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家庭第一代大学生的不同大学境遇
2022-11-27方士心
方士心,陆 一
(复旦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上海 200433)
大学教育是促进社会流动、阻断贫穷代际传递的重要渠道[1-4]。在中国要实现“教育改变命运”的理想,通常从家庭培养出第一个大学生开始。1999 年,中国高等教育实施大规模扩招。20 年后,在2019 年中国正式由高等教育大众化迈入普及化阶段,大学毛入学率达到54.4%[5]。截至2020 年,各高校招收本专科生967 万人,在校生人数达到4183 万人,是1998年的19 倍[5]。中国高等教育发展由此迈入新阶段。在此趋势下,校园中第二代大学生开始接替第一代,在一些顶尖大学中,非第一代大学生的数量甚至超过了第一代大学生①。
1971 年,美国高等教育毛入学率超过50%,进入高教普及化阶段比中国早了近半个世纪。高教普及化已持续50年的美国,在认识弱势群体学生的微观教育问题上有丰富的经验。家庭第一代大学生(下文简称“第一代大学生”或“第一代”),即父母都不具有大学本科学历的大学生,一直是美国教育界的核心议题之一。在美国,高教普及化一方面提供了更多上大学的机会,另一方面学习适应不良、中途退学的情况也随之大量产生。
目前美国的第一代大学生在数量上处于绝对少数。截至2020 年,美国持有本科学历人口占比达到37.5%[6],第一代大学生在大学生群体中占30%左右[7],在美国顶尖大学第一代大学生的比例仅为百分之十几[8],远低于中国的70%[9]。因此,美国第一代和非第一代大学生之间存在巨大的家庭背景、种族,甚至语言差异[10]。这些差异使得美国第一代大学生普遍难以适应大学生活和课程,表现出远逊于非第一代的学术能力和学业成绩[11-12]。家庭第一代大学生目前在中国大学生群体中占据大多数[9]。在地方高校或民办大学,第一代大学生比例高达95%以上。随着普及化阶段的到来,第一代大学生的数量将逐步减少,成为少数群体。届时,第一代大学生作为校园主要群体的局面将得到扭转。他们不得不同时面对家庭文化资本缺失以及校园中弱势群体的境况,很可能将陷入当今美国第一代大学生的困境:如,学业表现欠佳[11-16]、师生互动受限[17-18]、校园活动率低下[19]、退学率增高[16,20-22]。这提醒我们在高教普及化进程中要重视第一代大学生能否在大学中展现出个人最大优势,顺利完成学业,减少高等教育机会的无效供给。同时,有别于种族或性别等难以改变的静态指标,第一代大学生的比例和校园氛围会在高等教育改革发展中发生变化。对第一代大学生的关注和帮扶有助于改善他们的受教育经历,创造更多的第二代大学生,促进代际流动。
理论上,中美两国第一代大学生境遇相似,但目前所处现实情况并不太相同。那么,二者未来的命运是否会殊途同归?考虑到中美高等教育体制和发展阶段不同,社会结构和文化传统存在巨大差异,单纯比较中美第一代大学生的境遇优劣意义不大,直接引进美国的帮扶对策也未必有效。本文将分层次综述中美关于“家庭第一代大学生”的实证研究发现,从以下三个层面展开研究:一是参考美国已有研究,为中国第一代大学生画像,使他们的学业现状在一定的参照系中被观察到;二是借“家庭第一代大学生”研究视角进行一种跨文化的社会观察,即“教育改变(家庭)命运”的努力在两种教育体制和社会环境下面临怎样的屏障,遭遇怎样的挫折,又能得到怎样的支持?这将有助于更好地认识高等教育的内外部关系,为中国高等教育的发展与改革提供新的参考思路;三是采用发展的眼光,以美国为鉴,探讨有哪些起初不易被察觉的鸿沟将随着高教普及化而加深,从而提出一些前瞻性的思考和建议。
一、家庭第一代大学生直面的挑战
本文利用美国著名学者Pascarella[12]和他的团队总结的评价第一代大学生高等教育经历的四个方面——学生个人背景(例如是否为第一代)、学业经历(例如成绩和学业收获)、非学业经历(例如人际互动、课外参与、社会实习等)、所上大学的各项指标(例如大学排名和竞争性),为第一代大学生的学习经历画像。
