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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人雅事
——谈《缘缘堂续笔》及丰子恺的故土情结

2022-11-25邹汉明

江南 2022年5期
关键词:石门丰子恺

□ 邹汉明

引 子

2004年3月31日,林斤澜先生在温州作家程绍国兄的陪同下来嘉兴会酒友陆明,我有幸作陪,整整三天的相聚,一行人谈诗论文,兼说段子,非常开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林老。这一年,林老虚龄八十二岁,中等身材,国字脸,上身一件随意而敞怀的夹克衫,一头乱蓬蓬的白发,每回入座,必定手不离酒杯,一喝酒,哈哈哈,开怀大笑。第一个晚上,我们几个人在酒桌上畅谈四小时,陪他喝完了七斤黄酒。由黄酒打底子,说了无数的文坛往事。他是这么随和好玩的一个老头儿。早就听说,林斤澜的笑在中国文坛很有名,这次我亲闻,一下子就记住他开怀的形象。

林斤澜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成名,新时期又执掌《北京文学》多年,文坛上交游极广。耄耋之年的他,记忆力好,口才也好。席间他谈及与他有交往的茅盾、沈从文、老舍、梁实秋、汪曾祺,这些都不意外,特别是汪曾祺,说着说着就会说到他。林斤澜和汪曾祺,一辈子的至交,文坛双璧。碰巧我和陆明都见过汪曾祺。陆明又是多年的汪迷,谈汪,感到很亲切,也确乎是一个好话题,更何况从汪先生最为熟知的好友林斤澜的嘴里说出来。当然,这些都不意外。

意外的是,林斤澜谈到了丰子恺。本来,来嘉兴,谈到石门湾的丰子恺,也不会感到意外。但是,林斤澜郑重其事,他说:

从散文来讲,周作人是第一个,丰子恺可以排在第二。这次来,就是想沿着当年丰先生从石门到塘栖的路走走看看。

没想到,丰子恺在林斤澜的心目中,文学的地位如此之高。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4月2日,我和陆明两人陪林斤澜去石门丰子恺故居缘缘堂。在漫画馆前丰子恺的雕像面前,林斤澜神情肃穆地站立着,久久不说话。显然,他若有所思。

在桐乡,我们多年的老朋友、丰研会的会长叶瑜荪先生安排我们在君匋艺术院吃了一顿中饭,席间,林斤澜讲他何以将丰子恺的散文排在周作人之后的原因。他说:

鲁迅也写散文,但像鲁迅这样的人,主要的身份是小说家。真正写散文的作家,如朱自清、俞平伯、梁实秋等,都在他(丰子恺)之下。《塘栖》一文,当然读了好几遍,有哲学的味道。这篇文章的虚实处理得非常好,虚处实写,实处虚写。此文有沧桑感。

林斤澜思维之活跃,令人惊讶。他谈起丰子恺晚年的散文《塘栖》,不仅记得其中的细节,还记得其中的文句。言谈之间,他随意而具体地分析丰氏的这篇名文,令人信服。

丰子恺的作品,我不能说不熟悉,也许过于熟视无睹了,反而觉不出它的妙处。林斤澜对丰子恺非同一般的推重,让我深吃一惊。我也记下了他的话。不过,当时我并非没有腹诽。事实上,多年以来,我一直没觉得我的这位老邻居的散文有那么好。他是典型的传统文人,他突出的缺陷就是太传统,缺少了一点现代感,更不要说现代性了。但林斤澜的话显然不是虚语。从他如此诚恳地分析《塘栖》的语调中,可以觉出,他对于《缘缘堂随笔》的喜爱是由衷的。他这次来缘缘堂,说实话,也有向丰先生当面表示敬意的意思在吧。

现代文人中,第一形象是鲁迅,无论文章的风骨还是个人的形象,都是牢牢地占据着第一把交椅。陈丹青对鲁迅形象的推崇世所共知:“我以为鲁迅先生长得真好看。……我看来看去,看来看去,还是鲁迅先生样子最好看。”(陈丹青:《笑谈大先生》)那么第二形象是谁?这就很难说了。但无论如何,丰子恺总是一个很突出的形象。余生也晚,不曾亲见丰先生的神采,但是,他的不同时期的照片,总是清楚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早年的丰子恺略显拘谨和羞涩。存世最早的他与姑妈的合照,可以看出童年丰子恺的机灵。一个人的聪慧,的确,从面相和举手投足中皆可以看出。

丰子恺诚然是一个读书种子,性格沉静内敛,天分高,又肯用功。在石门湾西竺庵读小学时,所学国文、算学、音乐等,各课成绩均名列前茅。崇德县会考,出题《五金之中,何者为贵论》,丰子恺以贱金贵铁的文章引起崇德县督学徐芮荪的注意。督学先生为此专程到石门湾第三高等小学校视察,他也一定中意于年轻人清秀的相貌,才以长女许配。时年,丰子恺十六岁。第二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青年时期,丰子恺在省立第一师范的个人照以及在上海与妻子徐力民的合影都可以见出他的内秀。

