十乘,留连点缀故人情。”[1]299指出画中那嶙峋的怪石、缥缈的山林,皆是故人之情的体现。又说:“域中羽毛鳞介,尺泽层峦,嘉卉朽萚,皆各有性情。以我接彼,性情相浃。”[7]346强调绘画作品是性情的体现。
(二)主体论
性情是主体之性情,所以由本体论自然会联系到主体论。关于主体论,傅山特别强调气节。他在《韩文公》一文中说:“世之人不知文章生于气节,见名雕虫者多败行,至以为文、行为两,不知彼其之所谓文,非其文也。”[4]314-315文章如此,绘画亦如此。《画征录》评傅山的山水画,谓之“邱壑磊砢,以骨胜”,又说“墨竹也有气”。这里的“骨”“气”既是在评价画作,也是在评价创作主体,因为画作中的“骨”与“气”,都从作者的磊落气节而来。作为书法家的傅山,同样强调创作主体的气节。其《作字示儿孙》诗云:“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纲常叛周孔,笔墨不可补。诚悬有至论,笔力不专主。”傅山教导子孙“作人”是书艺的根本,如果违背了儒家伦理纲常,那么就不是依靠技术性的“笔墨”所能补救的。柳公权(字诚悬)的至论“心正则笔正”,是流传后世的法则。傅山期待子孙能够深刻领悟:书法艺术,并不只是取决于“笔力”,最根本的是“心正”。傅山在此诗中又说:“未习鲁公书,先观鲁公诂。平原气在中,毛颖足吞虏。”[1]50鲁公,指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安史乱中,凛然拒贼,被杀。傅山对颜真卿的气节十分崇敬,在诗文中多次提及。在此诗中,他告诫子孙在学习颜鲁公那种端庄雄伟的笔法之前,要先读“鲁公诂”,即颜真卿的著作,从他的著作中汲取浩然正气,下笔自能气势开张,有吞灭胡虏之势。
(三)价值论
傅山由重视气节的主体论提出别具特色的“宁A毋B”的价值论。例如,在《作字示儿孙》诗跋中说:“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矣!”[1]50这就是常为书法界称引的“四宁四毋”说。此说虽被广泛称引,但却常被误读。有的学者据此提出傅山“以拙为美”“以丑为美”,这是不符合原意的。我在《反对奴俗崇尚真率——论傅山“四宁四毋”书学思想的核心内涵》一文中进行了辨析。[8]“宁拙勿巧”的“拙”不是拙劣,而是守其本心,守其正心,由本心、正心出发,哪怕技术不够圆熟,也胜似掩饰不正之心的取巧之术。“宁丑勿媚”也不是追求丑陋,而是与掩饰自我的“媚”相比,宁愿追求一种本真的朴素状态。“宁支离勿轻滑”的“支离”,不是支离破碎,而是相对“轻滑”而言的一种苍老孤傲之美。由宁拙、宁丑、宁支离的追求,傅山推导出“宁真率勿安排”的结论。因为“真率”体现人格之美,“安排”则违碍自然原则。傅山论诗文,也有与论书法“四宁四毋”相似的话语。他在《复雪开士》信中说:“宁隘宁涩,毋甘毋滑。至于宁花柳毋瓶钵,则脱胎换骨之法,以魔口说佛事,是大乘最上义。”[4]226“隘”与“涩”不是作诗作文所追求的,但与“甘”“滑”之伪相比,则宁可有此真实的缺憾。就像花草、杨柳之类,可能并无惊艳之感,但却有蓬勃的生命力,远比“瓶钵”所绘奇花异草更为可贵,这里也是在表达尚真的价值论。
(四)创作论
在创作论上,傅山尚“真”而不尚“法”。他在《不解四十韵》中说:“底事古人法,还于今我缠。几为勤学死,只少慧灯传。”[1]247古人的那些法度,至今纠缠着学者,学者在古法中迷失自我,耗尽心血,却没有发挥自己的灵慧之心,傅山为此深感遗憾。他在《杜遇》中说:“法本法无法,法尚应舍,何况非法?……一切诗文之妙,与求作佛者界境最相似。”[4]288一切“法”,不过是到达彼岸的“阀”。正确的做法是舍阀登岸,而不是拘守成法。那种把古法当成追求对象,而不是以表现真我为目的的做法,深为傅山鄙视。他说:“曾有老先生谓我曰:‘君诗不合古法。’我曰:‘我亦不曾作诗,亦不知古法。即使知之,亦不用。’呜呼!呜呼!古是个甚!”[4]289他在《览息眉诗有作》中称赞傅眉的诗:“此自吾家诗,不属袭古格。”[1]55特别肯定傅眉对古法的逾越。又说:“法本法无法,吾家文所来。法家谓之野,不野胡为哉。……一扫书袋陋,大刀阔斧裁。号令自我发,文章自我开。”[1]345诗中赞美了傅眉诗的创造性,实际表现了傅山反对拘守成法,提倡抒写真我的诗学主张。关于绘画,傅山亦持尚“真”而不尚“法”的观点。他在《题自画山水》中用“法无法也画亦尔”表达了诗画艺术在创作论上的会通。诗曰:“直瀑飞流鸟绝道,描眉画眼人难行。觚觚拐拐自有性,娉娉婷婷原不能。问此画法古谁是?投笔大笑老眼瞠。法无法也画亦尔,了去如幻何亏成。”[1]116“觚”者,棱角之谓也。