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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永恒探索:葛亮小说的城市书写

2022-11-30田莉李诠林

关键词:葛亮都市民间

田莉,李诠林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都市小说是葛亮创作的主要题材。城市的快节奏生活挤压人性,成为人性的实验场。葛亮的都市小说有单纯的背景之城、浓郁的气韵之城、繁复的日常之城、时代动荡中的变动之城,无论何种城市书写皆指向永恒的人性探索。基于此,笔者针对以下三个方面展开论述。一是葛亮的城市书写主要呈现在哪些方面,特点为何?二是形成这些内容的深层因素是什么?三是这种书写的内在传承与意义价值如何?

一、城市书写的表现

(一)宿命意识与感觉之城

文学创作追求感觉的认同,现实主义文学追求常态感觉的认同,现代主义文学追求非常态感觉的认同[1]。城市不仅包括物质存在,更是一种心理状态,“是各种礼俗和传统构成的整体,是这些礼俗中所包含,并随传统而流传的那些统一思想和感情所构成的整体”[2]4。城市文学拒绝对城市进行单纯的反映与再现,主张作家“以自我强烈的主观性透入都市生活,感觉、想象成分明显多于‘经验’成分”[3]。因之,城市在文学中主要表现为超越写实的感觉场所,融会了叙述者的主观情思和想象心理。

城市是一个开放空间,不同的人在这里相遇、相知、相伴,改变了命运。欲望化叙事的自由迸发与挥之不去的宿命意识相互交织,构成文本的内在张力与繁复多义。葛亮无论书写孤寂、悲痛的城市感觉,还是描述青春、自然、热烈的城市感觉,皆表现了城市感觉和宿命意识的联系,反映了对人性的深刻探索。

小说集《谜鸦》中的城市是虚构的,却生动呈现了各种类型的都市气韵,为强烈的现代宿命感提供发生场所,文本蕴含了对宿命之殇的深刻思索。在后现代主义社会,“一切事物都是命中注定的,都是令人赞叹地关联着的”[4]155。沉默是大众对待宿命的方式。葛亮在小说集序言中表述文本是关于宿命的故事,是用喜剧化的表述刻画感伤而脆弱的命运本质。与城市的日常相对,小说通过传奇的情节揭示城市暗潮汹涌的黑色内核,表现都市对生命本相的影响。区别于实际之城,小说的都市是作者的想象之城,是有独特逻辑和游戏规则的另一空间。在此背景下,人物对都市的感觉总是弥漫着莫名的忧伤和无奈的恐慌。《谜鸦》中没有精神交流的夫妻必然会分道扬镳,偶然出现的乌鸦更加速了矛盾的发展,让女人意外身亡。《初雪》《物质·生活》《无岸之河》《私人岛屿》中,孤独的男女在偶然相遇中互相安慰,共同抵御都市的冷漠,却无法改变命运。孤独与宿命相伴相生,孤独是这些都市人物的共同表现,他们由于情感隔膜、精神虚空、无家可归,皆处于落寞寂寥中,无奈地向命运屈服。

《朱雀》以三代女性的情爱生活为基点描摹人与城的关系,谱写南京的青春乐章,塑造了“萝卜气”和“冷”“烈”氛围。虽然南京是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的古都,但不同时代的青年人的形象构成了南京浪漫、炽烈的青春底色。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大雷雨》、《终身大事》让叶毓芝体会性的苦闷与生的寂寞,认识南京城中青年儿女的澎湃激情和抗争精神,并最终冲破家庭牢笼,为爱奋不顾身。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程忆楚通过中山装、布拉吉、舞会、读书会感受城市的活力和青春热情,在南京城里享受肆意的人生。二十一世纪初,程囡与许廷迈在明代的石碑旁如痴如醉地释放情欲,雅可在城市中表演各种现代派艺术,他们共同为古老的南京增添青春的活力。尽管文本也描述了南京在七十余载中经历的抗日战争、“反右”“文革”等历史,然而这些似乎只是表现人物情爱世界的背景,南京对于作者“与其说是怀旧,不如说是近于耽美的向往”[5]。

南京朴直、敦厚、平和、包容的“萝卜气”培育了市民乐观的心态和从容的生活态度,使他们在时局面前能够以不变应万变。当地俗语“大萝卜”有荤素咸宜的意思,体现了城市雅俗互生的水乳交融特色,反映了南京人的质朴、不世故。南京人喜欢在泡澡后悠闲地品味萝卜,反映了南京人的敦厚朴实和对生活的热爱,正所谓“菜佣酒保都带六朝烟水气”。