有意思的是,我们看到各种照片上的青年丰子恺很少露齿微笑,反倒他中年和晚年的照片,常有掀髯微笑的时候。而事实上,我们记住的艺术家丰子恺,就是母亲钟云芳离世后开始蓄须的那个美髯公形象。1936年,有个化名士佼的人在《申报·读书俱乐部》上谈他的“丰子恺先生印象记”,说他“棕黄色的脸上,嵌着谦和、诚恳、严肃的眼睛,留着一丛不常修饰的胡须;暗色的长袍、呢帽;说起话来非常爽直、温和”。此人已经注意丰子恺的胡须了,故他对丰子恺有“半老人”之感。其实,那年丰子恺四十岁未到。至于他后来长须飘飘、须发皆白的那个儒雅的中国文人的形象,在一代又一代读者中,自然最深入人心。

他的这个儒雅的形象还获得了敌国人的喝彩。吉川幸次郎曾把《缘缘堂随笔》翻译成日文出版,称丰子恺为“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那是丰氏为人和为文的“气品、气骨”折服了这位日本文学家。吉川幸次郎对于丰子恺不吝赞词,说“如果在现代要想找寻陶渊明、王维那样的人物,那么,就是他了吧。他在庞杂诈伪的海派文人之中,有鹤立鸡群之感”。吉川幸次郎的翻译和评鉴也引起了近世日本大文豪谷崎润一郎的注意,后者撰文颇称许丰子恺。这事发生在中日两国交战之时。当时的开明书店以及朋友叶圣陶都希望他有所回应,但丰子恺没有回应,认为战争时期,为一个敌国人而谈艺术感想,终究有那么一点不调和。一直到抗战胜利,他才著文回应。在大是大非面前,丰子恺如此重气节,非常难能可贵。

丰子恺过世后,老朋友叶圣陶赋诗“潇洒风神永忆渠”追怀。所以,后世为丰子恺作传,常以“潇洒风神”称颂。我记得丰一吟、陈星都以此做他传记的书名。“潇洒风神”也成为丰氏中晚年的形象徽记。

但丰子恺的“潇洒风神”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不止一人跟我说过,丰子恺的形象给人以亲近之感。这张脸,温和,诚恳,干干净净,有一种静穆之气,微笑中还时不时地流露出艺术家的天真,也时见老派文人的姿容。而回过神来,对于世事丰子恺又有一种豁达的睿智,活脱脱一个邻家老伯的形象。不过,世人皆知的丰子恺的温和并没有磨圆他的性格,我在他写给夏宗禹的信中(1945年)读到了他对世人的不买账:“老实说,我的确看不起世人,古人有‘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的,我有时也常以白眼看人,我笑世人都很浅薄,大都为名利恭敬虚度一生。能看到人生真谛的,少有其人。”这当然是他中年看取人生的态度。至于晚年挨批挨斗,很难说他没有了这种不买账的白眼,只不过他更加内敛,轻易不表露罢了。我读他写给小儿子丰新枚的信函,看到他劝儿子“对人态度要好,有些事敷衍一下,不要认真”,不禁哑然失笑。联系到我们小时候,长辈还不是同样地一再地劝告我们。真是言犹在耳。丰子恺晚年有两张画被评为“不抵抗主义”及“讥讽新中国虚空”。他直言“可笑”。后来他索性“改画一和尚,明示四大皆空之意”。这又是老先生的好玩了。

可以说,晚年丰子恺的这一张脸,就是一个艺术的符号,在那些充满“进取心”的人看起来,或许有点消极,比如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就这样写:“他的观察众生相的态度于悲悯洒脱中常夹有旁观玩世的意思,不能算是健康的看法”。但我认为,所谓的不健康,那也是一种高贵的消极——消极中自有他的入世情怀,自有他看取人间世相的独特眼光。

至于他的作品,当然也是这样的让人容易亲近。陈从周就说过:“丰先生的作品可说亲切得没有一点世俗气。”我读丰先生的文章,感到特别亲切的,是我可以用石门土白读出声音来。我不晓得丰子恺说话的腔调,否则,读其文,颂其诗,自然会记取他作为一个石门人的声音。但丰先生的文章,石门的口音似乎特别重一些——我到现在仍是这样认为,丰子恺从来不是一个操普通话的作家,尽管他懂日文、英文和俄文,但一口石门白,一辈子无改。当我说出“勒刻子底下(胳膊底下)”“做gang(做啥)”“一塔刮之盘各点(总共只有那么一点点)”“原真告(恍然大悟的意思)”……别人听不懂,他老人家听了,必定会心一笑。

事实上,丰子恺的随笔多有石门湾的土白掺杂其中。这也使得他的随笔别开生面,他因此与贯以欧化或熟习普通话的作家是有所区别的。比如:“亏得红英想工好,教我向习字簿上撕下一张纸来,印着了描。”(《学画回忆》,1934年)这里的“想工”一词,纯系土白,原是“办法”的意思。“还有几个老妈子,尤加热烈地称赞我的‘聪明’和画的‘齐整’……”(《学画回忆》,1934年)“齐整”,其实是“漂亮”之意。但“齐整”是口语,“漂亮”是书面语。又,“这糯米年糕又大又韧,自己不会打,必须请一个男工来帮忙……两枕‘当家年糕’,约有三尺长……”(《过年》)此处的“枕”是量词。打年糕前,糯米粉须层层撒木桶里蒸透,然后倒入石臼里捣打,打好的年糕就是一枕。这个“枕”的意思,一出桐乡,恐怕就难于辨明了。还有,《四轩柱》描绘三娘娘,“他(三阿爹)的性情很坦,像盆子一样,于是他的妻子就也叫做盆子三娘娘”。桐乡土白“慢走”称“百坦”,一个“坦”字,把三阿爹的性格就勾画出来了。这是方言的妙处。读丰子恺,每每能读到莞尔一笑的石门白。那是一个令人亲近而又有智慧的邻家老大伯在跟你说话。而他说话的声调自然不会很高。他差不多就是一个男中音甚至是一个低音。仔细听,他所讲还没有一点高头讲章的味道。他只有絮絮叨叨的家常话。如果哪天他兴致高,谈吃酒,好哩,他的话匣子就关不住了——

