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GIAHS农业文明互鉴的理论逻辑、实践探索与路径思考

2022-11-26伽红凯

关键词:文化遗产文明农业

伽红凯 陈 晖

生存与发展何以维续始终是人类关切的核心议题。当前,国际社会正经历着前所未有之大变局,交织叠加的全球性风险在推动大变局加速演进的同时,也给同人类生存与发展休戚相关的物质前提——农业生产带来了严重威胁。其中,农业文明的智慧精髓农业文化遗产首当其冲。作为展现一方水土、社会、经济、人文的重要载体,农业文化遗产发源于乡村。这些充满劳动人民智慧、历经实践检验的独特土地利用系统及其背后所蕴藏的本土知识,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有效地缓解了人类共同面临的社会失序、生态危机、文化失语等困局,也因此构成了全球农业文明图景的基本样态。尤其是遗产系统内部所蕴含的丰富生态哲学思想和生态循环理念,可以为“低碳农业”“生态农业”“循环农业”的发展提供有益的参考。然而,由于欠缺系统而有效的保护,部分农业文化遗产陷入边缘化、被破坏的生存困境。有学者明确指出,农业文化遗产内含的多重要素一旦消失,其独特的生态、经济和文化效益也将永远消失(李文华,2015)。可以说,保护、利用、传承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已然成为全人类共同面临的一项重要任务。

回顾人类文明发展史,任何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均是在交流交融、互学互鉴中走到当下。不论是“古丝绸之路”中以稻、茶、桑、大豆为代表的中国原产作物远播世界各地及以蔬菜和果树为主的域外农作物引种至中国(王思明,刘启振,2020),还是“万里茶道”沿线上中亚欧各国“以茶为媒”基于种茶制茶技术、茶礼茶道意蕴互鉴的经济文化联系(黄柏权,平英志,2020),这些源自不同文明主体经由线路贸易、征战冲突、人群迁徙等方式所开展的涵盖作物本身、种质资源、生产技术在内的交流互鉴实践,在造就诸多典型而富有特色的传统农业生产系统的同时,也深刻地改变了相关国家和民族的自然生境、饮食结构、种植制度等(钱耀鹏,2007;刘馨秋,王思明,2019),进而形塑了相异的社会形态和文化发展轨迹。可见,人类基于生存与发展的现实关切而催生的一系列农业文明互鉴实践,对社会进步和文明发展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时至今日,农业文明互鉴的内涵与外延随着生产力发展及各国相互依存程度的不断深入,已经突破了既有互鉴要素、形式与区域的界限(曹峰旗,2017)。GIAHS(Globally Important Agricultural Heritage Systems)作为联合国粮农组织(Food and Agriculture Organization of the United Nations,FAO)领导下的国际农业文化交流的实践创举,能否成为当下农业文明互鉴的载体和窗口?其内含的生态循环种养理念与劳作智慧,能否架构起农业文明互鉴的实践与现实逻辑?GIAHS农业文明互鉴的实践探索又呈现怎样的规律特质?对上述问题的探讨,具有较大的理论与现实意义。

一、GIAHS诞生的背景与历史使命

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资本主义传统发展观主导下的工业化大生产在快速推动经济增长与生产力提高的同时(刘鹤玲,2012),也将“盲目性与短视性”的弊端暴露无遗(刘延刚,1999)。对高额经济利润的追求驱使资本一方面在本国范围内不计成本地对自然资源进行“索取”以不断扩大再生产;另一方面通过跨国公司将部分耗能产业迁移至发展中国家,在运转“经济增长永动机”的同时“转嫁”生态危机(张劲松,2016)。这种以“无限扩张”为基本特征,以消耗大量自然资源为代价,严重超越自然环境承载力的生产方式,在造成资源衰竭、环境退化、生态灾变等严重后果的同时,也使社会“异化”现象愈加显著(刘京,2000)。在同人类生存与发展联系最为紧密的农业生产领域,技术、机械的大量投入推动农业劳动生产率大幅提升,乡村剩余劳动力得以解放并朝更高产业形态转移。在此过程中,集约化与规模化生产在保障粮食安全的同时,也带来了一系列诸如土壤板结、地力下降、农业生物多样性锐减等现实问题。另外,因在地主体架空及频繁流动,乡村社会逐步陷入个体独立、成员疏离的“原子化”状态,传统文化面临失传危机。

