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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晋与西医东渐

2022-11-28张西平

国际汉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满文西洋解剖学

□张西平 全 慧

明清之际,在白晋(Joachim Bouvet,1656 —1730)来华前,已有耶稣会士开始将西洋医学介绍到中国——有些是在介绍西洋哲学时有所涉及,有些则是直接引入,代表作如邓玉函(Jean Terrenz,1576 — 1630)主笔的《泰西人身说概》和罗雅谷(Giacomo Rho,1593 — 1638)编译的《人身图说》。

关于明清之际西洋医学在中国的传播,学术界已有较好的进展,本文不做探讨,而专注于白晋在这一领域的主要作为。

一、白晋在北京的科学活动

白晋于1688 年到达北京。作为“国王数学家”、法兰西科学院通讯院士,同行的五位耶稣会士均身负不少科学考察的任务。洪若翰(Jean de Fontaney,1643 — 1710)曾向科学院汇报过五人分别承担的科学任务,白晋被分派的任务是“动植物的自然史和中国医学的研究”,张诚则负责研究“中国的现状、警察、官府和当地风俗,矿物和物理学(指医学)的其他部分,即指白晋研究以外的部分”a韩琦:《中国科学技术的西传及其影响》,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 年,第20 页。,此二人因此身负医学考察与传播的使命。

不过,白晋在中国最早开展的科学活动是气象观察。他使用双气压计和于班(Hubins)温度计,每天记录三次数据。实际上,气象学知识对耶稣会士至关重要,气象观测是耶稣会在世界各地传教时展开的重要科学活动之一。

白晋在1691 年8 月20 日的日记中提到其气象研究由康熙皇帝本人倡议。康熙吩咐他每天测量气温,测量仪器是洪若翰献给皇帝的气压计和气温计。白晋在同年10 月20 日给李明(Louis Le Comte,1655 — 1728)的信中写道:

我给您寄去记载了1690 年11 月10 日至1691 年10 月末期间每日气象变化的日历,是这一年间我在北京观测所得。这些气象观察分为四类:天气、风、空气热度和空气重力。观测时段则在三个时间点:清晨约4 点、晚上8 点,以及与前两者时间距离相等的正午12 点……今后我将继续此类观测,并争取更为精确。bARSJ, JS 165, fo 102r,以上内容可参阅Claudia von Collani, Joachim Bouvet S. J., Journal des voyages. Taipei: Ricci Institute,2005, p. 29。本书系笔者组织编译出版的《白晋文集》之第1 卷:《白晋使法行记》,正文为法语,由张放教授翻译,待出。特此感谢译者提供译稿。

而西方医学与清朝皇帝发生直接联系始于1693 年(康熙三十二年),洪若翰、刘应(Claude de Visdelou,1656 — 1737)、张诚(Jean-François Gerbillon,1654 — 1707)和白晋进献的金鸡纳霜治愈了康熙皇帝的疟疾a关于具体是谁进献金鸡纳霜的问题,历来有多种版本:有学者认为是白晋、张诚,有人认为是刘应、洪若翰,也有人认为是洪若翰、白晋。根据白晋1693 年10 月11 日致韦尔朱思(Antoine Verius,1632 — 1706)神父的信记载,张诚神父进献的药品并未完全治好康熙的病,只是缓和病情,由病危转为发热,不过康熙对张诚仍很感激,认为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后来洪若翰携金鸡纳霜从外地赶来,方才彻底治愈皇帝的疟疾。见耶稣会罗马档案馆藏白晋1693 年10 月11日信,Jap. Sin. 165, p. 419。而白晋1695 年12 月21 日的信中更明确指出,金鸡纳霜是由洪若翰和刘应从外地带来,四人共同进献给皇帝的。见耶稣会罗马档案馆藏白晋1695 年12 月21 日信,Jap. Sin. 166, p. 96, p. 98。,一举为法国传教士在京活动打开了局面,同时也引起了康熙帝对西方医学的强烈兴趣。

二、白晋与满文《钦定格体全录》b关于《钦定格体全录》的研究,可参阅于永敏:《康熙帝与满族第一部医学译著〈钦定骼体全录〉》,《满族研究》1991 年第1 期,第59 — 61 页;杨奕望:《康熙朝满文人体解剖著作〈钦定格体全录〉探赜》,《历史档案》2017 年第4 期,第136 — 141 页;杨奕望:《〈钦定格体全录〉的人体骨骼图及其中国化演变》,《形象史学》2018 年第2 期,第65 — 74 页;顾松洁、高晞:《关于满文抄本〈格体全录〉的几个问题》,《清史研究》 2021 年第3 期,第143 — 150 页;白雅思、董建中:《康熙宫廷耶稣会士医学:皇帝的网络与赞助》,《清史研究》2014 年第1 期,第1 — 27 页等。本期《国际汉学》所载高晞:《〈格体全录〉抄本及其流传辨析》一文则较为全面地梳理了该书的版本情况与流传经历。《格体全录》为满文书籍,其书名翻译有多种,如《骼体全录》《割体全录》等。

白晋曾记述了他在清宫的医学活动。他和张诚在向康熙教授哲学的时候,发现康熙更关心人体机能及其活动的有关知识,于是两人就开始准备这方面的材料。

因此,首先必须起草详尽的解剖学讲稿,进讲整个人体结构及其各个组成部分的一般知识,介绍人体各个部分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及它们彼此协同动作的生理机能。我们把本世纪最新奇、最有价值的有关这门科学的发现全部都收入解剖学讲稿,并写到了著名的伯尔尼和王室学者学会其他成员的发现。这些学者对于解剖学的研究和对其他科学的研究一样,都处于世界领先地位。c白晋著,杨保筠译:《中国现任皇帝传》,载莱布尼茨《中国近事:为了照亮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 年,第81 页。白晋这里提到的伯尔尼(Joseph-Guichard Duverney,1648 — 1730),一般译为杜韦尔内,是法国著名解剖学家,1676 年成为法兰西科学院院士。

他在给李明的信中也讲述了他和张诚给康熙讲授医学一事:

我们已经开始了物理学的教学,由于我们知道皇帝对于欧洲医学很有雄心,尤其希望了解人体结构,所以我们从人体科学着手,开始讲解剖学。在这部分课程中,我们准备了一份解剖学概要,里面有相关图形及其解释,还有从古到今相关领域的作者们作出的种种伟大发现。d白晋致李明神父信:20 octobre 1691, ARSJ, JS 165, fo 101r,译文由扬州大学马莉老师提供,特此感谢。

张诚对皇帝关注他们拟就的医学文稿一事也有记载。e张诚著,陈霞飞译:《张诚日记》,北京:商务印书馆,1973 年,第71 页。大约三个月后,白晋又写道:

……当我们讲解完了十八或二十种主要疾病理论以及在欧洲的治疗方法后,这已经构成了一本像样的书了,皇帝立马让人誊写清楚,装订完好,到处随身携带着,为他自己,也为家中其他官员随时查阅。fCollani, op.cit., p. 105.

