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讲义视角的西南联大教育精神研究
2022-11-27李松梅
夏 彪,李松梅
(丽江文化旅游学院,云南丽江 674199)
西南联大的教育是成功的,是中国现代高等教育的一面旗帜,为现代教育树立了典范。长期以来,关于西南联大的研究是学界研究的热点。鉴于研究视角不同,研究也呈现出热点和缺失。伊继东和冯用军指出系科建设、历史贡献、课程教材、教育教学等尚未引起足够的关注〔1〕。笔者通过对“西南联大教育”“西南联大精神”等关键词进行统计分析,从研究内容上,主要围绕西南联大教育理念,联大精神,西南联大的课程设置、人才培养模式、教学方法、学生的实践活动、教师的教学方式、教授的学术、学校的管理制度等方面进行研究①就笔者有限见闻,相关研究主要有:念兴昌《教育救国:追寻西南联大爱国主义精神》载《云南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20年第3 期79-88 页;施要威《多重冲突视角下西南联大精神的彰显》载《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3 期69-72 页;郭建荣《西南联大精神与北京大学》载《北京教育(高教)》2019 年第10 期99-102 页;王喜旺《西南联大的学术精神》载《史志学刊》2017 年第6 期53-62 页;施要威《西南联大教授群体的文化性格与联大精神》载《高等教育研究》2017 年第3 期78-88 页;姚宇华《科教融合:西南联大教育奇迹的秘密》载《中国高校科技》2016 年第3 期46-49 页;许琦红《论西南联大的大学精神及其启示》载《教育评论》2015 年第7 期141-144 页。。因目力所及,对西南联大讲义方面的研究缺失〔2〕,有待进一步深入探讨。正如清华大学教授刘东所强调,讲义、教材、校风等对西南联大有历史性的贡献,是教育精神的遗产〔3〕。亦如郑临川所强调的那样,西南联大教师所讲授的课程,既传授了知识,同时拓宽了学生读书的视野和深远的思路,普及沾灌了较多的学生,饱饫熏习前贤〔4〕。鉴于西南联大的教材、讲义等遗产的重要性,本文就西南联大遗留的部分讲义进行梳理,分析研究其内容,探赜蕴藏其间的思想,以管窥联大的教育精神。
一、允公允能,爱国爱民
1944 年,西南联大常委张伯苓在《四十年南开学校之回顾》中言及南开大学办学目的时说:“南开学校系因国难而产生,故其办学目的旨在痛矫时弊,育才救国。”〔5〕张伯苓将时弊总结为“愚嚣”“弱修”“贫静”“散嚣”“私挣”,无疑抓住了中国教育病根。基于此,张伯苓提出五项训导方针②即重视体育、提倡科学、团体组织、道德训练和培养救国力量。,将南开的精神总结为“允公允能”。即“一以‘公能’二字为依归。目的在培养学生爱国爱群之公德,与夫服务社会之能力。故本校成立之初,即揭橥‘公能’二义作为校训。惟‘公’故能化私,化散,爱护团体,有为公牺牲之精神;惟‘能’故能去愚,去弱,团结合作,有为公服务之能力。此五项基本训练,以‘公能’校训为指导原则。而‘公能’校训,必赖此基本训练,方得实现。分之为五项训练,合之则‘公能’二义。允公允能,足以治民族之大病,造建国之人才。”〔6〕张伯苓通过五方面内容的总结,将培养爱国爱群总结为“公”,将为“公”服务总结为“能”,道出了教育的实质。审视西南联大八年,张伯苓所倡导的允公允能,不唯南开大学倡导,西南联大师生是允公允能的践行者。
