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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诗经》英译本序言比较研究

2022-11-27

关键词:毛诗序雅各序言

左 岩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广东广州 510420)

19 世纪随着西方汉学的确立与发展,《诗经》英译开始兴起,在短短二十年间共出现4 部英语全译本,分别为理雅各1871 年译本、理雅各1876 年译本、詹宁斯1891 年译本和阿连壁1891 年译本。译本序言是展现译者主体性的重要载体,在译著中占有不容忽视的位置。通过对这些序言的解读,无疑有助于读者了解译文性质、译者初衷、翻译策略、翻译过程、翻译生产与外部环境的关系等重要信息。本文将通过对以上4 部《诗经》英语全译本序言的分析,考察《诗经》在19 世纪西方社会的接受与传播状况,说明译者的翻译与阐释方式,并评述其中的价值与意义。

一、理雅各1871 年译本与1876 年译本序言:学术性译介导论的典范

1871 年,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诗经》译本作为《中国经典》第四卷出版,这也是《诗经》英译史上第一部全译本。理雅各1871 年译本以专业读者作为拟想读者,参考多种中国传统注释及汉学家的研究成果,采用无韵散体形式释译,并附有182 页序言以及大量注释。理雅各希望为西方读者特别是来华的传教士提供一个全面、系统、准确反映中国人思想文化观念,进而有助于进行有效传教的教科书,“他意识到传教士们必须掌握中国人的经书,理解作为中国人道德、社会和政治生活基石的整个思想领域后才可和自己担负的职责相称。”[1]10基于以上认识,他撰写了这篇学术性很强的序言,整篇序言分为五章,第一章主要介绍“《诗经》的早期历史和现存文本”(附录“《诗经》之外的古诗选”);第二章主要介绍“《诗经》的选源、诗篇的诠释和作者、《毛诗序》及其作者”(附录“《毛诗序》”“诗篇创作年表”“《韩诗外传》节选”);第三章主要介绍“诗篇的节奏和韵律、汉字的古音、诗篇的诗歌价值”(附录“中国诗歌的各种形式”);第四章介绍“《诗经》中的中国——关于其领土范围、政治制度、宗教和社会状况”(附录毕瓯《从〈诗经〉看古代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一文);第五章列出“本卷的参考书目”。

1876 年理雅各又推出韵体的《诗经》译本,这一译本以西方普通读者为拟想读者,译诗通篇采用朱熹《诗集传》的训释,尽管加以显化处理,仍较为繁复刻板,非一般西方读者所能理解和接受。相对于1871 年译本,1876 年译本的序言和索引都有所简化,删去原序言中第一章的附录“《诗经》之外的古诗选”;第二章的附录“《毛诗序》”及“《韩诗外传》节选”;第三章的第一节“《诗经》的韵律”、第二节“汉字的古音和《诗经》的押韵”及附录“中国诗歌的各种形式”;第四章的附录《从〈诗经〉看古代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一文;第五章“本卷的参考书目”。

理雅各这两个译本的序言并非一般性的导论,更像一份《诗经》研究资料汇编。由于《诗经》研究当时在西方兴起不久,可供参考的第二手文献为数不多,学术积累相当单薄。因而,译者较少直接利用来自西方的第二手文献和研究资料,而是主要依靠自己翻译中国本土的第一手文献,并且还编制了一份比较全面的参考书目,以保证资料来源的权威性和准确性。在序言中,理雅各每研究一个问题,必占有详细的史料,并且对史料进行精审细密的考证,极力做到言必有据,信而有征。他一般围绕《诗经》的基础性问题展开论述,序言结构完整系统,文辞平实,资料翔实,标注规范。

在序言中,理雅各突出《诗经》的历史价值,将其视作先秦史料和史实,“《诗经》采集和保存是为了表彰德政和善行。这样做的好处是导致《诗经》为我们展现出国家政治和风俗之治乱盛衰的真实图景。”[2]28他指出《毛诗序》在传统诗经学中的崇高地位,“接下来会看到《毛诗序》被置于本章附录的第一部分,因为它被刊刻在中国每部《诗经》版本中,并作为权威文献为大量学者所推崇。”[2]29但是,他反对把解诗与政治教化联系在一起,“诗歌的研究者和译者只能单纯地就诗论诗。”[2]28理雅各认为作者意图决定诗篇主旨,“可以说,只有作者对诗本身具有权威性。”[2]28在说解诗歌的主旨上,理雅各更加信从朱熹的说法,“在我看来,大多数西方汉学家会同我一样友好地赞同朱熹的理论,就是必须就诗论诗,而不是接受那些并非从诗本身出发,将许多诗降格为荒唐谜语的解释。”[2]29

理雅各译本的序言内容详备,广征博引,体例规范,尝试探求《诗经》原貌,尽管仍未能摆脱传统经学框架的束缚,但提倡科学实证的解释方法,反对经学化解诗的立场,带有现代意识的特征,是学术性译介导论的典范。