城市的“冷”“烈”氛围塑造了人物的两极性格,生成了三代女性的循环宿命。在南京,“亡的是男人的国,却成就了许多女人的声名”[6]69。女性的“冷”和“烈”相互对照,外表的“冷”下隐藏着内心的炽热。三代女性因血缘关系传承着“冷”和“烈”的气质,在有限的人生中尽情释放生命的欲望。叶毓芝、程忆楚、程囡均拥有清冷的气质,她们在爱情面前奋不顾身、牺牲自我,终其一生用顽强的生命意志抵御世俗的目光,呈现了热烈的爱情观和蓬勃的生命。

(二)智慧民间与日常之城

陈思和在与农村民间世界的比较中界定了都市民间世界:农村民间相对稳定,保存了大量传统的文化遗物和民风民俗[7]。与之相较,都市文明的主要特点是开放多元、变动不居,城市人口的急剧流动性不断冲击原有的文化样式,接纳了各地居民携带的文化因素。城市的现代化水平越高,它本来的面目越不清晰。因此,都市民间世界是隐匿于市民的各自记忆的文化元素,其价值观是虚拟的[7]。民间世界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在权力薄弱的领域产生,用自由活泼的形式表现民间生活面貌和民众情绪,二是表现为充满顽韧生命力的自由自在的审美风格,三是形成精华与糟粕并存的藏污纳垢形态[8]。在此基础上,王光东将民间的核心内涵表述为“自由”与“自在”。首先,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民间的原始生命力克服重重困难,体现了顽韧的文化精神。其次,民间有自在的伦理准则、审美趣味等,虽然受到权力意志的影响,但具有自身的发展逻辑[9]。

清末的《海上花列传》书写了上海的繁华景象与民间形态,之后,张爱玲继承了其书写传统,以城市为背景探析民间的人生百态。新时期文学以来,新写实主义文学、王安忆等作家发展了城市民间写作。对葛亮而言,都市民间不只是一种题材,更是一种视角,可以“使体认世界的维度更加多元,拓展的角度更加无限”[10]。葛亮通过对城市的日常写实,形象表现了都市民间藏污纳垢的形态与居民对强权文化的反抗,描写了民间艺人的智慧与知识分子的错位关系,表达了对民间智慧和自由生命力的欣赏与赞美。

城市民间世界的包容与藏污纳垢的形态相伴相生。城市的流动性和民间的包容性滋生了藏污纳垢的情势,藏污纳垢的景象体现了城市民间世界的包容。葛亮小说的城市民间世界具有复杂多元的立体结构特点,善与恶、美与丑相伴相生,形象表现了民间的芜杂与繁复。《老陶》中,老陶因感激表哥的恩情,在除夕夜为客人做饭并放弃上访,后来却以妻子为赌注进行赌博,为了赚钱添加工业酒精致人死亡;《于叔叔传》《安的故事》等也体现了善、恶、美、丑缠绕并生的复杂样态。通观这些人物,会发现在小说中他们的命运是向下衰落的趋势,小说再现了人生的无常与人性的多面,寄托了作者对城市民间藏污纳垢形态的深沉探索。究其原因,城市民间的藏污纳垢形态与物质生活变迁密不可分,葛亮小说反映了物质存在对人物命运和人性变异的深刻影响,表明“现代都市文化的背后还缺乏强大稳定的市民阶级意识来支撑”[11]。此外,虽然人物在时代变动中对传统伦理道德的态度发挥关键作用,但叙述者相对温情的表述与暗示使读者难以用善恶对错去评判小说人物。

同时,“民间在某种程度上能摆脱政治权力、主流文化的控制和渗透,对强加于其上的‘污’与‘垢’进行藏纳和消解”[12]。强势权力充斥于城市民间,对底层民众生活带来重要影响,民众通过民间力量的结合有效对抗了权力的冲击。第一,现代文化对传统文化带来巨大冲击,试图改变、消灭传统文化,最后,人们的团结协作保护、传承了传统文明。《杀鱼》中,渔村的老少汇聚一堂,共同反对拆迁行为,最终赢得了胜利,体现了对安土重迁传统观念上的认同。第二,民间黑暗势力控制弱势群体的人生选择,民众通过以恶对恶的方式试图掌握自我命运。《街童》《罐子》中,民间黑暗势力控制人物行为、威胁人物生命。面对弱势群体的卑微地位,最后街童通过贩卖器官解救宁夏与小易利用投毒为知青报仇,他们的行为充满浓重的悲壮和传奇色彩,为黑暗的环境增添些许光明。