郑天挺在联大八年,根据《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各院系必修选修学程表》统计,共开过五门课程①这五门课程是“隋唐五代史”“隋唐史”“明清史”“清史研究”“中国史部目录学”。,这些课程,大部分皆有讲义,保留较为完整。目前,经孙卫国等人对原讲义②郑天挺的讲义主要是记录在卡片上。内容的整理,已出版的讲义有《郑天挺明史讲义》《郑天挺元史讲义》《郑天挺隋唐五代史讲义》和一部在讲义基础上写就的《清史探微》专著,由中华书局出版。明清史是郑天挺上课次数较多的课程。在讲明史时,《明史讲义》便提出国史教学目的:
一、说明中国历代文化、政治、经济、社会之变迁及现状造成之由来,以激发爱国爱民族之意识。
二、说明前贤往哲之丰功伟烈、嘉言懿行,以培养青年之品格与志趣——人格之修养。
三、说明中华民族之演进与拓展,对世界文化之贡献,以养成民族振兴之信念。
四、说明历史上中国所遭遇之困厄(经济的、文化的、异族侵略)及所以冲破消弥之经过,以养成其自信、自强、自负、自爱之精神。〔7〕5-6
讲义中可清楚看出郑天挺的教学是为了激发学生的爱国爱民意识,提高人格修养,提升思想品德,为民族伟大复兴做贡献,同时养成和弘扬自信、自强、自负、自爱之精神。不难得出,这样的课程已融入了思政元素。郑天挺将爱国爱民放在第一条,可见对爱国爱民教育的重视;将人格修养、民族振兴放在第二、三条,其讲义彰显了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弘扬;将养成自信、自强、自负、自爱精神与中华民族相连,其思想中已蕴涵了民族自信,肯定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实现。从所列举四条内容,其爱国与爱民思想贯穿于教学。
联大教学可谓一道风景。“闻先生教古代神话,非常‘叫座’。不单单是中文系的、文学院的学生来听课,连理工学院、工学院的同学也来听。”〔8〕其中缘由,与讲课内容不可分离。联大教授遭遇乱离,历经生死,在教学中显出对国家、民族和人民的无限关怀。讲《中国文学史》:
自屈原死后,这种迷恋旧理想的风气遂绝,但在战国末年此风曾经风靡一时,如樊於期、田光、荆轲之徒,都能视死如归,盛况可以想见。因此,我们可以相信古代尧时不用肉刑而采取墨、劓的惩罚,原因在于当时的人怕失面子比死更厉害,那么战国末年人们视死如归的风气可不是还有三代的遗风么?〔9〕72
黄金时代相去愈远,……我们生活在今天的新时代,应该取法屈原刚毅的意志,韩非革新现实的态度,来努力完成当前抗战建国的神圣任务,则屈原的伟大精神便能够得到发扬光大了。〔9〕71-72
闻一多由屈原讲至樊於期、田光、荆轲,可谓是感怀古人,用心良苦。屈原的爱国之心天地可鉴,樊於期、田光、荆轲这三人都有一种刚毅果敢的行动力和具备自我牺牲精神。讲义如此,用意明显。所列古人,已将自己融至古人身上了。“一二·一”运动中,闻一多从“书斋”走到“广场”,由“雅士”蜕变为“斗士”就是很好的证明。闻一多在云南大学致公堂说:“历史赋予昆明的任务是争取民主和平,我们昆明的青年必须完成这任务!我们不怕死,我们有牺牲的精神,我们随时像李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长时间热烈的鼓掌)”〔10〕这是闻一多《最后的一次演讲》,可谓“青史有专篇”。闻一多在行动中用鲜血言传身教,他的人生显示了悲惨而又光荣的生命张力。正如郑临川所言,闻一多在思想、性格、学养和治学方法各方面都融入了爱国和求实的精神〔11〕5。闻一多的这一思想,可在其早时发表的《文艺与爱国》中找到。该文虽然谈论的是文艺与爱国关系,但闻一多认为同情心是艺术的真源,产生民族情怀。这种教育精神,“只本着爱国和求实精神,以蜜蜂般的辛勤,春蚕似的执着,蚯蚓样的勤劳,为祖国的文化教育事业鞠躬尽瘁”〔11〕10。