(一)学业表现
美国社会当下存在剧烈的种族对立、移民和贫困相重叠的社会结构性冲突。社会系统性种族歧视招致了民众对教育不平等的巨大争论。美国第一代大学生大多是非洲裔和拉丁裔[13,23-24]或者来自移民家庭并且具有语言障碍,这导致他们通常与主流白人社会存在文化割裂[25]。美国有大约4500 万移民,其中绝大多数来自欠发达国家,有25%的移民甚至是非法移民[26]。这些家庭的第一代大学生中,绝大部分的母语并非英语,语言和文化障碍使他们无法取得良好的学业表现。在大学学业表现方面,美国的文献一致发现,第一代大学生无论标准化考试成绩还是GPA,都普遍低于非第一代大学生[11-12,27-30]。美国社会将现有教育体制戏称为“学校到监狱一条龙”(school-to-prison-pipeline),用以形容教育系统和司法系统共同针对少数族裔的社会结构性歧视。因此,美国第一代大学生的学业问题是美国种族、移民以及贫困问题连环效应中的一环,并非孤立的教育问题,难以通过单一的教育政策被有针对性地解决。
实证结果发现,中国第一代大学生在学业上普遍勤奋且投入,与非第一代大学生之间的学业差距几乎不存在[31],甚至更加优秀。学业上的劣势也仅限于来自农村地区的第一代群体。一项针对1978 年到2008年国内某大学毕业生的调查显示[32],第一代大学生在学业表现上显著优于非第一代,并且展现出了远高于非第一代的学业投入。中国第一代大学生普遍来自弱势家庭,他们更加吃苦耐劳,对于学业更加认真投入,懂得发挥自己的应试优势,更加珍惜并且牢牢把握高等教育改变命运的机会[33]。家庭环境的劣势很可能造就了中国第一代大学生勤奋刻苦的学业精神和卓越的应试能力。然而需要强调的是,国内第一代大学生庞大群体的内部多样性。另一项研究发现城市和农村第一代大学生的学业表现差异较大,虽然城市第一代和非第一代大学生在成绩上并未有明显差异,但农村第一代大学生的成绩却低于其他组别。控制高考成绩后,农村和城市第一代与非第一代大学生在奖学金、挂科率和专业排名上再无显著差别[31]。中国第一代大学生整体上不存在绝对弱势,其被考试选拔识别的优秀个人素质、竞争动机和高强度的学业投入可以相对弥补家庭先赋性劣势,但是来自资源极度匮乏地区的第一代大学生面临与美国第一代大学生相似的处境。
(二)能力提升和学业收获
中美两国对于第一代大学生能力提升和学业收获的研究数量都比较有限。文献显示,美国第一代大学生常被直接定义为学业困难群体,所以大部分研究都关注他们是否能顺利毕业以及辍学率的变化[34]。少数研究关注他们的能力提升和学业收获,发现他们的成长比非第一代更缓慢[15,24]。有关中国第一代大学生的学业收获和能力提升的研究结论无法一概而论,因学生背景和高校层次而异。有文献根据大学生自我报告分析发现,第一代大学生的教育收获显著低于非第一代,但效应值较小,此差异性也只在“985”高校内更为明显[9],这说明第一代和非第一代大学生的统计学差异可能不具备现实意义。另一项基于4000 多名本科生教与学调查的数据显示[31],农村第一代大学生在自我感知的专业素养和核心能力素养提升上均低于城市第一代和非第一代大学生,例如专业能力层面的基础知识、沟通表达、批判性思维、问题解决和未来规划等。不过,城市第一代大学生在能力提升方面并未展现出相较于非第一代的弱势。所以,中国第一代大学生的能力提升和学业收获更多是家庭和社会成长背景共同作用的结果,群体内城乡差异较大。
对于中国农村第一代大学生的能力收获表现的研究也存在争议。一项研究发现,农村第一代大学生的表现异常优异,不仅在学业能力提升上高于城市第一代大学生,在信息技术能力提升上甚至超越了非第一代大学生[35]。虽然此项研究发现农村大学生在入学时各方面能力的起点均低于城市第一代和非第一代大学生,但其能力提升结果表明,第一代大学生在利用学校资源弥补家庭劣势、实现迅速赶超。
(三)人际互动和课外活动参与
