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启迪,冒险
2022-11-28罗怡朱凡
罗怡 朱凡
卡其色马甲Dior
刘索拉:生命与自由的庆典
80年代中期,踏着时代骚动的鼓点,刘索拉的中篇小说《你别无选择》在《人民文学》上发表,成为那个时代大学生和文学青年们的必读篇目。刘索拉不仅是“先锋派小说”的先锋,亦是一位影响深远的音乐家,“刘索拉与朋友们”乐队以充满文献性和想象力的创作,启发了无数后来者。
今年10月6日,上海交响乐团的演出大厅,管弦乐奔放欢腾的节奏,与中国动画史上的丰碑《大闹天宫》中活蹦乱跳的大圣齐舞,构成了一幕生命与自由的庆典。这是刘索拉自年初开始,从卧床四年的状态中稍稍恢复后,历时八个月创作完成的北京国际音乐节和上海交响乐团的共同委约新作品。重病四年,刘索拉还完成了《浪迹声涯》一书,讲述了个人音乐创作生涯与“刘索拉与她的朋友们”乐队的故事。最近她将爽朗的笑声与强大的生命能量带到了我们的访问现场,与我们分享了她的创作动机与灵感。
祖籍陕西志丹的刘索拉,家世显赫,家学渊博。母亲曾在解放前的上海“淑女大学”读书,热爱音乐。刘索拉在妈妈的影响下成长,在家里请的戏曲名师和老上海滩唱机中的西洋爵士乐熏陶中长大。1977年,她考进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作为中国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作曲系学生,这个班走出了谭盾、叶小纲、郭文景、陈其钢、瞿晓松等一批享誉世界、对中国音乐与社会影响深远的作曲家。这个在班里“管玩儿的”、闹着想退学的“懵懂女孩”,“看着他们,给他们写小说”,由此成就了在80年代中国当代文化思潮中的“刘索拉旋风”。1986年,踏着时代的鼓点,《人民文学》重磅推出她的中篇小说《你别无选择》(主角脱胎于当年的同学们),成为那个时代大学生和文学青年们的必读篇目,“先锋派小说”的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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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刘索拉又陆续出版了《寻找歌王》《迷恋·咒》等著名作品在今年刚出版的《浪迹声涯》中主角都是“音樂人”,主题都是“做音乐”。而这其中,无论是音乐还是人,都在各种不同文化的冲击中寻找着人生与音乐的奥秘——东西方或者只是其中一个大而概之的说法:刺激心灵的震颤来自广阔的视野与丰富的游历:中国的音韵、传统的音律、经典的器乐、民间的小曲、黑人的蓝调、即兴的节奏、实验的方式……这其中她从1988年盛名之际负岌英伦,到90年初开始满美国旅行,带着身上还留有的中国音乐顶级殿堂培养出来的绅士淑女劲儿,寻梦黑人蓝调。“在中国我学的这些系统的东西没有那样的力量和那样的声音”“我们谁都没在音乐学院里学到怎么发疯”,他们“教会我如何把自己从自己身上扔出去”。“开窍了”的刘索拉能量爆发,创作了《蓝调在东方》,被列入“英美新世界音乐”排行榜前10名,引起全球先锋音乐界高度关注。《纽约时报》评论:“刘索拉表现了一种传统中的异变。”刘索拉说:“外来的文化会刺激我,但最大的刺激其实是让我更懂本土文化的珍贵。”也正是自那时开始,她梦想“成立一个以中国人为主的有能量的乐队,让年轻人听到中国乐器的声音也如听到摇滚乐般兴奋,民乐家们再也不是海外中国城异域情调的点缀”。