出于对现实困局及未来生存与发展问题的关切,学者们迅速就农业生态危机展开成因剖析与破解路径探索,相关理论研讨为探明农业生态危机根源提供了“透视棱镜”。但有一个问题始终令人费解,即为何同样面临工具理性主导语境,诸多传统农业生产系统相较常规农业而言却仍保持较高产出且具有不凡的可持续性?围绕此问题,研究者开始将目光投向极富生命力,集生态与文化景观、生物多样性、传统生产技术与知识体系于一体的农业文化遗产所能给予缓解当代全球农业生态危机的应用启示。可以说,联合国粮农组织牵头、全球环境基金(Global Environment Facility,GEF)所承担的GIAHS项目正是在工业化冲击下全球环境问题日益突出、大量珍贵的传统农业生产系统面临消失、农业可持续发展危机愈加深重等多重困局叠加背景下审慎思索后的实践创新(Koohafkan,2009)。有别于其他现有世界遗产类型,农业文化遗产在关注人与所处环境共荣共存、可持续发展的同时,更强调对某种传统农业知识与生产技术的保护(闵庆文,孙业红,2009;闵庆文,2013)。由FAO承担GIAHS具体认证及监管职责恰恰也表明,国际社会对这一新的文化遗产类型缓解当下农业生态危机寄予殷切期盼。

自2002年开始,FAO开展GIAHS认证已走过将近二十载。截至2022年5月,已有65项来自22个国家和地区的传统农业生产系统被列入GIAHS名录。从其空间分布特征来看,绝大多数GIAHS处于20°N~40°N,该地理空间恰同四大文明古国诞生地及三大农业起源中心具有一定重合之处(刘海涛等,2020)。这也与苏联学者瓦维洛夫栽培植物起源中心学说的重要观点相互印证,即“农业种质资源最丰富的区域,通常处于生物被驯化的起源地周围”(骆世明,2007)。论及GIAHS同农业起源中心及文明古国之间的密切关系,不难理解,人类生存与发展同农业生产紧密相连,若没有尊重自然的农业生产,文明古国也就不可能诞生及延续,GIAHS亦无法保留至今。另外,该区域还是线路遗产——古丝绸之路、茶马古道的必经之地。诚然,连接不同文明主体的线路带动了彼此间农业文化的沟通,农业文化遗产集中分布于该区域也就不足为奇。从区域自然地理形态来看,GIAHS密集分布区域位于大河流域与亚热带季风气候区,地势平坦,气候温润,光热充足,种质资源丰富,良好的生态环境和物质基础为人类文明与传统农业耕作系统的诞生创造了有利条件。

生态兴则文明兴,生态衰则文明衰(习近平,2003)。站在生态维度审视人类文明演进历程不难发现,生态文明是对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的返本开新。历史上诸多古文明因深陷生态环境危机而式微甚至衰亡的种种案例,是“文明”与“异化”悖论关系演绎的具象例证(周琦,2022)。尽管内部争战、外族入侵等因素在古代农业文明式微及至衰落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根本原因往往在于人类滥用土地、破坏植被、过度放牧等一系列行径所导致的“生态灾难”(柴艳萍,2004)。鉴于此,今天的人们更应该循自然之道、拜自然为师,吸取教训、善待自然。作为尊重自然的农业生产典型,诸多实证研究发现,如若给予充分重视与合理利用,重要农业文化遗产能够产生显著的生态效益(1)李文华,2013.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的现实意义.农民日报,1月18日。。白艳莹等(2016)的研究表明,云南红河哈尼梯田系统(Honghe Hani Rice Terraces System,Yunnan)构成要素之一的森林在干旱气候适应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王斌等以浙江青田稻鱼共生系统为研究对象,指出“GIAHS项目实施使得遗产地生态环境日益改善,系统内生物多样性丰富程度有所增加”(Wang et al.,2021)。从这一角度而言,保护农业文化遗产,不单是为了保护过去的优秀传统,更重要的目的在于促进地方生态文明建设,保护人类未来生存和发展的机会(闵庆文,2019a:18)。

