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周学海《读医随笔》药物性味及功效纠误

2022-11-26陆丹青

吉林中医药 2022年9期
关键词:牡丹皮远志石菖蒲

陆丹青,王 蕾,周 波*

(1.天津中医药大学研究生院,天津 301617;2.天津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天津 301617)

周学海,字澂(澄)之,清代安徽建德县(今安徽东至县)人,晚清著名医学家,著有《读医随笔》《脉学四种》等。其治学期间,见历代本草著作多有错讹,延传不止,至清代已呈现“即疑其理,无如世医莫不信用”[1]186的风气。感慨时医无术,“认病、认药皆不真”[1]188而多误人性命,“目睹其祸,爰取而论之”[1]186,遂择选药物误用实例收入《读医随笔》,为药物性味、应用正名,不致遗祸后学。本文择取其中8 味药物,精研其理,探究周学海辨识药物的关键要素,以期补充现有研究成果的不足,为系统分析其学术思想提供依据,并有鉴于当今临证。

1 药效舛错论

1.1 石膏清热,不能发表 石膏性寒,能清肺胃之热,但其发汗疏表之用存疑,值得探究。《本经》载石膏:“味辛、微寒。主中风寒热”[2]124,未言其能解肌发表。然自仲景大、小青龙汤及越婢汤方用石膏后,后世医家论本草时陆续出现石膏能解肌发汗之语,如魏晋·陶弘景《名医别录》谓石膏:“主除时气,头痛,身热,三焦大热,皮肤热……解肌,发汗”[3];近代《全国名医验案类编》注解张锡纯医案谓:“石膏之质,中含硫养,是以凉而能散,有透表解肌之力,外感有实热者放胆用之,直胜金丹”[4]。可见石膏解肌发汗透表之论,自仲景后,延续至今。

周学海《读医随笔·卷五方药类》开篇即论述石膏性用,力驳石膏发汗解表之说,其曰:“石膏性寒,理直体重而气清,最清肺胃气分之热。而自仲景青龙、越婢方中用之,后世释本草者,遂谓力能发表。其说谓石膏理直,故能疏表,穿凿极矣”[1]181,“理”可理解为物质本身的纹路与层次,“理直”与“疏表”之间未见明显关联,因此周学海反对此种穿凿附会之语,更言“即或温病有时热气亢逆,肺叶焦满,不得运转,以石膏清之、降之,而肺气遂滋润而汗出者,此亦非发散之功,乃清滋之效也”[1]181,可见温病用石膏得汗而解,源于上焦燥热邪气耗伤肺金,得石膏味辛以清,性寒以降,肺气恢复宣降通调,令津液敷布滋润,通达表里,自然汗出,并非石膏有发汗之功。

关于石膏发汗的误解,或与其“味辛”有关,辛能发散,易被认为石膏能解肌发表。周岩《本草思辨录》解释谓:“其性主解横溢之热邪,此正石膏解肌之所以然。至其气味辛甘,亦兼具解肌之长;质重而大寒,则不足于发汗”[5],可见石膏性寒质重远胜其辛,即使辛能解肌,也不足以发汗。仲景大青龙汤有发汗解表、兼清郁热之功效,方中麻黄、桂枝、生姜三药合用以辛温发汗,石膏在此用于清解里热,帮助透达郁热。周学海认为仲景用石膏之本意在于清热利水,“窃尝深体此物必能利湿,仲景方意,盖取其清热利小便也”[1]181。吴瑭治疗真中风重用石膏亦合此意[6]。

周学海复引徐大椿、吴鞠通、张元素、陈修园四家之言为佐,力证石膏在临证中并不用于发汗,如:“《洄溪医案》又谓石膏能降胃中逆气,吴鞠通又以石膏、半夏治痰喘。其性用不皎然乎……洁古增损柴胡汤,用石膏治产后中风,是又培土镇风之药矣。陈修园《金匮歌括》中‘水气篇’杏子汤方下,亦极论石膏质重性寒,只能清肺胃,镇逆气,去内蕴之热,不能发外感之汗”[1]181。而黄元御《长沙药解》甚至谓石膏能收热汗,正与发汗之说相反。

