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有树
2022-11-29赵丰
◎赵丰
我的心思,一直都在那些消失了的树身上。随着岁月的流逝,不知道还有多少美好而古老的树木从南山消逝。当人生的欲望随着岁月的苍老渐渐成为空无之后,我却依然思念着那些被记忆重现的树,因为它们已经不再是往事,不再是风景,而是我生命的血液。
打开泛黄的记忆,对镜窥探纵深的皱纹,仿佛老树皲裂的树皮,神情便有了淡淡的忧郁。我多么想让时光倒流。回首,虽非岁月如花,却有树的喜悦。那么多树的影子,驻留着青涩的往事。无论风雨侵袭,无论日月交替,它们都静静地伫立在某个院落里或某条泥路旁,摇摆着树叶,倾听我的呢喃,慰藉我的情感。及至晚年,我仍在钟情眼帘里的每棵树,每片叶,生怕它们会像童年里的那些树,从大地上消逝,从我的生命里消逝。
水曲柳三个字,拆开来,无一不是柔媚的印象。一定有人误会,水曲柳类似于常见的柳树,阴柔、婀娜、风雅,带着南方树木的品相,那就错了。我们司空见惯的柳树,由于它的低矮,无须仰视,只能用来点缀风景,其木质没有用处。而水曲柳则不同,它属于落叶大乔木,树干高大通直,拥有宽阔的胸径,能沐浴到天河的水雾。它伫立在秦岭的山坡上,超逸,挺拔。虽然起了一个柔媚的名字,却有着坚毅的品格。它的叶和柳叶相似,却比它柔韧,显现出皮革一样的绿。细腻、坚硬的材质,水波纹般的纹理,让它具备着高雅不俗的品相。
水曲柳的材质坚韧致密,富有弹性,纹理通直美观,耐腐朽和水湿,适于刨印和旋切加工。早些年间,乡下用来运输的马车,用料全是水曲柳。现在,它成了民俗博物馆的主人,骨质依然硬朗。马车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水曲柳却成为室内家具的宠儿。用它做成的沙发、柜子、餐桌,门窗,兼之以传统的榫卯结构,朴拙、秀美的线条设计,受到人们的青睐。它美丽清晰的纹理,既上得厅堂,又入得厨房。用它做的家具刷上清漆,彰显出了淡黄典雅的品相。城里人买家具,一听说是水曲柳做的,毫不吝惜腰包里的钞票。此外,水曲柳还可作建筑、船只、车辆、枕木、地板、胶合板、乐器等用材。它的种子含油约23.5%,可用来制肥皂。
水曲柳的玄妙,在于它的深藏不露。这是中国人所推崇的禅意。
资料上说,水曲柳又叫水楸,为木樨科白蜡属落叶乔木,是古老的残遗植物,分布于我国东北黑龙江的大兴安岭东部和小兴安岭、吉林的长白山、辽宁的千山、河北的燕山,以及陕西、河南、山西和甘肃的局部地区。这样说来,它是北方的一条汉子,带着阳刚之气。至此,任何关于水曲柳温柔的联想戛然而止。资料还显示,水曲柳多生长在湿润肥沃的河岸、缓坡、溪谷、河滩,耐寒,喜湿润,但不耐水渍。在季节性排水不良的地方,会造成长势不佳甚至死亡。字面上有水,却害怕水。这真是矛盾。生活,也许就是这样,表象的东西往往具有欺骗性。