先君爱饮酒,家有一“回肠壶”。此壶用紫铜制造,内部有九曲回肠,上通漏斗,下达出口。壶内盛沸水。饮酒时,将冷酒倾入漏斗,酒通过沸热之回肠而从口中流出,以杯承之,即得温酒,立刻可饮。冬日酒兴到时,等待烫酒则少兴,用此壶则立办。此昔人雅事,今也则无。然此壶宜用于独酌。若多人共饮,则不如用热水瓶,装数斤热酒,可历久不冷。(丰子恺:《缘缘堂续笔·琐记》)

吃酒,独酌、对酌均可,“若多人共饮”,想来不是丰子恺吃酒的境界。所以,回肠壶用于独酌,是昔人的雅事。但丰氏“琐忆”的时刻,似乎更宜用热水瓶。这是工人阶级的时髦饮酒观。当然是另一个时代的话题。大雅与大俗,就这样统一在丰子恺的《缘缘堂续笔》中。

1983年,丰一吟为浙江文艺出版社编选的《缘缘堂随笔集》印行以来,我一直是它的读者。我一定还是离缘缘堂最近的一个读者。因为硬要说起来,我曾经做过好几年缘缘堂的贴邻。说白了,我和缘缘堂是有一点缘分的。

1978年12月28日,我母亲作为六二六三挑重担的知青,其身份落实后,这一天,她从翔厚村的民办教师任上被调到石门玻纤厂工作。她先是做了三班制的拉丝工,后来因工伤而致使臂膀骨折,从此改做传达室收发员。那年的木场桥西堍南侧,即原先缘缘堂的地基上,有几间中间挑空的厂房(可能就是丰子恺族人丰坤益创办的同名丰同裕的那家印染厂房子),外面以围墙围着,我母亲就在门口做收发员的工作。

没有独立的小间,母亲跟她的同事们一道住在一个大间里。所谓的家,也就是一张竹榻床,母亲、我和弟弟三人就挤在这张竹榻上。那年我十三四岁,户口尚在塔鱼浜,在翔厚读书。弟弟小我三岁,已先转入石门镇小就读。假期里,我来镇上。我们吃住在那里也很有一段时间。

事先一点都不知道,这个地方就是丰子恺的缘缘堂原址。换句话说,在我看到重建的高大轩敞的缘缘堂之前,在我的记忆里,这地方只是一块荒废的园圃,可能还有断砖、焦木和灰堆,还有小土墩,这一切加深了它在我记忆里黑沉沉的形象。

废园也不大,里面杂草丛生,因此也少有人来。记得中央有一棵老树,印象中好像是榆树,树干苍老,不甚高大,树身上绑着一圈沙袋,好像有人专门做了认领似的。

每到清晨,木场桥东堍下西弄里的俞家三弟兄早早地就来这里击打沙袋。他们把一身的蛮力全都倾泻到这棵可怜的树上了,以致树干一会儿歪向东,一会儿又歪向了西,总站立不直。俞家弟兄晨练的时候,我多半尚在梦中,我每每被他们击打沙袋的沉闷的砰砰声吵醒,心里非常厌烦,但也无可奈何。俞家的老大也是玻纤厂职工,三十来岁的样子,脸扁扁的,话不多,看人是抱着双臂的,外露着胀鼓鼓的手臂肌肉,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他见面也不跟我们说话,但见多了,总归面熟陌生。

我们虽然吃住在那里,但附近没有厕所。我母亲自带了一只老马桶,我很不喜欢在马桶上大解,说实话,我一次也不曾有过,不过,偶尔也会往马桶里小便。遇到大解,就不得不跑过木场桥,跑到殷家弄的公共厕所去。但晚上或早晨小便,往往跑到杂草丛生的废园里去就地解决。所以,后来,当我知道此处乃丰先生的缘缘堂的时候,心里免不了暗道一声惭愧。

不久,玻纤厂搬迁到和尚桥。1983年,得广洽法师资助三万元,缘缘堂得以重建。废地上突然造起了新屋,而且日见其规模。第二年,一座高大、轩敞、正直的两层木结构楼房造好了。新房子的门楣上,叶圣陶题写了“丰子恺故居”的匾额。1985年9月15日,也即丰先生逝世十周年那天,新筑成的缘缘堂举行了隆重的开馆仪式。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缘缘堂重建,西隔壁的一条弄堂里,留了一间砖混结构的小屋,前后两间房,约有十来个平方,还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家居然就近搬入了。从此我跟丰先生做起了邻居,且是实实在在的贴隔壁邻居。