新时期文学以来,民间受到知识分子的重视。“知识分子试图在民间中把自己的精神追求与民间中富有活力、自由的、生机勃勃的文化因素联系在一起,使自身的精神价值立场变得更有现实意义。”[13]葛亮小说书写了民间社会的自足状态,表现民间人士独立的个性及对知识分子的精神震撼,反映民间伦理道德对知识分子的深刻影响。

首先,葛亮通过书写民间匠人传奇的艺术人生,生动呈现了民间艺术的发展变迁和民间的工匠精神。小说中的木匠、书匠、理发师、泥人师傅、瓦猫师傅等都是社会的小人物,他们虽然没有太高的社会地位,也没有惊天动地的行为,但对艺术事业的坚守和传承为他们赢得了尊严和荣誉,让其成为维护民间艺术的真正英雄,也使其超越社会的阶级差异,成为民间社会中令知识分子敬佩的文化传承者。

其次,民间有自成体系的伦理道德准则和行为标准,难以受到任何话语权力的制约。其一,民间的自在逻辑让知识分子的思想不断更新、更加包容。《洪才》中,当毛果被母亲“囚禁”时,洪才奶奶对母亲说:“我没有文化,可是我们江阴有一句老话,羊圈里圈不出赤兔驹。我们都很喜欢阿毛头。他一个人,没有兄弟姐妹,是很可怜的。你不应该关着他。”[14]42母亲听后面红耳赤。其二,民间人士敢于挑战知识权威,并且凭借实践让权威诚服。《书匠》中,当专家学者利用科学手段判定清雍正国子监刊本《论语》书皮很难修复时,老董秉承“不遇良工,宁存故物”的准则挑战权威,最终修复成功。

(三)历史选择与变动之城

《北鸢》通过书写变动的时空展现历史和城市的发展,关注人物在动荡岁月中的人生选择,思考生命和时代的复杂纠葛,探析民族文化的发展路向。与之相较,《朱雀》虽然书写了1923年至千禧之交的漫长历史,但历史只是作为表现女性命运的背景,历史的重要关节点成为考验人性的手段,而没有如《北鸢》一样着力书写历史中新旧文化的交替和时代的动荡。因此,文章主要以《北鸢》为对象探索葛亮小说的变动之城与人物的历史选择。

《北鸢》主要书写了襄城、天津、上海三座城市,通过考察城市和人物在时代变动中的“常”与“变”,掘发民族文化的深厚底蕴和与时俱进精神。襄城是人物的主要生存空间,不仅为人物命运和历史变动提供宽阔舞台,而且蕴含的传统精神培育了人们的精神气质。与许多以利益至上的商人不同,卢家睦是传统的儒商,用仁义准则要求经商行为,例如其商铺命名为“德生长”,为难民施舍成本高昂、程序繁杂的“炉面”等。家睦的儒商精神贯穿始终,在儿子卢文笙身上得以延续、发展,体现了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的生生不息。襄城是作者想象中的城市,为南北交界的小城,既有传统文化的深厚基因,也有现代文明的初步发展。1926年至1947年,襄城体现了在时代面前的“常”与“变”。虽然饥荒、战争为城市带来了混乱和萧条,但是襄城中友爱相助的精神始终凝聚着人心,传统文化的仁义、宽厚增添了城市的历史气韵,现代文明也带来了新的元素,二者的相互结合促进了城市的发展。例如,火车是现代科技的一种,为挽救生命和城市命运发挥重要作用,一是火车运货挽救了家纲的商业,二是昭如买到孩子后乘坐火车远离是非,三是襄城人借助火车逃离战争。由此,现代文明赋予了襄城的“变”,传统精神构筑了襄城的“常”并占主要地位,也正是因为有了“常”的精神内核,城市才会底蕴深厚。

