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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独断

2022-11-25

社会科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德性理智信念

王 聚

人类求知的过程中面临两大威胁,一个是怀疑论(scepticism),另一个是独断论(dogmatism)。怀疑论对于知识的可能性持否定态度,为人类求知的事业蒙上了一层永恒的阴影。(1)王聚:《哲学怀疑论的意义与限度——对当代彻底怀疑论的哲学治疗》,《世界哲学》2020 年第1 期。独断论虽然担保了获取知识的可能性,但是却贬损了知识的价值,其夹带的任意性也容易受到诟病。为了更好地开展理智生活,我们既要克服怀疑论问题,也要摆脱独断论倾向。学界对于怀疑论的分析已经很多,此处不再赘述。本文旨在从德性知识论(virtue epistemology)的视角出发展开哲学分析,通过把独断论理解为一种理智恶习,来加深我们对独断论的理解。本文的结构如下:第一部分在德性知识论的框架下刻画作为理智恶习的独断的涵义;第二部分着重分析独断在认知层面产生的负面影响;第三部分分析克服独断论所面临的困难;第四部分探索克服独断论的潜在路径并总结全文。

一、何谓独断

什么是独断论呢?独断论与怀疑论相对立,这或许会让人觉得独断论是一个哲学理论,甚至它的构词法也暗示这是某种理论立场,但情况并非如此。一方面,要给出独断论者都认可的一个论题着实困难;另一方面,持有完全相反立场的人甚至也可以展现出独断的特性。我们以怀疑论为例来看。怀疑论主张关于一个领域的知识是不可能的。摩尔基于常识哲学反对怀疑论的方式有独断论之嫌。他举起自己的双手展示给听众,然后从〈这是一双手〉论证〈存在一个外部世界〉。(2)这里的“<>”表示命题的内容,此处省略了摩尔论证中的另一个前提。可是怀疑论者早已对从视觉经验推出外部世界命题的推论有效性表示怀疑了,摩尔直接忽略这一怀疑,使得自己的论证缺乏对话意义上的有效性,因此受人诟病。独断论者有独断论嫌疑这并不新鲜,然而作为独断论者的对立面,怀疑论者是否就不会沾染独断论的习气?答案是否定的。如果怀疑论者不给出正面论证,或者以一种不顾反面论证的方式直接宣称某些领域的知识不存在,那么这种怀疑论正是独断的怀疑论(dogmatic scepticism),与之相对的则是皮浪主义者所代表的古典怀疑论。(3)这一区分参见Michael Frede,Essays in Ancient Philosophy,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7, p. 201。独断的怀疑论者采纳了怀疑论立场。他们服从于某些特定的标准和预设,并且承诺了怀疑论结论为真,也认为自己有好的理由相信其为真。但古典的怀疑论者不具有上述特点。从表面来看,古典的怀疑论者一直与独断论者争论,并且给出了很多反对独断论者的论证。但他们既不是为一个立场做论证,也不是为了表明原结论的谬误,而只是效仿苏格拉底检查独断论者的陈述。他们知道还有自己没考察过的理论,自己的反驳也非决定性的,所以针对某个尚存争议的话题还无法达戓一个确定无疑的结论。

上面的反思让我们意识到把独断论刻画为一个哲学立场所面临的困难。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理解独断论呢?我们不妨列举一些关于这个词的解释。

在汉语的语境中,独断论也被翻译为教条主义,教条主义亦称“本本主义”,是主观主义的一种表现形式。坚持教条主义意味着不分析事物的变化和发展,不研究事物的特殊性,只是套用抽象的原则和概念来处理问题。(4)毛泽东同志1930 年曾经撰文《反对本本主义》,批评当时共产党员的教条主义的倾向,他主张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调查就是了解具体情况,避免被一般原理牵着走的有效方式。黑格尔对于“外在反思”的批评也与这一想法有密切联系。仅仅知道外在反思的人是“门外汉”,而“对于门外汉,反思就是忽此忽彼地活动着的推理能力,它不会停留在某个特定的内容之上,但知道如何把一般原则运用到任何内容之上。黑格尔认为这种外部反思的过程是诡辩论的现代形式,因为它任意地把给定的事物纳入一般原则之下”。(5)吴晓明:《黑格尔的哲学遗产》,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 年版,第42 页。可见,外在反思的实质就是预设一般原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所以它可以抽象地脱离一切内容,而具体的经验多样性是无足轻重的。正是这种外在反思的形式催生了形式主义的学术研究或生活方式。