我家租住的房子在缘缘堂西隔壁弄堂的转角处,朝西开出一扇小门,西边一埭老房子,住着一户人家。东隔壁,紧贴缘缘堂的大天井,丰先生漫画中那“绿了芭蕉”的一景,正倚在我家与缘缘堂共有的一堵白粉墙上。

在那里,我生活了好几年。得地理之便,我曾无数次走入缘缘堂。我对丰先生留下的遗物——酒盅、烫酒壶、老花眼镜、手稿、信札、竹椅子、书桌、墙上的黑白照片以及他的弟子胡治均临摹的画作和书法……悉数了然于心。我甚至闭着眼睛都知道它们的方位。

串门去缘缘堂,我有时候就去看看胖乎乎、笑眯眯的丰桂阿姨。有一次丰桂跟我说,待会儿钱君匋要来参观,你可以见见钱先生。不一会儿,身穿花格子外套的钱君匋就到了。我陪钱先生看了一圈缘缘堂,钱先生告诉我墙上所挂的丰子恺书法是胡治均临摹的,然后给我讲解如何区分真迹与临摹本。钱先生的陪同要给钱先生与丰桂合影,丰桂招招手,很客气地叫上我。这也是我唯一的一次跟钱先生和丰桂合影。

缘缘堂里,还有那个举手投足一律慢吞吞的中年男子,他叫蒋正东,是丰子恺胞妹丰雪珍的儿子,即丰先生的外甥。蒋先生烟不离手,话不多,说起话来很和顺,言语轻轻悄悄的,他常给来参观的客人讲解。有一次他指着天井里“欣及旧栖”下的一扇焦门跟我讲起了故事。这当然要从1937年11月日军登陆金山卫讲起。原来,1937年11月23日,缘缘堂毁于日军炮火。蒋正东听说后,赶紧从南沈浜出来,想看看缘缘堂是否还有未毁之物,哪知眼前一片断壁残垣,惨不忍睹。废墟中他看到有一扇烧焦的木门,或许家中日常可以一用,于是将它从废墟中拉了出来,运到了南沈浜老家。我还似乎听老蒋讲过,这扇门一直放置在他家的羊棚上。缘缘堂恢复后,征集旧物,他想到了这扇门。起初,这门就安装在缘缘堂天井里通外的墙门口。后来,意识到它的珍贵,就用玻璃把它封存在南墙里了。

丰桂和蒋正东都跟我说过,缘缘堂在接待日方游客的时候,讲到这扇门,日方人员就会对着它连连鞠躬,以示谢罪。这一扇千疮百孔的焦木门,无意之中成为缘缘堂被毁的一个见证,也成为侵华日军毁我家园的一个罪证。

几年以后,我家租住的房子终于被缘缘堂收回。我家也搬迁到堰桥浜的两间披屋中。在与缘缘堂做邻居的这几年,我今天想起,荣幸而且相当愉快,真的,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对丰先生始终抱着一个老邻居的朴素的感情。这一次,我也试图从一个邻居的角度来解读丰先生,特别是他晚年的三十三篇《缘缘堂续笔》。我的确也有话要说。

1898年11月9日(农历九月廿六日),石门县玉溪镇(今石门镇)后河边木场桥旁的丰同裕染坊店内,丰家在有了六个女儿之后,诞下了第一个男孩,父亲丰鐄给他取名慈玉——这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漫画家丰子恺。第二天,丰子恺祖母丰八娘娘去镇上响当当的接待寺、西竺庵烧香拜佛。一年后,按当地的风俗,小孩子要穿上绣有葱和菱的新鞋(意为聪明伶俐),走过七座桥(七巧之意,喻意灵巧)。这样的仪式,老规矩,走的桥,走的路是不可重复的,于是,一周岁的丰子恺,在大人的怀抱里,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小镇之旅——从老屋惇德堂出发,沿着后河往南走去,过马家桥,入马家弄,出南市,过南皋桥至下塘,过小桥,经东皋桥、堰桥、通市桥回到家中。

上世纪初,白墙黑瓦、碧水蓝天的古镇石门湾,在石拱桥圆满的倒影里依然在做着一个安详的小梦。

这个梦,很多时候就高挂在丰同裕染坊店晾印花布的竹竿上。丰同裕是丰子恺祖父丰肇庆手里创下的,丰子恺在回忆自己的绘画生涯时,曾说过染坊店对他从事绘画的影响:

我家开着染坊店,我向染匠司务讨些颜料来,溶化在小盅子里,用笔蘸了为书上的单色画着色,涂一只红象,一个蓝人,一片紫地……(《学画回忆》)

染坊店的染料培养了丰子恺对于色彩的想象力。此外,传统中国的民间美术是极为丰富的,尤其在清末民初那会儿,石门湾古风犹存,逢年过节,那种热闹的、除旧布新的节日气氛,是伴随着镇上丰富的民俗活动而展开的。丰子恺回忆腊月廿七过年拜六神时说道:

记得那时我所欣赏的,是“六神牌”和祭品盘上的红纸盖。这六神牌画得非常精美,一共六版,每版上画好几个菩萨,佛、观音、玉皇大帝、孔子、文昌帝君、魁星……都包括在内。平时折好了供在堂前,不许打开来看,这时候才展览了。祭品盘上的红纸盖,都是我的姑母剪的,“福禄寿喜”“一品当朝”“平升三级”等字,都剪出来,巧妙地嵌在里头。我那时只七八岁,就喜爱这些东西,这说明我对美术有缘。(《过年》)