她真正实现这个梦想,是在唐人街某个凄风苦雨的寂寥酒吧偶遇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老系主任、民族打击乐学会会长李真贵教授之后。在刘索拉眼里,他手下的鼓声展示了中国鼓的神秘性,从他的演奏中能听到时间的运动,由此有了2000年的民乐实验音乐会,并开启了“刘索拉与朋友们”乐队的序幕。这个以中国打击弹拨乐器和人声为主导,以充满文献性和想象力的创作,开启了刘索拉的野性、魔性、狂性,亦巫即道的“声涯”。虎兔摇、鸡狗跳、生死庆典、鸡赶庙会、雁鹤鸣,这些名字引发了原始穿越,与啸歌和巫乐,承接着“天灵地气”,回归音乐本质的灵魂性和仪式感,在国际舞台大放异彩。“刘索拉与她的朋友们”也常常作为聚光乐队演出,并被评为音乐节上最好的乐队。
在刘索拉重视的舞台即兴创作中,“动机”是一个关键词,作为乐队的核心(虽然刘索拉在作曲中强调将每一位乐手都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她常常是给出“动机”的人。人生中无法回避的生老病死,是刘索拉创作的另一动机。刘索拉享誉世界的重要创作《蓝调在东方》就在整理父亲的遗物中完成。“亲人的离去对我们震撼最大的是,你会突然考虑到死亡这件事跟你多近。亲人的离去对活着的人来说是一堂特别好的课,你—下子就好像懂了,创造里头就会带出暗音色和暗能量,此前都不知道它们在哪里。这会带给音乐一个特别大的改变。”而自身从生死线上“活过来”的经历,又让刘索拉“现在觉得死亡是很光明的一件事”。生病中很长时间不能写音乐,刘索拉就画画,色彩艳丽的、恍若混沌开天的画。不同于她现代性、结构如建筑般坚固理性的手书乐谱,这些充满生命灵性的精灵从她的手尖如瀑布般流泻出来。刘索拉就这样慢慢画,慢慢“活过来”,并开始了交响舞蹈音乐组曲《大圣传奇》的创作。整整九个乐章,从花果山称王到蟠桃盛会,从盗取仙丹到麈战诸神,音乐与动画一同将观众带入热闹非凡的<大闹天宫》场景之中。这是一部“能让人跳起来的音乐”。“看着画面上那个翻着跟斗、充满生命力、打不倒的孙悟空,让我在无助与困难中感受到一种生命力,甚至让我从一个悲观的人变成了一个乐观的人。”“卧床四年,意外捡回这条命以后我就特别乐观,人特别轻松。我都想不到自己会写这么快乐的音乐。”又会有多少人,因为这音乐投入到生命与自由的庆典!“你只要出了声以后,它自己就有,它就是能影响人的思维,创作的时候根本不要想去怎么影响别人,它就会影响别人。”刘索拉在创作中生命力得到了恢复,也难怪连翟永明都说:索拉现在的状态就是齐天大圣,大闹天宫!
翟永明:“在最小的梦中睡去,在最大的梦中醒来?”
缪斯,是希腊神话中主司艺术与科学的九位古老的文艺女神的总称。缪斯既是艺术的代表.也是艺术本身;人们常把创作的灵感比作缪斯女神的降临。提及中国当代文学的缪斯,翟永明无疑是最无可争议的一位。
翟永明于2012年获意大利“Ceppo Pistoia国际文学奖”,同年获得第31届美国北加州图书奖(31st Annual Northern California Book Awards)翻译类图书奖;2019年获上海国际诗歌节“金芙蓉”奖。作品被译为英语、法语、荷兰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德语等,并在上述语系国家发表出版。
1998年,翟永明于成都开设“白夜”酒吧文化沙龙,策划举办了一系列文学、艺术及民间影像活动,对中国尤其是成都的艺术发展起到了很重要的推动作用。作为文人墨客心中的传说与女神,以她的形象作为题材的艺术、诗歌、文学丰富之极。画家何多苓早期油画作品中的很多很多“她”那深邃的眼神,已经刻在中国视觉艺术史中,在艺术拍卖上屡拍高价。翟永明也被认为是中国最早的女性主义启蒙者之一,是众多中国女性成长道路上的“缪斯”。有诗为证:
“你同她/她同你的心/是体内最危险的组成/那支笔/先画你的眼/再画那些看不见的部分/无人理解她不可挽回的隐秘/也无人逃得过她春夏秋冬的凝视”(《肖像》)
工科毕业的翟永明,在80年代初西南物理研究所的宿舍里创作了中国“女性诗歌”的发轫之作和代表作品。今天的千禧一代很难想象诗歌潮头浪尖的地位,以及年轻人对诗歌的狂热。创作于1983年的《女人》组诗在发表前以油印的方式流传了几年后,被《诗刊>于1986年隆重推出,旋即以独特奇诡的语言与惊世骇俗的女性立场震撼文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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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狂想/充满深渊的魅力/偶然被你诞生/泥土和天空二者合一/你把我叫作女人/并强化了我的身体/我是软得像水的白色羽毛体/你把我捧在手上/我就容纳这个世界/穿著肉体凡胎/在阳光下/我是如此眩目”
这组诗被认为是中国女性意识觉醒的号角,从此“女性主义”的标签就贴在了翟永明身上。“除了站在女性视角的诗歌,我也写了很多社会性的诗歌。最初我比较反感这个标签,觉得大家好像没关注到人类视角这个部分。后来随着创作的进程,我就不是太在意了。批评家也好,理论家也好,它们需要方便归类,这和我自己的写作是没关系的。”
1990年,翟永明旅居海外近两年。“跟母语的间断,使你回头再望你的传统文化的时候,会有更深的理解。这导致了回来以后对写作重新认识。”“同时,当你更明白了外来的东西,在使用本土文化素材的时候,两个文化其实都进来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有一位艺术家意外闯入了翟永明的视线,这就是墨西哥艺术家弗里达·卡罗。“弗里达那个时候其实也刚刚被西方承认,所见还不多。我那会儿其实挺穷的,但还是把她的画册买回去了。她绘画里面表现的东西跟我诗歌里面表现的东西,我觉得特别的一致,她似乎是另一个领域的知音。1993-1994年,我写了第一篇介绍弗里达的文章,没过多久,就写了关于她的一首诗。”之后,翟永明每一个创作阶段都有弗里达的身影。在翟永明2021年出版的新诗集《末日沉浸脚本》中,便收录了一首:
“‘我没病,我只是坏掉了/她的眉毛忽高忽低是为了修复碎片式的大腿/她的特旺特佩克长裙/同时修饰着她的画/手套中的活物曾经努力飞翔/如今酣然入睡仅有外部的崩裂/震撼我们的眼睛/摄影师/闭上你的独眼”
正如翟永明在许多以她为模特的人像中盯回去的深邃眼神,在这首诗中,作者一如既往地传达着对“凝视”所产生的框架的拒绝,在这本最新诗集中,收录了翟永明与许多艺术家,尤其是女艺术家的跨时空、跨媒介对话:草间弥生、唐丹鸿、姜杰等等。(关于翟永明对女艺术家的书写,更早期有一本《天赋如此》出版。)同时这其中也有许多“人类视角”的诗篇:后人类、基因、可穿戴设备、大数据、仿生人……包括电影中的若干虚拟人物;生活中、社会上、新闻里发生的一些新鲜事,都会引发翟永明的诗兴。在报纸上读到人类制造了很多太空垃圾,包括一些宇航员的尸体都漂浮在空中,于是就有:
“从什么地方溜出去/怎样躲避来自另一飞行物的碰撞/或者让我在大气层中燃烧成灰烬/没有一种方法能让我寿终正寝/没有一种现在还没有”
在写了这首诗后不久,著名艺术家徐冰开始了关于送作品去太空的创作构想。翟永明与徐冰,在艺术圈堪称神仙眷侣。2017年,徐冰执导的独立电影《蜻蜓之眼》是两人首度合作的作品。这部以上万小时的监控录像为素材进行剪辑制作的剧情片,其难度在于要从不同的材料里面组织一个故事出来。翟永明作为编剧主力,投入了大量的工作。与此前与贾樟柯合作编剧的《24城记》一样,它获得了多个欧洲国际电影节的奖项。