小说中,天津市和上海市是现代文明发达的都市,也是文化分野显著的城市。天津市是兵家必争之地,各路豪杰汇聚于此,上演惊心动魄的时代大戏,同时,国外势力的介入在城市中愈演愈烈,外国人与本地军人、士绅等的交往日益增加。在上述权力的中心地带之外,天津市也容纳外国遗老遗少、昔日豪门贵族等“寓公”,居住在此地的人们不得不收敛往昔的锋芒。上海市是经济发达、机会众多的现代城市,各地的商人涌入此地拓展事业。电影院、歌舞厅、咖啡馆等现代场所成为商业谈判的地点,也常常是钱色交易的发生地。另外,犹太人的聚居地是拥挤混乱、逼仄狭窄的地方,在无形中使人物性格异化。

《北鸢》借助主要人物之口,说出人在时代面前要有自己的主心骨,然后方能顺势而为,如果盲目追随时代潮流,即使会偶然获利却终将失去做人的尊严,最后变成行尸走肉。孟养辉、毛克俞、卢文笙是顺势而为的代表。孟养辉为孟氏后代,是个饱读诗书的谦谦君子,他认为在变动的时代面前,只要有中国的传统礼俗做主心骨,做生意亦可独善与兼济,甚至为国家做贡献,这也与昭德的观点相应和:“我们孟家人,可嫁作商人妇,自个儿却得有个诗礼的主心骨”[15]53;毛克俞上课被日本人监视,被迫讲日本的文化传统,于是,他画了一幅版画,正面是日本男人与中国女人的和睦相处,符合中日亲善的主题,被日本人称赞。当日本人走后,他把画翻转后出现了日本人在中国土地上挥起屠刀,他的脚下是中国人愤怒的拳头图像,并刻有“Get out of China!滚出中国”的句子;在永安发达时,文笙不愿与他一样从事投机倒把的商业,而在他落魄时,文笙又毫不顾忌地借钱给他,甚至在他自杀后还收养其子,形象体现了中国人的仁义道德。

葛亮如沈从文一样关注历史进程中的“常”与“变”,认为“新”“旧”之间是可以相互转换的复杂关系,二者的互动是双向见证的有趣现象。在时代的变动中,人物顺势而为的结果虽然是随时代潮流而变,但内在仍是对“常”的坚守,因此可以看作是在“常”基础上的“变”,目的是传承与发展“常”。“常”代指传统文化,是人们的主心骨,也是民族得以共克时艰、持续发展的不竭动力。正如葛亮所言,传统是“中国人骨子里的东西,不是流于形式的东西”[10],由此解释了人物顺势而为的真正意义。不仅如此,小说也描述了人物在“常”“变”关系中的爱恨哀乐,反映了变化过程中的精神纠葛。“将常与变错综,写出‘过去’‘当前’与那个发展中的‘未来’。”[16]5与沈从文一样,通过书写“常”与“变”,葛亮的目的也是在思考民族发展的未来。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根基,在历史变动中对其进行符合时代发展的调整,才能使国家永葆生机。

二、城市书写的思想内蕴与审美表征

城市“包藏了丰厚的、砥实的人生”“又因为过于迅疾的节奏,造成对人性的挤压,最终成为人性的实验场”[17]。葛亮小说主要以城市民间为背景,关注历史、当下和普遍的人性。作者认为文学中的人之常情更容易打动人心,爱是各个时代的文学都追求的主题,因此作品常表现都市中有关爱的常情。爱有民间的小情小爱,也有国家大爱,各种爱共同呈现了人性的多样化。无论表现亲情、爱情、友情还是家国情,葛亮都把这些情感放在极端情境中,由此激发人性的多样可能。《退潮》写中年女人由车上的小偷想起了逝去的丈夫和沉浸在爱情中的儿子,激发了对丈夫和儿子的双重爱恋,最终凭借想象与小偷发生激情关系;《问米》描述阿让为了赚钱冷冻女友的尸体,被迫做骗人的通灵师,最后又把尸体藏在床下;《龙舟》写性苦闷的于野先与继母乱伦,后来在宾馆中与死尸发生关系,等等。小说营造了多种极端情境,借此表现各式曲折离奇的爱,从而探析人性的温暖、冰冷、无助与变动。