二、GIAHS农业文明互鉴的理论逻辑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历史一再证明,基于各个不同领域所开展的文明交流互鉴实践,不仅能使单一文明体保持旺盛生命力,同时也是不同文明主体破除意识形态壁垒、推进相知相通的关键途径(何星亮,2019;刘先春,王今超,2020)。在GIAHS可持续发展面临多重困局的背景下,以文明互鉴实践推动相关问题的解决,是否具有一定的可行性?若GIAHS能成为当下农业文明互鉴的载体和窗口,那么支撑该实践行为产生的背后动因又是什么?回答上述问题,必须先厘清GIAHS农业文明互鉴的理论逻辑。具体而言,就是要立足事物发展的必然性,找寻GIAHS农业文明互鉴中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学理依据,包括GIAHS农业文明互鉴实践发生的必然性与必要性两个层面。

(一)实践逻辑:系统要素差异与人类共同需要的双轮驱动

和而不同,交而遂通(邵培仁,姚锦云,2015)。纵观古今中外,任何一个国家、民族无不是在互学互鉴、共融共通中走到当下。从某种维度和意义上讲,不同文明主体之间的沟通交流行为得以展开,关键在于文明主体间你有我无、我有你无的文化多样性与差异性(李伟,姚庐清,2016)。这种文明之间的异质性,使得人类在面临生存与发展困境时,能够吸收彼此的经验与优长以补全自身的短板(马立志,2021),进而为文明可持续发展注入活力(赵付科,孙道壮,2016)。

作为文明诞生与成长的重要基础,农业生产领域中极富代表性的智慧精髓——GIAHS,生成和动态发展于相异地区的自然地理环境及人类社会应对中,形态多样且各具特色。这些由不同地区先民因地、因时、因物制宜所创造出来的“异质”的传统农业生产系统及其背后所蕴含的传统知识与本土智慧,是不同文明主体间开展涵盖农作物本身、种质资源、生产技术与知识等要素在内的双向或多向GIAHS农业文明互鉴实践的基本素材和必要前提。一方面,从文明互鉴行为本身来看,要从GIAHS系统内部汲取传统生态农耕智慧抑或活态保护传承的经验教训,改变既有的同可持续发展原则相违背的粗放经营的生态资源利用方式与观念,前提在于获得对既有错误观念的认知。而这一切,建立在同其他GIAHS所在的文明主体所开展的优秀传统农耕智慧的交流沟通上。另一方面,从交流互鉴的内容来看,因相异的遗产类型与制度意识形态,不同文明主体在保持遗产系统和谐的前提下实现要素整合、资源联通及优势互补,进而找寻到契合遗产地居民生存及自然环境协同发展的合理开发方式的不同经验教训,是GIAHS农业文明互鉴实践的基本素材。倘若所有GIAHS形态及其背后所蕴含的传统知识与本土智慧均相同,那么基于GIAHS领域所开展的文明互鉴行为也就失去了意义,互鉴行为也就不可能发生。

毋庸置疑,文化多样性构成了不同文明主体交流互鉴的基本条件,恰如不同自然环境与人类社会应对协同作用下所形成的多样的GIAHS形态及其内部要素差异,构成了GIAHS农业文明互鉴行为产生的必要前提。但文明互鉴行为得以发生,除了要考虑不同文明主体内部的多样差异,即有经验、有要素可以交流、交换和借鉴外,还应该深入溯及存在于不同文明主体背后的深层次的共性交流动因。生存与发展何以维续是人类关切的永恒主题。不同文明主体间的交流互鉴行为得以发生,同深潜于双方或多方文明主体内部生存与发展的共同诉求存在紧密关联。作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典范,GIAHS发源于乡村,是不同地区的先民基于生存与发展需要同所处自然环境中的气候、土壤、水源、矿物、植物、动物乃至微生物之间既互利共生,又竞争冲突的产物。这些系统内部所含有的传统生产生活智慧,尽管微观上为遗产地居民所创造和使用,但从宏观角度而言本质上属于文明发展的智慧精髓,在诸多缓解人类生存与发展困局的经验上存在一定的相通之处,因而GIAHS也可视为人类共同的宝贵财富。不难发现,不论是早期不同文明主体间传统意义上的物种交换及生产技术交流,还是近现代不同文明间有关遗产系统内部单一要素引进的协同合作、遗产整体发展思路的借鉴和内化、遗产保护与传承经验的携手共进,均是人类为应对生存与发展挑战所生发出的共命运的有益思考与实践。