童年时,一放学,我们就跑到碾儿河的出口。那儿长着几棵水曲柳,由于远离人家,它们显得悠然闲适。我们一去,它们就张开叶子鼓掌(山口的风大)欢迎。现在回想起,那真是一处绝妙的地方。高耸的秦岭,旷远的晚霞,辽阔的沙滩,幽静的流水,凄凉的鸦声,恍若某个童话的背景,正应了佛家那句:“我本元自性清净。”几棵水曲柳,难道真的心领神会了?总是听到这样的无奈之音:尘世乃无边的苦海。岂不知,世上仍有浮云青山、小桥流水、老树昏鸦以及由几棵水曲柳点缀的画面。这般的联想,是步入中年后,挣脱了名利束缚之后的醒悟。那时,我们只知道爬上它的身躯,折下它的枝干做一种陀螺的玩具。一开始,我们用杨树的枝干做陀螺。杨树太普通了,房前屋后、渠畔路边,到处都是。它就像人类中的大多数,普通得只是为了生活。可是,杨树木做的陀螺经不起鞭子的抽打,没几天就裂开了口子。水曲柳虽然披着柔弱的外衣,身子骨却结实。玩了一个季节,用它削制的陀螺,依然完好无缺。
后来才知道,水曲柳还具有药用的价值。《新华本草纲要》里说,它的树皮味苦,性寒,有清热燥湿、清肝明目的功效,可用于治疗肠炎、痢疾、月经不调、白带、慢性支气管炎、急性结膜炎、疟疾、牛皮癣,另有止血生肌、续筋接骨的药效。
生长于北方的我,无法对南方的树产生什么情感。这并非说南方的树不美。南方之树常绿,且枝叶婆娑,缠缠绵绵,具备着审美的气象。但是要论情感,甚至滋生出仰望或者敬仰,那就唯有北方之树了。这是因为,它牵系着我生命的根,充实着我的生活,慰藉着我的精神。
如果在秦岭的树木种类中,要找出一个伟岸的男人,无疑,它就是铁匠木。它是林中一条硬铮铮的汉子,即使倒下,也不会弯腰。铁匠木属于北方的树种,秉承着北方汉子的血性。在穿透峡谷的风中,它摇晃着厚绿的叶子,发出的声音,带着坚韧、稳重,一种诵经般的节奏。没事儿的时候,我喜欢登秦岭。我并不是冲着铁匠木去的。可是,它很快就吸引了我的眼球。它的沉稳和城府令我感慨。绵长的生长周期,使它阅尽世故而沉稳——铁一般的沉稳。秦岭有多深,它绵延的身影就有多长;秦岭有多久,它生命的年轮就有多长。这样的忠诚,令人类敬仰,羡慕。它用沧桑的目光,俯视着比它低矮的草木。当然,也仰视比它更高的山峰,以及依附着山峰生长的草木。它懂得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不会在山顶上生长。因此,它就脚踏实地长在山坡上、沟道里。我小的时候,上年龄的男人都有上山扛木头的经历。铁匠木的木质坚硬,是做砧木的好材料。乡下人盖房子,讲究的是用铁匠木做梁,做檩,做椽。我的三伯是个木匠,每次从山上回来,都要捡一节木头。他说:“这是铁匠木,用它做木工刨子。”
去年冬天,一个阳光很好的日子,我和几个“山友”从圭峰那座山翻过去,在乌桑峪“仙人桥”停下。那桥是天然的,被誉为“亚洲第一花岗岩天生桥”。桥面有半米宽,横跨山谷。小心翼翼地走过,那边有一巨石,宛若碾盘,卧在地上。石边,孤零零地守着一棵铁匠木。它的枝上,残留着积雪。一抱粗的身围,却显不出苍老的样子,挺拔于山谷中。我想,它大约是秦岭中忠实的卫士,守护着一块石、一座桥。石和桥生命中的隐秘,以及岁月里的苦痛,都珍藏在它的记忆里。英国诗人布莱克的《天真的预言》中有这么几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一树一菩提,一叶一如来。”“菩提”即觉悟的境界。那棵铁匠木,经过修炼,想必是接受了佛的洗礼 。