在人际互动和课外活动参与方面,中美两国第一代大学生都普遍弱于非第一代[24,36]。养成社交活动的综合能力需要较高的家庭文化和社会资本,这是第一代大学生的短板[37]。第一代大学生的父母因为缺乏高等教育经验,很难给予孩子师生互动或者生生互动的有效建议。研究发现,无论是师生互动还是和同学互动,中国第一代大学生都弱于非第一代[38],且农村和城市第一代均不擅长[35]。在课外活动参与次数方面,第一代大学生也显著少于非第一代。
更细致的研究发现,当学校提供充沛的资源支持时,中国第一代大学生在课外活动中可以有不错的表现。第一代大学生在一般高影响力教育活动(名词解释引用自张华峰团队对美国学者乔治·库[39]提出的High-Impact Educational Practices 概念的中文定义——“该类活动是学生课外自主选择和参与的活动,需要学生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积极与教师和同伴互动、不断反思并在实践中应用知识,同时从各方面获得及时而丰富的反馈,进而对学生的学业和全面发展产生积极的促进作用”)中的参与度并没有显示出和非第一代的明显差别(effect size = -0.019),只有在高资源驱动型教育活动(如和老师一起做研究、海外学习等)中才表现出劣势[9]。另一项研究也同样发现,在学校资源扶持下开展的社会实践类活动(比如实习、社会调查、社区服务等)中,第一代和非第一代大学生不存在差异[40]。两项研究的作者都指出,中国第一代大学生只有在面对需要大量家庭资源和个人社交能力的活动时,才容易陷入困境。对依赖学校提供主要资源的一般性社会或者教育活动,他们的表现和非第一代大学生一样出色。高校的此类帮扶干预对第一代大学生起到了有效的补偿作用。
(四)顶尖学府可能带来更大挑战
第一代大学生只占据美国顶尖大学学生的极小比例[8],他们通常来自出身劣势特别明显的少数族裔、低收入家庭,他们的高退学率已经不足为奇[16,20-22,24]。通常认为,美国第一代大学生进入顶尖私立大学后,面临更大的精英文化差异和融入性障碍[41]。在高竞争环境的顶尖学府中,中国第一代大学生的学业表现和适应性情况存在争议。有研究确实发现第一代大学生在“985”“211”等“双一流”高校中展现出较差的学业成果、学业动力、学业策略和学业活动参与度[9]。不过,仅凭第一代和非第一代大学生的截面数据比较,无法反映他们在顶尖学府中利用学校资源不断进步的全部图景。中国并未有研究发现此结构性弱势在大学期间逐步增大并导致辍学的结论,个别研究反而发现第一代大学生的追赶现象[35]。从我们身边的经历来看,在中国顶尖大学里,总体退学率不像美国那样高,且退学并没有集中发生在第一代大学生群体中。清华大学还曾从积极的叙述视角专门拍摄“家庭第一代大学生”主题的招生宣传片。在中国顶尖大学,既可能因高度竞争而加剧出身劣势,也可能因学校资源和平台得天独厚而缩小家庭背景造成的差异,事实究竟如何亟待研究。
二、教育体制构成学业“势能”
虽然中美第一代大学生有着相似的学业困境,但我们同时也注意到两种截然不同的教育体制所带来的结构性影响。从大学入学机制、公办基础教育系统到经济援助,两国采取了不同的促进教育平等的举措,也使得两国第一代大学生的体验不尽相同。
(一)大学入学机制
美国大学录取过程强调“全面评估”(Holistic Admission)[42],会考察学生的平时学业表现、特长能力、种族以及成长经历。这样的录取机制在对精英群体的选拔和培育上存在优势。而第一代大学生往往没有条件获得良好的基础教育[43],也无法负担费用高昂的课外兴趣班和能够丰富履历的社会活动。这无异于扼杀了他们通过高等教育改变命运的出路[44]。美国的弹性录取制比“以分数为准绳”的标准化录取制更加容易成为社会阶层固化的工具[44]。美国为增加少数群体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曾经推广平权法案(Affirmative Action)[45],并且在大学申请表上询问申请者是否是家庭第一代大学生,让来自弱势群体家庭的孩子可以得到额外的入学机会。