(二)现实逻辑:外部风险挑战与系统内部危机的叠加困局

当今时代,交织叠加的全球性风险在推动前所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进的同时,也给同人类生存与发展休戚相关的农业文明的智慧精髓——GIAHS带来了严重威胁。一方面,从外部风险挑战来看,GIAHS为自然再生产与经济再生产的结合体,极易遭受自然、社会及政策风险。以始于2019年底的新冠肺炎疫情为例,尽管其发端于公共卫生领域,但对遗产地经济社会的影响却是全方位的,这深刻表明外部风险具有极强的传导性、灾难性和不确定性。另一方面,就GIAHS系统的生存境遇而言,集约农业带来的土壤板结、农业生物多样性锐减等生态环境破坏和资源过度消耗问题频仍;农业本身市场比较效益低下,遗产地居民大量转移到非农产业就业,传统知识技术失传与社会网络结构断裂危机并存。在GIAHS系统内部衰败与发展停滞及外部风险挑战不断增多的新形势下,保护、利用、传承GIAHS,俨然成为全人类共同面临的一项重要任务,其既关乎生物多样性的维护,也关乎农业农村的可持续发展。

何以破解这一困局?文明互鉴肩负着重要责任。在世界成为一个普遍联系的有机整体,且人类生存发展面临的挑战和风险与日俱增的大背景下,人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开放包容与互学互鉴。回归GIAHS本身,保护人类共同所有的农业文化遗产,单独依靠某一文明主体的力量是行不通的,而应该集不同文明主体之力,加强保护与发展经验的交流和互享,携手共同破解GIAHS保护与发展困境。聚焦保护与发展的微观层面,在现今生态环境恶化、遗产地人口流动加速的背景下,对于一些核心要素流失严重的农业文化遗产地,从全球范围内其他具有相似农业文化遗产特质的地区汲取缔造、传承与保护经验存在一定的必要性,包括但不限于对核心要素的引进、缔造经验的借鉴等。从这个角度来看,GIAHS话语体系下的农业文明互鉴是国际社会解决当下农业生态危机的有益尝试与合理趋势,其使不同文明主体所创造的农业文化遗产实现要素良性互动、经验互鉴互享,用文明交流代替文明对抗,用文明互鉴代替文明冲突,从而使每一项农业文化遗产都能长足发展。另外,针对全球气候变化领域所重点关注的“碳达峰”“碳中和”问题,GIAHS系统本身所具有的多种生态服务功能,亦可以为“双碳”目标实现注入新活力,同时也是拓展农业文化遗产多功能性的有益尝试。

综上所述,每个不同区域因独特的生产生活环境及人类社会应对方式,会形成不同特点的农业文化遗产景观、传统生产技术知识、本土生存与发展智慧。只有每一项农业文化遗产都繁荣发展,才能推动世界农业文化发展的百花齐放。而实现上述设想,有赖于在GIAHS领域开展文明互鉴,基于遗产系统要素差异和人类生存与发展的共同需要所构成的实践逻辑、外部全球性风险与遗产系统内部危机所构成的现实逻辑二者的有机统一则构成这一行为产生的理论逻辑。在复杂多变的全球共同挑战面前,农业文化遗产系统内部一些关键要素正面临消亡和难以为继的局面。开展GIAHS农业文明互鉴,从不同国家或地区中具有某种共同特质的农业文化遗产系统内部引进缔造经验或相关实体要素,某种意义上是应对农业文化遗产全球性危机、解决人类共同面临的挑战的一种可行举措。

三、GIAHS农业文明互鉴的实践探索

(一)协同进化、互惠共生是GIAHS农业文明互鉴的实践规律

从生物进化的角度来看,趋同和趋异两种进化方式在物种演进过程中并行不悖。其中,某些亲缘关系甚远的生物因栖居于相似的生境中,产生了趋同进化现象(王英等,2020);而某些亲缘关系较近的生物由于生活在异质环境中,演化出了不同的形态特征,即趋异进化。生物进化的观点在学界多用于解释自然科学物种的起源。在跨领域应用上,骆世明教授在国内率先把生物受环境规约、塑造后作出适应性改变的趋同进化理论引入GIAHS的研究之中,阐释了GIAHS的趋同进化特征,即自然环境在提供遗产地社会发展基本条件的同时,亦在一定程度上规定或影响着先民社会应对的大致方向和遗产类型。例如,山地丘陵区大多形成林果茶复合种养或稻作梯田系统,湖荡沼泽地带则常以高畦深沟、基塘农业系统等为主,干旱区农作模式的典型代表则为绿洲灌溉农业或游牧系统等(伽红凯等,2021)。南亚孟加拉国浮动菜园农业实践(Floating Garden Agricultural Practices in Bangladesh)和北美洲墨西哥城奇南帕人工浮岛农业系统(Chinampa Agricultural System in Mexico City)就是GIAHS趋同进化的典型案例。但需要指出的是,趋同进化是适应环境后的部分功能趋同,而非全部趋同。趋异进化在GIAHS领域也很常见,因人类的主观能动属性,大致相同的自然条件下可以产生有明显差异的生产技术体系。同处长江三角洲地势低平区的中国江苏兴化垛田传统农业系统(Xinghua Duotian Agrosystem, Jiangsu)与浙江湖州桑基鱼塘系统(Huzhou Mulberry-dyke & Fish-pond System, Zhejiang)即为重要例证。趋同进化与趋异进化现象直观地反映了GIAHS的形成和发展与其周围的环境息息相关。

