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寿湖边，我叩响那面大鼓

向墅平

我一步步走向神农架群山深处，走向深藏其中的那片原生态处女平地——大九湖高山平原景区。越往里走，越觉有神秘而圣洁的气息汹涌而来——有朝拜精神圣地的感觉，心中充满敬畏与欣悦……

大九湖被誉为湖北的“呼伦贝尔”“神农江南”。大九湖，又名“九湖坪”“高山平原”，这里群山环绕，最高峰海拔约2800米，形成一道天然屏障。一条小溪串着九个湖泊，大九湖由此而得名。史料记载，远古时期，大九湖曾是汪洋大海，因燕山和喜马拉雅山的造山运动抬升隆起，在大九湖东南面形成了整齐对称的九道山梁、九道溪、九块平地、九个湖。大九湖也自此形成了独特的冰川地貌和高山草甸的绝妙景观。此地荟萃了数不胜数的各类植物和飞禽走兽，亘古以来，这里就是动植物繁衍生息的乐园。在人类尚未“侵入”之前，我可以想象，那里会是一幅多么祥和、清静的画面，且散发着原始、古朴的气息。万物安好，白云悠悠飘浮，时光缓缓流淌……

天公作美，丽日晴天。时值初夏，天气微热。一进入景区，一股清爽之气扑面而来。先坐了一会儿景区观光车。在相对平坦的视野里，触目皆见一片草木葱茏，“风吹草低见牛羊”；白云朵朵，轻轻飘浮于四围苍翠的小山峰上；而粼粼闪光的湖泊，像是美人的明眸，在向我们频送秋波。我终于禁不住那明眸的诱惑，在天问湖前下了车。一块褐色半圆形的石头上，题刻着几行醒目的红色文字：“天问湖 蓝乾绿坤 明鉴倒影 天问谁描水中画 解谜得知音”。我在湖畔驻足，欣赏。上面是蓝蓝的天空，下面是绿绿的植被，天问湖犹如一面被仙人之手擦亮的明镜，倒映着天光云影，山峰万物——当真是一幅绝妙的画作啊，却不知是出自谁的妙手！湖中，悠悠漂荡着一只帆船；船头，亭亭玉立着一位着一袭大红旗袍、手拿油纸伞、身形婀娜的女子。我一时看得呆住，分不清是湖泊更美，还是那人儿更美。

我沿着湖畔缓缓前行。湖畔青草离离，还点缀着芬芳野花。阳光下，粼粼波光，总在眼前闪耀，生动地提醒着一口湖的存在。那波光，更像闪烁在我的心头……

我更愿意将眼前的湖泊，看作一只清澈明亮又满含神韵的眼眸，且闪烁着记忆之光——这片原生态湿地，从古至今，有过怎样的沧桑记忆，它都会一一亲睹，并永久收藏。对于我这初访者，一个并无多少准备的初访者，它仿佛保持着自己固有的静默，高贵的静默，深邃的静默，不肯轻易打开自己。我不好过于唐突地打扰，便选择了与它轻轻擦肩而过，继续前行。

我走上一条长且平阔的步道，也走进了大自然的腹心。

周围是原生态下的万千植物领地：各种无法叫出名字的草，色泽各异，高低不一，密密匝匝，大片大片地铺呈在视野里；草间，间或站立着一棵两棵三棵树木，都生长得郁郁葱葱。一只只蝴蝶，在其间翩翩飞舞。在植物领地比邻处的湖上，还有天鹅或飞、或栖。所有静态的植物和那些动态的生灵，在阳光的照耀下，神采奕奕；并且，以它们的优雅与大方，欢迎着我这来自外面世界的客人。

可是，谁又曾想到过，在这片世外桃源之地，也演绎过历史的风云变幻：灭周复唐的薛刚在此驻扎过庞大的军队，有过1—9号军营和卸甲套、鸾英寨等戍兵遗址；张献忠在此扎营屯兵，休养生息过；刘体纯在此挥戈练兵、联名抗清过……只是，这些历史风云，不过如大九湖上空飘过的浮云，转瞬即逝；而后，此地还给大自然以本来的宁静。

然而，人类活动，从不曾停止——总会在特定时期，如其他许多地方一样，一次次介入这片亘古的生态领地，一次次打破此地原本的静谧和谐。

大九湖湿地，曾历经多次轰轰烈烈的大开发。

20世纪60年代，出于服务国家经济建设大局考虑，神农架包括大九湖湿地作为华中地区重要的林木采伐区，其丰富的林木资源，被分属周边三个地区的生产队联合大量采伐。20多年后，当地政府将其作为高山牧场大力发展，在大九湖开挖深沟大渠，大面积开垦人工草场，兴建梅花鹿场和细毛羊场。1995年，当地政府通过招商引资，吸引外来商人来到大九湖圈地建设，试图开发旅游业。2001年，当地政府聘请农业专家，又在大九湖湿地开挖人工排水渠，开展声势浩大的围湖造田，推广种植高山反季节蔬菜，并通过招商引资，建起万亩高山蔬菜基地……

