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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化扶贫到社区营造:陕西佳县泥河沟村的实践路径

2022-11-26

关键词:河沟村落营造

于 哲

“农耕文化是我国农业的宝贵财富,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不能丢,而且要不断发扬光大”(习近平,2013),“要推动乡村文化振兴……深入挖掘优秀传统农耕文化蕴含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焕发乡村文明新气象”(1)习近平参加山东代表团审议.央视网.(2018-03-08)[2022-06-13].http://news.cctv.com/2018/03/08/ARTIKUDOg9z61J5q28fd2lpE180308.shtml。。农业文化遗产作为农耕文化的集中体现,越来越引起全球范围内的高度重视。申报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GIAHS)的国家以及认定的数量都在逐年增加。截至2022年5月,全球共有22个国家65项传统农业系统列入GIAHS保护名录,其中有18项在中国。与此同时,中国政府积极回应“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国际计划,已经认定了六批共138项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China-NIAHS)。其中,40多个遗产地地处国家级贫困县,深嵌在14个集中连片特困地区。因此,同时肩负经济发展、生态保护、文化传承多重任务,探索新的发展模式,是农业文化遗产地的不二选择(2)闵庆文,2019.“贫困”不应是农业文化遗产地的代名词.农民日报,10月17日。。如何推动这些遗产地利用“金字招牌”实现脱贫致富、走向乡村振兴?2013年,陕西佳县泥河沟村36亩古枣园入选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次年4月,又被FAO列入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中国农业大学农业文化遗产研究团队在陕西省佳县泥河沟村的实践则为此提供了一种可行的路径。

一、文化扶贫何以可能?

地处黄河峡谷北岸的佳县,土地贫瘠,沟壑纵横,是“石山戴土帽,胶泥夹石炮”的土石丘陵沟壑地带,属于陕北黄土高原半干旱地区,自然灾害频发,十年九旱,位置偏僻,环境恶劣,经济落后。佳县政府认识到,只有立足自身优势,引导农民开办一项有商品价值的产业才有破局的可能。早在20世纪90年代,佳县政府就组织专家编纂出版了研究报告《佳县红枣商品基地建设研究及规划》,成为建设红枣基地的理论依据,确立了红枣产业作为脱贫致富的主导产业地位。经过大力发展,红枣产业由黄河沿岸迅速发展到全县各地,全县红枣种植面积已经从新中国成立之初的6 000亩发展到2020年的82万亩。经历了规模化、产业化向科技化、有机化、品牌化的转变,目前已经发展起一定规模的红枣加工业。规模化的红枣产业也面临巨大的挑战,一方面,2012年以来,红枣逐渐供大于需,枣价持续下降,种植收益逐步缩水,利润空间越来越窄(张高如等,2021)。另一方面,由于气候的变化导致榆林沿黄区红枣产业极不稳定,红枣的结果成熟期往往与降雨集中期相遇,降雨量过大或遇连阴雨易造成裂果、霉烂等问题,部分年份因降雨原因导致红枣绝收,造成的损失数以亿计(席艳芸等,2022)。市场和天气带来的不确定性极大地影响了红枣产量和品质,进而对于脱贫效率产生了负面效应。

脱贫致富不仅要富口袋,更需富脑袋,这才是根本之策和长久之计。扶贫真正的意义在于让贫困主体看到希望,树立脱贫致富的坚定信心,唤醒和培育贫困主体自力更生的理念和能力,或者更为前提的是爱家乡的能力。因此,“穷根”的彻底拔除在于对文化扶贫理念的践行,在于贫困农民主体性的复原。