当然,“这是一个预言也无法预知的年代/女巫虽未远去/剧本和舞台早已变得寡淡无趣/剧情和表演/只会从观众中产生/结尾将走向开放/或嘎然而止/直至在沉浸中/与末日一起下行”。
在这首诗中,翟永明将自己从被凝视的女神框架中消解,以女巫的形象与想象告诉我们:
“我们在最小的梦中睡去/在最大的梦中醒来”。
韩娅娟:在虚拟世界中做一次造物主
艺术家韩娅娟似乎从未被限定,从多重媒介的切换,到艺术家、研究员身份的转译。她用数年时间,以游戏为载体,构建了一场关于女性处境的讨论,从无到有,她要做自己的缪斯,在虚拟世界中完成造物主的全新建构。
在关于艺术抑或文明起源的讨论中,有一个备受支持的重要观点:艺术源自于游戏。德国哲学家康德认为,艺术是“自由的游戏”。而艺术与游戏这种颇为有生趣的碰撞,恰恰在韩娅娟的工作中正在发生。
韩娅娟的内心始终存在着一种对于创作的反叛。
面对熟练的学院教育之下的绘画语言,她没有沉浸在技术的熟练表达之中,而是出走,开始寻找自己。最初,韩娅娟在“亮闪闪”系列中创造了标志性的女孩形象,这背后就指向同龄一代所共同熟悉的动漫观看经验。这也为她步入游戏艺术的创作预设了伏笔。
面对种种困难,韩娅娟依旧如同一个敏感的探路者,一直处在尝试全新媒介的头部运动中。
2001年,韩娅娟开始投入影像作品的创作。2007年,在切换绘画媒介数年之后,她开始尝试3D动画。四年前,她在計算机工程师的帮助下,创作了第一个VR作品《失眠者之家》。空间塑造、系统设计、时空关系在VR之中的更多可能,无疑是令人兴奋的。
丢勒或许是艺术史上她的重要缪斯之一,同时她也受到唐娜哈拉维的影响。但有趣的是,她提到的名字多为男性。
“路有很多条,巨人已经站在高点,我可以参考,但也不能按照他们的套路走。或许他们亦是我的缪斯,但更像是我在前行过程中的参照,艺术始终需要找到自己的路径。我始终在寻找提供一个不同的视角,或打破某种常规。”这种对于路径相似的比喻,在当下得到了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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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与乙女向游戏的短暂交集,让韩娅娟从对游戏中人物形象的关注到游戏本身。用她自己的话说,“一度陷进去了”。
尽管乙女向游戏在中国已经失去了女性表达的原始立场,也在近年不乏爆款,吸引了大批玩家,然而“大多数的乙女向或者游戏界内的女性向游戏,就是重复男性的故事,在男性凝视下,女性玩家找到作为女性的快乐,在虚拟世界中感受罗曼蒂克”。“我希望与这类游戏保持距离,这并不是一种赋权途径。”但这并不妨碍这类游戏体验吸引并唤醒了韩娅娟作为艺术家的直觉。
游戏语言,成为某种通路与路径,如同“传送门”,以一种欢迎光临的姿态,邀请更多的玩家进入艺术家的实验场。韩娅娟将现实社会中女性在不同境遇中可能遇到的他者视角的审判转化为游戏逻辑,在构建一个全新世界的同时,将选择指向不同的轨迹。
在她所设计的VR游戏艺术的原点,玩家进入一个罐子之中,NPC对玩家呈包围之势,评价如同世俗社会之中那些对女性的讨论,从容貌到观念。玩家面对所谓来自外部的“刻板印象”,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面对上升抑或下降。游戏的背后,如同一个预设好的迷宫,殊途而不同归,最终玩家走向不同的N种结局。
这种在VR世界中由NPC带来的刻板印象,同样会引起不适,被刺痛恰恰就是游戏环节中的重要因素。非线性的叙事,和来自NPC对女性群体的碎片化讨论,在合成宇宙之中形成了一个新的体验。“面对抑或无视”,玩家都势必要面对这其中对于性别意识思考的反思。