因为故事情节复杂纷乱,为了营造张弛有序的节奏,葛亮常用冲淡的语言和前松后紧的结构进行叙述。《北鸢》《朱雀》《瓦猫》《七声》《戏年》等小说在描写各种情节高潮时,很少使用感叹词直抒胸臆或对人物故事进行品评,而是化用古典词汇和句式构筑含蓄唯美的古典意境。另外,在葛亮的几乎所有小说中,结构都表现为前松后紧的形式,即在小说开端和中间竭力对时代背景、人物性格等进行描述,营造故事发展的环境氛围,待到将行结束处快速交代故事结局。正如有学者指出其叙事速度:“开头总是波澜不惊,从容不迫,给人以自信、细腻、绵密之感”“结尾处往往会有‘突变’和‘逆转’,但并不过多纠缠,一任叙述如水银泄地般漫过或绕到其后。”[18]与其他注重情节性的作家不同,尽管葛亮小说的情节也充满传奇色彩,但在书写传奇性的同时也尤为重视意境的营造,因此文本的前半部分通常用缓慢的情节表现各种意境,至后期再急转而下加速对故事发展和结局的表现。

葛亮擅长用非常态表现常态,他认为“非常态是比较易于考验人生的方式,能够将人性的各种因子,坦白或者阴暗面都暴露出来”[19]。葛亮小说有很多关于死亡的叙述,成为情节突变和表现人性的重要手段。死亡成为情节突变的因素,在极端状态下把在世的人推向绝境,为命运转变奠定基础。例如,《于叔叔传》中,于叔叔儿子的死亡唤醒了他的良知和忏悔,使他从之前的浪荡风流向家庭回归;《老陶》中,老陶因用工业酒精不小心毒死了彩姨的儿子,这完全摧毁了他的家庭和意志,从此放弃了生活的希望,等等。人物的突然死亡改变了生者的命运,使他们为责任、承诺、真情等回首过往,从而带着对死者的深厚情感负重前行,同时也反映了人物的道德伦理。

尽管人物命运大多以悲剧收尾,但作者的叙述技巧使文本呈现了“哀而不伤”的中和美学。“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孔子评价《关雎》的情感特点,体现了儒家中庸的美学追求和哲学思想,对古典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在描述人物的坎坷命运和悲凉结局时,小说用节制的情感和意境氛围的渲染生成了中和的艺术精神。首先,节制的情感抒发与悲戚的故事构成中和之美。《谜鸦》《洪才》选择用喜剧的语言稀释故事的悲伤,弱化文本的感伤基调;《无岸之河》《安的故事》尽管描写人物在琐碎生活中理想和激情的失落,但并没有如新写实主义小说一样对人物的内心失落进行细致言说,而是通过具体事例侧面表现出人物的生活。《朱雀》《北鸢》的时间跨度大、传奇色彩浓郁,为了形成中和的古典美学氛围,文本未对人物的精神情感进行反复渲染。其次,黯淡场景中若隐若现的光明与衰颓色调形成中庸之美。例如,《物质·生活》的爬山虎虽然呈现黯淡色彩,但也在无形中为人们带来希望;《初雪》的雪为城市带来凉意,象征都市普遍的人情冷漠现象,但雪的洁白也抚慰了失落人的伤痛。

葛亮小说描述了大量的民间饮食场面,不仅生动展现了地方的民风民俗,而且还暗含了民族秉性、城市气韵、文化传统等。工序复杂的烹饪与人物秉性、气质密切相关,成为考验人性的重要手段。1922年豫鲁大旱,鲁地商贾设棚救灾,食物主要是花生饼、豆饼和稀饭,卢家睦的“德生长”却发放烹饪复杂的“炉面”:“五花肉裁切成丁,红烧至八分烂,以豇豆、芸豆与生豆芽烧熟拌匀。将水面蒸熟,与炉料拌在一起,放铁锅里在炉上转烤,直到肉汁渗入至面条尽数吸收。如此出炉,味美令人食之不禁。”[15]16卢家睦的赈灾方法与其他商人形成鲜明对比,不仅缓解了灾民的思乡之情,而且真正体现了“德生长”的仁德称谓,形象反映了家睦的仁义善良与乐善好施。

对食物因地制宜、因时而变的处理方法能反映中国人在时代中的变通之道。昭如和叶师娘谈论中国的饮食,由臭豆腐、臭鳜鱼、臭苋菜、豆腐乳、松花蛋的制作总结中国人的变通和包容,正所谓“有容乃大,食欲则刚,也是对人生与时代的和解”[20];毛克俞在杭州经营的“苏舍”,雪冬炖鸭煲、青梅虾仁、腐竹鞭笋、乾隆鱼头等是浙菜和徽菜的结合,如此的菜品设计不仅表现克俞独特的饮食文化观,更是阐发中国人的中庸之道和调和之心,显示人在时代巨变中的“常”与“变”。