我家乡文人辈出,在我的印象中,若论对于故土的感情,丰子恺而外,他人无出其右。这固然与他从小浸淫于故乡的民俗活动有关。故乡石门湾的一切,不仅出现在他的漫画中,也写在他那“清幽玄妙,灵达处反远出在他的画笔之上”(郁达夫语)的随笔作品里。

丰子恺对石门湾的感情,真正称得上浓烈。1939年,在逃难的路上,他满怀深情地撰长文回忆石门湾的繁华:“无数朱漆栏杆玻璃窗的客船,麇集在这湾里,等候你去雇。”抗战前,在丰子恺的眼里,石门湾的繁盛,早已超过了县城梧桐镇。忆及石门湾中心的寺弄,他的那一支笔就难得地得意起来:“你如果想通过最热闹的寺弄,必须与人摩肩接踵,又难免被人踏脱鞋子。因此石门湾有一句专业的俗语,形容拥挤,叫做‘同寺弄里一样’。”丰子恺多次撰文,描述这个给了他灵感的江南古镇。可以说,故里石门湾,一直是这位艺术家心中的一方净土。这块土地上的人事故物,一辈子吸引着他去回忆。

缘缘堂是丰氏散文的一个徽记。据叶瑜荪统计,丰子恺留下的“散文数量,不包括文艺理论、艺术讲话、少儿故事、书信、序跋之类,仅按文学性随笔散文统计,约为三百余篇,计八十万字”。对一名作家来说,这个数量实在不算多,但《缘缘堂随笔》在读者中的影响,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重版以来,不能说小,丰子恺的随笔,在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心中自有它的地位。

缘缘堂被毁以后,我记得至少有两次,丰子恺曾回故里凭吊。

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11月10日,丰子恺自崇福坐船到石门湾,他从南皋桥的河埠头上岸,向北一望,满目凄凉,这哪里还是他熟悉的石门湾,那次他“疑心是弄错了地方”。的确,战争之后,丰子恺眼前所见,老石门“只除运河的湾没有变直,其他一切都改样了”。

从南皋桥到寺弄口,不过五百米的距离。原先靠河口全是排门的老店,但现在,所见都是草棚,要不就是废墟,只有河边的石埠头还在。走到“石门湾的南京路”的寺弄,老镇的标志之一接待寺已经无存。而寺弄左转进入下西弄,触目也全是茅屋或废墟。穿过百十来米的下西弄,就是后河上的木场桥,丰子恺自小生长在这桥边,他曾说木场桥的“每块石板的形状和色彩我都熟悉”,但是,石桥如今已经废为木桥。最让他痛心的,是桥西丰家的祖业丰同裕染坊店以及缘缘堂早不知去向,所见只是一片荒草地,好在丰子恺凭墙脚石的记忆确定了老屋的方位:

我由墙脚石按距离推测,在荒草地上约略认定了我的书斋的地址。一株野生树木,立在我的书桌的地方,比我的身体高到一倍。许多荆棘,生在书斋的窗的地方。……我再请墙脚石引导,探寻我们的灶间的地址。约略找到了,但见一片荒地,草长过膝。(《胜利还乡记》)

丰子恺据此还画了一幅画《昔年欢宴处,树高已三丈》:杂草丛生中的墙基以及断壁残垣,居中一棵三丈高的不知名的树。满目凄凉的画面中央,站着一个凭吊的人。不用说,他就是丰子恺本人。

丰子恺这次的所谓胜利还乡,实际是无家可归,故此,根本就没有什么胜利可言。那晚,他也只在族人丰坤益家过了一夜。他吃了许多老酒。第二天,就离开了石门湾。

而这一去,就是漫长的三十年时间。

1975年清明后一周,自知世寿将尽的丰子恺由弟子胡治均、女儿林先等陪同,在上海乘火车至海宁长安站,改坐外甥蒋正东早已等候多时的一只小汽船,兴致勃勃却步履蹒跚地赶往石门镇。丰先生时年七十八岁,胡须雪白,安静地坐在船舱的矮椅里。他一边抽烟,一边欣赏运河两岸的风光。一个多小时后,小汽船缓缓驶入石门湾,南观音堂、南高桥(“皋”字不知什么时候改成“高”了)、工农桥、人民大会堂……咦,怎么没见到自己不久前给大会堂题写的每字两米见方的墨笔字?丰先生不知道,他那几个很见功力、且融入故土情感的丰体,主政者因为他的牛鬼蛇神身份尚未解套,根本就没有挂上。丰先生并不多想,只是远远地看到了寺弄口、垒石弄、堰桥、东高桥……近乡情怯,他也没有急着上岸。他向来是一个坦性子但又不乏激情的人。他得慢慢地打量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故里。这是一次百感交集的故土之旅,自1946年胜利还乡以来,将近三十年没有回石门湾了,但故乡又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心魂之中。

