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梦露
2022-11-28LENADUNHAM
LENA DUNHAM
Bert Stern镜头下的玛丽莲·梦露,这也是她生前的最后一组照片,因此被称为“The Last Sitting”。美国版VOGUE 1962年9月刊,鸣谢:Bert Stern Trust
直到33岁生日,我才真正理解了玛丽莲·梦露,了解到她耀眼的人生中交织的美丽与苦痛。这实在不是一个让人开心的生日,2018年发生了很多事,其中至少有三件让我倍感屈辱:我接受了一段时间的戒瘾治疗:失去了生育能力:遭遇了所有人都期望的分手事件(很难断定这让一切变得更好还是更糟)。30岁出头时,梦露曾遭受到公众不计其数的羞辱,她隐忍不发,极少谈论这些事;而我不同,我会不断诉说,但也没有涂上鲜红的唇膏去粉饰那些可悲的真相。我对生日庆祝十分抗拒,最终朋友们决定给我办一个手工艺派对,仿佛我是一个执拗的11岁孩子,需要收买全班同学来参加自己的派对。我们身边装饰着蛋彩画、小亮片和按压式塑料眼睛,大家喝着姜汁汽水,这可是戒酒女人的快乐水;朋友们满怀爱意地看着我用柔和的色彩装饰珠宝盒,不时地耐心点头。我对眼前的成年生活已不抱任何幻想,但又固执地觉得,自己并没有像成年人一样生活,而且找不到什么理由开始尝试。
朋友们送来一大堆礼物,其中包括一件扎染运动衫、一个印有我狗狗照片的珠光盒式吊坠、一双带猫耳朵鞋头的鞋子,还有Alissa送的一本书。夜幕降临,一群成年人靠在地铁栅栏上吸着烟,手上烟头不时亮起。大家彼此谈论着日托、抵押贷款和我已经忘记要去追求的其它事情。Alissa将礼物递给我是一本白色封皮、摆在咖啡桌上供客人翻阅的厚书,书角已经磨损卷起。那是诺曼·梅勒对玛丽莲的赞颂(以及以她为题写下的论文),书名很简单,就是玛丽莲这个名字。在内封页上,Alissa写道:“致Lena:她与玛丽莲一样,对每个人都有所帮助。”我原本觉得自己给不了任何人任何帮助,而就在那一刻,这本书化身为我的《圣经》和救生筏,被我紧紧抓住。
有人说,公众对梦露的审视程度之深远远超过其他女性。她的故事频繁出现在公知、传记作家和小说家的书中,不仅有梅勒这样的作家,还有Gloria Steinem和Joyce Garol Oates等人,Oates于2000年出版的小说《浮生如梦》(Blonde)将在本月改编为电影,由Ana de Armas主演。她被人视为花瓶,代表着蠢蠢的美式放纵,站在杜莎夫人蜡像馆中,保持着裙角上扬的姿势;她的著名礼服在Ripleys Believe It or Not!博物馆公开展出,今年春天这件礼服在Met Gala红毯上再次隆重亮相。60年前,她在布伦特伍德寓所的床上离世,死因是过量服用巴比妥类药物,她的死引来了一大批阴谋论者,他们纷纷提出各种猜想:是中央情报局下的手吗?还是谋杀?有些人与她不过萍水相逢,却把她的死因作为一生的谈资。只要我们想,甚至可以在谷歌搜到她停放在太平间的照片。梅根·福克斯曾经在身上骄傲地纹了一个梦露的头像,后来洗掉了,理由是“我不想在生活中吸收这种负能量”。她的想法其实也很好理解。玛丽莲给世人留下的印象是,虽为巨星却始终孤独,形象经典却冷淡疏离,时至今日,依旧如此。一旦人们看穿了这一切,谁又会愿意将其视为图腾呢?