二、詹宁斯译本序言:中西文化比较视野下的知识普及

英国传教士威廉姆·詹宁斯(William Jennings)翻译的《诗经》先在《中国评论》刊载,后于1891 年结集出版。此前理雅各把《诗经》英译推上一个高峰,但他的译本注重以学术性视角译介《诗经》,较少考虑西方普通读者的接受水平,很难雅俗共赏。同时,随着西方读者对于了解中国文化的兴趣逐渐提高,西方社会需要普及型译本推广中国经典著作。因此,1891 年的詹宁斯译本应运而生。

詹宁斯译本的序言未分节,共22 页,内容大致包括以下28 个方面:1.《诗经》是中国古人的经典,体现高度繁盛的文化与文学;2.《诗经》距今已三、四千年,但其中的语言、思维方式和接受方法没有改变;3.古代中国人很重视诗歌也比西方人更重视韵律;4.民歌采集具有收集民意的作用,其他诗歌反映贵族阶层的生活;5.司马迁关于《诗经》编订的观点;6.《诗经》较少涉及宗教;7.孔子论《诗》,要求从诗句中推绎出政治伦理,但忽视其内在联系;8.《大雅》《小雅》多次提到“帝”“上帝”和“天”;9.《诗经》所提到宗教观念早于孔子诗教、道教以及印度佛教;“上帝”很神秘,高居于上天,主管奖励与惩罚,在其权力之下,国君(“天子”)遵循上天旨意掌管天下;由此还产生了祖先崇拜、自然神崇拜;10.庙主要是用以祭祖的,祭祀上帝、自然神则在露天的神坛举行,都由家族首领主持;11.祭祀时有种奇怪的习俗,即由家族年轻的成员扮演去世的先祖;12.祭祀与节日有着密切联系;13.《诗经》展示了中国古代的社会生活,注释与评语有助于读者理解诗意;14.周朝的地域;15.参考理雅各译本,制订商、周帝王表;16.商纣王残暴,将提建议的姬昌(周文王)囚禁,后派其平乱;17.商纣王虐杀比干;18.周武王伐纣,纣王自焚;19.周公起到重要作用,《诗经》中有多首诗就是他创作的;20.《诗经》用韵特点;21.《诗经》韵式多种多样;22.《诗经》句式以四言为基本形式,杂以其他长短句型;23.以英语翻译《诗经》,无法做到中英诗歌韵式的一一对应;24.《诗经》最明显的手法是借自然景物的形象发端;25.广东话发音接近《诗经》的古音;26.本次翻译参考理雅各译本等其他汉学资料,采取直译的方法;理雅各1876 年译本并不成功;27.欧洲最好的《诗经》译本是维克多·斯特劳斯(Viktor Van Straus)的德语译本,本次翻译以此为榜样;28.希望能扭转西方读者对于远东文学的冷漠态度,并高度评价《诗经》的文学价值和道德伦理价值。

《诗经》是一个储藏极其丰富的宝库,译者需要广泛借鉴已有的研究成果,提炼出整体的解释框架。詹宁斯的序言较少使用注释,以理论概括为主,虽不如理雅各的序言规模宏大,但仍具有较宽的涵盖面;在文字表述上,詹宁斯的序言深入浅出,通俗易懂,时常使用带有猎奇性的语言,以吸引读者在短时间内接近《诗经》。

詹宁斯对于中国传统诗教也持反对态度:“在许多诗篇中,孔子会解释为什么删除大量诗作后还保留这些作品,并且其如何有益于礼义。他的回答是,这些作品或是发生无礼和恶行时应含蓄地谴责和阻止的提醒,或是政治黑暗的例证和警示。或者,他和许多中国评论家一样,将许多单纯的情诗与政治事件牵合在一起,而没有反映诗的本来面貌。”[3]10-11詹宁斯接受孔子“删诗”说,认为孔子歪曲了诗篇的本义。事实上,理雅各1871 年译本对孔子“删诗”说已提出质疑,并做了细致的考订。[2]2詹宁斯对这一重要问题缺乏必要的辨析,说明其对中国学术传统以及学术规范缺乏深入的了解,也反映了西方汉学界对于孔子和儒家思想的偏见。

詹宁斯译本主要依据第二手资料,其中提到的有理雅各1871 年译本、理雅各1876 年译本、《中国评论》《诗集传》《毛诗序》《尔雅》《成语考》等。不同于理雅各依托于中国学术传统,詹宁斯更加注重西方学术视野,译本体现出西方历史学、考古学、宗教学、民俗学的研究视角。尽管詹宁斯《诗经》译本较少涉及宗教内容,但在序言中仍对此问题多有探讨,反映西方人对于宗教问题格外关注。詹宁斯谈到“首先,必须记住的是《诗经》所呈现给我们的关于中国原始宗教的记载,比孔子儒家思想和道教思想要早,比印度佛教传入中国更早。”[3]12“在《诗经》较长的诗篇中,特别是《大雅》和《颂》,我们遇到一些可被称为宗教思想的内容;从中我们发现‘帝’‘上帝’和‘天’经常出现,并一直被当作人格神和人的创造者和统治者。”[3]11