旨在培育社区感、营建共同体、造就新文化、提升自我发展能力的社区营造理论为文化扶贫提供了一种框架(王本壮等,2014:45)。台湾“文建会”在1994年提出的社区总体营造计划是一个重要的标志性事件,“社区总体营造”是一种公共政策,是一场延续至今的乡土建设实践暨社会运动。台湾的很多学者对于社区营造主旨、社区建筑、社区组织运作、主体间关系和各阶段角色等做了深入研究。“‘社区’”是被‘营造’出来的,并不是‘毗邻而居’即自然形成”,“经‘营’”与“创‘造’”正是我们使用‘营造’一词的本意”(曾旭正,2009:14-15)。因此,社区营造就是社区共同体的经营和创造。陈其南认为“‘社区总体营造’不只是在营造一个社区,实际上它已经是在营造一个新社会,营造一个新文化,营造一个新的‘人’。换句话说,‘社区总体营造’工作的本质,其实就是在‘造人’”(陈其南,1996:109-116)。包含人、文、地、产、景多个面向的社区营造,不仅是对生活环境的改善,也是对社区文化和人的改造,吸引了台湾地区各级政府、中介组织、社区居民的多方参与,为社区永续发展提供了支持,协商式的施政观念增强了政策辅助效率,激发了社区居民的参与,生活美学强化了社区感。那么,台湾的社区营造对于大陆的农业文化遗产地的脱贫具有什么样的启发,多方参与的保护实践又有怎样的创造性发挥呢?

二、基于集体记忆的社区动员

乡村是农耕文明的载体,是滋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土壤。然而,当农业文明遭遇工业文明,高扬的城市文化使得乡土文化矮化,农耕文化常常被视为愚昧粗俗的陈腐文化。在这种背景下,农村凋敝,作为乡村发展的主体农民大量的逃离乡村奔向城市,致使乡土文化处在后继乏人的境地。

农业文化遗产最显著的特点是它与人们的生产生活融为一体。因此,在强调自然生态系统保护的同时,以村落为中心的社会文化系统是保护的重中之重。佳县古枣园是泥河沟村民在适应自然环境的过程中创造出的人与枣林和谐共生的文化系统。然而,这里的自然文化资源禀赋并未转化成为村庄发展的资源。中国农业大学农业文化遗产研究团队2014年第一次走进泥河沟村看到的是破败和落寞,当时的情况是,全村213户806人,常年在村的158人,有111人年逾花甲,村里鲜有年轻人,缺乏生气与活力。村落的活力与其中个体的生命紧密相连。如果身处村中的老人觉得生活无望,生命无趣,不能有尊严的活着,背井离乡的年轻人不愿再与故乡发生联系,那么村落也就走到了尽头。能否通过挖掘乡土文化的方式让当地人生起文化自信,激活乡愁乡恋,继而化作摆脱贫困的内源动力,这是中国农业大学农业文化遗产研究团队的核心关切。

法国学者刘易斯·科瑟在《论集体记忆》的导论中说:“集体记忆在本质上是立足现在而对过去的一种重构”(哈布瓦赫,2002:59),哈布瓦赫指出,“存在着一个所谓的集体记忆和记忆的社会框架;从而我们的个体思想将自身置于这些框架内,并汇入到能够进行回忆的记忆中去”,“物质载体对于集体记忆具有不可分割的依附性,并且具有物质性和象征性的双重属性”(哈布瓦赫,2002:68-69)。可见,集体记忆是个体记忆存在的基础与前提,个体记忆是通过集体记忆塑造的。而建构的目的和功能具有身份认同的意涵与价值,这恰恰是社区营造关于“文”的面向的重要理论基础。孙庆忠(2014)认为,在当下拯救村落危机的进程中,社会记忆具有穿透历史与现实的能力,不仅是乡土重建的精神基础,也是社会再生产的情感力量。于是研究团队开始了一系列行动,让村落的往事、尘封已久的集体记忆得以重现。

(一)口述历史:舒展时间轴上的记忆褶皱

面对泥河沟这个与千年枣园共生相伴的传统村落,如何挖掘村落的集体记忆?研究团队采取的方法是搜集与整理口述历史,通过与长者父辈的对谈交流以追溯个人生命史的方式探寻故事、收集记忆、记录人生体验,继而凝练融汇为泥河沟人的集体记忆。这虽然是一种无奈之举,也不失为一种有效措施。