浦江清讲《南渡初期作家》时,一针见血指出“北宋末年政治很腐败”。宋徽宗任用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李彦、朱勔六贼大局,再叙“靖康之变以后康王构(高宗)即位于南京,用黄潜善、汪伯彦为相,无志北上”。接着讲各地义兵、八字军“赤心报国、誓杀金贼”抗金事迹,重点叙述宗泽、李纲、岳飞等英雄所创战机大势,再描述“重用秦桧,一意求和。高宗既惧怕金人,又私意在保持帝位”的皇帝心态,抗金将领岳飞最终以莫须有之罪被杀,韩世忠被罢免军权。一个被杀,一个被闲置。讲义中言:“岳飞的《满江红》就一直为人们所传诵。这首词慷慨激昂,是他爱国思想和英雄气概的集中体现,是反侵略战争中的抗敌诗歌。”〔12〕如今读之,无不愤慨。一来为统治者无能而叹,二来为英雄不得志而哀,三来为不随民愿而愤。浦江清讲义中,将爱国精神和英雄气概还原,义愤填膺,又快人快语。类此精神,不胜枚举。
1939 年6 月12 日,钱穆在昆明宜良岩泉寺写成《国史大纲》一书,作为其讲义和历史系教材使用。审视该书,渗透了钱穆对华夏民族命运的思考。在讲义开篇便写到阅读该书所需要的信念:
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
二、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
三、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已往历史最高之顶点,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
四、当信每一国家必待其国民具备上列诸条件者比数渐多,其国家乃再有向前发展之希望。〔13〕1
关于该书,有学者认为《国史大纲》以独特的眼光开创了通史写作的体例。也有学者认为“爱国思想”浓重不足道取。认为该书是“政治”的传声筒。对于此种批评,显然已罔顾事实。日军侵华,联大师生“绝徼移栽桢干质”,辗转大半中国,文法学院到达蒙自,后又到昆明。正如钱穆所言“自念万里逃生,无所靖献,复为诸生讲国史,倍增感慨”〔13〕3。在国破家亡之际,身为国史教师,对国史所怀持的情愫和对民族、国家命运前途的感慨溢于言表。钱穆所著《国史大纲》,可谓“字字讲来皆是血”。该讲义开掘国史背后深厚的民族文化精神,另一方面欲扬救国救民之思想。
综上所述,西南联大的教授,正是他们肩上所承担的使命,在教学和工作内外都将允公允能付诸实践,探索和寻求救国之途,为救国救民而开药方,以寻求人民的出路为读书福祉,彰显西南联大允公允能的教育精神。西南联大教师将其凝练为校歌,以《满江红》为曲调,激扬的正是此种教育精神,激励着联大师生的教学和学习。
二、兼容并包,世界眼光
蔡元培任北大校长时倡导“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办学理念,同时亦说:“我对于各家学说,依各国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兼容并包。无论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效,尚不达自然淘汰之命运,即使彼此相反,也听他们自由发展。”〔14〕清华大学将“中西兼容,古今贯通”作为办学理念,成其最大特色。组建后的西南联大,从遗留的讲义中,亦窥探出了此种教育精神①蔡元培任北京大学校长后,既邀请新式人物到校任教,又邀请旧派人物到校任教,同时亦邀请不容党派的人物到校任教。这就是兼容并包思想的由来。本文所探讨的兼容并包思想,指讲义的形式、内容和思想的多样性,具体而言,指讲义形式中西融汇、内容中西会通和思想兼容并包。。