小汽船径直穿过工农桥,这桥以及桥下至马家桥的九十九米新开河道是他不熟悉的。小船拐入后河,他方始熟悉河景,眼前就是木场桥,而缘缘堂就在这里呀。可小汽船一径穿过木场桥,出通市桥,一直开到了石门湾乡下的南沈浜。那里,一群淳朴的亲戚列队欢迎他的到来。丰子恺在他的胞妹丰雪珍家小住数日后,于4月20日,乘一条摇摇船,笃悠悠地摇到魂牵梦绕的缘缘堂所在地——石门湾。这天,小木船在运河里咿咿呀呀地晃动着,由通市桥南折向东边进入市河,为了方便坐在船舱中央藤椅里的丰先生看一看市容,木船在市河里转了几个弯,最后在石门大会堂门前的石埠头登岸。岸上已有不少居民汇拢过来,跟着丰先生一道,慢慢地步入寺弄口,当他到达寺弄口时,人群越聚越多,简直无法向前走动了,他们不得不暂时在百货商店避了一下。石门湾的居民,此次以最朴素的方式来迎接这个镇上最著名的大客人。

这一天,丰子恺再一次来到了父祖三代歌哭生聚的老屋惇德堂旧址,而西边正是缘缘堂废址,走在荒草萋萋的缘缘堂遗址边上,陪同的弟子胡治均记得,丰先生头都没回,径直往前走了过去。但是,当他几分钟前缓缓踏上后河上新筑的水泥桥——木场桥时,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怜爱有加地抚摸着桥栏,喟然感叹道:“呀,面貌全新了!”丰先生举目四顾,若有所思。木场桥的桥名没有更改,但不复当年的老石桥。桥东堍的下西弄低矮的屋檐下,还开有热闹的茶馆店、药店、理发店、浆粽店……后河两岸,杨柳开始抽芽,泡桐巴掌大的叶子已碧绿可爱;南面临河的街市上,倒扣着、重叠着山一般的缸甏,显然那是一家国营商店。大会堂边上是一条新开的河,直通运河。数水环绕的石门湾,格局已变,好在风骨尚在。丰子恺只记得三十年前的石门湾,新面貌不在他的记忆中。他低低地吟诵着自己曾经写下的句子:“走了五省,经过大小百数十个码头,才知道我的故乡石门湾,真是一个好地方。”丰子恺倚杖眺望,低头看水——一股活水自通市桥流来,无声而欢快地向南奔去,随同马家桥西来的一股激流汇合后注入平和、缓慢、从容不迫的京杭大运河,向东,向东,水流一去不复返。

丰子恺的最后一次故里之行还有一个风雅的结尾。

4月22日,丰先生安抵沪上。24日写信给外甥蒋正东,说“所有要字画的人,稍待数日,当即写好,寄给你分送”。同日在写给小儿子丰新枚的信中,也说到了同一件事:“我写了许多张字去送人,是贺知章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但还不够分送,丰子恺一一记在小本子上。回上海后,他言出必行,很快就写好了南沈浜一众乡亲讨要的字画。5月4日,所有字画挂号寄发蒋正东,并附书信一封,说“今天挂号寄你画一包,共十三张,想可与此信先后收到。你分送各人可也”。

关于这些字画,我曾听到过一个版本,说蒋正东收到后,将它们用饭米碎贴在厢屋,三堵墙上围贴了整整一圈,南沈浜的乡里乡亲一批接一批,都来观瞻丰子恺的墨宝。此时是初夏的时光,很快,江南的黄梅天气来临。而乡下的厢屋,全是潮湿的泥地坪,加上黄梅天,墙壁上水汽满溢,丰先生的作品,就这样慢慢地脱落,零落成泥,最后完整地融化在这一片充满恩情的故土里了。

南沈浜的乡亲,看来还真有点歪鲈婆阿三的豁达。

我也宁愿相信这个传闻是真实的。

我不厌其烦地讲述丰子恺的两次踏访缘缘堂废址,只是想告诉读者,丰子恺尽管留过洋,见过世面,抗战逃难,一路西行,最后流寓大西南近十年,他对祖国的山山水水也有足够的认识,但是,他晚年的文学世界,也只在石门湾这么一小块巴掌大的地方。它南不出南高桥,北面延伸得稍远一点,大约到胞妹丰雪珍家所在的南沈浜(东浜头六塔村附近有他祖母的旗杆坟),东以东高桥为界,西边不过大井头,其中尤以木场桥西堍的缘缘堂为中心,在这个很小的范围内,癞六伯、五爹爹、菊林、王囡囡、歪鲈婆阿三、四轩柱(莫五娘娘、定四娘娘、盆子三娘娘、何三娘娘)、阿庆、乐生等石门湾的市井人物,依次登场,各展身姿,各自甩着他们的石门白。

后河拓宽之前,在木场桥西堍南边的河滩边,位处丰同裕染坊店临河的门口,有一块突出于河岸的石头,这原本是染坊司务的踏脚石,凌空搁在后河的上面,染坊的司务们脚踏此石,每到晴天,“用长竹竿把蓝布挑到架上去晒”。这块石头,一般人是不敢站上去的,丰子恺的少年玩伴王囡囡却显得与众不同:

隔壁豆腐店里的王囡囡,身体好,胆量大,敢站到这石头上,而且做个“金鸡独立”。(《胜利还乡记》)