饮食与城市气韵密切关联,《朱雀》的饮食描述主要表现南京的气韵。首先,鸭血粉丝的混杂是对南京多元文化的反映,体现了南京的包容气韵。其次,老字号“魁光阁”茶馆新旧结合的环境,表现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融合,反映了城市的古旧典雅和现代气韵。再次,许廷迈泡完澡堂悠闲地吃萝卜,感叹南京的“萝卜气”和“六朝烟水气”,表现南京人对生活的热爱和享受,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

饮食表现民间的文化倾向,反映人们对传统文化的态度。《洪才》中,洪家制作的青团不仅是应季的美食,而且代表了洪家对传统文化的坚守。在南京的市中心,洪家开辟了游离现代的传统民间日常,例如家中的油鸡、菜园尤其是手工青团,生动体现了他们属于传统农耕社会的生活方式。因此,当现代文明的入侵使得洪家被迫拆除时,象征传统文明的阿婆才会在“没的青打了”的怅惋中逝去。

三、城市书写的文化根源与意义价值

城市是葛亮的精神家园,城市的环境和气韵影响他的价值理念、审美追求,亦是其写作的重要文化来源。葛亮生于南京市,本科就读于南京大学,硕士和博士就读于香港中文大学,目前定居香港。城市是葛亮研究和创作的根底,其博士论文的研究方向为城市文化,文学创作主要以城市为背景。

葛亮的都市书写在深受海派小说影响的同时,也呈现了鲜明的个性。海派小说的两性关系为“邂逅型”关系,是以邂逅始、以邂逅终形成的临时关系,虽反映了现代社会中简单轻便的性爱自由,但享乐主义与刹那主义的结合也造成了性、爱的分离[21]133-134。葛亮小说也写男女的邂逅,与之不同的是,小说主要刻画邂逅中产生的真情对都市临时型情爱的超越。《37楼的爱情遗事》《浣熊》《街童》等小说,在萍水相逢的邂逅中,人物之间呈现了爱和解救的双重关系。一方面,人物在邂逅中产生好感,在相处中培养深厚爱情,为了厮守甘愿做出牺牲;另一方面,人物的其中一方是物质或精神中的弱势群体,相对强势的另一方会对之进行拯救。

传奇和日常的结合是海派文学的传统之一。张爱玲的小说集《传奇》表述“在传奇中寻找的普通人,在普通人中寻找传奇”[22]276,王安忆曾说“传奇的核心就是日常生活”[23]440。她们把传奇与日常联为一体,在普通人的生活中发现传奇,在传奇故事中表现普通人的人性。张爱玲侧重通过书写饮食男女的情爱挣扎,表现人性的丑恶和人生的苍凉;王安忆主要在琐碎平凡的民间日常中挖掘生命的坚韧。葛亮小说在延续海派文学的这一书写传统时也呈现了崭新的面貌:通过描述日常中的传奇,一方面发掘普通人的神性,另一方面赞美普通人自由自在的生命,同时也描述了新的民间传统伦理。为了书写日常中的传奇,小说增添了鬼魂因素、复仇因素、承诺因素、历史因素和突变因素等。《无岸之河》《龙舟》中,与男性发生情爱关系的女性皆为鬼魂,女性形象的设置使男女关系充满神秘色彩;《罐子》《不见》中,人物在复仇的动因下设置了缜密的计划,行动的环环相扣和反常表现使故事险象迭生;《37楼的爱情遗事》《问米》中,为了实现对逝去女友永恒的爱的承诺,男性做出吃骨灰、与尸体同住的惊异行为;《北鸢》《朱雀》书写历史变动对普通人的命运影响,呈现人物在历史作用下的传奇人生;《于叔叔传》《阿德与史蒂夫》《老陶》《浣熊》《街童》《鹌鹑》《朱鹮》等结局的突变产生了剧烈的戏剧效果,增加了故事的奇幻性。