按照白晋的说法,他和张诚认真地给康熙准备了他们带来的西洋书中的铜版人体解剖图,并做了原理说明。康熙看后十分满意,让宫中的画匠专门描绘了这些人体解剖图。白晋和张诚也写了18 篇到20 篇关于医学研究的论文。两人所写的这些医学论文是否与宫中画匠所描绘的人体解剖图一起汇编成册不得而知,这些文献至今没有下落。g关雪玲:《清代宫廷医学与医学文物》,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8 年,第221 页。

白晋在华的医学传播活动中,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与张诚和巴多明(Dominique Parrenin,1663 — 1741)共同翻译了西洋的解剖学著作,目前学术界关于此事的记载并不很清楚。

费赖之(Louis Pfister,1833 — 1891)在谈到巴多明时说,传教士向康熙帝介绍西洋医学时,所用最重要的书是法国来华传教士巴多明用满文翻译的西洋解剖学书籍《格体全录》。巴多明是白晋返法后带到中国的,深得康熙喜欢:“……其满语流利,与其操母国语言无异。……巴多明将科学研究院及其他作者著述中关于几何、天文、解剖等最新奇之说译为满文。”a费赖之著,冯承钧译:《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北京:中华书局,1995 年,第510 页。

按照费赖之的说法,康熙交给巴多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满文翻译西方解剖学著作。巴多明在信中说:“我在所知的以拉丁文、法文或意大利文写作的解剖学家中选择了迪奥尼斯先生的著作,我觉得它最清楚、最准确。我根据他的顺序和方法做了解释。至于插图,我则喜欢巴士林先生的作品,因为它们比其他的更大、刻印得也更好。”b《耶稣会传教士巴多明致法兰西科学院诸位先生的信》(1723 年5 月1 日),载杜赫德(Jean-Baptiste Du Halde)编,郑德弟等译:《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中国回忆录》第2 卷,郑州:大象出版社,2001 年,第298 页。这份文献的流传过程十分复杂,高晞在本期《国际汉学》中《〈格体全录〉抄本及其源流辨析》一文里做了详细的考证。“巴士林”即丹麦著名解剖学家托马斯·巴托林(Thomas Bartholin,1616 — 1680),巴多明将巴托林《解剖学》(Anatomia, ex Caspari Bartholini parentis Institutionibus: omniumque recentiorum & propriis observationibus tertiùm ad sanguinis circulationem reformata: cum iconibus novis accuratissimis,1651)c此为该书较早的一版,后有多个更新版本,题名亦有轻微变动,均是在其父卡斯帕尔·巴托林之解剖学著作的基础上所做的扩充与更新。北堂书中所藏为该书1677 年第四次更新版:Thomas Bartholinus, Anatome quartum renovata: non tantum ex institutionibus b. m. Parentis, Caspari Bartholini, Sed etiam omnium cùm Veterum, tum Recentiorum Observationibus:ad circulationem Harveianam, & Vasa Lymphatica directis. Cum iconibus novis et indicibus. Lugduni: Sumpt. Joan. Ant.Huguetan, & Soc, 1677。巴托林1651 年版《解剖学》今可在网上看到全本:https://babel.hathitrust.org/cgi/pt?id=dul1.ark:/13960/t1wd7qr5w&view=1up&seq=10&skin=2021,最后访问日期:2022 年3 月28 日。和皮埃尔·迪奥尼斯(Pierre Dionis,1643 — 1718)的《解剖学:血液循环及其发现》(L’Anatomie de l’Homme, suivant la circulation du Sang, & les dernières Découvertes)d该书在现存北堂藏书中没有发现。据考,《格体全录》选自该书的内容并不多,参见《康熙朝满文人体解剖著作〈钦定格体全录〉探赜》,第137 页。迪奥尼斯的著作在北堂书中现只有一本1740 年版的《外科手术教程》:Pierre Dionis,Cours d’operations de chirurgie, demonstrées au Jardin Royal,.... Paris: d’Houry, 1740。

译成满文,编撰成一部《西医人身骨脉图说》。巴多明编译《解剖学》约始于1708 年,此后花费五年时间完成译作,这点巴多明在信中说得很清楚:“皇帝之所以确信我能胜任他委派的任务,是因为约十年以来,我奉旨把大量鞑靼文字译成了欧洲文字。”e《耶稣会传教士巴多明神父致法兰西科学院诸位先生的信》,第289 页。这里的“约十年以来”,应是从其1699 年入京开始算起。由此可知,《钦定格体全录》大致完稿于1713 年,康熙帝60 岁生日前后。f参见Victor Madsen, ed., Vilhelm Thomsen, tra., Anatomie mandchoue. Facsimilé du manuscrit no. II du fonds oriental de la Bibliotheque royal de Copenhague. Copenhague: Bibliothèque Royale, 1928; “A. Clod-Hansen, Die mandschurische Übersetzung von Bartholin’s Anatomie,” Skandinavisches Archiv für Physiologie, 18 (1906): 321–322; Annotations and Translations by J. B. de C. M. Saunders and F. R. Lee, The Manchu Anatomy and Its Historical Origins. Taipei: Li Ming Cultural Enterprise Co., 1981.