然而平权法案带来诸多社会争议,并且在多个州已被禁止[46]。有学者发现平权法案加剧了少数族裔学生在学校内的文化错配现象,导致了更加严重的学业困境[47]。另外,通过倾斜政策进入大学(尤其是顶尖大学)的学生,实际学业能力和家庭背景无法和其他学生抗衡。他们是因为出身背景处于显著的弱势而进入大学,并非因为他们的学业能力足够优秀。美国的录取机制使得被破格录取的第一代大学生在未入学前就已存在学力断层,由此引发一系列大学求学适应障碍[47],甚至退学。考虑到贫困少数族裔在标准化考试下的弱势现状,在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后,美国大量本科院校在录取时选择不再要求标准化考试成绩。例如,作为公立高校代表的加州大学(University of California)系统下的所有大学在2021年宣布永久取消采用SAT或ACT等标准化考试作为录取标准[48]。此项政策使得美国大学录取制度更加偏离于“以分数为准绳”的透明录取方式。此举究竟是否会普惠到弱势群体学生,还有待时间的检验。
高考作为中国大学的录取选拔机制,相较于美国大学的弹性非透明录取机制,对于资源匮乏群体家庭的孩子考入并适应大学学业挑战更加有利[4]。中国高中生进入大学必须以相应的学业能力与学术准备为前提,其他方面的爱好特长和家庭背景不作为参考。高考制度一方面因无法全面评测学生的所有素质,特别是非学术性素质而被诟病,另一方面却能够排除家庭出身、文化社会资本、经济条件、家庭支援等先赋因素的干扰,纯粹地依据学生个人才智与学习能力决定录取结果。由于高考是一项提供“考试分数平等”和“学业能力适配”的入学机会分配制度,因而比较能够使入学学生顺利完成学业,即使他们是第一代大学生。并且,这项制度在大学扩招过程中依旧维持了一定的选拔和适配效力,使得高教大众化没有直接造成大规模的第一代大学生学业失败的现象。
(二)公办基础教育格局
父母学历不高的学生有机会获得怎样的中小学教育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其进入大学的可能性。要弥补家庭学术性教育的不足,国家基础教育格局,特别是当地公立基础教育的质量与普惠低廉程度是讨论第一代大学生不可忽视的体制性要素。
在美国,公立和私立学校之间存在着明显的种族和阶层隔离(Segregation)。根据美国教育部的数据,美国有约10.8%的学生就读于私立学校[49]。在哈佛大学,则有35%的学生来自私立中学,在家庭年收入五万美元以上的学生中,有66%来自私立中学[50]。私立中小学收取高昂的学费,享受更加优质的教育资源,美国私立高中学生几乎所有标准化考试科目成绩皆显著优于公立高中学生[51]。私立基础教育路径受到白人中上阶层的偏爱,他们成为美国顶尖私立大学的主要生源。
中国的基础教育总体上以普惠性公办学校为主。据教育部2020年的数据,民办高中数量占普通高中总数的7.2%[5],政府还提出了进一步压缩民办基础教育的政策②。中国民办学校的定位不同于美国的精英教育或宗教属性,发达地区的许多民办高中致力于本科阶段的出国留学准备,与公办学校不构成国内升学竞争。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公办学校中升学竞争力最强的被称为“超级中学”。此类学校通过考试选拔招录了最有学术潜力的学生,集聚了优质的师资和丰富的教育条件,甚至能够提供提前领略大学教育的机会,还能取得亮眼的升学业绩[52-53]。一方面,如能进入这类学校,其教育优势无疑能够对父母学历不高的中学生给予较大的补偿。另一方面,众所周知,“超级中学”优厚的办学条件不仅依靠公办资源,也积累了可观的家长投入,并且不少“超级中学”的办学模式与民办中学具有利益绑定的“裙带关系”[54-55]。那么在这种办学格局之下,其入学机会还有多大程度向品学兼优的中低阶层家庭子女开放[56]?为此要注意公办教育名义下“嫌贫爱富”的招生倾向[57]。作为发展过程中的产物,“超级中学”的利弊相随。长远来看,更重要的是使广大的公办学校都能具有不亚于“超级中学”的教育水准,普遍提升家门口、家附近的中小学质量,这将成为比大学更有效助力第一代大学生的教育制度基石。