“拐”者,曲折之谓也。“觚觚拐拐”是说其画作棱角分明、曲折有致,自能体现作者孤高之性。“娉娉婷婷”是巧饰、是柔美,是隐去本真个性的矫揉造作,傅山说“原不能”,表示自己态度坚决,即不愿扭曲个性,顺应所谓的“古法”。他称赞自己好友赵凤白的山水画“绝不用绳尺为丹青家蹊径”。[4]101这里的“绳尺”就是成法。既然否定成法,不拘绳尺,那么在创作时应当遵循什么规律呢?傅山认为,创作时是没有什么显在的规律的,或者说是不应有任何拘束的,“直下掂出”,“一气写来”,才是最佳状态。他以作诗为例,说:“句有专学老杜者,却未必合,有不学老杜,惬合。此是何故?只是才情气味在字句模拟之外。而内之所怀,外之所遇,直下掂出者便是。”[4]290这里强调的“直下掂出”与王夫之所谓“现量”有异曲同工之妙。傅山又在《枯木堂读杜诗》诗中说:“云山花鸟逢,眼耳心手以。高才一触磕,直下道者是。”[1]76这里仍然是强调眼前景、心中情,在忘掉一切成法、绳尺的基础上,信手率意,一气写来。关于书法创作,傅山亦主张忘掉成法,信手而写。他在《跋忠孝传家卷》中自谓“野书以行”。这并非自谦,而是宣扬自己的书学观点。又自称“山颇放荡无绳检”。[4]98也是在强调自己对成法的邈视。“野书”,就是不拘成法地书写,就等同于“无法”或“非法”,是审美境界升华的表现,是书法创作的“佳境”所在。
三、傅山尚真审美理想的成因
傅山尚真的审美理想,既与其人生际遇有关,也与时代思潮有关。
(一)人生际遇
傅山具有强烈的个性,不袭旧,不蹈虚。他在诗中回忆:“念我弱冠年,命艺少旧袭。塾题试致身,满臆河山疲。”[1]43他在弱冠之年就表现出不盲从旧说的勇气及忧国忧民的情怀。而立之年,傅山进入太原府三立书院学习。彼时颇得三晋学子拥戴的学政袁继咸遭到诬陷,被逮至京师问罪。傅山与同学徒步赴京伏阙讼冤,使冤情得伸。当时,清兵常绕过山海关突袭明朝腹地,兵燹遍地,满目疮痍。傅山《病征》诗曰:“青外响孤鹄,绿中哀乱蝉。秋心满天地,病客淡山川。”[1]122他对国家未来充满忧虑。甲申之变后,为避迫害,傅山至五峰山出家为道。他在《龙门山径中》诗中说:“留侯自黄老,终始未忘韩。”[9]292借张良之典,表达隐于黄老而不忘复仇之志。此后,傅山四处联络同仁,反清复明。顺治六年(1649)他曾参与汾州起义。七年(1650)至祁县访友(戴枫仲),在那里与诸多抗清志士取得联系。其中包括南明永历政权派来的联络员宋谦。后来宋谦被捕变节,供出傅山。傅山因此下狱,受严刑。被营救出狱后,傅山开始了神秘的漫游。“生死即旦暮,男儿无故乡。”[1]64傅山如是描绘这段生活。抗清无望,他回到太原,在崛围山松林石壁上凿出一口小小的窑洞,命名“青羊庵”。傅山在清苦的环境中展开对民族文化的深刻反思。其《青羊庵》诗云:“既是为山平不得,我来添尔一颠青。”[1]292表达了文化救亡的强烈愿望。
(二)时代思潮
傅山尚真的审美理想,不仅与其人生际遇有关,更与明清易代之际的时代思潮有关。阎若璩《潜邱札记》反思明代文化之失,概括三条:一是“以八股时文取士,其失也陋”;二是“李梦阳倡复古学,而不原本六艺,其失也俗”;三是“王守仁讲致良知之学,而至以读书为禁,其失也虚”。[10]这种概括,深得时人及后人认可。傅山《书成宏文后》讽刺八股时文,说:“仔细想来,便此技到绝顶,要他何用?文事武备,暗暗底吃了他没影子亏。要将此事算接孔孟之脉,真恶心杀,真恶心杀!”[4]66可见他对八股时文极端厌恶的态度。他在《书〈宋史〉内》中说:“一切文武,病只在多言。言者名根,本无实济,而大言取名。”[7]177傅山讲求实济,反对虚空,他对子学的深入研究实际也是这种思想的体现。傅山认为不真的病根在于创作主体被奴性掩却真我,所以他激烈地反对奴性。他说:“不拘甚事,只不要奴。奴了,随他巧妙雕钻,为狗为鼠已耳。”[7]367他又在《书〈宋史〉内》文中说:“天不生圣人矣。落得奴才混帐。所谓奴才者,小人之党也。不幸而君子有一种奴君子,教人指摘不得。”[7]177“小人之党”为了追逐名位,不断地说空话、大话,特别是那些口是心非的“奴君子”,欺骗性更强,傅山对这类人每加痛斥。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说:“和爱国思想密切联系,傅山斥责奴性,而且有个性解放思想。”[11]
总之,因人生际遇及时代思潮的影响,傅山形成尚真的审美理想。这种审美理想在诗、文、书、画之间实现了在本体论、主体论、创作论、价值论等多层面的会通。傅山诗文书画的会通,是苏轼以来文人学士于不同艺术门类融会贯通的又一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