郑天挺在讲明史时,《明史讲义》开篇便道:“民族一称,在德国曰Volk,其字起于中古,意为战国,谓结战国以御外也。英文曰nation,字起于十六七世纪。大抵同一民族必须:血统相同、文化相同、宗教相同、语文相同、地理关系相同、经济关系相同、政治关系相同。但其间亦偶有例外,为美国之血统不尽相同,瑞士语文有三之类。西儒Moon 有Imperialism 一书可参看。”〔7〕3讲义中对民族概念的解释,郑天挺首先介绍德语、英语中的民族概念,然后从七个方面来总结民族概念范围和范畴,另外又从美国和瑞士所使用的民族概念加以区别,从讲义中不难看出,郑天挺明史讲义贯穿了中西兼容的教育思想。其后的讲义郑天挺便提出国史教学倡导世界眼光。即“世界眼光:去遍狭窄隘乡曲之见。时至今日,若不予来自国外之势力有所了解,决难明了一国内部之政治史,因此世界眼光不可少。”〔7〕5在讲元史时为讲大扎撒一,讲义为:“札撒为札撒克之简称(见V.A.Riasanovsky:Fundamental Principles of Mongol Law,Tientsin,1937,日文译本《蒙古法之基本原理》246 页,原文为俄文)。蒙古语‘禁令’‘规则’(同上27 页)之意,其正确之意,则为‘法及秩序井然’也(同上246 页)。原语为jasag(见B.Y.Vladimirtsov 之《蒙古社会制度史》日文译本21页)。”〔15〕讲义中融合了日文、俄文思想,视野宏阔,思想深邃。从《郑天挺明史讲义》和《郑天挺元史讲义》所引内容,光语言就涉及六种语言,可见其特色。不难得出,郑天挺讲义中充分彰显了世界眼光和兼容并包精神。
闻一多讲《论史诗》时为了说清史诗概念,经过研究得出史诗源头出自希腊。史诗概念是从不同作家那里找到类似的体裁,然后从相似的作家作品中归纳出的一个概念。缘此,希腊的史诗可以分为Lyfie(歌)、Epic(史诗)和Dramatic(剧诗)三类。由此得出,史诗在西方各国作品中的理解存在差异〔9〕13-14。在讲《易林》时指出西方文学与宗教相关,表现出深沉和浪漫。《易》与宗教甚远,中国诗歌因不用《易》中的材料来创作,因此,中国文学自然少有西方的浪漫〔9〕34。审视中国文学,中国诗歌是言志的传统,赓续儒家文化,《易》中蕴涵中国文化。讲义中对中西两种文化进行了对比,讲《楚辞》与神仙思想时,闻一多从西方宗教中的“灵魂”思想进行对照,《山海经》中所传的种种不死之药,认为它们的实质是一样的〔9〕47。在此基础上,再讲《招魂》《远游》,闻一多演绎出中国的“神仙”思想及“游仙诗”是一类题材作品。讲《诗的唐朝与唐朝的诗》,用肉欲的(Sensual)非肉感的(Sensous)西方思想来比拟和推到初唐诗的发展风格与趋势〔9〕81。通过这样比较融合,闻一多将初唐诗发展的趋势、特征“形象”地把握住了。讲孟浩然时,通过孟浩然诗作欣赏分析,高度赞扬孟浩然诗歌艺术,是“山水诗”鼻祖。并说诗人写诗,有些人写诗写了自己的精华,而诗却是糟粕。有些人不仅写诗,而且在诗中写出了自己的灵魂。孟浩然的诗是有灵魂的诗作。又说,洋人写诗,只要能够写出好诗,对诗歌有贡献,可以掩饰作家本人的弊病,可以获得社会的原谅,其中缘由,西洋诗借助故事、技巧来表现个性,而中国诗注重胸襟的书写,故注重作家个人的人格修养〔9〕114。不难看出,闻一多通过中西文化间的差异分析,认为西方的文化倡导不因“人”而影响“文”的评价,然中国的传统却是既注重“文品”,亦要注重“人品”,甚至提倡“人品”大于“文品”。这正是闻一多所倡导的。讲王昌龄《长信秋词》,认为中国诗歌的艺术造诣高于西洋人的诗作。西洋人在作画时发明了用点作画,再利用远看的眼光将各点相连,这样的画便有了颤动的感觉,显得格外生动。王昌龄的诗有点的表现手法而又有颤动,所以王昌龄的诗也具有了颤动的美感和艺术〔9〕118。闻一多正是将传统与西学融汇,倡导站在传统的基础上融汇西方文化,体现了兼容并包的教学精神,拓宽了学生视野,也显示出教学风采。