在英语的语境中,独断论的意思是具有独断色彩(dogmatic)的行为和态度,它往往是与教条(dogma)相联系的。对于教条,我们可以识别出以下几个重要特征:第一,教条是一群人所坚信的、不容置疑的观念。我们经常谈论政治的、宗教的、人生的信条,对于信奉教条的人来说,这些观念是绝对正确的,是不可能错,也是不容修改的。第二,教条往往是由具有权威的个人或集体所颁布的,正是由于和权威相联系,我们才能理解教条在确立与传播过程中所展现的专制。第三,教条具有特殊的认识论地位,持有教条的人期望他人不经过(甚至不能经过)论证就加以接受。由于论证是和使用理性密切相关的,因此和论证绝缘的教条不允许理性的质疑和挑战。至少对于坚持信条的人来说,对教条的挑战不是理性的表现,而是异端、癫狂、反叛的表现。

虽然汉语和英语的语境对独断的理解不尽相同,但两者都指向一个特征:独断论并非是一个单纯的哲学命题,而是一种有缺陷的认知方式。(6)下文不再区分独断与独断论。为了行文方便,只使用“独断”一词。在汉语语境中,独断的认知方式预设某个原则是普遍适用的,不关心具体情境的特殊性。在英语语境中,独断的人把某些看法当作权威,不容挑战,不加质疑。因此,为了更好地刻画独断,我们可以诉诸德性知识论来细致刻画认知者的认知表现。

德性知识论是当代知识论领域的新思潮。在当代知识论领域,德性知识论以认知主体为研究重点,通过诉诸认知主体的美德与恶习来评价和解释认知主体在认知领域的表现。(7)米建国、叶方兴:《当代知识论的德性转型——台湾东吴大学哲学系米建国教授学术访谈》,《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 年第2 期。在这种知识论的德性转向下,对于理智德性(intellectual virtues)的研究就变得十分重要。德性知识论可以分为两个阵营,一是德性可靠论,二是德性责任论。德性可靠论把认知德性看作是可靠的认知官能或习得的技能,它们可靠地引领我们获得良好的认知表现,例如真信念的获得。德性责任论主张认知德性是认知主体艰难习得和保持的品格特征(character traits)。因此,不同于认知官能或技能,认知德性要求一种良好的动机,比如对真理的追求、对知识或理解这些有价值的认知状态的渴望等。

一般说来,德性知识论关心理智卓越,而促成理智卓越的是理智德性。但是新近的发展让学者们把目光转向了理智恶习(intellectual vices),也即那些阻碍人们获得卓越表现的有缺陷的品格特征。我们很难把独断看作是一种具体的认知官能或习得的技能,所以接下来我们从德性责任论的视角来刻画独断这种理智恶习。为了更好地刻画独断,我们列出一些彰显独断色彩的特征:

a.基于未加审查的前提形成观念和思想。

b.由于缺乏证据或忽视异见所导致的一种把某些原则当作绝对正确和不可置疑的倾向。

c.认为自己已经发现了真理。(8)塞克斯都· 恩披里克:《悬搁判断与心灵宁静》, 包利民、龚奎洪、唐翰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 版,第1 页。

d.赞同科学研究中的不明白的对象(比如事物的本性)。(9)塞克斯都· 恩披里克:《悬搁判断与心灵宁静》,第6 页。

e.承诺自己使用的理论框架是真的,并对该框架产生了归属和认同。(10)Michael Frede,Essays in Ancient Philosophy, p. 206.