在事物演变趋同与趋异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协同进化理论解释了GIAHS的形成与发展。进化论的开创者达尔文认为,驯化物种的产生得益于长期以来野生动植物在家养环境下与人类之间的协同作用(达尔文,2014:211-230)。植物学家在农业起源研究中也往往持协同进化的观点,例如生物学家林多斯(D. Rindos)提出人和物种之间的协同演化与人对生境的持续影响关系密切(潘艳,陈淳,2012)。回归GIAHS本身,先民具有选择应对特定自然禀赋与生态环境变迁的不同生产技术体系的“自由”,但反过来这些技术体系也要经受自然环境的“选择”。在人与自然的双向选择和协同进化下,GIAHS得以形成并各具特色。此外,GIAHS协同进化在确定人与自然间环境伦理与互惠共生内在逻辑的同时,其所蕴含的生态文明价值原则,亦为社会生产方式、技术运行方式及经济运行方式等提供了生态化文明导向。

(二)引领示范、文化自觉是GIAHS农业文明互鉴的实践主旨

每一个GIAHS都是展示遗产地农业辉煌成就、农业农村可持续发展的示范窗口。活态性是GIAHS区别于其他现有世界遗产的典型特征之一,这个特征直接塑造了农业文明引领示范的基因。从农业文明生产实践来看,GIAHS推崇的间作套种、农林复合、稻鱼共生、梯田耕作等传统农耕模式,在提升土地产出率的同时能够推动高品质特色农产品生产。例如,浙江青田稻鱼共生系统和贵州从江侗乡稻鱼鸭系统(Dong’s Rice-Fish-Duck Agroecosystem, Congjiang, Guizhou)的实践经验,在中国20多个省(市、自治区)的借鉴实践中衍生出了稻田养虾、稻田养蛙等模式,并相应产出了盱眙龙虾、高青小龙虾等口碑载道的地理标志农产品。从农业文明生态实践来看,GIAHS在生物多样性保护层面的目标和生态农业是一致的(中国常驻联合国粮农机构代表处,2017)。在生态环境脆弱的地区,GIAHS可以通过调整生态关系与系统结构,实现提升资源利用效率、土壤肥力及农作物的抗性和品质的目标。例如,斯里兰卡干旱地区层级村庄储水系统(The Cascaded Tank-Village System in the Dry Zone of Sri Lanka)凭借其独特的可持续生产技术、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对自然灾害的强大复原力等诸多优势,在当地其他农业生产系统中始终占据主导地位(农业农村部国际交流服务中心,2018)。从农业文明文化实践来看,GIAHS蕴含着丰富的历史地理文化内涵,活态传承GIAHS,有助于增强民族文化自信,能够为提升遗产地文化软实力打下坚实基础(李文华等,2012)。例如,佐渡岛朱鹮—稻田共生系统(Sado’s Satoyama in Harmony with Japanese Crested Ibis, Japan),日本多年来不遗余力地从中国秦岭洋县引进遗产系统存续的关键要素——朱鹮,并进行本土化重构(卢勇,王思明,2016),通过媒体宣传使孩子们从小就知道朱鹮、虫鱼与水稻之间相互依存的关系,不仅保护了朱鹮,还打造了优势农产品品牌,实现“鱼与熊掌”二者兼得。从农业文明景观实践来看,农业景观是村落精神文化的摇篮,孕育了村落共同的文化记忆。由森林、农田、草原、河流、湖泊构成的农业生态景观,以及由村落、道路、建筑、动植物、人物、服饰等构成的农业文化景观,均属于农业景观的范畴。此外,作为GIAHS的具象表征,农业景观还是旅游活化利用的宝贵资源。例如,戈纳巴德坎儿井灌溉藏红花种植系统(Qanat-based Saffron Farming System in Gonabad, Iran),核心要素藏红花大多种植于倾斜的平面上,每至花期,紫罗兰色、红色和黄色的藏红花竞相开放,这一美丽的景观自然成为该地区开展农业文化遗产保护性旅游开发的重要吸引物。