韩娅娟对于游戏艺术的基本设定,源自于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在游戏艺术体验之中,玩家与Avatar始终伴生。玩家在第一视角的状态下,没有人物形象的设定,在一种强制盲目的状态中,完成对于他者的观察。玩家需要通过别人的反馈和在游戏世界中的触发去想象,进而完成自己的身份建构。同时,游戏中narrator(叙述者)的设定,或许是非人类、非智识的,艺术家同样希望去验证unreliablenarrator(不可靠的引导者)的设定会造成怎样的影响,是信任还是对抗。在游戏完成后,韩娅娟会引入学生与职场人群作为游戏的主要玩家,进入田野调查。“学生与职场人所处的经验阶段不同,社会对其身份建构的影响也不同。”
随着人类与屏幕关系的改变,虚拟世界与真实世界的边界正在严重崩塌,生命和现实的概念和形式都受到严重挑战,韩娅娟所设计的游戏在看似欢愉的娱乐体验之下,包裹着数字时代对于女性主体性和身份建构的思考。而游戏并不是终点,玩家通过体验进而产生的影响,是艺术家更为感兴趣的。韩娅娟恰恰就是想通过这样一个研究,去探讨女性身份和虚拟世界之间的关系。
“哲学的讨论是形而上的,而VR游戏则提供了一个造世界的可能l生,真正进入对世界的缔造中。艺术家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创造了一套系统,个体的哲学思考可以在系统中实践。作为艺术家,责任是重大的。每个来到这个空间的人,他们所做出的反应、面对系统的操纵,艺术家需要肩负责任。我想要讨论的,依旧和构建系统相关。VR游戏,某种意义上就如同一个黑盒子,VR沉浸式技术对沉浸其中的人造成感官欺骗,而背后的运行逻辑无一不是被预设好的。这是我希望通过游戏传递的世界观。”
“所有的技术都在不停地想要去模拟世界,而当人类与技术的运行开始触碰到,一直想要看清楚。但真的看清楚,就太危险了。”
在虚拟环境中,讨论女性身份、女性议题同样可能会面临风险,游戏本身的入侵性和议题的某种挑衅与刺痛,无疑是会引发讨论的。作为艺术家,韩娅娟同样坦承自己在游戏宇宙讨论中,遇到终极问题时所遭遇的对智识边际的本能恐惧。“恐惧一定是有的,但不妨碍我专注于现在的创作,好好享受当下。”
张子飘:野蛮生长
张子飘用了两年时间,以23件全新作品,完成了其在龙美术馆的个展“月震”,也是目前在龙美术馆举办个展的艺术家中最年轻的一个。她喜爱女神的性感与女性前辈的生猛,也清醒地进行着独立的表达,保持着一种近乎严格的工作节奏,将自己全然投入绘画之中。
青春期,带着生命的旺盛与磅礴,又往往对着未来的方向刻下印记。
少时看《巴别塔》等电影,那些暴力之下的伤口,残破的、被血液所侵染的画面,给张子飘留下了深刻印象。“第一瞬间,是害怕,第二反应,是潜意识里被吸引。”
在张子飘看来,喜剧的核心是悲剧,而美的本质是恐惧的边缘。如何表达美,诱人深入,在她的笔下,就是找到体感感知到恐惧的开始。
处在边缘的她,如同一个走钢索的人,试探并保持某种微妙的平衡。她始终相信,每一幅作品都透露着某种迷人的双重属性,“血色是腐朽的,但也像是生命刚诞生不久心脏开始跃动的那种时刻。暴力与雀跃同在,像一个伪造的欢愉。”
从被血液伤口所吸引,到用张力的画面吸引他者,张子飘完成了一次身份的扭转,从猎物成为捕猎者,以绘画作为表达的武器。观看本身的导向,在获得新的图像视觉方式的同时,也让观者更容易进入观看的内部,成为“完美的猎物”。
从个展“极度湿润”(2018)到“春光乍泄”(2020),再到“月震”(2022),张子飘用“透明”這个词来描述自己的个性与创作,将生命体验与绘画结合,完成从感性向理性的趋近。如果说“极度湿润”带有吟唱诗人般的自述与生活的碎片,依旧有着现实的图景,那么从“春光乍泄”到“月震”,无疑完成了从更为具体的物到宏大的生长。新作《角斗场》更是从更大的体量之上,完成了对于生与死、身体与遗迹的一种书写,气势可以说恢宏。