(三)大学生经济援助
研究发现,经济压力是美国第一代大学生辍学的主要原因之一[10,58]。美国大学学费及住宿费平均一学年约为1.8 万美元(约合12 万人民币),私立大学则高达4.4万美元(约为30万人民币)[59]。由于过去50年来主导的新自由主义思潮和2008年的金融危机,美国公共服务财政拨款大幅削减,各州财政状况不容乐观。美国大学财政来源大幅依赖学费[60]和私人及企业捐款,导致大学(尤其是顶尖私立大学)青睐录取来自“高资源”校友家庭的孩子。例如,哈佛大学2019届学生中有16%的学生父母毕业于哈佛,有28%的学生至少有一名亲属毕业于哈佛[50]。如今,上大学已经从公民享受国家公共资源的权益,变成了自由经济市场内的教育消费行为[61]。
1992 年,美国《高等教育法案》(Higher Education Act)被再次修订,大幅度放宽了大学助学贷款额度和限制。在之后经济危机以及财政拨款收缩的共同作用下,一批以盈利性为目的的大学由此诞生[62],美国越来越多的大学生通过贷款而非助学金支付日渐高涨的学费[58],进一步加剧了教育资本化[63],造成了现在高达1.75 万亿美元的学生债务危机[64]。美国大约有4600 万人背负学生贷款,平均需要18.5 年才能偿清[65]。美国前任总统奥巴马直到44 岁才缴清自己的学生贷款[66]。巨大的还款压力之下,有的学生为了打工赚取生活费,牺牲学业和休息时间,导致高比例的退学率[10]。也有学生毕业多年后仍要承受巨额债务负担,这影响了其职业选择和早期资本累积[67]。学费高昂和教育资本化还造成校园内部贫富两极分化,来自贫困家庭的美国第一代大学生更加难以融入因为学费筛选而导致收入分层的校园氛围[68],遏制了贫困少数族裔群体进入大学的机会[69]。
中国高等教育主要被视为公共利益而非个人消费,高水平大学皆为公办,大学学费并不依据市场供需规则而是依照社会发展需求定价[70]。高质量公办大学的学费和实际教育费用相比非常低廉,多年以来甚至没有受到通货膨胀的影响。除了公立大学的学费亲民,政府还通过各种无需偿还的奖学金补助项目避免学生由于经济原因而失学。教育部《2020年中国学生资助发展报告》显示,2020 年内共有3678.22 万名大学生接受国家资助[71]。每年被大学录取的学生均会在录取通知书中收到家庭情况调查表,以便学校在学生入学前掌握学生的家庭经济信息。中国为贫困学生开设了“绿色通道”——困难学生可以先入学,再通过学校帮助寻找资助渠道的报到流程。此外,对特殊困难群体政府还制定了学费减免等政策,并且要求各大学提供勤工俭学机会。这些政策让学费和生活费不再成为中国贫困学生申请大学时的主要阻力,大幅减少了学生因为贫困而无法入学甚至退学的情况。当然,公共财政不可能无限追加。随着高等教育进一步普及化以及全面提升大学教育质量的要求,继续维持低廉的学费需要依靠更加庞大的财政投入,这是否会成为制约高等教育未来发展的瓶颈?高水平民办大学、多元社会力量的引入,包括市场机制和消费原则的有限接纳,都可能成为未来发展的选项。
三、文化信念塑造求学意志
教育体制与社会结构构成了第一代大学生学习经历的外部条件,进一步深究支持其学业突破的内在力量,则与所处社会文化传统有很大关系。由于中美分属于完全不同的传统源流,直接平行对比并不恰当,下文仅择取主要方面来展开关于文化影响的分析。
(一)传统文化信仰
中国自西周以来建立了崇尚文教、以文化人的立国传统。儒家文化圈的民众普遍尊师重教,向往升学。中国上千年的科举制进一步从政体和制度上巩固了这一文化风气。科举制见证了无数寒门学子通过读书实现了阶层跨越,成为改变家族命运的领头人[72]。当今高等教育制度背后所被赋予的促进社会流动的使命体现出“学而优则仕”观念的延续[73]。它对于人才流动的筛选与导向功能激励第一代大学生在学业中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4]。