f.确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g.做出缺乏根据或傲慢的断言。

h.不愿意倾听别人意见或者忽视反面意见。

i.遭遇质疑或挑战时,不愿意给出理由和证据。

j.对新想法缺乏开放性,不愿意放弃自己已有的观点。

以上特征或许不完备,互相之间也有重叠,故我们将这些特征整合起来加以分析。

首先是有缺陷的信念形成方式(a、b)。为何这些信念形成方式有缺陷?如果一个认知者关心真理,那么他应该意识到可靠的认知基础对于获得真理的重要性。如果某些前提未加审查,那么从假前提出发获取真理的机会并不乐观。(11)从假前提出发可以获得真的结论,甚至可以获得推理知识,但其中蕴涵的出错风险是不容忽视的,毕竟从假前提出发,即使用了演绎推理也不能保真。对这一现象的最新研究,参见王聚《来自谬误的推理知识》,《哲学研究》2020 年第10 期。同样,如果缺乏证据的指引,那么我们如何判断一个命题的真假?在别人提出不同看法时,这本是重新审视某一想法的好机会,但如果认知者仅是忽视异见,而非基于理由排除异见,那就表示他并不关心自己可能出错。所以a 和b 刻画的信念形成方式表现出认知者对真理不够关心,这是求真活动上的一种典型的动机缺陷(motivational defect)。

其次是对自己的看法持有的特定态度(c—f)。认知者总是需要借助某个理论框架来进行探究。一个理论框架包括推理原则、判断的标准和理论的前提。如果认知者认同了这一框架,并且确信探究的结果是真理,那么一个自然的反应就是停止进一步探究。此时认知者持有一种高阶态度(metaattitude),即对自己的认知状态的态度。这一想法的缺陷取决于一个偶然事实。倘若一个人依赖上述描绘的方式(a、b)恰巧获得了真理,那么他停止探究倒是不会丢弃真理,他损失的顶多是关于某个命题的更多证据或理由,即更深入的知识。但如果一个人还未获得真理就停止探究,那么他在思考和行动时都将持续受到谬误的影响,所以c—f 刻画的高阶态度在求知活动中具有负面影响。

最后是由这些信念促成的外部表现(g—j)。如果一个人做出缺乏根据或傲慢的断言,不愿意倾听别人意见或者忽视反面意见,在遭遇质疑或挑战时不愿意给出理由和证据,面对新想法缺乏开放性且不愿意放弃自己已有的观点,那么我们可以看出这个认知者在认知活动上的不负责。一个负责的认知者需要履行自己作为知识的追求者和拥有者的职责。作为知识的追求者,他应该对证据的变化保持敏感,不能忽视反面意见所具有的证据力,更不能在面临很有说服力的反面想法时继续坚持己见,不改变信念状态或信念度。作为知识的拥有者,无论是面临谬误的攻击还是善意的询问,都应该以理性对话的方式回应挑战或做出解释,从而捍卫真理。所以,如果一个人具有g—j 所刻画的外部特征,那么他并未履行认知活动上的责任,这也是他在理智活动中招致批评的原因之一。

综上所述,独断是一种理智恶习。独断的认知者在求真动机上具有缺陷,倾向于形成阻碍进一步探究的高阶态度,并由此催生出拒绝以理性的方式思考和对话的认知不负责行为。

二、独断的影响

我们已经从理智恶习的角度刻画了独断,那么这一恶习有什么影响呢?独断论与怀疑论一样都被看作人类在理智领域的敌人,但是哪种倾向更甚呢?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真正的怀疑论者很罕见,但独断的人却很多,以至于我们都不用教人如何变得独断,而要专门开设类似“批判性思维”的课程去引导人们展开怀疑和反思活动。这也许意味着,独断的态度乃是人们的一种自然倾向,一种不学而能的习惯。(12)这一日常观察得到了经验科学的进一步支持,参见本文第三部分。那么独断有哪些方面的损害呢?下面让我们逐一考察。