王囡囡是豆腐店的小老板,定四娘娘的孙子。小时候的王囡囡很会玩,钓鱼,摆擂台,缘树,都会。他只比丰子恺大一两岁,两人很要好。丰子恺叫他“复生哥哥”(复生是他大名)。在晚年丰子恺笔下,王囡囡其实类似于鲁迅小说《故乡》中的闰土的形象。与闰土一样,王囡囡也是“项颈里戴一个银项圈,手里拿一支长枪”,其形象确乎“宛如童年的闰土”,只不过闰土的枪底下,逃窜的是西瓜地里偷吃西瓜的猹,王囡囡的枪底下,纷纷逃避的是木场桥头年幼的孩子和他们家的猫狗畜生。

就是这个带着少年丰子恺玩钓鱼、缘树的复生哥哥,长大后却“和我渐渐疏远起来”,直到完全和闰土一样,由原先的慈弟的称呼,开始“叫我‘子恺先生’”了。这一次,承鲁迅先生的余绪,对于封建礼教,面目和善的丰子恺着实也甩出了他的那一记鞭子。

丰子恺对于王囡囡印象很深。他至少四次写到这个少年玩伴。早在1927年,虚龄三十岁的丰子恺就写到过他,在《忆儿时》一中,丰子恺说“有三件不能忘却的事”,一是养蚕,二是父亲中秋赏月而吃蟹,第三件事就是跟隔壁的王囡囡交游去钓鱼。丰子恺第二次写到王囡囡,是他胜利还乡的1946年,踏上木场桥,他望见缘缘堂废址,想到了后河边那块突出的石头,王囡囡的形象随之从他的记忆里走了出来。第三次就是晚年的《缘缘堂续笔》,专门以《王囡囡》为题完整地写下了这个不幸早逝的少年玩伴。第四次,在名篇《四轩柱》中写到莫五娘娘打小儿子莫铳阿三,却一半打在王囡囡身上,以致“王囡囡大哭喊痛”,引来王囡囡祖母定四娘娘帮他出头的故事。一个少年玩伴,一而再、再而三地写到,这在丰子恺的整个文学创作中也是绝无仅有的。

与王囡囡一样,乐生也是丰子恺的少年玩伴,不过乐生的玩法带有恶毒性,比如他玩百脚(蜈蚣),很残忍地用剪刀剪去百脚的两只钳,然后丢到别人的背上去吓唬他们。他甚至会将剪去了钳的百脚丢到丰子恺的母亲以及乐生的父亲背上,也真够胆大妄为的了。百脚是一般人见了不寒而栗的毒虫,乐生却乐此不疲。他还会用一根两头削尖的竹,弯成弓形,钉住百脚的头和尾,慢慢地将百脚折磨而死。更奇的是,乐生还会玩出新花样,他发现“百脚干燥之后,居然非常坚韧,可作弓弦,用竹签子射箭”。我们从“见者无不惊叹乐生这种杰作”一语分析,少年丰子恺是喜欢此类玩乐的。诚如他坦诚相告:“我对他有些向往,就因为爱好这种恶毒性。”

但乐生的另外两种玩法丰子恺就不会苟同了。这种“实在恶毒得可以”的“杰作”之一,就是将一包头发剪得细碎,然后出其不意地撒到别人的颈项里。隔壁的道士顾芷塘以及丰家的管账先生何昌熙,还有女仆红英,都着过他的道儿。乐生甚至还有招摇撞骗的行径,就是拿一碗水去碰瓷,谎说是一碗酒,碰翻了,要求对方赔偿。这就有点过分了。

王囡囡和乐生,都是底层很聪明的人,聪明得甚至有点过分。可惜这两个少年玩伴都早死。联想到丰子恺一生礼佛,那么,他记这两个早死的玩伴,字里行间是否也带有他的一份诚恳的劝诫?今天想来,恐怕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在的。

丰子恺对于早死的玩伴、小学同学有着慈悲的记忆力。《小学同级生》记下了五个横死的“小学同级生”。所谓“横死”,指的是非正常死亡。其中两个因行为不端而被国民政府就地正法,一个石门湾首富的儿子死于牢狱,最后两个是魏氏兄弟,哥哥魏颂声(此人我在叶瑜荪父亲的小学毕业照上见过照片),1950年,因一家四口难以活命而酒后上吊横死。魏颂声的兄弟魏达三,业医,抗战前在石门湾颇有医名,却死于1937年日本飞机的投弹。丰子恺说“弹片削去了他的右臂,当场毙命”。可怜的魏达三,“那只手臂抛在远处,手指还戴着一个金指环,被趁火打劫的人取了去”。这一幕也可见1937年日机轰炸石门湾的惨烈。

死亡是“尘缘的告终”。这是丰子恺早年怀念他的大学同学杨伯豪去世而写下的长文《伯豪之死》中的话。丰子恺对于这“尘缘的告终”是敏感的。晚年的随笔,也多次写到熟人的死。《戎孝子和李居士》中的居士李圆净,印光法师的弟子,丰子恺陪同弘一大师去拜见印光法师时得以结识,两人又因《护生画集》而结缘,李圆净成为《护生画集》第一集出版的善人。但在解放前夕,李妻带了家产和子女逃亡台湾,李圆净自己却在乘船赴崇明时跳入海中,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丰氏对于李居士的死,没有褒贬,但字里行间,不能说没有腹诽,只是鉴于时代的原因,晚期行文多有吞吞吐吐的地方,不能如早年的《伯豪之死》那样可以和盘托出。