陈寅恪主要治学中国史,一般认为其上课以旁征博引、以小见大和艰深著称。台湾汪荣祖盛赞道:“直接接触到西洋语文考证学派、实证主义史学,合中西考证于一炉而融会贯通。”〔16〕汪荣祖所评述的论断,在学界亦为公认。陈寅恪所做的学识学问,融会贯通成了他做学术的特点,在教学中亦可得到印证。陈寅恪在上课前,给学生列举许多课程讲解所需参考书目,并加以说明,在讲述中引证。如今,根据陈寅恪讲义内容亦可佐证。在《唐史讲义》里,讲“太宗与建成关系”便引巴黎图书馆藏敦煌写本李义府撰常何碑论证〔17〕250;论“安史之乱”时,引巴黎图书馆藏敦煌写本论述安禄山民族问题〔17〕304;在论及“唐前期财政”时,引用Sir M.A.Seein 著Innermoust Asia,Vo1,III,plate CXXVII 载文Astana Cemetery 所发见布文加以论证〔17〕320。陈寅恪的学生石泉、李涵整理了1944 年下半年的唐史听课笔记。在笔记中,记录了陈寅恪唐史的研究方法,其中一条强调了研究唐史要注意在时间上的变迁性,空间上需要用国际观念来研究唐史〔17〕495。这样的治学思想是独特的,也培养了许多学生。这样的思想可以溯源到陈寅恪留学欧洲时留下的读书札记。根据季羡林的整理,这些笔记涉及藏文、蒙文、突厥回鹘文、吐货罗文(土火罗文)、西夏文、怯卢文、梵文、巴利文、印地文、俄文、希伯来文等21 个方面内容〔18〕。从中可看出,陈寅恪学博精诚,学贯中西,兼容并包。在《“对对子”意义》《清谈与清谈误国》《五胡问题及其他》《隋唐史第一讲笔记大略》《元白诗证史第一讲听课笔记片段》等皆是如此,此不赘述。吴宓、钱穆、雷海宗等皆是学贯中西,讲义中皆体现兼容并包的教育精神。
总而言之,西南联大的教授在教学中采用世界的眼观教学,视野宏阔,传统与西学融汇,学博精诚,中西会通,讲义呈现出形式上中西融汇,内容中西融合,呈现了兼容并包的教育精神。不仅讲义中渗透兼容并包精神,就连创作也不例外。冯至受里尔克影响,晚年回忆说:“我在1941 年内写了二十七首十四行诗,表达人世间和自然界互相关联与不断变化的关系。……是里尔克《致俄尔浦斯十四行》给我树立了榜样。”〔19〕1942 年冬天,冯至开始《伍子胥》写作,创作属“里尔克式”的风格。《歌德年谱》研究是冯至一系列歌德研究的重要论文,是对外国文学浸淫的结果,被称为“中国式的十四行诗”。
三、刚毅坚卓,赓续文化
英国著名学者阿什比认为:“大学是遗传与环境的产物。”〔20〕抗战中组建的西南联大,此观点亦如是。联大的前身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都具有优良传统。西南联大将校训定为“刚毅坚卓”,显是真知灼见。第一,“刚毅坚卓”是对传统文化的继承。《易经·乾卦》:“大哉乾乎!刚毅中正”,《论语》:“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刚毅木讷近于仁。”显然,“刚毅坚卓”继承中国文化。第二,“刚毅坚卓”是对清华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延续。关于清华校训的诠释,梁启超1914 年11 月到清华大学时便说:“乾象言君子自励犹天之运行不息,不得有一曝十寒之弊。