首先,当一个人展现出独断态度时,他的认知会受到负面的影响。这里我们可以区分幸运的独断者与不幸的独断者。不幸的独断者在自己缺乏真信念时认为自己已经获得了真理。幸运的独断者也认为自己拥有真理,但是他已经获得了真信念,只是缺乏理由或证据表明命题P 为真或有相关的理由但不愿给出。值得注意的是,两者都展现出共同的理智恶习,只是恰巧相信了不同的命题。幸运的独断者仍然是有缺陷的,只不过是相对于不幸的独断者来说较好。对于两者来说,由于他们都认为自己知道命题P,所以他们就有很强的理由相信任何反对P 为真的证据都是误导,并且任何反对P 为真的断言或陈述都是错的。(13)这一现象在学界被称为独断论难题(the dogmatic puzzle)。因此,他们会认为别人的质疑和反对意见都缺乏合理根基,是不应该被严肃考虑就可以直接忽略的。不过,虽然两者都忽略反对意见,但此时的独断态度对两者却有不同结果。对于不幸的独断者来说,他原先缺乏真信念,特别是在他持有假信念的情况下,由于拒绝正确信息的帮助,他将一直坚守谬误,拒绝真理的光顾。也就是说,正是由于独断的恶习,他一直被阻隔在知识的大门之外,深陷无知的泥潭。这还仅仅是个人认知方面的损害。倘若他基于自己的无知采取行动,那么他所传播的信息也将是自己的无知。因此,不幸的独断者很可能是谣言和谬误的传播者。此时,对于集体的认知环境来说,不幸的独断者就成为了认知污染的源头。

那么幸运的独断者呢?幸运的独断者已经获得了真信念,由于忽略反对意见,他守住了真信念,这无疑是好处之一,但他的缺陷体现在别的方面。在认知群体中,由于幸运的独断者在面对挑战和质疑时选择视而不见,不给出进一步解释,所以从别的认知者的视角看,他的行为和不幸的独断者一样——都是固执己见!密尔把这样的真理持有方式称为死亡的教条(dead dogma),而非鲜活的真理(living truth)。(14)J. Mill,On Liberty,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 103.此时,我们可以注意到这样一个关键事实,即从个人认知领域来看,虽然幸运的独断者和不幸的独断者有明显差别,但从第三人称的视角看,作为分歧一方的独断者,无论好坏其表现是一样的。这意味着,就两人在论辩活动中的表现而言,他们是无法被区分开的。他们在知识论上的性质差异被他们在论辩活动中的相同表现所淹没(swamped)了。(15)这里使用的“淹没”一词,受到知识的价值问题中淹没论证(the swamping argument)的启发,但有所不同。不仅如此,如果一个幸运的独断者拥有很强的理由并因此获得了认知辩护,却出于种种原因不愿意在论辩活动中给出理由,那么他的信念的辩护属性也无法在论辩活动中得到表现。这一结论对于拥有被辩护的假信念的不幸的独断者同样适用。这意味着,拥有被辩护的真信念的幸运的独断者,仅仅拥有真信念的幸运的独断者,拥有被辩护的假信念的不幸的独断者,和仅仅拥有假信念的不幸的独断者,这四类人在认知性质上的差异在论辩活动中全被淹没了,他们都会被对话者看作仅仅拥有假信念的不幸的独断者。

其次,借用埃德瓦德·克莱格(Edward Craig)的知识概念起源的系谱学解释方法,我们可以发现,人类所珍视的“知识”概念包含反独断的成分。根据这一方法,我们先设想一个缺少“知识”概念的虚构的社会。如果一个社会开始时缺乏这一概念,那么为什么该社会中的人会引入这一概念呢?克莱格的假设是,该社会中的人需要用这一概念挑选出优秀的信息提供者(good informant)。那么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我们的知识概念应该满足哪些条件呢?显然我们希望信息提供者针对我们所感兴趣的话题拥有真理,这样我们才能借助他的证言更好地获得实践的成功。但是,克莱格继续指出,我们还希望优秀的信息提供者身上拥有识别性特征,这一特征不仅与真有可靠的联结,而且我们可以通过这一特征将他与那些我们不应该寻求建议的人区分开。(16)Edward Craig,Knowledge and the State of Natur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 18-19.按照这一思路,可靠主义的理论受到了支持,因为看似具有可靠认知能力的人自然会成为优秀信息提供者的候选人。比如,如果我们想知道一场秘密会议的内容,那么在会场内参会,并具有良好听力和记忆力的人自然会成为优秀的信息提供者。(17)当然这里还有一个额外的前提——这个人愿意告诉我们真相。可是当我们无法判断信息提供者是否拥有可靠的认知能力时,当我们对信息提供者的证言将信将疑时,当社会上充斥着不可靠的信息提供者时,好的信息提供者能做些什么呢?显而易见,那些可以并愿意为自己的信念提供理由和解释的人,那些可以并愿意应对认知挑战的人,那些可以并愿意在分歧对话中用理性方法捍卫自身立场的人,更可能被我们挑选为好的信息提供者,也因此更配得上拥有“知识”的名分。此处诞生的知识概念与反独断的态度有着密切联系。