卡其色针织背心、外套、褶皱半裙均为Dior
张子飘的绘画之中,毫不掩饰对于曲线的偏爱,这种与女性身体相关的运动轨迹,天然拒绝了某些男性视角中的直白。舒张在盛极必衰顶点的花朵,被剖开的身体,在看似混乱的抽象外壳之下,包裹着对于物本身的选择与讲述。处于对对称性美感的隐秘迷恋,她将绘画的主体置于画面相对的中心,走进去,成为观者唯一的路径,如同黑洞,不生硬,却无法婉拒。她也从未将自己的绘画归类于“抽象”,依旧在选择进而完成一场对于物的描述。当然,“暴力美学”和“抽象绘画”之于张子飘,同样是简单粗暴的标签。而在她看来,“我的作品没有那么鲜血淋淋。它里面有爱”。
源自血液的红,与大面积的粉色层层叠叠,达到某种暧昧的临界。而在艺术家看来,这不仅是物的选择,更是一种主动的控制权。张子飘画肉、画伤口,在未完成的新作中,她更是进入身体的内部,展开对于器官的描绘。使用红抑或粉,是艺术家希望用相对柔和的颜色、方式、手法,将残忍的一面包裹起来。“美其实是有冲突的,如果用更为暴力的颜色,那就是以暴制暴,这不是我所追求的。”张子飘希望在绘画之中设置一种观看的距离,使观看者保有一种感官的滞后性,从而诱发新一轮的阅读,持续深入。她从未预设观者进入绘画的路径,“这对我而言,其实没那么重要。”
张子飘出生于一个艺术家家庭。父亲张弓曾花十余年的时间投入在动画创作中,而这种在艺术上的专注,却间接导致他在张子飘童年成长过程中的缺席。“除却外在个子小,我其实骨子里性格特别虎,有点好勇斗狠,后生自由的那种。我一直希望自己是一个身高一米八的高大的男人身材魁梧,这才符合我的性格。”
面对女性艺术家的标签,张子飘显得颇为坦然。是绘画帮助她找到了女性属性。从事绘画之前,她内心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相对中性的人,和传统意义上的女性标签,如温柔、体贴等,截然不同。“我母亲最烦人矫情,她也给了我很多刚毅的反馈。我是一个野蛮生长的人,性格太过于直接,不太适合任何其他行业,除了绘画。”
在外界的讨论中,张子飘的绘画间杂着情色。在张子飘心中,莫妮卡贝鲁奇是缪斯,是性感的来源。如果性感有形状,那么她就是完美答案。在中国文化中,人们是羞于谈性与性感的。“中国式的性感是被包裹着的,欲拒还迎式的欲盖弥彰。但性感的核心,就是生命力。”
从她开始对花的描绘,这种类似母题之间的对照,就自然导向艺术史上另一位重要的女性艺术家:乔治亚欧姬芙。“我之前不怎么看欧姬芙的东西,当时觉得很蔫,但后来感受到了她所表达的另一种的生命的张力和坚韧。我画花,是因为花的线条很美。或许因为是女性,我天生对曲线比较敏感:或者说直线太过理性,是人为创作出来的,而曲线更加自然,是上天的馈赠。”如果非要说喜欢哪位女性艺术家,张子飘心中的答案是路易丝布尔乔亚,那种生猛与暴力背后的生命力,是她所喜爱的。“在纪录片里,她往地上摔酒瓶,这位老太太太狠了。”
张子飘保持着一种几乎严苛的创作日程。当被问及面对年龄与创作是否会有焦虑时,她的回答很坚定,“不会”。“我的创作就是围绕着那些让人挣扎的东西,这辈子可以表达的主题太多了,我根本不怕。”
然而,爱美是天性,怕丑是终极恐惧。这种直白如同张子飘的绘画一样,剖开来,摊在面前,生猛且真挚,带着血液的炽烈与爱的体温。“现在好像没什么人把勇气当作美德了,但我的画里有很多勇气的东西。”
她的身上带着一代人的张扬与果敢,去表达时亦然。现阶段的她,希望保持一些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