儒家思想推崇“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强调个人发展与国家民族命运的密切联系。正如周恩来总理曾经说过:“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在这一观念影响下,教育更多地被视为公共事务,学业成就也不只是个人成就。美国虽然也有“美国梦”(American Dream)的主流信念,但其强调的是通过个人努力改变自身命运,而未必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并且“美国梦”的内涵并不包括自身发展与家庭、国家、民族命运的联系。
(二)家庭的联结
在传统文化的浸润以及过去几十年经济高速发展的背景下,中国涌现了大量来自城市中产家庭的第一代大学生。他们的父母普遍具有稳定且小康的收入。这些父母虽然不具备大学文凭,无法给予子女关于高等教育的信息和经验,但他们热衷于为孩子的教育投资。中国父母在教育上的投入远高于美国平均水平[74]。他们渴望子女可以进入高等学府,光耀门楣,未来获得更好的发展,因而心甘情愿投入巨额资本。中国教育财政家庭调查数据(2017)显示,中国大陆地区家庭教育支出占到家庭收入的16%[75],是美国家庭教育支出的2.1 倍[74]。其次,中国有上千年的宗族文化,强调个人成就及名望对家庭繁荣绵延的重要性,重视生命价值在代际的延续,是农村人口重要的社会资本[76]。来自家族旁系亲属的教育或物质资助在农村学生求学路上扮演了重要角色[77]。因此,中国第一代大学生的小家庭和大家庭皆有可能弥补文化资本的不足,他们仍有机会借助家族资源和自身能力进行追赶。但是,随着高等教育持续普及化,上述在经济超前高速发展中形成的经济条件好而学历偏低的家庭将越来越少,仅剩的第一代大学生将陷于家庭经济和文化双重条件的弱势。随着城市化的推进,原子化、小家庭的现代生活方式将越来越多地瓦解传统宗族,大家庭内部的联系也在减弱,后一种亲属帮扶也可能不再奏效。
(三)大学校园文化
美国西北大学史蒂芬教授和他的同事根据第一代大学生的学业困境现象提出了文化错配理论(Cultural Mismatch Theory)[78]。该理论指出美国的顶尖大学是为中上阶级学生所打造的,存在固化阶层的作用,相关结论得到了数据支持。这些大学更加看重学生的独立意识:上大学即代表脱离了原生阶层,从此走向经济和人格上的独立。第一代与非第一代大学生在升学动机上的文化差异即导致了他们的大学体验差异。第一代大学生的原生阶层更强调人际和家庭关系的相互依赖性。上大学不仅代表了光耀门楣,他们同时需要反哺家庭、回馈社区和家乡。非第一代大学生更多地将大学经历视为自身成长为社会独立个体和自主性塑造的渠道。美国有大量研究发现,第一代大学生更加偏向于和社区、周围环境、同龄人建立联系与合作来取得学业收获[79-82]。这明显有别于美国社会和校园主流的个人主义文化[83-84]。这样的文化背景错配,导致第一代大学生从个人价值观上难以融入美国高等学府,尤其是顶尖学府。他们的自我认知与大学的期待以及最终培养目标难以契合。
目前中国基本上不存在严重的大学校园文化与第一代大学生社会文化特征错配的问题。当今中国大学教职工的主要群体绝大多数是家庭第一代大学生,和当下同样身为第一代的学生们有着相似的家庭出身和求学经历[85],能带给学生榜样示范[86]。另一方面,大学老师作为学生导师,会参与到学生的求学和求职发展路径中,并且影响学生的大学体验[87]。大量实证研究发现,师生互动可以有效提高第一代大学生的学业表现[88]、学业投入和校园融入[89-90]。当第一代大学生无法从父母那里获取经验和资源时,大学老师即成为他们重要的人生导师。老师和学生相似的出身背景很可能会提升师生互动的效率与质量。