最后,独断的态度有碍现代社会的构建。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我们逐渐看到意识形态、政治体制、文化和信仰的多样性,并且这种多样性无法被简单地整齐划一。卢风指出,独断的理性主义是对话的障碍和民主的大敌。按照他的理解,“独断的理性主义往往以真理的垄断者自居,认为他们已找到了通往真理的唯一正确的道路,或发现了真理大全的基本公理,于是从这些基本公理出发,按照逻辑规则即可无限逼近真理大全”。(18)卢风:《独断理性主义:对话的障碍与民主的大敌》,《社会科学论坛》2018 年第2 期。自视甚高的独断理性主义者否认对话、商谈和论辩的必要性,他们把异己之见看作错误的观点,不愿虚心倾听,更不愿把他人看作自己的商谈对象或批判对象。这样一来,独断的理性主义者在政治层面上倾向于不把民主当成现代政治的必需品,而是放弃以对话的方式谋求和平共处,更可能以强权或武力的方式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可见,独断的态度不仅是认识论层面的缺陷,它会进一步发酵,变成民主生活的拦路虎,成为现代政治生活的绊脚石。我国正在构建全过程人民民主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社会,这是一个激发社会活力、实现社会和谐的宏伟蓝图。为了顺利推进这一目标,就需要破除独断论的倾向,减少独断态度在公共生活中出现的频率。

三、克服独断的困难

值得注意的是,独断的态度或独断论的产生并非只是一种哲学观念上的错误,也不是仅凭哲学的批判就能完全消除的。要克服独断的恶习,我们必须进一步考察这一理智恶习的根基。

一方面,借鉴社会心理学对人们抵制改变的现象所做的研究,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独断倾向在神经学层面的机制。人的大脑负责调控很多人们赖以生存的很多机体功能,比如感官的运动、呼吸的节奏、有规律的心跳、肌肉的收缩等等。经验研究表明,大脑的这一系列调控功能很消耗能量,所以进化适应的结果就是大脑必须高效利用有限的能量。人们学习时,记忆也随之形成。刚开始的时候,通过学习获得的记忆容易被影响和打乱,但随着记忆的巩固(consolidation),大脑便有了对干扰的抵抗力。(19)Tobore, O., “On Energy Efficiency and the Brain’s Resistance to Change: The Neurological Evolution of Dogmatism and Close-Mindedness”,Psychological Reports, Vol. 122, No.6, 2018, pp. 2407-2408.记忆巩固的主要神经机制是:新近编码的记忆痕迹首先经过海马区的回放得到暂时的保存,随后记忆痕迹被海马投射到前额叶,由前额叶再将记忆痕迹分布式地储存在新皮层。但被巩固之后的记忆并非一成不变,我们每一次对记忆痕迹进行提取都在一定程度上对其进行改写,被提取的记忆痕迹需要经过再一次巩固才能被存储,这一过程就是记忆再巩固(reconsolidation)。记忆的形成和巩固都需要花费大量的能量,因此大脑遵循高效利用有限能量的进化性适应就表现为对记忆扰乱的抵抗越来越强。这也意味着,如果在记忆巩固和再巩固后仍缺乏对记忆扰乱的抵抗,那么大脑可能需要更多的身体能量,这就势必会影响大脑发挥其他功能,从而阻碍了有机体在环境中的生存和繁荣。缺乏对记忆扰乱的抵抗,人们就无法保持情景记忆或长期记忆,而这些记忆对人们的生活有着重要作用:首先,这些记忆对于人们思考、推理、预测未来以及建立社会关系网络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其次,高效的长期记忆使得人们能发展出对环境事件的最合适的反应,并且促成了注意力、知觉、语言和智能的出现。