期间,康熙始终关心此书的进展,对翻译提出很高的要求,一定要将原书完全翻译过来:“每当我(即巴多明)誊清十页左右译稿,就要送他御览。必要时他亲自修改词语,润色文笔,但对理论基础不做更动。他常做这件事,直至整个工作结束。”g《耶稣会传教士巴多明神父致法兰西科学院诸位先生的信》,第287 页。同时,为协助巴多明有效工作,除配备两名熟练的医生外,康熙帝还调派官员、司书、画师、工人等为此书服务。前后参与此书工作的人员近40 人,翻译完成后康熙皇帝敕谕手抄三份《钦定格体全录》。

康熙考虑到这本解剖图在文化风俗上与中国不同,就没有刊印,只是抄写三份分别藏于宫内、畅春园、承德避暑山庄。他特意叮嘱:此乃特异之书,故不与普通文籍等量视之,亦不可任一般不学无术之辈滥读此书也。a《耶稣会传教士巴多明致法兰西科学院诸位先生的信》,第300 — 301 页。

从恽丽梅书中可知,清宫还特制了人体解剖模型、妊娠模型和子宫外孕模型。这些模型是何时制作的,我们并不清楚,但至少说明《格体全录》在宫中还是产生了一些影响。b恽丽梅:《清宫医药与医事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 年,第57 — 58 页。

庚子之变后,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在丹麦大使馆工作的祁罗弗(M. P. Kierulf,1838 — 1909)爱好东方古董收藏,购得此书稿后携带回国。丹麦医史学家韩森(Abraham Clod-Hansen,1857 — 1925)得到这一抄本并进行研究,于1960年捐赠给丹麦哥本哈根皇家图书馆。c《康熙朝满文人体解剖著作〈钦定格体全录〉探赜》,第138 页。从此,这本书开始在清宫外流传,而不再仅藏于宫内、畅春园、承德避暑山庄三处。d关于此书在欧洲的传播,还可参阅伊凡娜·格鲁弗(Yvonne Grover)著,耿昇译:《巴多明神父的北京科学书简》,《北京图书馆馆刊》1994 年第Z1 期,第118 — 125 页;王敌非:《俄罗斯圣彼得堡大学收藏的满文写本和刻本》,《黑龙江民族丛刊》2015 年第1 期,第151 — 155 页。对此,高晞的《〈格体全录〉抄本及其流传辨析》论文已经做了很好的研究。关于《格体全录》的研究,学术界已有较大的进展:学术论文有赵璞珊《西洋医学在中国的传播》、潘吉星《康熙帝与西洋科学》、于永敏《康熙帝与满族第一部医学译著〈钦定骼体全录〉》、曹增友《耶稣会士巴多明及其中国科学、历史观念》、关雪玲《康熙朝宫廷中的西洋医事活动》、王敌非《俄罗斯圣彼得堡大学收藏的满文写本和刻本》、杨奕望《〈钦定格体全录〉的人体骨骼图及其中国化演变》、王银泉《清初耶稣会士巴多明中西文化科技交流活动述评》、王银泉与徐海女合撰《清初入华耶稣会士巴多明中医西传活动述评》等;博士论文与专著有牛亚华的博士论文《中日接受西方解剖学之比较研究》和董少新的《形神之间——早期西洋医学入华史稿》等。e国外研究可参阅:Saunders & Lee, op.cit., pp. 1–8; Hartmut Walravens, “Medical Knowledge of the Manchus and the Manchu Anatomy,” Etudes Mongoles et Siberiennes 27 (1996): 359 — 374;渡边纯成:《关于满语医学书〈格体全录〉》,《满族史研究》2005 年第4 期,第22 — 113 页;渡边纯成:《满洲语医学文献杂考》,《满族史研究》2007 年第6 期,第96 — 122 页。董少新在其书中介绍了当时西洋的解剖学图,并择录了《格体全录》部分插图,对这些插图与解剖学知识之间的关系做了研究。f董少新:《形神之间——早期西洋医学入华史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第三章、第七章。

鉴于学术界对此文献已有讨论和进展,这里仅讨论白晋在编译这部书的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关于这一点学术界有多种观点。

观点一认为白晋没有参与《格体全录》的编译工作,此书只是巴多明所译。例如,刘世珣在论文中认为“康熙皇帝曾下令耶稣会士巴多明将皮里(Pierre Kamina)所著之法文《人体解剖学图谱》(Atlas d’Anatomie Humaine)一书,译为满文《钦定格体全录》(dergici toktobuha ge ti ciowan lu bithe)”g刘世珣:《底野迦的再现:康熙年间宫廷西药德里鸦噶初探》,《清史研究》2014 年第3 期,第12 — 22 页。关雪玲也认为康熙“命令巴多明把西方的一部解剖学著作和一部医学大全翻译成满文”,见关雪玲:《康熙朝宫廷中的西洋医事活动》,《故宫博物院院刊》2004 第1 期,第99 — 111 页;《形神之间:早期西洋医学入华史稿》,第448 页。。而事实上,如前文所述,巴多明在信中描述了他是如何与中国文人和医生一起工作的,且明确表示自己将迪奥尼斯和巴托林的著作视为典范。刘先生提供的源书信息和巴多明信中所说的著作并不一致,因此,他认为白晋和张诚完全没有参与此书翻译的结论也需要进一步研究。

笔者认为观点一的结论有待商榷。首先,如前所述,白晋在《中国现任皇帝传》和若干信件中都介绍过他和张诚曾向皇帝进讲西方医学,尤其是解剖学方面所做的工作。因此,认为白晋和张诚所做的前期译介与巴多明的翻译没有关系,直接将全本《钦定格体全录》归为巴多明所译,显然有失偏颇。巴多明在1699 年被白晋带到北京,约1708 年开始满文翻译,1713 年大致完成《钦定格体全录》。此时,白晋仍在宫中,尽管从1711 年(康熙五十年)后,白晋的主要精力投入了《易经》研究a参阅张西平:《中西文化的一次对话:清初传教士与〈易经〉研究》,《历史研究》2006 年第3 期,第74 — 85 页。,但巴多明做此工作数年,白晋不可能不知晓。而他和张诚前期所做的关于解剖学的工作、所绘制的人体解剖图等,巴多明应也知情。当然,从双方留下的信息来看,巴多明翻译所用的源本和张诚、白晋所用的文本并不一定相同,白晋他们选用的源本来源可能更为广泛、时间跨度更大(“从古到今相关领域的作者们做出的种种伟大发现”“我们把本世纪最新奇、最有价值的有关这门科学的发现全部都收入解剖学讲稿”),但二者相隔不久、同一性质的工作中应当存在着一定的联系。b张诚已于1707 年去世,因此,他可能没有直接参与《格体全录》的翻译,但他和白晋前期所做的工作应当包含在巴多明的翻译之中。

观点二认为有证据表明,白晋、张诚的确参与了《格体全录》的编译工作。据笔者所见,至少有四条证据。

第一,白晋、张诚在各自的书和信中都明确说明他们翻译了西方的解剖学著作、制作过铜版画,并撰写过专门的论文。张诚在1691 年1 月13 日的日记中曾言:

图1、图2 梵蒂冈图书馆所藏手绘脏器图

这份论述消化、营养、血液变化和循环的稿子,虽然尚待写完,但我们已经画出一些足以使人领会的图例。皇上仔细翻阅,特别是关于心、胃、内脏、血管部分。他还拿起稿子与一些汉文书籍上的有关记述互相对比,认为两者颇为近似。皇上看完我们的文稿,称赞它条理清楚,很是精妙。c《张诚日记》,第71 页。

据高晞考证分析,张诚所述的这些内容都可在满文《格体全录》(法国自然史博物馆版,简称“法自版”)中找到对应的内容。d高晞:《〈格体全录〉抄本及流传辨析》,《国际汉学》2022 年第3 期,第67 — 88 页。

第二,梵蒂冈图书馆所藏脏器图。笔者在梵蒂冈图书馆的中文藏书中发现两幅脏器图,这两幅图由白晋和张诚所画的可能性很大。白晋在《易经》研究过程中逐步形成了其索隐派思想,这种思想与耶稣会的主流看法不同,因此他受到以纪理安(Kilian Stumpf,1655 — 1720)为代表的驻华耶稣会领导层的压制。eKilian Stumpf S. J., Paul Rule and Claudia von Collani, eds., The Acta Pekinensia or Historical Records of the Maillard de Tournon Legation, Volume I: December 1705–August 1706. Leiden: Brill, 2015; Kilian Stumpf S. J., Paul Rule and Claudia von Collani, eds., The Acta Pekinensia or Historical Records of the Maillard de Tournon Legation, Volume II: September 1706–December 1707. Leiden: Brill, 2019.这个矛盾一直闹到了康熙那里。尽管康熙继续支持白晋研究《易经》,但他所有作品均被禁止出版。无奈之下,在傅圣泽(Jean-François Foucquet,1665 — 1741) 从 北京返回罗马时,白晋委托他将自己的全部研究手稿带回罗马。这些手稿几经周转,后来存放在梵蒂冈图书馆。因此,该馆所藏的这两张脏器图,很可能就是白晋和张诚所画。他们在几封书信和《中国现任皇帝传》中都说过自己绘制了一些,甚或做成了一些铜版画的人体解剖图,只是学界一直没有找到——这两张图的发现,是一份较为有力的证据。a梵蒂冈图书馆Barberini Orient 151–4–f。

第三,有研究者发现,法国医学作家德·圣希莱尔(De Saint-Hilaire)的《人体解剖学及其疾病和治疗方法》bDe Saint-Hilaire, L’Anatomie du corps humain, avec ses maladies et les remèdes pour les guerir, augmentée par l’auteur de plusieurs observations de Phisique curieuses, et Figures Anatomiques. Paris: Jean Couterot et Louis Guérin, 1680.一书中,有多幅图被《格体全录》选用,然而巴多明却从未提到过这部作品。丹麦学者约翰森(J. W. S. Johnsson)在对丹麦哥本哈根皇家图书馆所藏《满文解剖学》(Anatomie mandchoue,系《格体全录》中的图片汇编,配有简单满文说明,1928 年出版)内的图谱进行图像学比较研究后,列出了30 多种当时在欧洲较有影响力的、含有图画的解剖学书籍,可能是《格体全录》中插图的借鉴对象,其中并未提到德·圣希莱尔此书。不过该书确在北堂藏书目录中cLazarist Mission, Catalogue of the Pei-T’ang Library, no. 628. Peking: Lazarist Mission Press, 1949, p. 170.,从其成书年代来看,被白晋、巴多明等人借鉴的可能性非常大。经笔者比对,法自版中不少图片与德·圣希莱尔书中图片非常相似,而与巴托林的版本有比较明显的区别。仅举三例如下。

图4、图5 胎盘、脐带图(与婴儿、子宫内胎儿蜷坐)

图3 的构图明显来自图4,而图5 中没有子宫内的婴儿蜷坐图,作者将其放在了另一页,与其他图形一起。

图3 胎盘、脐带与婴儿、子宫内胎儿蜷坐图

图6 与图7、图8 方向相反,但从左右两小图的阴影分布及排线方式来看,明显与图7 更接近。

图6 肠黏膜、肠系膜上的神经和血管分支图

图7 肠黏膜、肠系膜上的神经和血管分支图

图8 肠黏膜、肠系膜上的神经和血管分支图

图9 《格体全录》(法自版)中的膜图示

图10、图11 由肠切取的膜之图示

诚然,16 — 17 世纪欧洲出版的多种解剖学图谱差别并不巨大,它们多沿袭自比利时解剖学家维萨里(Andreas Vesalius, 1514 — 1564)出版于1543 年的《人体之构造》(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一书中的图谱。a高晞:《〈格体全录〉抄本及其流传辨析》,《国际汉学》2022 年第3 期,第67 — 88 页。笔者在比对过程中也发现,德·圣希莱尔作品中的图与巴托林书中图片相似者甚多,有些图和字母标记几乎一模一样。不过,在较为复杂的图画中,如果连诸多细节都处理得一样,判断其传承关系还是具有一定说服力的。因此,以图谱的相似性来推断《格体全录》的插图来源乃至译者身份,虽然不能算是十拿九稳,但在目前部分关键性文件缺失的情况下,可作为一种有力的辅助性证据。也就是说,巴多明从未提到过的德·圣希莱尔《人体解剖学,及其疾病和治疗方法》这部作品中有数幅图被收入《格体全录》,而这些很可能是白晋和张诚所绘,后被巴多明吸收采用。

第四,丹麦学者约翰森发现丹麦皇家图书馆所藏《满文解剖学》图谱中,存在两种不同的满文字体,书写绘制风格亦并不统一,由此谨慎推测其中一部分可能出自白晋编书时的绘图师之手。bJ. W. S. Johnsson, Kongelige Bibliotek (Denmark), L’Anatomie mandchoue et les figures de Th. Bartholin: étude d’iconographie comparée. København : Høst, 1928, p. 39.