周学海还擅用石膏重镇清痰。其治疗小儿急惊风用生石膏500 g,朱砂15 g,合并研末,1~3 岁幼儿每服3 g,4~7 岁儿童每服4.5 g。此方清热豁痰、熄风镇惊,“石膏确为重镇清痰之品,少加辰砂,借引导以达于心也”[1]181。

1.2 秦艽柴胡,不透骨汗 秦艽、柴胡均为苦、辛之品,可清虚热、退骨蒸。《日华子本草》论秦艽“主传尸骨蒸,治疳及时气”[7]。临床上秦艽、柴胡常合用以治疗阴虚之骨蒸潮热,如《卫生宝鉴》所载秦艽鳖甲散中,用柴胡一两、秦艽五钱等,治疗骨蒸壮热及盗汗。周学海曰:“秦艽、柴胡退无汗之骨蒸。此语出于东垣,本不足据。然揆其义,亦不过以其苦能入骨,辛凉微散能清泄郁热耳”[1]183,其认为李杲所言秦艽、柴胡治疗骨蒸,乃入骨以清泄郁热,而非能发骨中汗。《神农本草经疏》亦谓秦艽:“苦能泄,辛能散,微温能通利……能燥湿散热结,故日华子治骨蒸及疳热”[8],即秦艽之作用在于燥湿通利、清散热结,从而治疗骨蒸,与周学海观点接近。

由于秦艽、柴胡能退骨蒸,世医遂流传有上二药能发骨中汗之误解,周学海奋而呼吁“夫发骨中之汗者,惟细辛、独活可以任之。麻黄、桂枝力迅气浮,尚且不能沉搜入骨,而谓秦艽、柴胡之苦辛凉降,能透发骨气,致之于表而为汗,其谁欺乎?[1]183”明确指出唯细辛、独活可以发骨中汗,而秦艽、柴胡之力尚不致此。

2 药性悖谬类

2.1 牡丹皮不凉,辛苦沉降 关于牡丹皮之凉性,自《神农本草经》始,记载甚多,《神农本草经》谓其“味辛,寒”[2]168,《本草经集注》谓:“味辛、苦,寒、微寒”[9]。周学海引张璐、王士雄对牡丹皮性凉之认识,“张石顽曰:牡丹皮虽凉,不碍发散也……王孟英曰:丹皮虽凉血,而气香走泄,能发汗,惟血热有瘀者宜之。又善动呕,胃弱者勿用”[1]182,继而提出异议,认为牡丹皮性属辛温,实非寒凉之品,且行于血分,气主沉降,“窃尝丹皮辛膻异常,能通行血分,非性凉之药,盖平而近温者,功用在归、芎之间,而其气沉降,不致不僭,故为良品”[1]182,对于王士雄谈牡丹皮善于动呕,周学海则表示赞同,“此论已略能不汩于旧说矣。动呕一层,亦实有之,但物性终非上升者”[1]182,进一步强调牡丹皮之气不主升而主降。

牡丹皮以其辛温之性,常用于治疗寒性病。李中梓《雷公炮制药性解》指出《神农本草经》所载牡丹皮性寒实属有误:“牡丹皮,味辛苦,性微温无毒……按:丹皮主用,无非辛温之功,禹锡等言其治冷,当矣。本草曰性寒,不亦误耶”[10]14,并对牡丹皮作为血分之品,以苦辛之性泻阴火、疏结气的作用加以阐释,“夫肝为血舍,丹皮乃血剂,固宜入之……此剂苦能泻阴火,辛能疏结气,故为血分要药”[11]14-15。

周学海另举桔梗与牡丹皮进行类比,以说明二药之别。“丹皮之苦,不敌其辛;桔梗之辛,不敌其苦。故二药皆以降为用,而敛散不同矣”[1]182。牡丹皮、桔梗同为苦辛之药,其气沉降,但相比之下牡丹皮偏散、桔梗偏敛,因此周学海临证常用牡丹皮以行经通络,用桔梗以清肺中热。据此,其性可辨矣。