GIAHS是粮农组织领导下国际农业文化有序交流的窗口。GIAHS农业文明互鉴得以开展并顺利进行的必要前提在于,参与互鉴实践的不同文明主体需首先实现内部优秀传统文化的“觉醒”,认识并发现域内乃至互鉴方GIAHS的多重价值。关于“文化自觉”,在费孝通先生看来,面对“和而不同”的人类社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只有充分了解自己所建构的文化,才有可能将其中所形成的实际行动力量运用到美好生活的建构之中(赵旭东,2018)。综观人类历史,文化自觉的培育必然会透露出朝传统文化与生活智慧问道的可能。作为文明社会形成的基本动力,以农业生产耕作为基础的共同经济生产活动催生了传统知识与技术体系、节庆民俗、农业景观等农业文化遗产系统内部关键要素的产生,同时也为在地居民提供了地方性认同及集体互动秩序的具象承载体。正是基于这一内在关联,GIAHS才能穿越时空,勾连起过去与当下、自我与他者,构造区域文化自觉,并以特定的形式得到遗产系统持有者的传承和发展(徐业鑫,2021),进而成为不同文明主体间开展交流、对话的实践前提。

四、推动GIAHS农业文明互鉴的路径思考

GIAHS诞生和成长于人类农业文明社会的历史土壤之中。不论是早期不同文明主体间传统意义上的物种交换及生产技术交流,还是近现代文明主体间有关遗产系统整体发展思路的借鉴与内化,均彰显了人类在应对生存与发展挑战时所生发出的共命运的有益思考与互鉴往来的必要实践。因而,从某种层面上可以说,GIAHS的形成与发展史本身就是一部基于人类生存与发展需要而开展的农业文明互鉴史。在当前各个文明依存度愈加紧密的背景下,仅仅依靠单一文明体内部自发抵御工具理性对农业文化遗产系统所造成的非可逆侵袭是远远不够的,而应破除疆界,推动不同文明主体间遗产系统要素的良性互动及保护和发展经验的互鉴。大体而言,推动GIAHS农业文明互鉴的路径有如下四个方面。

(一)秉持文化融合理念

自文字可考以来,推动人类文明历史演进的车轮除了生态环境、科学技术、信仰观念等内生及其他外部非经济因素外,还有来自各独立且分散文明间持续或间断的接触与融合、分裂与冲突。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正是由于不同文明间在政治、经济、文化、生态等领域的双向接触、冲突与融合,引起双方重新思考”(费孝通,2021:77),部分在互动交融中碰撞形成的“异文化”,在经“消化”和“改造”后,成为各自文明中新的、属于自己的内容,并从宗教、政治和意识形态等多个层面反映出来,在特定情况下甚至令文明内部或国际势力改变原有的行为方式,是促成世界历史从封闭、独立的原始状态向当今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却又各具个性的状态演变的动力和基础。对于GIAHS而言,自然环境在提供遗产地社会发展基本条件的同时,亦在一定程度上规制着先民社会应对的大致方向。但自然环境的制约和塑造对GIAHS的形成并非决定性的,先民具有选择应对特定自然禀赋与生态环境变迁的不同生产技术体系的“自由”。因此,不同区域所呈现的农业文化遗产系统形态各异。但需要认识到,不论是何种农业文化遗产类型,均是当地劳动人民在漫长历史进程中同自然协同进化后所凝成的智慧精髓。因此,面对不同的农业文化遗产,需秉持“和合”的理念和“各美其美”的行为路径,在文化认同的基础上促进不同地区不同类型GIAHS保护与发展经验的交流分享。