观点三认为白晋和张诚是《格体全录》的主译者,巴多明只是次要参与者。例如,恽丽梅认为:“张诚等奉命为皇帝绘制人体解剖图,又将《人体解剖学》译成满文。”c《清宫医药与医事研究》,第57 页。又如,英国学者伊凡娜·格鲁弗在介绍巴多明的书信时说:“他的代表作是八卷本的人体解剖学著作,这部著作由白晋神父开始,巴多明用了五年才在由皇帝任命的一批书法家和学士们的帮助下完成。”d《巴多明神父的北京科学书简》,第118 页。方豪认为“原为白晋所译,已成八卷,并经圣祖御览,未付印,巴氏乃续成九卷;因为宫中事物繁据,费时五年,始告厥成。”e方豪:《中西交通史》(下卷),上海:上海出版集团,2015 年,第676 页。牛亚华f牛亚华:《中日接受西方解剖学之比较研究》,西北大学博士论文,2005 年。承袭了方豪的这一观点。而这种看法的首先提出者是费赖之,他说:“《人体解剖学》,是根据狄尼斯之新发明与血液循环用满文编译而成,原八卷,由白晋神甫开始编译,康熙皇帝御订,未曾印行。巴多明译第九卷,亦为满文,内容为化学与毒药及其治法。多明因此常随驾巡幸,此卷阅五年开始脱稿。”a《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第520 页。由此进一步认为此书“其实白晋是主译,巴多明次之”b马伯英、高晞、洪中立:《中外医学文化交流史:中外医学跨文化传通》,上海:文汇出版社,1993 年,第312 — 313 页。。按照以上说法,白晋才是这本书的主译。杨奕望也认为“满文人体解剖图作的初稿,由法国耶稣会士张诚、白晋奉命撰写”,后经巴多明五年多的努力,在康熙的关注下完成,于18 世纪初完稿。c《康熙朝满文人体解剖著作〈钦定格体全录〉探赜》,第136 — 137 页。白晋和张诚的翻译成为巴多明译本的初稿,“初稿”之提法就和观点一和观点二存在重大区别,白晋和张诚的前期工作与巴多明的翻译就不再仅仅是一种联系,而成为后者译本的基础。d曹增友大体也是这种看法:“法国人皮矣尔的《人体解剖学》,最先由……白晋、张诚开译。二人原是以此作为向康熙讲授西方医学的讲稿用,但他们因事繁多便此项工作停止,后巴多明接续。巴多明断断续续,费时五年将书译成。原书为八卷,巴多明又增加一卷,为九卷本。其中四卷转述解剖学。在补卷,巴氏讲了化学及其原理、毒药性能、医药的治疗作用等。”曹增友:《传教士与中国科学》,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9 年,第349 页。

1965 年,苏联亚洲民族研究所图书馆馆员沃尔 科娃(Майя Петровна Волкова,1927 — 2006)所编之《苏联科学院亚洲民族研究所满文抄本叙录》(《Описание маньчжурских рукописей Институ танародов Азии и Африки АН СССР》)中,编号B39,#212 的条目记载了《格体全录》。沃尔科娃在提要中写道:“副本。原本系由汉文翻译而来的欧洲版人体解剖著作的满文译本。汉译本系白晋由1680 年法文版翻译而来。抄本文本以满文书写。欧式皮质封面。总页数656 页,每页8 行。”eМайя Петровна Волкова, «Описание маньчжурских рукописей, Института народов Азии АН СССР», «Наука», ГРВЛ,1965, p. 106。富丽编《世界满文文献目录》提到沃尔科娃这个藏本编号为18008,注录为“格体全录,法国耶稣会士白晋原著,1680 年于欧洲出版,后据汉译本译满。656 张,每章16 行……”这里翻译有误,将白晋所用的1680 年法文版理解成了白晋的译稿于1680 年欧洲出版。从这个提要可以看出,沃尔科娃不仅认为白晋(和张诚)是该书的主译者,而且是白晋、张诚先有了中文译稿,其后巴多明在此基础上翻译出了满文版。沃尔科娃是如何确定白晋为《格体全录》之译者的呢?据推测,俄罗斯传教团与耶稣会,乃至与巴多明一直有着直接联系与交流,甚至其中一部抄本可能就来源于巴多明,所以俄罗斯传教团有获取信息的直接通道。f高晞:《〈格体全录〉抄本及其流传辨析》,《国际汉学》2022 年第3 期,第67 — 88 页。由于尚未找到白晋等人关于此书的汉文译稿原文,这一结论暂无法核对,只有拿到以上多种文本后才能进一步展开研究。

综上,关于白晋、张诚和巴多明对《格体全录》译本之贡献问题,笔者认为较为稳妥的看法是《格体全录》的编译工作首先由白晋、张诚开始,同时考虑到白晋和张诚的满文水平并不足以支撑一套书的翻译,所以该书的满文翻译应由巴多明主要承担。白晋、张诚的前期成果被巴多明所吸收,在此基础上,巴多明完成了《格体全录》满文翻译的大部分工作。虽然目前发现的巴多明通信里关于此事的记载中并没有提到白晋和张诚的贡献,但通过上文的梳理和分析已可证明,白晋和张诚确实参与了此项工作。因此,《格体全录》这部著作的署名应为:巴多明、白晋、张诚,该作品是三人共同的成果。

三、白晋与《西洋药书》g关于《西洋药书》的介绍,详见故宫博物院编:《故宫珍本丛刊》,海口:海南出版社,第727 册,第289 — 422 页;李欢:《清宫旧藏满文〈西洋药书〉》,《紫禁城》1999 年第4 期,第30 页;《清宫医药与医事研究》,第69 页;蔡名哲:《满文〈西洋药书〉第二至第六药方及相关问题》,《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 年第4 期,第14 — 17 页;庄吉发:《互动与对话:从康熙年间的满文史料探讨中西文化交流》,载庄吉发《清史论集(二十二)》,台北:文史哲出版社,2012 年,第68 — 84 页。

传教士在宫中制造西洋药是从汤若望(Johann Adam Shall von Bell,1591 — 1666)开始的。a“有一次正值冬日,皇帝召汤若望携带一仆人至游猎苑园,为的是要知道,那一种为人为所珍视的琥珀油(Bernslewōl)是怎样采制法……这样他们差不多工作了两天。皇帝还令人把他们的药匣送来。”见魏特(Altons Vath)著,杨丙辰译:《汤若望传》(第2 册),北京:知识出版社,2015 年,第12 页。康熙年间,外国使团来华后也向清廷馈赠西洋药物,如康熙二十五年(1686)荷兰国王派遣的使团携带的礼品中就有“丁香三十担,檀香二十担,冰片三十二斤,肉豆蔻四瓮,以及丁香油、蔷薇花油、檀香油、桂皮油各一罐”b关雪玲:《清宫外来药物述论》,载任万平等主编《宫廷与域外:17 — 18 世纪中外物质交流》,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7 年,第82 — 83 页。。后来,康熙帝被传教士进献的金鸡纳霜治好疟疾,对西药有了好印象。康熙四十七年(1708),皇帝突发心悸,传教士呈送的胭脂红酒、格尔墨斯、阿尔格尔墨斯三种西药,对治愈起到了关键作用。正是由于这种自身的经历,康熙对西洋医学和西药是认可的、接纳的。