詹宁斯对于《诗经》的文学价值多从伦理规范化角度进行评价:“假如能多少扭转一下英语读者对远东文学的冷漠态度,我想说尽管中国古代的《诗经》可能被轻视为诗,还可能仅被当做有韵的散文,但它仍至少带有时代的价值,在一个重要的方面超越了彭斯、拜伦、海涅和其他许多著名诗人作品,那就是它具有更伟大的道德价值。”[3]21-22他还引用德国汉学家加贝伦茨的话:“据我所知,整部诗集和整个中国正统的古典文学中,每一行文字都适合在这个最讲究规矩的社会里被毫不犹豫地大声朗读。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我认为没有其他文学可与之媲美。”[3]22西方读者对于以《诗经》为代表的东方文学还比较陌生。詹宁斯站在西方文学立场,指出《诗经》在道德价值上优于西方很多浪漫主义诗人的作品。

作为普及型的詹宁斯译本,其序言深入浅出,视野开阔,知识丰富,通俗晓畅,多引用史实,适合大众阅读。不足之处在于其对诗经学源流认知不够,因而对诗教传统的介绍多有偏颇。

三、阿连壁译本序言:由经学向文学的转变

英国在华领事阿连壁(Clement Francis Romilly Allen,1844—1920)于1891 年在伦敦出版《诗经》英语全译本。该译本同样以普通读者为对象,特点是篇幅较长、改译程度较大、与西方汉学关系较为紧密。

阿连壁译本的序言未分节,共32 页,内容大致包括以下个17 方面:1.风雅颂与赋比兴;2.《诗经》产生年代;3.引述拉克伯里所谓“中国文明西来说”;4.中国古代史是神话和传说的集合;5.禹建立夏,汤建立商,周灭商;6.西周史;7.周天子与分封制;8.秦始皇称帝;9.周太师采诗献于周天子;10.《诗经》无法找到源头;11.四家诗与经学化解诗;12.《毛诗序》与朱熹、毛奇龄、刘沅的《诗经》著述;13.《诗经》各种译本;14.自述翻译目的与策略;15.中国人的宗教信仰;16.《诗经》音韵;17.感谢友人的支持。

阿连壁认为中国的文明可以追溯到夏朝,五帝时代的记载并非完全虚构,而是可能包含不少真实的记载。西方汉学界对中国古史的质疑始于十八世纪。[4]阿连壁的这一认识在当时西方汉学界属于较为温和的看法,并未否定中国的悠久历史,而是承认夏商周的存在以及文献记载的真实性。阿连壁对于中国原始宗教也有所评价:“关于宗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中国原始一神崇拜的纯粹,以及那时代人已有明确的神的观念,不是部落的神,而是宇宙的最高主宰。”[5]25-26对于《毛诗序》,他认为“它倾向于花工夫查找可能性意义,发掘牵强附会的暗指。这一方法即寻绎除了在经学家想象之外其实并不存在的暗指,还有‘将一切都与有用性联系在一起’的决心,基本上破坏了民歌那种田园牧歌般的简朴,使书中的趣味性大大降低。”[5]18阿连壁在译本序言中阐述了他的解诗方法:“从一开始我就决定不被任何评论所束缚,无论中国的还是欧洲的,但是尽可能给文本以简单意义,没有将道德教化硬拉进来。”[5]23事实上,阿连壁不可能完全舍弃已有研究成果的指引,“除了《毛诗序》,我仅限于研究三部论著,即朱熹、毛奇龄、刘沅的著述”。相对来说,他较为认同朱熹的观点:“朱熹或朱夫子,生活在公元1130 年至1200 年。‘他对经典著作的评论流传了几百年,成为正统的标准’(Mayers),他关于《诗经》的评论简洁、明晰且易懂。”[5]19他还说:“毛奇龄生活在公元1623 年至1713 年,他被认为是关于经书现代最重要的权威。他关于《诗经》的评论汗漫且冗长。我只是把这部书作为参考。”[5]14“我感谢我的朋友沃特斯领事,他向我介绍了刘沅的著作,叫作《诗经恒解》,或者‘《诗经》的完整解释’。”[5]19可见,阿连壁是在参考中国相关研究著作上,形成自己的认识,由此显示其作为汉学家的严谨性。

阿连壁受到西方疑古思潮的影响,意图批判传统诗经学,恢复《诗经》原貌,这也为其大胆改写《诗经》做好理论上的铺垫。阿连壁译诗明显带有西方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印记,将含蓄宛转、意味隽永的中国古诗巧妙地转换成通俗有趣、带有西方文化色彩的故事,打破了传统的诗经学解释框架,带来了《诗经》由经学向文学的根本性转变。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19 世纪,伴随着欧洲汉学的兴起,《诗经》英译实现了结构性转化,逐渐从宗教形态向学术、文学两种不同形态发展,并由专业型向普及型过渡。4 部《诗经》英语全译本以西方文化视角,审视传统诗经学,抨击传统解诗中存在的曲解原义、穿凿附会等弊病,提倡用历史方法解诗,促进了《诗经》研究发展,也推动了《诗经》的跨文化阐释与海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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