通过口述史的方法,团队采写了那些在村里生活的父一辈、子一辈传承的村落故事。在他们的讲述中,破旧的十一孔窑与乡村学校的兴衰连在一起;河神庙与龙王庙与他们的灾害记忆一并而至。他们饱受过黄河之苦,也曾享用了水运之便。如今,码头已不见踪影,艄公已走下船头,但痛苦与欢乐并至的往事却总是呼之即来。那些贯穿村庄的水利工程、那座护佑枣林的拦河大坝、那条背扛返销粮的陡峭山路,都留下过他们的汗水与泪水,承载了村落的集体记忆。正是通过这样的记录,峥嵘岁月里青年突击队、铁姑娘队、老愚公战斗队、红色娘子军队的记忆被唤醒,村中那段激情的岁月也因此得以重现(孙庆忠,2017)。在这项采录口述史的工作中,团队不仅仅问询村内的老人,也对那些虽然漂泊在外,却心系家乡的年轻人做了细致的访谈。他们创业的艰辛、打工的经历,是近30年来农民群像的缩影。他们的人生起伏不仅仅是个体农民刻骨铭心的生命历程,更是一个村落故事。

(二)旧物淘宝:激发讲述欲望的魔力媒介

为了配合口述历史工作的顺利开展,研究团队和驻村干部、朱家坬镇镇长商议搜集整理村民家中的老物件,同时邀请摄影师进行拍摄。这个过程犹如一次淘宝,村民们纷纷将压箱底的老宝贝或者搁置已久几乎忘却的老古董重新拿出,这些满饱记忆与情感的旧物激发了讲述者的倾诉欲望,再次勾起讲述者熔铸了生命体验的往事,有关村落的集体记忆和家族的历史荣耀感也一并而至。

老照片是时空的切片。按下快门的一瞬间,过去逝去了,但留存的影像将时空定格,成为心灵和历史永恒的存在。一张拍摄于20世纪40年代的老照片清晰地反映新中国成立前武氏家族生活场景的一个片段。当团队把这些全家福、参军照、毕业留念拿到村民平时聊天的“人市儿”,立刻吸引了村民的目光和关注,与之相关的往事也因此接踵而至。老牌匾是古宅的门楣眼睛,是先人留下的精神遗产。无论是倡导立德修身的“树德务滋”“序宾以贤”,还是寄寓子孙才情横溢的“鹭涛凤彩”,抑或表达子孙昌盛的“世其昌”,无不彰显着族人前辈的聪明才智、光荣传统,反映了武氏家族的伦理观念和道德观念,对后人具有教育和启迪意义。老文书是历史印记的镌刻。嘉庆十二年间的土地文契、咸丰九年的出租地账、同治六年的赁窑欠账、光绪四年的文契、1942年十一月初八迎婚礼账……这些文献资料的发现一下子把泥河沟这个没有文字记录的小山村拉入到历史的长河中,从而找到了自己的时间刻度。

一张张老照片、一块块老牌匾、一打打老文书重回视野,有着时光赋予历史过程的一种独特韵味,回头看到的都是历史,低头回味的都是思念。在讲述者的目光中,多少村庄久远的往事从中而来,从模糊走向清晰,从幕后走向台前。这些有感情的老物件重新被翻拍记录,不仅仅存留了一段又一段家庭历史,也让村民重温了一份温暖的生活记忆,历史在追忆与诉说中恍如昨日。村庄的历史因这些旧物变得亲近可感,村民也因对这些旧物的追忆焕发了生命的光彩。

随着访谈的进行,许久无人提起的村落旧事被人们关注,被淡忘已久的裤裆湾、湾崖地等地名成为“人市儿”上被谈论的热点,充满传奇的风水宝地卧虎湾也再次成为村民的谈资。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地名,体现了黄土高原湾、塌、坡、峁、墚的地形特色,也是村落记忆的汇聚之所,在村民的头脑中,每一个地方都是鲜活灵动的,因为那里有他们过往的生活和记忆。文化镌刻在空间中,观察空间环境可以让我们深刻而细腻地看到文化的痕迹。团队通过踏查的方式了解熟悉古枣园的生态环境、人居聚落的分布、公共空间的现状及变迁,从废弃的纸堆中发现了一卷“1958年新地各等级相同的土地汇总草表”,并从中整理出140个地名。这些与村民生产生活直接相关的地名,也因此成为与村民沟通和采录口述资料的文化坐标。