因此,在白晋和张诚给康熙讲授完解剖学和药理学后,康熙帝又让二人在宫中建立了一个研制西药的实验室,后来成为故宫的西药房,位置应在与文华殿相对应的武英殿附近。白晋对西药房最初的情况有详细介绍:

于是,想要尽一切努力满足君主的需要,况且,这位君主为了满足我们,或确切地说是满足宗教,已经为我们做了许多许多,我们立马跑去浏览查拉斯先生的药典——查拉斯先生是我们偶尔结识的皇家实验室主任c穆瓦斯·查拉斯(Moyse Charas,1619 — 1698)是一位博学的医生和药剂师,曾研究过化学。当1598 年颁布的“南特敕令”(Edict of Nantes)于1685 年被废除后,他离开法国,去了英国、荷兰及西班牙。在西班牙“皈依”后,于1692年回到法国,并成为法兰西科学院的成员之一。这期间查拉斯与他人合著了一本有关通用性药物的著作(Verhaeren[1699], no. 174),白晋此处指的便是此书。Collani, op.cit. p. 105.——从中查询最能合乎皇帝需要、也是最容易执行的化学操作。我们要求将宫廷的套间改成实验室,让人放置四个可携带的炉灶,它们都是根据规定和尺寸制成的,根据我们需要的样式和大小,制作了不知多少蒸馏釜、蒸镏锅,以及其他银质器皿:因为这个朝廷是世界无所不能之地,为了满足君主需要,人们不在乎造物的开销,并且提供了更多的自由,可以进行各式各样的制剂和实验。dIbid.

实验室建成后,康熙皇帝曾多次前往观看。张诚和白晋根据法国国家实验室的药典,制出了干燥剂、糖浆制剂、流浸膏等西药制剂e闫大伟:《论康熙的西学观》,南京农业大学硕士论文,2002 年。,康熙非常高兴,降旨把它们全都留作御用,并“将其视为珍品,装在旅行药壶里,随身携带”f余三乐:《中西文化交流的历史见证:明末清初北京天主堂》,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6 年,第267 页。。白晋在《中国现任皇帝传》中写道:

皇上仍想了解一些主要疾病,尤其是他以前得过的、现在仍然折磨着他的几种疾病,并旨谕我们根据欧洲医学,来解释肌体产生这些疾病的原因……我在两三个月期间,便遵照皇上谕示的顺序,就这些疾病撰写了18到20 篇短文。幸运的是,这些短文很是合意,因此皇上在口头上并通过手谕给我们以种种赞扬。g《中国现任皇帝传》,第82 页。皇上的手谕例如:“康熙二十九年十月二十二日,上以时将严寒,念徐日昇、张诚、白进、安多、毕嘉、苏霖供职勤劳,张诚、白进、安多又曰进内廷授讲,赐紫绉貂袖羔袍、天青缎貂套各一件,貂帽各一顶。”韩琦、吴旻校注:《熙朝崇正集熙朝定案》(外三种),北京:中华书局,2006 年,第354 页。

这说明当时白晋和张诚既从事研制西洋药的实践活动,同时也撰写了理论文章。康熙得到他们研制的这些西洋药后十分高兴。

1692 年10 月10 日,白晋在给友人的信中讲述了自己这段经历:

除了几何学和哲学家的身份,我们还身不由己地加入到化学家和医生的行列,但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所在的这个国家,在这里必须会做各种行当。在三个月时间里,我们为皇帝讲述,以医学的语言,而不是以在一年时间里给小学生上课的科班教师的语言,给他讲解各种主要病患的原因;至于化学,我们甚至在皇帝的一所房间里建立起了一个实验室,好几个月时间里,在那里用四个不同的蒸馏炉工作,以及操作其他工艺程序,陛下不时地来看我们,表示极大的满足。aCollani, op.cit. p. 98.

从白晋的这些记述可以看出,他在介绍西洋药物上曾做过不少工作,而其中最重要的,当属与张诚一同编译《西洋药书》一书。根据蔡名哲的翻译b笔者在组织编译出版《白晋文集》的过程中,邀请中国台湾学者蔡名哲从满文翻译了《西洋药书》一书,此为该书首个中文译本。下文该书内容择自其译稿,特此致谢。蔡名哲在翻译中有大量的注释,这里均未引用,只是列出药名,以便读者了解《西洋药书》的基本情况。部分中文药名为笔者试译。,《西洋药书》记载的各种药共计48 种c《西洋药书》中共有多少药方,说法不一,关雪玲认为有60 多种:“全书内容撮其要可分以下两方面:其一,介绍当时西方流行的40 余种药品。内服药有金鸡纳霜、巴思地略、额尔西林、黄白丹及药露、药盐20 多种。外科药物有治疗伤口的膏药、烧伤药、跌打损伤药、红白药水等10 余种。还有各种各样的硫磺洗剂、眼药水、配剂、酒剂等10 余种。其二,分析论述了瘟疫、痢疾、水痘、疥疮、斑疹、瘫痪、泌尿系统疾病、肺疹、肝胆胃肠疾病、眼齿手足疼痛等30 多种疾病的症状、病因、病理以及医疗护理药方与临床使用方法等。”见《康熙朝宫廷中的西洋医事活动》,第99—111 页。,具体如下:

清除剧毒之药油;适合于胃的药油;疗伤药油;使腹中的虫下来的油;治疗筋痛的药油;对寿命有益的长生药(eliksir)药;治疗肚肠绞痛之药露;清出纹班水痘之药露;蒸煮宝石之药露;蒸煮珍珠之药露;使剧毒消散之药浆;对胸肺有益的叫作长生药之药;蒸染清水之水;蒸硫磺之水;蒸珊瑚之药露;使剧毒消散的药露;救肝脾、补胃之药露、用叫做德里鸦噶(deriyaka)的药蒸煮的药;蒸硫磺水;清除剧毒之药;珊瑚盐;治疗疾疫之膏子药;疗伤的瑟巴尼奥拉(sepaniola)油;清除剧毒的膏子药;火膏药;东珠珍珠盐;治疗跌倒与被打之青伤发肿之膏药;躲避与清除时疾的药;硫磺花药;治疗筋痛的膏药;治疗被剧毒之物下毒的药粉;绿火膏药;治疗毒症的蒸露药;治疗咳血、泻血等血路疾病的膏子药;治疗血病的蒸露药;治疗尿冲疼的药粉;印子土之使用;蒸煮东珠、宝石等能强身之物而成的,叫作如勒白白尔拉都(žulebeberladu)的稀汤药;以玫瑰胆矾d满文dan fan,推测是胆矾,《西洋药书》(待出),蔡名哲译并注释。之露、冰糖、童子尿所制成的,叫作斯蒂底葛(sidibdig’a)的治疗血伤的药水、桂皮、肉豆蔻、丁香、胡椒、红花、檀香、沉香、没药、乳香等物做成,叫作巴沙孟外特(balsamun weite)的药露;将宝石、珍珠、金、龙涎香、麝香等有香味的东西,掺入酒露蒸煮而成之益寿的长生药;巴底里约(bas di liyo)药的使用;清除痰、涎、脓水、胆等物,积于体内所生之各种病根之药;治疗各种疮脓的膏药;膏药的使用;治疗眼睛痛、年久之伤、未肿胀的肉腐旧疮、被火烫到、长癣、秃疮、疥的药粉;论叫作金鸡纳的药——混入稀汤中做成膏子、丸子服用的方子;混入酒中服用的方子;混入水中服用的方子,按以上三种方子服用者,都治疗间一日至的疟疾;清除病变之痰、涎、脓水、胆等物;积于体内增生的各种病根的药;饽饽形状之黑药之使用;饽饽形状之黄、白两种药之使用;对于可医治的各种疾病,若服用均适合的总方子;治疗伤寒时疾、出透纹班、水痘、生疔、无间歇的内外发热诸症的方子;治疗各种疟疾的方子;治疗气短而肋骨刺痛,内外发热之症的方子;治疗鼓症、腹肿、体内满胀之症、各种头痛、头晕、发狂之症、日久耳背之症、肺不舒服咳血、无间歇得喘、无法入眠之症的方子;治疗牙痛、手足关节酸痛的方子;治疗痢疾、腹泻、各种肠绞痛的方子;治疗麻痹之症;日久病变之症;像睡着似地打鼾,就算摇动也不醒之症;羊癫疯之症;被有剧毒之物下药;被疯狗、剧毒蛇虫螫咬的方子;治疗尿囊、尿道生了沙子,尿冲撞、阻滞;生鼠疮;罹患黄病后,脸色发黄;女孩月经间隔期所生之病;流下白色东西之症的方子;治疗痰症的方子;治疗干疥、湿疥的方子;治疗肝、胃、肠发热;身体不适之方子;治疗伤口、恶疮的方子;治疗胎动、坐月子时所患各种疾病的方子;治疗幼儿腹痛、生虫、出小痘、纹班、水痘的方子;治疗出痘的方子;治疗各种伤、疮的膏药;膏药之使用;治疗眼睛痛、年久之伤、各种疮不收口成窟窿、被火烫到、结痂的癣、长秃(疮)、长干疥的药粉。

传教士们所献的药,治好了康熙的病;白晋和张诚所制的药,不仅满足了皇帝的好奇心,也确实起到一定作用。康熙在日常生活中专门用金银制作了旅行药壶,随身携带。同时,“因为皇上生来富有怜悯心,因此特别喜欢在旅途中把这些药品恩赐给随驾的皇子、朝廷王侯甚至侍从人员。当他得知哪个侍从患病,就立刻派御医携带对该患者有特效的最贵重的药品前去医治。传教士当中得过病的,也都受过皇上的这种恩赐。”a《中国现任皇帝传》,第83 页。康熙皇帝曾因曹寅患疟疾而送去金鸡纳药,朱批提及药用两钱末酒调服,症状轻后再吃一服,往后用一钱或八分酒,连吃两服。不过使用方式与《西洋药书》所载并不相同。b《互动与对话:从康熙年间的满文史料探讨中西文化交流》,第74 页。

同时,清宫的医案里也有御医处方中给皇亲、大臣使用西洋药品的记载,如:康熙四十四年(1705)五月二十六日,保寿阿哥头迷身软,食欲不佳,有时胃肋疼痛,呕吐气短,御医奉命诊察时,先后使用德里鸦噶、如勒白白尔拉都。c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康熙朝满文朱批奏祈全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年,第371 页。某一年,苏麻喇姑身患重病。当时康熙皇帝正在塞外巡视,看过奏报后,指示在京综理国事的皇子们:“尔等细问大夫等,若用西伯噶瓜那,则朕赐祖母一种草根,用以熬鸡汤给祖母饮,若大夫不肯则罢。西洋大夫若欲用山葫芦,则向赫世亨取而用之。”d关雪玲:《清宫中的西洋医生》,《紫禁城》2019 年第11 期,第78 页。尽管后来医生们并未按照康熙的建议做,但此事反映出康熙对西洋药已较为熟悉。

从中国医学史来看,白晋和张诚所撰《西洋药书》的贡献在哪里呢?笔者认为有三点。

第一,《西洋药书》较早且较为全面地介绍了西洋药学。最早向中国介绍西洋药物的是墨西哥来华传教士石铎禄(Pedro de la Piñuela,1650 — 1704)。e据西文版《方济会士中国书简汇编》(Sinica Franciscana)第10 卷第2 册中的《中国姓名和词汇目录》记录,“石铎琭”亦书写为“石铎禄”,其号为“振铎”,故中国学者及著作中提到《本草补》作者均作“石振铎”。他与清代文人刘凝合作,由他口述,刘凝笔录,出版了《本草补》一书。f《本草补》,载钟鸣旦(Nicolas Standaert)、杜鼎克(Adrian Dudink)编《罗马耶稣会档案馆明清天主教文献》第12 册,台北:台北利氏学社,2002 年,第105 — 144 页。书中列出了13 种药物的名称,对这些药物的产地、药用价值和功效也逐一做了介绍。有学者认为“应该可以说该书是西洋教士传入中国最早的一部有关西方药物学的专著”g崔维孝:《石铎琭神父的〈本草补〉与方济各会在华传教研究》,《社会科学》2007 年第1 期,第124 — 133 页,另参阅崔维孝:《明清之际西班牙方济各会在华传教研究(1579 — 1732)》,北京:中华书局,2006 年。。石铎禄的《本草补》在中国介绍西药有开创之功,而白晋和张诚的《西洋药书》在介绍之西洋药数量上大大超过了《本草补》。在药物的药性介绍和功能说明上,《西洋药书》也比《本草补》更为周全,例如对“清除剧毒之药油”的介绍,就长达700 余字。因此可以说,白晋和张诚是继石铎禄之后,较早且更为全面地向中国介绍西洋药物的人。