首先,通过书写日常传奇叙事,小说塑造了具备神性的个体,表达了对超常美好人性的向往。《北鸢》中的卢文笙因为超常的举动成为神性人物的代表,寄托了作者对理想人格的期望。婴儿时期的文笙以一视同仁的眼睛观看周围的人们,三岁时刚开口说话的内容竟然是“一叶知秋”,儿童时期还凭借风筝救助过中国伤兵等。显然,文笙表现了个体神性的一面,蕴含了作者对美好、睿智、勇敢的理想人格的倾慕。《朱雀》中的女性以柔弱的身躯抵御生活的苦难,为他人带来爱和希望,她们坚强的生命如神鸟朱雀一样浴火重生。

其次,小说呈现了顽韧、自由自在的生命形态,暗含了作者对民间生命的赞美之情。《北鸢》中,“北鸢”在文中象征命悬一线、一线生机、扶摇直上等,不仅寓意人在时代变动中的位置和行为,也代表国家在民国时期的变动和发展。多事之秋造成人和家国处于命悬一线的险境,但只要有一线生机,生命力旺盛的人会努力扶摇直上,挽救个体、群体、国家于水火之中。《朱雀》中,程云和是外表和内心都火热的女人,拥有顽韧的生命力。抗战时期,为了保护孩子和军官,她牺牲自我,满足日本人的兽欲。在六十年代,云和被人告发时,她毅然与家里人断绝关系,以自杀的方式保护了家人,这种牺牲和无私奉献的精神令人动容。

最后,葛亮创造了新的民间伦理,利用义子关系代替传统的家庭纲常,表达家庭的稳定团结不仅靠血缘纽带去维系,人们凭友善、爱心能自主创造温暖的人际关系,体现了对民间人士的赞美和对民间文化的认知深化。《北鸢》中,昭如和家睦收养了卢文笙,对他极尽呵护并视如己出。《泥人尹》中,尹叔叔的儿子虽非亲生,但尹叔叔为了他有更好的生活忍痛工作,最后患癌症死亡。《书匠》中,老董捡了元子后与之相依为命。这些家庭没有靠血缘关系而是用真情去维系,收获了跨越血缘的亲情。与之相对,用血缘维系的亲情不一定稳固。《北鸢》中,传统大家庭充满利益算计与家长权威,对人们的日常生活和性格发展带来一定危害,如家逸夫妇的势利刻薄、冯家三爷的封建专制等都对家族造成了负面影响。

葛亮的城市书写也体现了创作的转向。都市题材的不同表达体现了作者历史观和创作观的发展演变,也体现了都市的历史厚重感不断深化。小说中有关城市感觉的描写侧重于都市感觉气韵产生的宿命意识,有关城市变化的描写主要表现历史变迁对都市和人物命运的影响,两种叙述的不同侧重点显示了都市历史观的发展。《谜鸦》以虚拟的城市为背景叙述都市奇情和人生无常,充满了浓厚的感觉气韵和宿命意识。《朱雀》挖掘南京深厚稳固的文化气韵,虽然对南京七十余载的历史进行了书写,但不着重表现历史变动对城市带来的影响,而是叙述都市在历史变迁中的恒定因素。与之相较,《北鸢》书写了变动不居的民国和城市的历史厚重感,表现人在时代面前的命运选择,呈现了对都市历史的浓厚兴趣和深切关怀。究其原因,日常之城是都市创作转向的关键。葛亮年轻时喜欢锋利的事物,因此前期作品偏向实验性和戏剧性,之后热衷于沉淀后的平稳,所以从《七声》后转向真实朴素的表达[24]。日常之城主要表现都市民间的爱恨欢乐和美好人性,对感觉之城的《朱雀》、变动之城的《北鸢》等都产生重要影响,使都市历史的书写着重以民间为切入点,在表现民间状态下的城市历史发展时,也有效增加了历史人物的亲近感。

葛亮的小说反映了都市的宿命意识、民间智慧和历史选择。城市感觉和人物宿命联系紧密,孤寂、自然、青春、热烈的都市感觉对人物命运影响深刻;都市民间藏污纳垢的形态、民间艺人与知识分子的关系,表现了自由自在的生命和民间智慧;城市的历史变动和个体的时代选择,成为探索民族文化发展路径的重要切口。葛亮的都市小说在延续海派文学的基础上又具有鲜明的个性,体现了对人性的乐观态度和生命力的赞扬。小说在城市书写中始终探索传统文化的“常”与“变”,思索民族文化的发展道路,既为丰富当代文坛的城市小说贡献力量,也有利于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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