由于进化的结果,我们的大脑发展出了对于记忆扰乱的抵抗,这样的机制促发了一些典型的行为,比如拒绝相反信息(知识)的倾向、对于与已有知识(信息)相融贯的信息的快速巩固,而这些行为与独断有着密切的联系。换句话说,人们的独断倾向在神经科学层面上可以说是大脑按照能效进化适应的结果。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有意识地克服独断倾向是需要额外耗费身体能量的,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反而会让生活变得更加复杂和辛苦。但其好处也很明显,正因为对独断倾向的克服,我们变成了更加开明的认知者,避免了谬误,掌握了更多知识。这是在身体的闲逸与心灵的求索之间的抉择,这不禁让人想起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的一段相关论述:

在真理与安宁之间,人如钟摆一般摇摆。如果一个人偏爱安宁,那么他会接受他听到的第一个信条,第一个哲学理论,他遇上的第一个政党。这些很有可能都来自他父亲。他可以获得闲暇、商品和荣誉,但是通向真理之门却对他紧闭。如果一个人偏爱真理,他便不会让心灵的船只停泊,而是不断漂泊。他摆脱了独断论,并且辨别出所有对立的否定意见。这些意见就像墙壁,而他的生命便在其间摇摆。他忍受着焦虑与不完善的看法所带来的不便,但是他是获得真理的人选,而别人不是。(20)爱默生:《爱默生随笔全集》,蒲隆译,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第215 页。

综上所述,遵从人类求知原则的心灵,注定要在一定程度上克服大脑在进化中形成的抵抗改变的倾向。这是一件费力的事,但其结果却是值得追求的,也是我们应该努力追求的。

另一方面,在当下的认知环境中,要避免沾染独断的恶习并不容易。本来拒绝改变已经是神经学层面的机制,而这一机制会被信息传播技术进一步利用。一种比较突出的现象是,在我们使用社交媒体和网络搜索引擎时,网站会记录我们的偏好信息等数据,并进而根据用户画像筛选出未来将会推荐的信息。这就是我们熟知的推荐算法机制。由于推荐算法的目的是提供给阅读者更感兴趣的内容,从而提高用户对社交媒体和搜索引擎的满意程度,长此以往我们收到的推送信息和搜索时看到的置顶内容大多是与我们的偏好相契合的信息,而与我们看法相左的信息则会被屏蔽和过滤。这一现象被桑斯坦(Sunstein)称作“信息茧房”(information cocoon)。(21)Cass Sunstein,Infotopia:How Many Minds Produce Knowledg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 9.信息茧房是一个沟通空间,在该空间内人们只能收到自己所选择的信息和那些让他们感到舒服和愉悦的信息。当认知主体身处信息茧房中时,他会受到两方面的负面影响:第一,由于信息窄化导致的意见强化。由于推荐算法等信息过滤机制的影响,身处信息茧房之中的个体获取的信息广度被削弱,人们在这样的认知环境中更容易听到志同道合的言论,却也让自己更孤立,听不到相反的意见。虽然这并不意味着这一渠道提供的信息更可能为假,但是由于听到更少的反对意见,认知主体会对自己的想法为真抱有过度的自信,强化了原有的意见,而这正是独断所需要的高阶态度。第二,信息茧房会加剧个体受到动机推理(motivated reasoning)的影响,从而造成一种结构性无知。动机推理的大致意思是指,非认知的因素(比如欲望、希望和恐惧)会影响认知者处理信息的方式。其典型的特征就是,由于非认知的因素事先确定了一个认知主体偏好的命题P,然后这些因素进一步影响认知主体处理可用证据的方式,比如搜集更多支持P 为真的证据并对这些证据给予更多的权重,忽视那些反对P 为真的证据。在信息茧房中,动机推理会被进一步加强。这表现在具有相同兴趣的人员组成的群体或圈子不仅会分享相同的言论,还会分享一种特定的推理模式,其中包括对于相反言论的拒斥以及对于偏爱言论的支持。正是由于受到“同道中人”的影响,信息茧房中的认知者不仅对于命题P 为真的信念得到了强化,其对于为何P 为真的推理模式也受到了强化。这样一来,处于信息茧房中的认知主体就在潜移默化中养成了一些不良习惯:对自己偏爱的观点过度自信,对反对的观点嗤之以鼻,甚至大幅贬低相反意见持有者的可信度。此时想要摆脱独断的态度就更加困难。