这些开发活动，当时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收获着人类自己想要的效果：提高了当地居民的生产生活水平，为当地经济增产增收起到了积极作用。但这充其量只是人类罔顾生态的一厢情愿，而且注定是没有长远利益的不当行为，却让这片原始生态湿地，遭受了空前的重创。湿地旱化；地下水位骤降；各类珍稀植物生存环境被严重破坏；湿地水面急剧萎缩，多类型沼泽湿地分布锐减；湿地功能退化局势加剧，生物多样性锐减……这个风光绝美的湿地，曾经伤痕累累，一度徘徊在生死边缘……

此刻，我隔着苍茫时空，只能想象着，当人类轰轰烈烈地在此大动拳脚，是如何惊扰着曾经安享静谧的万物；人类自以为是的文明活动，在大自然眼里，不过是赤裸裸的入侵式和破坏式的“暴行”而已。当人类活动一次又一次因收效不佳而暂告停歇后，我亦可以想见：这片湿地，留下的是创痕累累，惨不忍睹；万物呻吟，众神愤怒。那九口湖泊，不，那九只明眸——这片亘古湿地的九只明眸，都曾何等悲愤地见证过人类的种种“暴行”——一厢情愿的暴行，自以为是的暴行，罔顾生态的暴行。刚刚擦肩而过的天问湖，与我目光匆匆对视间，欲言又止的样子，就是想向我控诉那一场场不堪提及的噩梦啊。

好在啊，人类终于觉醒：任何以破坏原始生态为代价的开发，最终都会遭到大自然的报复——与人类两败俱伤之后的报复，必定是得不偿失，更不可能有什么前途。唯有尊重自然，维护生态，重建人与自然相辅相成、和谐共生的良好秩序，才会真正从大自然获取自己想要的经济及其他综合效益。

在全国范围内刮起的一场“天然林保护工程”的春风吹拂下，处于长江和江汉分水岭上的大九湖湿地，作为汉江一级支流堵河的源头和长江中游重要的生态屏障，其生态恢复和保护迎来历史性契机。在神农架林区党委、政府的领头下，首先建立了大九湖湿地生态自然保护区，多个部门合作，筹建大九湖湿地国家公园；接着，得到一层层上级部门的支持，最终被国家林业局批准。后来，多方协作，一步步扎实而深入地开展声势浩大的“两手抓”工程：一手抓湿地资源保护，一手抓湿地资源利用；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生态环境得以保护恢复，旅游基础设施得以建设。其中，一个重要举措更可圈可点——将大九湖湿地中所有村户整体搬迁到景区20公里外的坪阡小镇，并将其打造为大九湖景区的游客集散地，让湿地生态得以妥善保护。

终于，曾经创痕累累的大九湖湿地，被人类用汗水、信心、匠心和赎罪之心，修复如初；且在原有面貌上，加入更多的人文元素，可谓比较完美地实现了人与自然的共同成长与相得益彰。大九湖湿地，涅槃新变——成为华中地区首个国家级湿地公园；2013年，正式列入《国际重要湿地名录》。此刻，呈现于我视野里的这一派如此美好的生态风光——草木繁茂，鸟鸣声声，牛羊肥美，湖泽澄澈，空气清新，就是最好的明证。我想：当大九湖湿地这张靓丽名片，吸引着天下游客纷至沓来，当地政府及百姓尤其是从湿地迁移出去吃上旅游饭的村民们，才渐渐真正感受到了生态修复与保护带来的持续而有前途的效益吧。

此时此刻，隔着苍茫时空，我又想象着：当人类幡然醒悟后，撤出这片原始湿地之际，万物当是齐齐目送人类的背影；但人类留下的是满目疮痍啊——这里，蔓延的是无尽的凄凉与伤痛。后来，当人类以赎罪者和建设者的双重身份重返此地，将被破坏的生态一天天修复如初时，万物又该齐齐欢呼雀跃吧。

我缓缓移步于满目原生态风光之境，欣悦无比地赏览着万物祥和而美好的万千姿态。我仿佛听到，它们均匀的呼吸与心跳；仿佛听到，它们在齐颂一曲生态之歌。人类已将这片亘古原始领地，“完璧归赵”般，还给了动植物；我们今朝的涉足，都不过是为了前来领略此地的无限风光，接受生态美学熏陶——一方碧蓝的天空，被苍翠的群岚轻轻托住；湿地上，满目色泽各异、姿态万千的植物，还有振翅飞翔的鸟儿，和舞态优美的彩蝶，构成一幅浑然一体的立体生态画。我颇感语言文字的无力，无力将大自然的美，尽数描述或形容。我亦不敢随意发出惊叹，唯恐打扰了这片纯粹的宁静——何况，眼前令人窒息的美，让我几乎噤声。良久，我沉默着；沉默，仿佛倒是最好的表达了。不远处的湖面上，有好几只仙鹤，或静静栖息，或翩翩飞舞。它们以如此优雅从容的姿态，毫无戒心地接受着如我一般的来访者们目光的交汇，以及不时响起的相机快门的聚焦。想来，它们早已忘却了曾经提心吊胆被人类侵袭的噩梦，并渐渐习惯了将人类视为亲人或朋友。同样啊，那无数花草树木，此时此刻，都将自己最美的姿态，毫无设防地展现给我们。它们再也不会恐惧于自己被残忍地砍伐、采摘或践踏了。我们的到来，是让它们瞬息万变的美，得以欣赏、收藏的机会——万物亦有“为悦己者容”之心吧。就像此刻，我轻轻躬下身，亲吻一簇花、一丛草——顺便和几只蝴蝶打招呼。我以我的友好，交换着它们的友好；我以我的悲悯，表达着对我自己的悲悯。是啊，万物有灵，悲悯它们，就是悲悯我们人类自身。