……且学者立志,尤须坚忍强毅,虽遇颠沛流离,不屈不挠;……人之生世,犹舟之航于海,顺风逆风,因时而异。”“坤象言君子接物,度量宽厚,犹大地之博,无所不载。君子责己甚厚,责人甚轻。……盖惟有容人之量,处世接物,坦焉无所芥蒂,然后得以膺重任……当其名高任重,气度雍容,望之俨然,即之温然,此其所以为厚也,此其所以为君子也。”〔21〕经梁启超诠释,道出校训精髓。其一,君子之人,需要有坚毅的意志和品格;其二,做君子之事,必先劳其筋骨,后才以膺重任;其三,君子品性要具备厚德载物的君子本色。很显然,梁启超将校训与传统精神、清华精神合二为一。第三,“刚毅坚卓”是南开大学“南开,难开,越难,越开!”精神继承。张伯苓伴随私立南开大学的发展,亦是南开办学的见证者,办学之艰,无不刻于心间,尤在南开大学被日军焚毁于战火后。这种精神,从张伯苓口中得出,亦是南开大学精神伟岸之处。西南联大校训“刚毅坚卓”,是三校在特定时期和特定环境下联合的产物,同时亦赓续了中国传统文化精神。
冯友兰是文学院院长,其讲义具有一定代表性。《新理学》(1939 年)、《新事论》(1940 年)、《新世训》(1940 年)、《新原人》(1943 年)、《新原道》(1944年)和《新知言》(1946 年)六书,被称为“贞元六书”,这是冯友兰在联大完成的著作,亦是当时讲课的讲义稿。冯友兰在艰苦的环境下写作、教学,践行了“刚毅坚卓”精神。正如《新原人》中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哲学家所应自期许者也。况我国家民族值贞元之会,当绝续之交,通天人之际、达古今之变、明内圣外王之道者,岂可不尽所欲言,以为我国家致太平,我亿兆安心立命之用乎?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非曰能之,愿学焉。”〔22〕在国家、民族、人民“多难殷忧”之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体现的正是一代学人应有的使命担当和高尚道德操守,是刚毅坚卓精神的彰显。这一点,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中亦可得到证实:“以此石,象坚节。纪嘉庆,告来哲。”此也体现西南联大学人“超绝出众、卓尔不群”品质。罗家伦的演讲稿也可佐证。在《新人生观》自序中道:“浩荡成江的鲜血,滂沱如雨的炸片,时代掀起的亘古未有之洪涛,能不使我们,站在存亡绝续关口的我们,对于整个的人生问题,有一度新的审察和领悟?我们要生存,我们更要有意义的生存,所以我们哪能不追求生存的意义,和达到这有意义的生存的方式?我们要挥着慧剑,割去陈腐。我们要扩清因循,颓废,软弱,倚赖,卑怯,和一切时代错误的思想——生命的毒菌。不但是打扫地方为了培养新的肌肉,而且是期待长成新的骨干。这伟大的时代需要我们有力的思想,有力的行为,有力的生命。”〔23〕5这段自序,栩栩如生又如实道出抗日战争时期中国面对日军铁蹄蹂躏和流血牺牲的悲惨现实。罗家伦站在中国生死存亡之时对中国命运做了审视和思考:国难当口,需要割去国人曾经的陈腐,唤醒并培养战胜日军的新人。在新人的精神世界中,需要长出新思想和有力的生命。这是一种可贵的精神品质——刚毅坚卓。翻开《新人生观》中所讲内容,亦可看到此特征:
要建立新人生观,第一必须养成道德的勇气(Moral courage)。道德的勇气是和通常所谓勇(Bravery)有区别的。通常所谓勇不免偏重体力的勇,或是血气的勇;而道德的勇气,乃是人生精神最好的表现。……第一,冲动不属于道德的勇气。……他的表现是暴烈(Violence)。暴烈是与坚毅(Tenacity)成反比例的。暴烈愈甚,坚毅愈差。……第二,虚矫也不属于道德的勇气。虚矫的人,决不能成大事。所谓“举趾高,心不固矣”。……他所有的勇气,都是经内心锻炼过的力量,以有程序的方式表现出来的。〔23〕9
从上述内容观之,罗家伦构筑的新人生观强调了坚毅品德的重要性和道德勇气的培养。这种既有道德勇气又坚毅果敢的人,是一种新人。敢于担当,勇于克服困难,卓尔不群。罗家伦等在教学中所体现的这一精神,不是个案,而是联大教育精神的代表。西南联大伴随抗战始终,屹立于战火岁月,风雨同舟,共度苦难。三校联合,可谓是上述精神融合之产物。若无此种精神,亦难维护坚守。正如冯友兰所言:“三校有不同之历史,各异之学风,八年之久,合作无间。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西南联大校训为“刚毅坚卓”,体现的正是师生所呈现出的联大精神。1941 年12 月,教授会向教育部陈述实情,需要增加学生贷金和教授薪水,当局允许25 名教授可享受“津贴”。但他们联名回拒,写“非常时期国立大学主管人员及各部分主管人员支给特别公费标准”上启教育部以示回复。其中言:“查常务委员合总揽校务,对内对外文际频繁,接受办公费亦属当然。惟同人等则有未便接受者。盖同人等献身教育,原以研究学术、启迪后进为天职,于教课之外兼负一部分行政责任,亦视为当然之义务,并不希冀任何权利。自北大、清华、南开独立时已各有此良好风气。五年以来,联合三校于一堂,仍秉持一贯之精神,未尝或异。此为未便接受特别办公费者一也。且际兹非常时期,从事教育者无不艰苦备尝,而以昆明一隅为尤甚。九儒十丐,薪水犹低于舆台,仰事俯蓄,饔飨时虞其不给。徒以同尝甘苦,共体艰危,故虽啼饥号寒,尚不致因不均而滋怨。当局尊师重道,应一视同仁,统筹维持。”〔24〕文后署名冯友兰、张奚若、罗常培、雷海宗、陈序经等教授。此文是冯友兰书写,体现联大教师可贵的道德操守与人格力量。学生“枵腹上课”,教授“九儒十丐”,但就是在这样的困厄中,西南联大弦歌不辍,体现的正是刚毅坚卓精神。正因如此,西南联大在极端困厄的条件下创造了骄人成果,留下许多佳话。西南联大从联合始算起,已历经80 个春秋,如今回忆,西南联大仍普照心田,芬芳扑鼻。
综上所述,抗战中组建的西南联大,举世瞩目,创造了教育史上奇迹,被世人称道为中国教育史上的一座丰碑。伴随抗日烽火始终的联大,可谓“多难殷忧”,亦可说“灾难铸就辉煌”,联大的历史证明了这一点。通过对联大讲义、学术成果或演讲内容的认知,发现在教学内外,无不言传身教,呈现出多种教育精神。首先是历经南渡的郑天挺、闻一多、浦江清、钱穆等在讲义中关怀国家、民族和人民的前途和命运并为之寻求福祉和探索道路,体现出允公允能的爱国与爱民的教育精神;其次是在西学和中学会通中体现了教育的世界眼光,彰显了兼容并包的教育精神;最后是联大教师在教学讲义中继承中国传统文化、延续清华校训和南开办学精神的基础上凝练为刚毅坚卓的教育精神,赓续中国传统文化精神。西南联大在讲义和教学中体现出的教育精神,荟萃了西南联大英华,也为社会、国家培养了栋梁之材,成为教育界值得珍惜的精神宝库。正如美国弗吉尼亚大学易社强(John Israel)所言:“西南联大是中国历史上最有意思的一所大学,在最艰难的条件下,保存最完好的教育方式,培养出了最优秀的人才,最值得人们研究。”讲义视角下的西南联大教育精神研究,亟待从不同的学术视野加于考察,为当下“课程思政”“世界一流大学”的内涵发展、高校教师教学能力、教师编写讲义等提供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