结 论

经过讨论,我们意识到独断的倾向不易克服,那么有什么潜在出路吗?这里简要探索两条路径。

第一,从个人视角来看,认知个体应该积极培养相应的理智美德以对抗理智恶习。理智谦逊(intellectual humility)、开明(open-mindedness)和好奇心(curiosity)都是值得追寻的理智美德。这里我们以理智谦逊为例展开分析。理智谦逊是一种对自己的认知表现进行准确评价的理智美德。(22)王聚: 《当代德性知识论视域中的理智美德——以理智谦逊为例》,《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 年第1 期。对于准确的自我认知评价来说,认知领域的成功和失败都要成为考察对象,不能偏废。理智谦逊的人把自己的认知表现放在一个社会的和自然的环境中去理解:成功时把认知成就准确归属于环境以及别的认知个体,并进而准确地归属自己应得的部分;失败时能意识到自己的理智局限与失败之间的关联,从而避免完全把责任推卸给环境与别的认知个体。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避免从个人视角和狭隘的时空视角来看待自己的认知活动,才能避免理智傲慢,并获得对自我理智地位的客观把握。这种美德有助于个人意识到自己的理智缺陷,从而在认知层面拓宽知识渠道和加深理解深度,并在社会层面构建良好有效的信息交流方式,促进群体性的认知协同任务。因此理智谦逊有助于纠正独断的恶习在自我评价层面产生的错误,并且抑制由此催生的不负责任的断言和对他人异见的漠视。

第二,从社会层面来看,我们应该积极改变有缺陷的认知结构。当指责独断的个体时,我们要意识到这些理智恶习可以归属于个体,但不能完全归咎于这些个体。(23)这里的区分对应伦理学领域对可归属性(attributability)与可问责性(accountability)的区分,这两个性质反映了责任的不同维度。因为外部的认知结构对于个人的影响很大,以至于身处其中的认知个体很难意识到自己的认知行为有缺陷。更细致说来,如果类似信息茧房这样的认知结构广泛存在,那么身处其中的认知者一方面难以实现接收信息的异质化,另一方面也难以摆脱动机推理的影响。我们可以通过两种方式来破除这种结构:一方面塑造更加开放、理性和包容的公共对话平台,从而让支持不同观点的最好论证呈现于其中,促成大家进行深度思考和对话。另一方面,政府和媒体需要积极塑造一些公众信赖的信息渠道,这些渠道提供信息的目标是培养拥有健全思考和对话能力的理智主体和社会公民,而非只是让受众感到舒服和愉悦。只有这一类新的社会性的认知结构广泛存在,个体发展和培育理智美德才能事半功倍。

总体来看,独断不是一个哲学命题,而是一种理智恶习。在个人层面,独断的认知者容易深陷谬误的泥潭,即使偶然获得真理也无法进一步加深理解;在社会层面,独断的认知者不仅无法捍卫知识的地位,还会放任谬误和谎言的传播,有碍现代社会的构建。虽然独断这种恶习深深植根于每个人的大脑本能,也会被当下的信息传播模式所利用,但是只要在个人层面注重培养理智美德,在社会层面努力塑造良好的认知结构,减轻独断的困扰就并非痴人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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