2.2 桔梗有别,甘升苦泄 桔梗有载药上行之用,为医者所熟知。如王好古《汤液本草》桔梗篇云:“阳中之阴,谓之‘舟楫’,诸药有此一味,不能下沉”[11],李杲《东垣试效方》疮疡治验中谓:“凡此诸药,必得桔梗为舟楫乃不下沉”[12],汪昂《医方集解》本于东垣之解,亦有“桔梗辛温,为舟楫,不令下行,为使也”[13]之说。但大部分记载中,并未将甜、苦桔梗加以区分,而将所有功效均统归于桔梗,以致混淆。

周学海通过分析李杲对桔梗为舟楫之用的记载,得出“当时未曾分明甘、苦,而推其功用,则当属于甘者”[1]187-188的结论,认为东垣所言桔梗为舟楫,乃甜桔梗之效,同时指出甜、苦桔梗功效有别,甜桔梗能升气于至高之分,而苦桔梗反能泄至高之气,二者升降之性正相反。而由于之前未有医家指明这一区别,致“近日著本草者,列其说于苦桔梗条内,谬矣”[1]188。周学海所谓著本草者,疑为清代凌奂,其在《本草害利》苦桔梗一篇分列甜、苦桔梗功效,但将桔梗载药上行之用归于苦桔梗条目内,足见两种桔梗功效若辨不清,则致讹误。

周学海将甜、苦桔梗功效总结如下:“苦桔梗,大苦甘辛而凉,能降能开,入肺,清热,散风,风火菀亢于上焦。故神农主两胁胀痛,本草主咽痛,化斑疹,止咳,解温毒,痈疽排脓,皆火邪菀结之病,宜用苦者”[1]196;而“甜桔梗味甘而静,能升发胃气,故能解百药毒,与葛根相近”[1]188,“甜梗生津益气,功近黄芪,而力较薄”[1]196。

关于后人谓桔梗发肺开表一语,周学海则认为甜、苦桔梗皆无此作用。周学海对病机有“内伤之病,多病于升降,以升降主里也;外感之病,多病于出入,以出入主外也”[1]18的认识。不论甜桔梗之升,或苦桔梗之降,二者之性均作用于气机升降,而非气机出入,尤其苦桔梗之苦胜于辛,周学海谓“诸书并明言咳嗽以苦梗开之,何也?彼盖见苦梗中挟辛膻之气也,而孰知其辛不敌苦耶!故徐灵胎谓外感作咳,用桔梗、麦冬清肺,便成劳损”[1]188,可见桔梗不适用于外感咳嗽时作开肺发表之用。

3 禁忌病证类

3.1 石菖蒲远志,心虚无避 石菖蒲、远志善于化痰开窍、醒神宁心,亦兼有开心气之效。《药性赋》记载:“菖蒲开心气”[14],《景岳全书》谓菖蒲“开心气胃气”[15]1556,《伤寒瘟疫条辨》谓:“石菖蒲开心气洞达”[16],《得配本草》谓:“远志开心气,去心邪……若无邪则散心之正气”[17]40,如此记载甚多。由此,后世医家对于心虚之证,皆避用远志、石菖蒲,恐更散心气。

周学海对远志、石菖蒲开心气之程度加以说明,谓:“远志、菖蒲,书谓开心气,世遂凡于心虚之证,皆避之如砒毒矣。殊不知书谓开心气者,以其味微辛而力缓,止能内开心气,不能外通肤表也”[1]182,明确上二药由于力缓之故,只能内开心气,而未达到通于肌表的程度,并举麻黄、细辛、桂枝三味辛温发表之品,与远志、石菖蒲对比,“不然,如麻黄、细辛、桂枝者岂不大开心气,而何以书绝不言之?以其力不止于此也。若以此开心气,是病在心,而药力直致之肤表矣,是不可也。惟远志、石菖蒲驯静力缓者,足当开心气耳”[1]182-183,可见远志、石菖蒲是以缓力内开心气。

心虚证,又有阴虚、阳虚之不同,对于能否用远志、石菖蒲治疗心虚,当辨证而后论。周学海谓:“如阴虚心燥,是心气已不得阴以养之,其开散已不可支,岂可复以此开之?如阳虚心气为痰水所凌,以致怔忡恍惚者,非以此开散痰水,心气何由得舒?若亦以枣仁、五味滋之,不益之闭乎?[1]183”即阴虚心燥者,心气之开散已经失常,不可再用远志、石菖蒲开心气;而阳虚痰蒙心窍者,需有赖远志、石菖蒲化痰开窍醒神之力,舒解心气。如周学海《脉义简摩》中用远志、石菖蒲治疗子痫病之痰蒙心包证。