地名文化资源的发掘,接续了千百年的情感传承。它们是书写在乡土之上的文字,也是记住乡愁的重要依托,是村落历史的一块“活化石”,是一种看得见的乡愁。作为记忆与情感的容器,乡土地名是增强村落凝聚力、延续村落文化血脉,构建共同精神家园的重要载体。

(三)讲堂联欢:重新发现自我的能力赋予

为了让村民重新发现家乡之美,提升村民的自我组织和自我建设能力,研究团队协调地方政府、北京乡村文化保护与发展志愿者协会、北京原本营造建筑事务所、悉溪环宇建筑空间,以及NGO组织和社工机构等多方力量,协助村民分别于2016年7月、2017年1月和2018年6月举办了三届“古枣园文化节”。研究团队为文化节设计了泥河沟大讲堂、乡村发展座谈会、枣缘社会专题展、村民联欢会等系列活动。这不仅彰显了外部支持的推动性力量,更呈现了村落内部潜藏的创生性品质。

泥河沟大讲堂是研究团队集中展现调研成果,并且赋能村民的集中发力。从2016年至2018年,夏、冬、春3季大讲堂13场讲座内容丰富,场场爆满。研究团队向村民展示村落调研成果,强调古枣园价值与村落发展理念;建筑设计师宣讲村庄设计方案并向村民征询意见;来自安徽阜阳申兴合作社、贵州绥阳狮子村合作社、山西永济蒲韩乡村社区的代表讲述“他山之石”的发展故事,激发村民“再也不能这样活”的愿望;红枣技术专家传授枣树的管理技术。各领域专家先后登场,与村民共同协商保护村庄的行动策略。

“开办大讲堂的初心是希望老百姓内生性力量的一天天觉醒,其愿景则是让村民在发现美、保护美和创造美的过程中,迈向自己用双手打开的幸福之门”(孙庆忠,2019:190)。可见,大讲堂的开办就是要把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的理念直接传播给村民和地方政府,赋予其重新发现乡村价值和家乡魅力的智识与能力,涵养一种爱乡、恋乡、建设家乡的情感基础与精神动力,以期实现本土文化自我修复的终极目的。换言之,就是让当地老百姓的主体性得以恢复,让他们有愿望、有心情去重新设计自己的生活。

如果说泥河沟大讲堂是集中式的文化赋能,那么“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暨中国传统村落周年庆典”晚会就是村民展现自我发展能力的高光时刻。这台晚会连续举办三年,充分调动了村民的参与意识,农业文化遗产的观念与村落保护的观念也得以彰显。年逾八旬的武子勤不识字,却能即兴创作快板,讲述村庄发展历史;在村的老年人与专程返乡参加演出的“80后”同台演出,村里人说比过年还要热闹。晚会有上百人参会,平日冷清的泥河沟因此而沸腾。晚会得以成功上演得益于社区骨干和社区自组织的动员能力,不仅激发了村民对于家乡文化的自豪感,还增进了村民与基层、县级政府的沟通。

无论是大讲堂还是联欢会都是以“乡思”为主旋律的盛会,洋溢着真情与感动,这是寂寞山村里的片刻喧嚣,为村民走出贫困生活燃起点点希望。

(四)美学提升:基于本土资源的空间优化

研究团队对泥河沟乡土文化资源的发掘是在精神层面对集体记忆的唤起,如何让这种无形的潜在能量进一步与村落建筑相得益彰,团队邀约的“原本营造”建筑设计师入场了。“原本就是回到本源,我们每次做营造,都是回到起点,去反思它原本是个什么样子,这个地方最应该做成什么样子。”设计师唐勇如是阐发他们的理念。可见,“原本营造”就是追本溯源的去还原本来面貌,呈现一种场所的精神,给人一种土生土长出来的设计感。这种理念与农业文化遗产所遵从的“在发掘中保护,在利用中传承”的理念高度契合。他们通过对物质空间环境的诗意打造,让集体记忆熔铸公共空间的美学设计,更外显,更引人注目,更能召唤村民对于故乡美的发现。