第二,《西洋药书》推动了清宫中的西药研制。上文已介绍了白晋和张诚在康熙的支持下开始研制西药的事实。随着《西洋药书》成书,研制西药成为宫中药物研制的新事物。清宫专设了露房,以存放西洋药。

武英殿有露房,即殿之东稍间,盖旧贮西洋药物及花露之所。甲戌夏,查捡此房,瓶贮甚伙,皆丁香、豆蔻、肉桂油等类……又有曰“德力雅噶”者,行如药膏。曰“噶中得”者,制成小花果,如普洱小茶糕……旧传西洋堂归武英殿管理,故所存多西洋之药。此次交造办处而露房隧空,旧档册悉焚。

于是露房之称始改矣。a转引自《清宫医药与医事研究》,第68 页。

有了西药房,西药在清宫医事中开始扮演一定角色,据《清宫医案研究》记载,康熙四十六年(1707)二月某日朱批:

治疗朕之咳嗽、吐痰之硫磺药制作得如何?朕每年逢大寒季节仍有咳嗽症,今又复发,用西洋大夫裕吴实之冰糖达摩方,但朕服后未见效。再若有好药方,问后具奏下房。

羌国中、王道华、和世亨谨奏;遵旨。经询问西洋大夫,在医治咳嗽病中,尚有好药方乎?张诚告曰:好药方尚有,然中国药中,经识别种类,有硫磺花药、甘草膏子。因此两种药在治疗咳嗽及肺胸等疾病方面很有功效,故前已制作。俟春夏之时,看到各种花木、草籽之时,是否可以作治咳嗽之好方制药,方能决定,等语。再,为除咳去痰所做硫磺花药,已于初七日制成,取名为肺胸舒丸。……

朱批:所说金银香花,据查,在《本草纲目》中,并无此名,有金银藤,或是金银藤花吧!乙所说温密德喇噶刚地之药,是否就是阿芙蓉,密樵,查清。

诚等又告曰:此药在医治由感冒引起咽喉堵塞感,咳吐清痰,及由咳嗽引起之各种肺胸等疾病,均有疗效,很好。对治疗哮喘、痨病亦有益。此药一日可服二至三次,每服一丸,将药放入口中,使之化完服下。大约服后八日,方可觉察药力之功效。故谨将肺胸舒丸二十四丸呈上……又,如勒伯伯尔喇图之西药制成,共计二斤三两,为此一并奏闻。

朱批:知道了。丰强何如矣?b陈可冀、李春生:《中国宫廷医学》,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 年,第633 — 634 页。

通过这些清宫医事记载,我们可以清楚看到,白晋和张诚所代表和支持的西洋药学在清宫医事活动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他们既用西洋药或中药给康熙帝看病,同时也研制各类西药,直接用于宫中的医疗实践。

第三,《西洋药书》开启了中西药物的融合研究。《西洋药书》中有多种未书确切名称的药方,其中第17 种“用德里鸦噶蒸煮的药”(deriyaka sere okto i teliyehe okto)用到了中国已有的药品“德里鸦噶”,即“底野迦”。《竹叶亭杂记》记载了西药房的这种药。c(清)姚元之:《竹叶亭杂记》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2 年,第21 页。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 — 1649)在《职方外纪》里也提到过西方的这种药。d艾儒略著,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6 年,第55 页。据刘世珣研究,此药最早源自古希腊,希腊语写作theriaka、tiyehka,拉丁语写作theriaca。中国医书中较早关于“底野迦”的描述当属张仲景的《五脏论》,该书载底野迦“善除万病”,但此书已佚。e孙灵芝:《明清香药史研究》,中国中医科学院博士论文,2015 年。唐高宗显庆四年(659),中国第一部官修本草《新修本草》成书,对此药也有记载。由此可知,底野迦此药最迟在唐显庆四年前便已由胡人带至中国,f《底野迦的再现:康熙年间宫廷西药德里鸦噶初探》,第14 页。至清时已成为中药的一种。

从书中药方及上述清宫记载还可以看到,白晋和张诚在制造西药的时候已意识到部分中药的疗效,并试着将中国药物与西洋药物相掺配制成药。上述引文中,张诚制成的“肺胸舒丸”里就用到了硫磺花药、金银花、甘草膏子等中药。

不仅如此,《西洋药书》所介绍的本应只是西方药物,但蔡名哲研究发现,“该书使用的‘补心’‘邪气’‘元阳’等概念似乎都是以中医原理来介绍西方药物”g《满文〈西洋药书〉第二至第六药方及相关问题》,第17 页。。因此可以说,《西洋药书》作为传教士向东方世界译介西洋药的著作,在其编撰过程中已开始吸收中国元素——不仅包括现成的中药,还运用了一些中医术语和逻辑。

通过以上三点,我们可以看到《西洋药书》的贡献以及在清宫医事活动中的作用。

四、结 语

作为国王数学家的白晋,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中的重要贡献之一就是推动了西方医学与中国医学的交流。他和张诚用满文翻译的《西洋药书》是我国第一部系统介绍西洋药物的著作,他们与巴多明合作完成的满文版《格体全录》是对西方近代医学和解剖学较为全面的介绍,由其所引介的西方解剖学的内容远远超过了之前的邓玉函、罗雅谷等人。

白晋、巴多明等人耗时多年翻译的《格体全录》并未刊印出版,只是放在宫中供康熙个人使用。通过这本书的命运,我们再次感受到,康熙帝虽然对西学充满兴趣,也身体力行地去学习和使用,最终却没有转化为一种国家政策。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明清之际传教士们所介绍的西学的传播效果,那就是“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西学终未在康乾盛世中开出灿烂的文明互鉴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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