《得配本草》中亦记载远志可用于治疗痰蒙心窍证,而不寐病之心虚证则当禁用,可见《得配本草》虽认为远志能消散心气,但也并非心虚证一概不用,关键在于是否需要用其化痰醒神,以开心窍。

除痰蒙心窍证可用外,石菖蒲、远志也可治疗心气不定,如《三因极一病证方论》以小定志圆“治心气不定,五脏不足”[18],药物组成为石菖蒲、远志各二两,茯苓、茯神、人参各三两,以辰砂为衣。此方,去茯神,则名开心散,亦指石菖蒲、远志内开心气之效。

因此,心虚证无需畏用远志、石菖蒲。心虚属痰蒙心窍者可用,心气不定之虚者亦可用;而阴虚心燥、心虚不寐、肾气不足者则应禁用,临床还需仔细辨别病机,因证施治。

3.2 桂枝温通,可治吐血 桂枝辛温,如桂枝汤、当归四逆汤等用之,辨证准确,配伍得宜,外可散寒解肌,内可温通气血,实为良药,但用之不当恐有动血之弊。周学海指出:“桂枝动血,妊娠所忌”[19]506,然而“世人每谓桂能动血,一见血证,辄循例概禁用桂”[1]184,实属误解,并非一切血证禁用桂枝。如“吐血病中,有一种肾寒而元阳虚者,胃寒而中气怯者,皆令血脉不能通畅,遂旁溢而妄行”[1]184,而“桂枝是温通血脉之为寒闭者”[1]184,因此吐血病属肾寒、胃寒,症见“咳嗽见血,不因吐出”[1]184者,宜用桂枝以温通寒闭,血脉得畅,血不妄行,则吐血自愈。《景岳全书》论桂枝:“虽善堕胎动血,用须防此二证,若下焦虚寒,法当引火归元者,则此为要药,不可误执”[17]1557,指明桂枝虽能动血,但下焦虚寒者可用,与周学海观点接近。

另外,周学海治女子月经病亦以桂枝为要,“如妇人月信者,脉既不畅,血盈即倾之而出也。每以桂枝为君治之,应手辄效”[1]184。周学海复引章楠之言佐证,谓“章虚谷亦盛称桂枝能通血脉之寒闭也”[1]184,而赵晴初在《存存斋医话稿》中指出章楠用桂枝通血脉邪闭,不应包括热盛之闭,与周学海对于桂枝温通寒闭之见解一致。

4 小结

周学海探讨药性的方法是将文献研究和临床观察紧密结合,诚可谓:“引申旧说,参以实验,多心得之言。博览群籍,实事求是,不取依托附会”[19]3。一方面,倡导阅读前人著作时,既要明其书中正意,又要善于从反面深入思索,对流传甚广的各种中药之通用认识与用法,也要辨证看待,方能不为其所囿,忌人云亦云,亦不可独执旧论而畏于变通,“昔人谓读书须从对面看,此语最有意味”[1]182。另一方面,从临床实践出发,注重疾病辨证分型与药物的对应关系,力求做到认证真、认药真,“故病无遁情,治未或误也”[1]187。其对中药药力之强弱、性味之升降浮沉、药证之相合,把握极为细微精准,用药不拘成例,勇于突破常规,针砭时弊,不泥于旧例,富有创新精神。

猜你喜欢

牡丹皮远志石菖蒲
石菖蒲种植模式调查分析
基于牡丹皮微观性状与抗炎活性相关的“辨状论质”研究
基于化学成分变化对炆远志“减毒”效应研究
基于中医传承计算平台9 014例阴虚证处方中牡丹皮的用药规律分析
识别真假牡丹皮
唐太宗与牡丹皮的故事
我向往石菖蒲 一样的人生
毛远志书法篆刻作品欣赏
毛远志
心悸喝茉莉石菖蒲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