位于炉瓷坡的开章小学是泥河沟村的中心建筑,2012年以后就不再发挥小学教育的功用,成为村两委的办公地。由于地理位置优越,又是村里最大的单体建筑,它的改造备受瞩目。从常规的保护规划角度来看,开章小学这座大白楼通常会被定性为风貌冲突,必须拆除或彻底改造,使之协调统一。但在研究团队基于村民意愿的建议下,设计师得知开章小学曾是学生完成小学教育的场所,但实际上犹如一座桥梁,不仅连接着村里优秀前辈武开章的家族记忆,还承载着泥河沟人希望通过教育摆脱贫穷、阻断贫困的世代夙愿,收藏着几代村民的学堂记忆。如果开章小学改头换面以至面目皆非,那么这份集体记忆就会流离失所,成为“无场所的记忆”,人也会因为记忆的无处安放而缺少认同和凝聚的力量,造成社区感的消弭,这对于乡村的发展必然是不利的。于是,设计师基于“延续与纳新”的营造理念设计了4个方案。为了延续这个场所承载原有的集体记忆的功能,保留了开章小学碑记、旗杆和黑板等标志性物件,而且还用更醒目的颜色与更大的字号强调了“开章小学”四个大字。此外,纳入了住宿、观景等新功能,增强其开放性与可持续运营能力。村民武江伟携一家老小返乡创业承包了改建后的开章小学,开办了枣园客栈,最终实现了开章小学的华丽转身。

此后,一个个建筑从纸上落到地上,枣林矮墙修复如旧,村口堤岸一改往日容颜,枣王桥跨河而架,十一孔窑脱胎蜕变,枣林旱厕升级改造,枣园驿站崛地而起,悬景台、望河亭等观景设施破土而出。泥河沟的村容村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令人叹为观止的同时,也给予了村民一种生活美学的引导,让泥河沟人对曾经贫困的乡村生活平添了一份美好想象。

此外,研究团队还非常注重村民自组织的培育,推动成立了泥河沟老年协会,与那些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们探讨泥河沟发展的各种可能性;成立了枣乡青年促进会,吸引那些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关心自己的家乡,尝试参与家乡旅游发展和特色枣产品开发。这一系列有效的举措,培育了村民对家乡文化的情感,使他们对乡村的日常生活和乡村存续的价值有了深刻认识,村民也逐渐由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的旁观者转变为守望者,为实现乡土重建打下了坚实的情感基础。

三、开掘乡土文化资源的价值

2014年至2018年,中国农业大学农业文化遗产研究团队先后驻扎泥河沟村76日,致力于农村社区减贫路径的探索。作为这项工作的历史性见证,研究团队与村民共同完成了三卷本村落文化丛书的编撰工作。《村史留痕——陕西佳县泥河沟村口述历史》《枣缘社会——陕西佳县泥河沟村文化志》和《乡村记忆——陕西佳县泥河沟村影像集》,以讲述和影像的方式展现了村民的日常生活,以及把村庄的历史与当下链接在一起的陕北地域风情,同时也是汇集了生物多样性和文化多样性的本土知识宝库。这项以高校师生团队为主导,以农业文化遗产保护为起点,以农民参与为主体的行动,引导并培育村民积极投身家乡建设,从而实现了从文化扶贫到社区营造的衔接与转变。

保护农业文化遗产就是在保护乡土社会与文化,而挖掘村落文化资源的过程,就是在乡村凋敝背景下的社会动员,是凝聚村落的情感因素的表达与传递。对村落社会而言,其社会效应集中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年轻一代村民与祖辈、与父辈的联系更加紧密了。在农大师生的引导下,通过口述访谈他们更多地了解了自己父辈过去,曾经闭塞的沟通渠道被打开,在每一个个体生命的叙事中彼此参看,从而增进了他们对祖辈父辈的情感、对村庄过往历史的敬意。第二,村民对于参与公共事务的意愿越来越强烈了。在村庄道路、桥梁、公厕改造等公共设施的修建方案上,他们愿意发声并参与决策。第三,村里环境越变越美,尤其是卫生条件的巨大转变,原因是大家有了维护环境清洁的愿望,很多人主动参与公共厕所的打扫,这就是对公共区域环境维护的最好表现。人和环境之间的关系因此变得更加紧密和谐。