铁匠木还有一个用处,就是烧炭。住在山里的人,用它的残骸做饭,取暖。在山区还没有通电的20世纪80年代以前,在漆黑而漫长的夜,它还兼备着照明的功能。冬天,雪片覆盖着大山,我们去山区访贫问苦。随便走进哪户山民的家里,都会看见屋子里一家老小围坐,中间架着一堆柴火,不用问,是铁匠木。既然它生长在山上,就和山民们同呼吸、共命运。它知道山区百姓的疾苦和寒冷,同情和怜悯的情感,使它甘愿燃烧自己。秦岭的木材中,它是最耐烧的。一截木头,可以燃烧大半天。烧过的灰烬,洁白如雪。人之相惜惜于品。对树来说,亦是同理。即使死去,它也会给世间留下美好的词语。这就是铁匠木的品相。
如果你是四十岁以上的人,你就知道铁匠铺子,打铁的汉子,叫铁匠。由于职业的缘故,他们黝黑,像铁匠木的肤色。但我疑惑的是,铁匠们由于常年弯腰,未及老年,便驼背了。这种树和铁匠应该是没有逻辑关系的。后来,我才知道它的本名叫铁甲木,也叫岩栎。“匠”大约是“甲”音的误读。
碾儿庄在秦岭的北麓,三面环山,所处的位置山体凹了进去,像母亲温柔的怀抱。村子就在这个怀抱中,安详得像个婴儿。20世纪80年代末,村子里来了几个写生的美院学生,忽然发现环抱着村子的山头是佛的模样,于是创作了很多作品,发表在了报纸上。
在佛的俯视下,碾儿庄人言谈举止都有佛相。
曹奶家在村子的最高处:龙门坡,门前有棵银杏树。树冠那个圆啊,宛若一把撑天的伞。村子的人去坡上干活,就会看见曹奶坐在树下的竹椅上,有时打瞌睡,有时撒一把米让鸡争抢,有时一个人慈眉善眼念叨着什么。
曹奶一辈子就守着那棵银杏,只是早晚会到村北的牛头寺念经上香。寺里供奉着一个牛头,眼睛雕得很大,仿佛要洞穿世间的万事万物。谁家的人生了病,谁家的媳妇生不出娃娃,谁家的娃娃要考学,都要到寺里烧几炷香。村子的人传着一个笑话,柱柱的媳妇嫌家里的母鸡下的蛋少,也抱着母鸡来寺里上香。
曹奶嫁到碾儿庄没有几年,丈夫就去世了。丈夫是去山里砍木头被洪水冲走的,连尸体都没见着。村里人都来安慰曹奶,曹奶摇着大蒲扇坐在银杏树下,对村子的人说:“手挡不住风,这都是命。”
这之后,“手挡不住风”就成了曹奶的口头禅。三十岁那年秋天的一个暴雨夜,山沟里突然滚下来泥石流,把她家的房子冲垮了。她先是把瞎眼的婆婆背了出来,又把五岁的女儿抱出来,想再冲进屋子救出七岁的儿子时,屋顶塌了……黎明,村子的女人们抽泣着来到银杏树下,看见曹奶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抓着瞎眼婆婆的衣角,怔怔地看着被冲毁的老屋。女人们一看那情景,忍不住放声哭起来。哭罢走到曹奶身边想说点什么,曹奶丢开婆婆的衣角摆摆手,只说了一句话:“这手,哪里挡得住风啊!”