(二)提升跨区域合作机制水平

有效载体是一切文明互鉴实践得以开展的必要前提,不同文明间互鉴互享效率的高低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跨区域、跨文化合作交流机制的完善与否(姜丽,2018)。推动GIAHS农业文明互鉴,不同文明主体需以互利共赢为基本宗旨,共同制定合作发展协定,以有效推动区域合作交流机制的形成与资源互通共享的实现。落实到具体实践层面,首先,以新基建赋能交流互鉴实践。当前,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方兴未艾,以基建技术创新为驱动,将在要素和市场双层面有效提升GIAHS农业文明互鉴效率。其次,探索构建跨区域GIAHS活态保护交流磋商机制。受自然条件限制及文明交流互动双重外部非经济因素影响,具有相似特质的农业文化遗产广泛分散于多个现代国家或地区。将不同国家或地区中具有某种相似特质或形态的农业文化遗产联合组成一个GIAHS项目进行整体保护,有利于避免因国界或行政区域划分而人为割裂某类农业文化遗产原本所具有的密不可分的内在关联。例如,中韩菲山地稻作梯田系统、中伊坎儿井灌溉农业遗产系统等均可尝试探索联合保护的机制。概言之,不论是GIAHS农业文明互鉴,还是GIAHS活态保护,都应由原先的“孤军奋战”转向不同区域间的“合纵连横”,建立跨区域合作机制,共同守护人类文明财富。

(三)重视传承东方农耕智慧

综观四大文明起源地,历经数百上千年发展而长盛不衰的唯有东亚文明,这同东方农业社会长期秉持的可持续发展理念和朴素的农耕实践不无关系。美国土壤学专家金在其著作《四千年农夫:中国、朝鲜和日本的永续农业》中对此曾予以盛誉:“假如能向世界准确而全面地阐述单纯依靠中、日、朝鲜三国的农产品便能养活如此多人口的原因,那么农业便可当之无愧地成为最具教育意义、社会意义和发展意义的产业”(金,2016:3)。以中国为例,历代劳动人民视“天、地、人、稼”四大要素为不可分割的整体,顺应天时、量尽地力、用养结合,基本实现了“藏粮于技”和“藏粮于地”。时至今日,以活态性、系统性为重要特征的GIAHS的发掘与保护,是在全球化及现代化话语体系下对东亚传统农耕实践与生态智慧的新阐释。作为GIAHS的主要分布区,中国、韩国、日本三国所拥有的GIAHS数量共计34项,占GIAHS总数的50%以上;三个国家除了在各自国别范围内开展国家级重要农业文化遗产认证、监测评估工作外,还在政府管理、多方参与、区域交流等层面积累了诸多宝贵的保护与发展经验。因此,在GIAHS农业文明互鉴中,有必要重视不间断的东方传统农业智慧,总结东亚三国GIAHS保护与发展的经验教训,以期在为GIAHS农业文明互鉴提供借鉴范本的同时,实现“东方智慧”的国际传播。

(四)探索以现代科技解释传统农业的“自然解决方案”

未来农业发展的基本趋势在于科技与传统的双向结合。具体而言,既要利用现代科学技术武装实践,又要借鉴传统农业生态智慧规避偏离,以不断实现人与自然、社会及自身的和谐共生与协同进化。GIAHS作为人类共同的遗产,形成和发展于千百年来人与自然的不断协同进化当中,这一高产而又极富生命力的传统农业生产系统除了为人类提供优质农产品以满足基本的“生物性”生存需要之外,还具有多重“突出的普遍价值”(闵庆文,2019b:3),有助于缓解人类社会共同面临的社会失序、生态危机、文化失语等困局,当今国际上又将其称为“基于自然的解决方案”(Nature-based Solution)。骆世明教授曾以中国未来农业可持续发展为例,指出要依托现代科技从中国传统农业生产智慧中凝练出可遵循的机理和规律(2)此观点由骆世明教授在2022年3月接受南方农村报采访时所提出。。相应的研究支撑有,浙江大学陈欣教授课题组通过长期监测,系统全面地揭示了浙江青田稻鱼共生系统的生态学效应和机理,相关成果多次在国际顶刊PNAS上发表;中国农业大学李隆教授课题组在NatureSustainability上发表以“Long-term increased grain yield and soil fertility from intercropping”为题的文章(Li et al.,2021)。因此,在GIAHS农业文明互鉴中,应格外关注遗产系统内部传统生态农耕智慧所带来的缓解当代全球农业生产危机的应用启示,同时注重运用现代科技予以解释。

猜你喜欢

文化遗产文明农业
国内农业
国内农业
国内农业
World Heritage Day 世界遗产日
擦亮“国”字招牌 发挥农业领跑作用
请文明演绎
漫说文明
Tough Nut to Crack
文化遗产是“价值富矿”
对不文明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