年轻时我并没有太在意过她,而是痴迷于Gilda Radner、GraceJones,还有后来的Tina Fey等人,觉得她们能够带动文化景观的转变,前往更加奇异的化境。那时的我认为,将梦露作为灵感之源的女孩简直迂腐至极、无聊透顶。我倒是也为一本杂志模仿过她的姿势:顶着一头漂白后的头发,吮吸一颗点缀着奶油的樱桃。但这么做之前,我努力说服自己:这不过是在评论大家认为值得關注的那种女人,而我也不能免俗罢了。
最后,我读到她的私生活部分,才深入了解到她的成就与不幸。在公众眼中,玛丽莲俏皮、魅惑且目标明确。她拍照的姿势洋溢着永恒夏日里的热烈,性感的气嗓传递着慵懒和别无所求:但她的生活却充满了痛苦,遭遇了虐待、成瘾,屡次被抛弃,直至36岁离世,才开始永远活在美国人的幻想中。当我最初读到她的故事时,并没意识到36岁这个年龄有什么特别的含义。而今我也到了这个年纪,准确地说是36岁半,我开始明白,一旦你过了最美妙的20岁,就会陷入专属于这个年龄的各种恐惧中。36岁的你要认识到,虽然还有大把的未来可以期待,但有些事情已经期盼不来。如果还没有孩子,要么就是已经下定决心不要,要么就是进入了满怀希望又痛苦恐慌的时期。如果你还没有成为自己理想中的模样,觉得人们还不知道你有多认真、多强大或多性感,那么,你就必须明白,要拼尽全力才能改变这一切。在36岁这个年纪,如果既没有找到什么来支撑自己,同时又缺乏自信,那就很容易随便翻个身,嘟囔一句“去他的”,然后继续沉睡。从梦露离世前躺的那张床判断,她就是这样做的。
梦露是一个私生女,曾以Norma Jeane Baker这一别名为人所知,其母后来被诊断出患有精神分裂症。梦露从小就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辗转多个寄养家庭,16岁那年她没有再去别人家,而是嫁给了21岁的邻居,开始了她“这床太硬,那床太软”的生活,其后经历了两段婚姻和无数段感情历程。她与Joe DiMaggio的结合得到了公众的祝福,可就在结婚九个月后,她泪流满面地现身于他们位于比弗利山庄的房子之外提出离婚。现在还能找到当时留下的画面,她的痛苦让人揪心,那时的她多么渴望消失,却没能逃过对准她的镜头。后来她又嫁给了阿瑟·米勒,婚姻生活同样备受关注和揣测,因为他们二人的知识层次明显不同。她曾尝试在康涅狄格州投身家庭生活,学习水彩画并充当灵感缪斯。但米勒的情书透露出,他也不过是贪恋她的身体,和那些在床头贴着梦露海报的男孩没什么不同。
生活中,梦露也备受疾病困扰,她—直深陷焦虑和抑郁,医生倒是很乐意开出药方(看到这里,我联想到自己,依靠各类药物应对当时即将年满30的恐惧)。她还患有严重的子宫内膜异位症,这是一种至今仍很容易被误诊的生殖系统紊乱,也是我31岁切除子宫的原因。梦露一直期盼成为母亲,笃信这会赶走一直困扰她的孤独感。她在1952年做阑尾切除手术时,有传言说她在肚子上贴了一张纸条,恳求医生不要拿走她的卵巢。她在1957年不幸流产(当时,棕榈泉市的报纸《沙漠太阳报》报道说,在怀孕5-6周时,“这位身姿婀娜的银幕明星被担架抬进了医院”),据说这次治疗加剧了她的抑郁情绪,加重了她对大麻上瘾的程度,这些负面因素始终困扰着她的电影绝唱《乱点鸳鸯谱》的拍摄。
失去生育能力,会招致对女性身份的质疑。尽管我一直忙于工作,我的理智仍然告诉我,家庭可以有多种形式,但我却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探究自己活着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设想—下,有这样一个女人,在全世界受到广泛关注,从其女性身份中受益的同时也身陷祸患,那么,身为这样一个集荣辱于一身的女人却无法做到世人认为女人本应做到的事,会是怎样一种感受?正常来说,女人不用努力就能怀孕,而我努力尝试了各种方式,却依然膝下空空,这种耻辱古已有之,历史悠久到超出我的认知。没有心心念念的孩子玛丽莲只是一个崭露头角的孤独女星拥有的不过是几段“我们早就说过会这样”的破裂婚姻,还要面对一大群心怀鬼胎的人—一她出钱请他们保护自己的利益,结果却被当作一次性资源消费。的确,每个人都可以从玛丽莲的故事中受到启发,得到帮助。如果你觉得男性对你美丽的认知束缚了你,那就可以从她的故事中获得某种警示;如果你觉得自己的身形过于粗壮、过于狂野或與众不同,她就会用玲珑的曲线告诉你,它比任何紧身的面料都更具表现力:如果你觉得自己没有被这个社会的当权者认真对待,玛丽莲就会让你知道,在真实的生活中,她从来不是什么女演员、诗人或画家:如果你想证明性感女郎也可以成为文化有力的变革者,她恰好就在那里,为昔日曾经浓情蜜意的总统先生高唱“生日快乐”。在拉斯维加斯、纽约和好莱坞都能找到她的印迹,她也是肯尼迪家族的红颜祸水。我曾在几座城市的三个不同街区生活过,人们告诉我,这三个地方她都曾居住过。其实,这些话是否属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几乎无处不在。尽管她无处不在,对每个人也都有所帮助,但我却从她身上看到了专属于我的一些东西。她的一生就像一个不完美的童话,和我那个狗狗的照片吊坠一样,在我身边陪伴着我。正如许多人所相信的那样,我看待她的方式也与众不同。
我曾经觉得玛丽莲青春永驻,可又觉得她已经非常苍老。如今,她已离开人世60年,而我也到了她离世时的那个年纪。现在再想到她,我会觉得她年轻得不可思议。如果能活到满脸皱纹的年纪,她或许会拥有其它五种身份:母亲、严肃认真的女演员、传记作家,以及有奖竞赛的受邀嘉宾、娱乐圈的常青树。那将是怎样的高光时刻7她会厌倦大众的关注吗?还是甘之如饴?
很快我就37岁了,如果上帝保佑.我还会活到38、39……我将体会到每一年带给我的快乐与恐惧,感受到青春的逐渐远去,但愿取而代之的是爱、尊重、安全感,还有长满花白凌乱头发的聪慧头脑。梦露未曾拥有过其中的任何一个,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又拥有了全部,在后世无限延续着自己的生命,化身为一个故事、一个艺术主题,甚至是几声警钟。现在,就让我们走过她所停之处,沿着她开启的一切,继续未来的旅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