我且走且停，徜徉于大自然寥廓的怀抱；视野开阔了，心境也格外开朗！此时此刻，我感觉我的心连同整个人，都一点点融化在无边的宁静与安详里——其实，正是真真切切抵达了书上读来的“天人合一”的境界啊。我也在心底，暗暗感谢那些曾为这片湿地的生态恢复与品质提升付出过太多心血的人，他们的功绩，就写在这些看得见的万物身上——并将被后人随时拾取，永远铭记。

我一路邂逅着那一口口湖泊。它们都安然躺卧于草甸中，躺卧于永恒的时间里，睁着明亮的眼睛，脉脉含情，与天相望，与万物相望。有的面积较大，一片浩荡之水；有的则面积特小，悄悄隐藏于茂密草丛间。我都一一将它们找到，唯恐有所缺漏。

那九口湖泊——大九湖湿地始终睁着的九只眼睛，见证了此地的前世今生，收录了人类曾经的功与过。它们曾在人类不惜以破坏此地生态为代价的数次开发中，默默流着混浊的血泪。而今，噩梦渐渐远逝，它们恢复了亘古的澄澈明亮，在日晖爱抚下，闪烁着孩子般的纯真光芒，气息如此匀和而安静。我和它们一一亲切地相遇，像久别重逢的故人……

我更愿意相信大九湖的九口湖泊的形成，与一个神话传说有关。传说是神龙老祖炼制神药后，留下的九口锅。也另有一个动人传说。大九湖原是仙女瑶池，九条恶龙作恶，一勇士经白头老翁指点与它们搏斗，杀死了它们。恶龙们的尸身，化作了如今四围的怪山怪石，护卫着湖泊。还有苍天，它始终凝望着九口湖泊，庇佑着九口湖泊。而这些湖泊，也滋润着万物生长，哺育着飞禽走兽。此刻，我缓缓移步于这几口湖泊之间，心中被那神话传说神秘的气息所笼罩——而这神秘的气息，正是这片亘古原始生态湿地所应有的，更可让我们这些来访者，对大九湖心怀敬畏与膜拜。

每当与一口湖泊相遇，我都会小心翼翼地走近它，向它表达我的膜拜与敬畏。湖也总以清澈之心，与我神魂相会。

在五号湖“地脉湖”前，我驻足瞻仰。“地脉湖”三字，赫然呈现于朗朗阳光下，寓意着“楚蜀秦巴，大唐山魂。地脉野史今犹在，遗风万古存”——是大九湖的原住民们对自己过去向大自然过度索取进行反思的结果。此刻，一片湖水在清风吹拂下，漾起微澜阵阵，仿佛在向我心有余悸地诉说着人类曾喊着“让湖泊腾地，让湖水让路”的大开发口号，向它和另外八口湖泊施以的一场场“野蛮侵犯”。阳光照耀下，我分明看见了一只闪闪发光的明眸，在和我温情对望——和我这个前来拜访它的游客温情对望。但我又并非只是一介只会看风景的游客，我亦是人类的一分子；尽管我没有直接参与过那一场场“暴行”，但我同样应该代表我们人类，对我们人类曾犯下的过错，向它真诚道歉。于是，我向着“地脉湖”，深深三鞠躬。波光粼粼——不也是眼前这口湖，在向我回以灿烂的笑容吗？我和一口湖，心领神会地，相视莞尔。是呵，我们人类已然通过自己的实际行动，弥补了以往的过错；这有灵性亦有宽宏胸襟的湖泊，又岂能不原谅知错就改的人类呢？今朝，人与湖和谐相处，亲如手足，可谓皆大欢喜。

后来，在人寿湖边，我握紧鼓槌，用力叩响那面庄严矗立的大鼓。鼓声咚咚震响，雷声般滚过湖面，传到大九湖更远更空的地方。我更愿用这鼓声——来告慰那些无辜殒命于那一场场人类不当大开发中的生物的亡灵，来向这一片生态湿地表达虔诚的忏悔，来警醒我们人类自己不再犯类似罔顾生态的重大错误。

不断有游客前来，用力叩响这面大鼓——鼓声不停，仿佛警钟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