值得一提的是,一些中国学者意识到第一代大学生所携带的独特文化资本,创造性地采用更加积极的视角来解释家庭出身的影响。例如关于农村“底层文化资本”的讨论[91],认为底层学生凭借自身向上拼搏的决心和强调学业的道德化思维,实现了大学文化“突围”,而非通过完全迎合主流精英文化来取得学业成就。还有学者指出,文化赤字理论并不能完整解释那些在大学内成功“入局”的第一代大学生。通过优势视角理论,识别第一代特有的群体文化资本,并提供社会环境资源支持[33],更加符合第一代大学生的发展需求。
四、小结:赋能中国家庭第一代大学生
在一个现代社会,家庭第一代大学生能够在多大程度上顺利融入大学、形成归属感并取得学业成功,标志着这个社会里“教育改变命运”之路的真实宽度。由于中国近现代高等教育变革的特殊历史背景,最初中国家庭第一代大学生并不是“弱者”,他们数量庞大、奋发图强、敢于拼搏,是过去四十年中国社会高速发展的建设者、推动者和受益者。他们成长于教育大众化和普及化政策下,得到了教育体制和文化背景的赋能,是中国发展的中坚力量。
家庭第一代大学生不是个人本位的静态标签,而是基于在家族世代中前几代人的受教育水平而形成的特质。第一代大学生的后代便不再是第一代,第二代因第一代的存在而产生,第二代的产生又使其他第一代陷于相对弱势。第一代与第二代并非对立关系,我们不能为保护前者而抑制后者。他们共同代表了教育发展的成就,他们是一家人。
如今,随着中国家庭第二代、第三代大学生的产生,那些上一代没有搭上高等教育“头班车”的第一代大学生们开始面临不太明显的发展困境。综述一系列相关研究显示,目前中国家庭第一代大学生为了考入大学所付出的代价、入学后面对的困境、毕业后迎来的挑战,这些均与美国第一代大学生无异。中美第一代大学生都需要付出更多的学业投入以获取与非第一代同样的成绩;与此同时,他们更少进行师生互动,更少参与社会和学术活动,因此错失掉的成长和锻炼机会也成为他们的沉没成本。
另一方面,与美国相比,目前为止中国家庭第一代大学生得到了更多来自文化传统、教育体制和大小家庭的支持,使“教育改变命运”在中国不只是个人的非凡努力与罕见的幸运故事。不过,通过本文的分析也应注意到,这些优势并非必然存在,一些有利因素正随着经济社会发展等外部条件的变化而自然地削弱,另一些有利因素可能因忽视或误解而被人为地革除,学术研究应致力于揭示这类不太一目了然的变化趋势。
当然,美国第一代大学生受困于美国固有的文化矛盾与教育体制,他们的情况不完全适用于中国。在以美国的研究和结论来定位中国第一代大学生时应该谨慎。然而,美国第一代大学生的相关经验对当下刚刚迈入高等教育普及化初期的中国仍有部分启示作用,其帮扶政策和举措具有一定借鉴意义。
第一,对各种弱势群体一刀切的帮扶项目无法有效满足第一代大学生的复杂需求。来自偏远地区的第一代大一新生为最困难群体,应成为第一代大学生中的首要帮扶对象。可以借鉴美国Stephens团队设计的干预项目[92],为新入学的第一代大学生分享高年级学长的真实故事,以此激励他们努力奋斗,缩小教育差距,提升学业表现。
第二,地方学校和地方政府应该提供更多的大学教育资讯。基础教育与高等教育联动,尽可能减少在大学入学初期信息不对称导致的大学体验差异。例如,在贫困地区高中开展高考志愿填报培训、分发普及手册、介绍大学专业、组织大学升学经验分享等活动。尤其是可以借鉴美国的实证研究结论[93],减少老师的直接讲授,避免第一代大学生在师生互动上无意识的抵触心态,更多地邀请当地成功考入大学的学长或学姐进行升学经验分享。
第三,参考美国马里兰大学的干预项目经验[94],中国大学可以提前收集学生家庭情况,根据本校第一代大学生数量来调整大一新生的入学报到活动、宿舍分配政策以及课程模式,为他们打造第一代学习和生活社区。大学还可根据学生家庭情况,为第一代大学生匹配与其出身背景相似的辅导员及导师,为其学业适应提供缓冲和指导,促进师生互动。
注释
①根据《中国高水平大学课程教与学追踪调查(CUCE)》。
②2021 年国务院颁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民办教育促进法实施条例》后,部分地区要求民办学校数量占比减少到5%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