由村民这些日常生活的变化可以看到,泥河沟人在思想和行动上的悄然转变,这无疑是拯救乡村社区摆脱贫困的内在动力。缺乏对“贫困群体是反贫困行动的主体”这一原则的认识,贫困问题就不会得到根本性的改观。只有唤醒其自觉的改变生活的意识,价值观念和理念才会转变,因为扶贫说到底是“扶人”,是改变人(孙庆忠等,2016)。社区营造的根本目的是要实现共同体的维系与强化,也就是人和人、人和环境的关系越来越紧密。泥河沟村的事实证明,以挖掘乡土文化资源为路径的文化扶贫,不仅抢救了那些行将消逝的村落文化,客观上提高了当地民众对于农业文化遗产的保护意识,培育了村民改变处境、创造生活的能力。因此,也可以将这一基于村落传统造就“新人”的过程视为进行中的社区营造。

四、农业文化遗产保护行动的启示

促发村庄和村民的改变是中国农业大学农业文化遗产研究团队的行动指向。表面上这仅仅是以文化扶贫的方式所做的村落减贫和脱贫实验,其深层的意义则是在探索乡村复育的路径,是在寻找乡村振兴之道。他们以农业文化遗产的保护为媒介,通过发掘乡土文化资源的方式,唤起社区行动起来的情感与信念,继而引导村民重新发现乡村的价值和重建家乡的愿望。这一鲜活的案例对农业文化遗产地的乡村建设具有重要的启示性价值。

第一,通过乡土文化资源的挖掘可以实现贫困主体自我发展能力的提升,重点体现在观念的转变与志的扶起。志是什么?是愿望。没有愿望,行动无从谈起,脱贫就是空中楼阁。有了愿望,即使没有条件,也会创造条件突破困境,实现转变。因此,扶志是摆脱贫困的根源性问题,是瞄准贫困主体内生动力靶心。物质贫困使得贫困主体成为弱者,也使其处于文化不自信甚至自卑的边缘。在这种情况下,与物质帮扶并行的文化扶贫就成为因应“穷根”的必然选择。泥河沟的案例充分说明,这种看似柔软、实则绵长的帮扶方式,虽难以像产业扶贫那般直接甚至立竿见影,但是它持久绵密的影响力却是是乡村摆脱贫困的治本之策。

第二,作为乡土文化资源的载体,农业文化遗产是激活贫困主体文化自信的天然资源,是其价值观念形成的生产生活之所。我国绝大多数深度贫困的地区物质条件匮乏,但文化资源丰厚,其携带的生物、技术、文化等“基因”蕴藏着大量的传承千年的智慧,对于国家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如何让承载着乡土文化资源的“绿水青山”转变为“金山银山”,如何让农民的主体性在深度参与村庄公共事务中被唤起,正是地方政府、高校和科研机构,以及NGO组织和志愿者团队所共同肩负的时代使命,这也是多方参与、优势互补的农业文化遗产保护机制的要义。

第三,农业文化遗产保护是乡村振兴战略实施的一个契机,也是培养造就懂农业、爱农村、爱农民的“三农”工作队伍的最佳场域。在泥河沟村的实验中,先后有18位本科生、硕士生和博士生加入研究团队。连续四年的乡村之行培养了他们对乡村生活的洞察力、对所学专业的感悟力。因此,在支持乡村能力建设的过程中,不仅仅改善了村民的心境,拓展了高校教学领域,更在于它培育了一拨优秀的年轻人,使之拥有了关注乡村、服务乡村的情怀,一种年轻生命里不可或缺的精神力量。

与陕北的文化扶贫接续,中国农业大学分别于2019年6月和12月,举办了两期农业文化遗产地乡村青年研修班,来自全国28个农业文化遗产地的75位乡村青年和基层干部参与其中。同时开办的青年学子研习营,招募了全校9个学院的50位师生开展农业文化遗产集中学习研讨,利用假期时间分别奔赴南北方两个农业文化遗产地,开展社会实践和田野调查(孙庆忠,2021:361)。这种以塑造时代新人,培育乡村的内生性力量为目的高校服务乡村的人才培养模式,不仅彰显了中国农业大学在乡村振兴实践中的作为,更是对培养“三农”青年工作队伍这一时代呼唤的积极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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