几年前的一个夏天,一个西安来的作家曾在碾儿庄住过几个月,是区文化馆负责“非遗”的老向领着他来的。刚进村,他就提出最好住在村子的最高处,向上可以直达山坡,向下可以俯视全村。于是,村主任就安排他住在曹奶家。他在山坡上、村子里转累了,就坐在银杏树下和曹奶聊天,那段时间村子的人常常看见曹奶脸上慈祥的笑容,听见她爽朗的笑声。那个作家回到省城后,在城里的晚报上发表了篇文章,里面有对曹奶的描写:
“曹奶家门前的那棵银杏树,是碾儿庄最老的一棵树了,树冠那个圆啊,宛若一把撑天的伞。它遮风挡雨,也遮住歹毒的阳光。村子的人去坡上干活,就会看见曹奶坐在树下的竹椅上,有时打瞌睡,有时撒一把米让鸡争抢。
夏日里,曹奶坐在伞一样的大树冠下摇着蒲扇;秋日里,她仰起满头白发,望着一树金黄的叶子总是看不够,风将落叶吹下,片片落叶宛若蝴蝶般飞舞,她坐在一地的金黄里,捡起这片落叶看看,又捡起那片看看,之后摊开双臂,把身子周围的树叶都搂在了怀里。曹奶人生中所有的灾难,都在一棵树的物象里化为命运的本相。她用毕生的虔诚守望着一棵树,那棵树就是她生命的精神支撑。一棵树四季不同的物象,足以慰藉她沧桑的心灵,足以让她活过长长的日子……”
在岁月的俯视下,曹奶老了,门前银杏树的树叶也开始凋零,在数不尽的时光里,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落魄。在人们唏嘘不已的叹息中,一种衰败的气氛在碾儿庄空气里扩展。老树要死了吗?村子的人们有点儿慌神儿,混浊的眼珠儿露出了恋恋不舍的神色,男人们用泥土糊弄干裂的树身,提来一桶桶水浇灌在树根。曹奶看着并不阻拦,只是在说:“别瞎忙了,手挡不住风啊。它不是缺水,而是命数尽了。佛说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银杏气数尽了,就让它悄没声息地走吧。”
那年冬天,在一场大雪的送别下,老态横秋的银杏树终于和碾儿庄人说再见了。曹奶让村子的人收拾了树的残骸,在银杏树的树根处亲手栽下了一棵指头粗的银杏树苗苗,给它浇水施肥。到她八十五岁那年,那棵苗苗就又长成了一棵大树,高过了曹奶家的屋顶。
翻过碾儿河西边的那座山,就到了牛头山。那面坡上长着许多的枫树,覆盖了整个坡。
辞书上说,枫叶一般为掌状五裂,长13厘米,宽略大于长,3片最大的裂片具少数突出的齿,基部为心形,上面为中绿色至暗绿色,下面脉腋上有毛,到秋天会由于叶绿素减少、类胡萝卜素增多,导致枫叶呈橙黄色或红色。小时候到牛头山用竹筢搂柴,歇息时常把一片枫叶举在眼前,观察它的形状,发现它的每片形状几乎是相同的,就想到人的模样各有区别,为何枫叶就长着相同的脸。显然,这是少年的思维方式,大人也许不这样想。
我曾收藏过一片枫叶。这片扇形的枫叶,正反两面都是金黄色,边缘分布着七八个轮桷,叶脉坚硬,质地精致。枫叶背面还有几圈回旋的花纹,花纹中间点缀着或大或小的圆点,圆点的色泽有深有浅。我还发现,这些花纹的附近,隐隐约约透露出一些高山流水的痕印。这些图案,像极了一幅山水素描。保存这片枫叶的起因,是它具备着艺术的特质。我把它夹在一本书里,是杨沫写的《青春之歌》。许多的岁月里,它就躺在书页里,和我喜欢的女主人公林道静一起呼吸,一起嗅着书墨的芳香。不知何时,那本书再也找不到了,我因此忧伤了许多日子。后来,再碰到枫树的时候,我就注意着它的叶子,幻想着能够出现我少年时收藏过的那种枫叶,然而总是失望。
喜欢枫叶红黄兼备的色彩。秋深的季节,那是牛头山绝美的风景,可惜那时没有相机,无法留下它的倩影。人到中年,我喜欢上了宋代诗人杨万里,看到了他的《秋山》,诗中写道:“小枫一夜偷天酒,却倩孤松掩醉容。”在他眼里,枫叶竟是偷喝了“天酒”而被染红的。
每次回到故乡,脚步就牵着我不由自主地走向牛头山。不知什么原因,那面坡的枫树很少了,唯剩下孤零零的十余株,为一面山坚守着风景。秋天,绕着枫树转圈,仰望一树的金黄,竟产生了清雅芬芳的情怀,浮闪出清凉迷人的怀旧。寒冬临近,风扫落叶的季节里,我会捡一片枫叶躺在掌心,欣赏着它禅意般的身姿。更多的时候,我微笑着坐在坡上,俯视着枫叶落地时的笑靥,奢望用诗性的语言低声轻唤它沉默的金黄,描述它灿烂的扇形。
关于枫叶,有这样一个传说:枫叶飘落前,谁如果有幸接住枫叶,就会得到幸运。而能亲眼看见枫叶成千成万落下的人可以在心底许下一个心愿,在将来的某一天就会悄悄实现。如果能与心爱的人一起看到枫叶飘落,两人就可以永不分离。这是枫叶赋予人生的况味。往事的回忆、人生的沉淀、情感的永恒、岁月的轮回,以及对昔日伊人的眷恋,真的就汇集于一片叶子上了?
尼采这样说过:“寻找的人容易迷失。”在牛头山的枫树林寻找枫叶,我的意识陷入了迷离中,常常忘了回家。在山坡上谈不上漫步的惬意,我在牛头山上的上下奔波,完全是为了一种树叶,这是精神的享受,比惬意那种表述更迷人。我与枫叶在一面山上相遇,是冥冥之中的约定。我甚至不忍心踩踏那一层层堆积的枫叶,怕听见它心碎的呻吟,怕惊动了藏匿在它体内生命的韵律。
生命就是一枚灿烂的枫叶。如此的表述,算不算一种禅意呢?
我这一生,视野从来没有离开过秦岭。秦岭有多少树种,怕是谁也无法知道。铁匠木、水曲柳、核桃树、银杏树、枫树、漆树、椴树、柞树、云杉、紫荆、水青、油松、五针松、青冈栎、花涧木、白桦树……我能叫上名字的也只有这些。南方之树带着女人味,北方之树则是男人相。
漆树喜光,不耐庇荫,生长在秦岭深处向阳、避风的山坡。长得高大,身高可达二十多米,它浑身都是宝,漆树身上割下的生漆是天然、上等的涂料,防腐又美观,大处用于天上飞行器、海上破浪船;小处用于漆染八仙桌、太师椅、针线盒之类。在秦汉古墓里发掘出来依然不腐的器具,用漆树做的有很多。它的第二宝是树籽,颗粒相当于六味地黄丸大小,密密麻麻的一串串结在漆树枝丫上。漆树籽榨出油来,或倒碗里或接碟里,冷却凝固成碗形碟状,色泽柔腻如同黄蜡。锅烧烫时,漆油饼锅里转几圈谓之“逛油”——当即融化一摊汇落锅底。过去的年代里为了多打粮食,土地是舍不得种菜籽芝麻一类油料作物的。所以过大年时开锅油炸,也照例只能用漆籽油。炸出的果子存放着,吃前以碗蒸之,端上桌来趁热吃下去。稍凉了才吃,唇上就会结油痂。
漆树的树液有毒,山里割漆的人要把全身捂得严严实实。收割的工具是竹竿上绑了镰刀,刀口向上,举而戳之,漆树籽便跌落下来。不是谁都可以割漆戳漆籽的,因为大部分人对漆过敏。若是染上点滴漆液,轻则皮肤抓痒、双眼红肿,重则头晕休克。20世纪70年代初我家要盖房子,父亲进山砍漆树回来做木料,浑身过敏,身子肿了,几个月才痊愈。
椴树也长在深山,与漆树一样的脾性,适生于深厚、肥沃、湿润的土壤,喜光,常单株散生于红松阔叶混交林内。它的材质白而轻软,纹理纤细,可制作箱柜、门窗或用于木刻。因其细密轻软,胀缩力小不变形,是建筑上的重要材种。
我所见到的那棵活得最老的椴树,在秦岭梁南侧的一条沟里,大约因了这棵树,这条沟的名字叫椴峪。沟里的老人说这棵椴树已经七百多岁了,胸径两米多,树基虽然被虫蛀成空洞,但依然树叶繁茂。
在这里,有一个世代相传的神话:遇皓月当空的夜晚,在溪流静止的水中会看到椴树神秘的身影。是神就要当神供奉。山里的老人在它身上挂上了数以千计的红布条,相信它会逢凶化吉,保佑山民平安。据说百年以来这棵树曾无数次遭电击雷劈,但第二年依然叶繁枝茂。
春夏秋冬,年年岁岁,这棵椴树从来就没有游离出这方土地人们的视线。春末,它开满了小白花,让空气里飘着醉人的类似茉莉的香味。夏天,翠绿的枝条,华美的树冠,粗壮的树干,让这里成了一个天然的大凉棚。冬天,高山气候寒冷,走到树下,捡几根椴树的枯枝,拢一堆小火,就是温暖的滋味了。
椴树,成了椴峪儿女们的宝贝。
吸取了日月精华的椴树是大自然赐给南山的礼物,山民们对它的崇拜,是对大自然的感恩。
没有不朽的树木,但却有不朽的记忆。记忆里的那些树,是南山的风物,是成长的标记。那些深入泥土深处的树根,那些经历过风雨的枝叶,慰藉着我的心灵。站在那些树面前,我常常保持一种仰望的姿势。轻风袭来,它们嘻嘻哈哈的叶子快乐地摇着晃着。那些树消逝了,视野中的故乡就陌生起来。虽然因为新农村建设,山沟里的村子栽植了松柏、法桐一类的风景树,但在我的意念里,由于缺失了那些老树,它便没有了历史,没有了沧桑,也没有了厚重。我越看它越不像我的故乡,竟有了一种排斥的感觉。我心目中的村庄,一定要有那种苍老的、裂开皮的、歪着脖的树。一看见它们,我就有回家的感觉,心就会瓷实。常常,一些美好的东西就藏于质朴、古旧,甚至表面看起来丑陋的物体中。这是哲学家的话题,我不说了吧。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会选择在一棵树下沉思,甚至鞠躬致敬。这话说得有点深沉、严肃,显得有点儿过分,但却是我真实的念头。
人们大多不习惯冬日进山,因为看不到枝繁叶茂以及野花盛开,但我却喜欢冬天的山林。山是头,树是发,寒风里,山上的树抖掉了华丽的外表,光秃的躯干纵横交错金钩银划,苍凉凋零中却有豪迈,孤独、顽强、自信的精神抗击着北方漫长而严酷的冬天。山坡上黑色的是树干,白色的是雪。在黑和白之间,如果有夕阳的红晕渲染进来,就形成了一幅油画。多数时间里,山林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一阵风儿、几只鸟儿从树梢儿上掠过,惹得树枝一阵摇晃。树的根须牢牢地抓着大地,面对凛冽的寒风,只是摇晃一下身体。感受阳光的树叶已被吹尽,只有强壮的身躯和枝杈,依然挺立于山坡上,这就是北方树的品质,昂扬向上,不畏严寒,诠释着冬天的含义。
我的心思,一直都在那些消失了的树身上。随着岁月的流逝,不知道还有多少美好而古老的树木从南山消逝。当人生的欲望随着岁月的苍老渐渐成为空无之后,我却依然思念着那些被记忆重现的树,因为它们已经不再是往事,不再是风景,而是我生命的血液。
我的情感,我的生命,与秦岭那些老树融汇在了一起。那些遥远的树枝与树叶,宛若我生命的枝叶,在已逝的风里摇曳,成为我生命里永恒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