这三十三篇续笔中有三篇文章冠以“惨案”的题目,内容都是关于谋人命的,写得很吓人。《砒素惨案》写丰子恺的母校浙江省立第一师范砒素毒死二十四人的特大惨案;《三大学生惨案》写浙江大学三学生谋财害命被处绞刑的事。以上两篇所记为听闻,最后一篇《陶刘惨案》中的陶元庆和许钦文是丰子恺本人熟悉的,特别是陶元庆,还是他在上海艺术师范当教师时的学生。陶曾给鲁迅画过封面,许更是一个小说家,也给丰子恺写过介绍性的文章。总之两位非等闲之辈。许钦文和陶元庆租居于西湖边,两人什么关系,虽未明白,但从许钦文给陶所买的“生发油,雪花膏,手帕,花露水之类”的物品中,读者应该是心知肚明的。陶死后,许钦文为之营葬于西湖,筑“元庆纪念室”,还请丰子恺写墓碑。这当然也没有什么。倒是陶元庆的妹子陶思堇和她的要好同学刘梦莹同住,但好景不长,前者却把后者给砍死了。事出何因?文章却语焉不详,似乎是留了一点什么。

丰子恺为什么要写这些?也或者这些记忆在他是印象深刻,是纯粹的回忆往事。但这种惨案,不是也应该记录下来以示警戒作用的吗?

丰子恺写《缘缘堂续笔》的时间是1971至1973年。原作《往事琐记》,后改为《缘缘堂续笔》。仔细地研究丰子恺亲自编订的目次(如果按照写作时间顺序编订的话),我们会发觉,当丰子恺写作这三十三篇《缘缘堂续笔》的时候,刚开始,其实是很不顺手的。最初的三篇——《眉》《男子》《牛女》简直是没话找话。第四篇《暂时脱离尘世》由夏目漱石的小说导入,也显得勉强。总之,尽管丰子恺有意于文学创作,还“颇有兴味”,但他找不到写作的题目,不知道从哪儿入手。接下来的《酒令》,总算找到熟悉的题材了,此文连同《食肉》《酆都》等三篇,回忆中难得地出现了第一人称,《缘缘堂续笔》一旦找到这个“我”,一支笔就开始流畅起来。到第七篇《癞六伯》,丰子恺的散文创作整体上就出现了转机——丰子恺散文的高潮到来了。

《癞六伯》是《缘缘堂续笔》白描人物的第一篇。癞六伯其人,“此人姓甚名谁,一向不传,也没有人去请教他”。这简直就是中国古典文学为人物立传的传统笔法,其源头令人想到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读者眼熟于这样的行文。事实上,“续笔”中另有两位人物的写作也运用了此法。《歪鲈婆阿三》说“歪鲈婆阿三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氏。只因他的嘴巴像鲈鱼的嘴巴,又有些歪,因以为号也”。这里就直接搬用了陶公的原句。《阿庆》的介绍“此人姓什么,一向不传,人都叫他阿庆”云云,也类似。丰子恺写回忆中的人物,很有一点中国传统笔记小说的味道。

当然,丰子恺的《癞六伯》最重要的是勾画出了一个孤苦伶仃而心地善良的近镇老农的形象。作者所用的手段是写他的对话和细节。我们先看对话——

“奶奶,这几个鸡蛋是新鲜的,两支笋今天早上才掘起来,也很新鲜。”这是他对丰母说的话。当问他价钱的时候,他说“随你给吧”。

当癞六伯坐在对河的汤裕和酒店门前大凉棚的饭桌上喝完酒,摇摇晃晃走到木场桥上,他开始骂人:

“皇帝万万岁,小人日日醉!”“你老子不怕!”“你算有钱?千年田地八百主!”“你老子一条裤子一根绳,皇帝看见让三分!”

早上出市的癞六伯和喝酒后准备回家的癞六伯,简直换了一个人。而丰子恺的母亲更绝,听到癞六伯骂人,这位一向严肃而沉默寡言的女人就跟女佣陈妈说:“好烧饭了,癞六伯骂过了!”一句话,就把癞六伯的骂人常态化了,也像报时的钟一样把它安在了上午的某个时刻。这里顺便交代一下,丰母屡屡出现在儿子的笔端,类似于《癞六伯》里的出场,在“续笔”中还有一次,那是在《歪鲈婆阿三》一文中,歪鲈婆阿三偶中白鸽票头彩,到手五百块大洋,歪鲈婆穿起一身花缎皮袍褂,东来西去地开始满大街吃喝玩乐,正当他在势头上的时候,丰母却说:“把阿三脱下来的旧衣裳保存好,过几天他还是要穿的。”果不其然,只一个月,歪鲈婆阿三又回到了原先的状态,穿起了脱下不久的破旧衣裳。

癞六伯的善良是作者亲见。作者有次去石门北面的南沈浜做客,偶然见到癞六伯,老人帮小阿官赶走叫嚣的狗,又迎之入屋,虽环堵萧然,别无长物,但老人仍摸出自种的花生米待客。临了,“又抓一把花生来塞在我的袋里”,喊走狗,再三相送,并相邀“明天再来玩”。

丰子恺记癞六伯,篇幅并不长,却把一个善良而不免身世之感的老农写得活灵活现。这样的老农是可感也复可信的。可以说,癞六伯是那个时代那个阶层的典型人物。

可是,今天我们更在《癞六伯》里读出了别样的滋味,那就是,上个世纪上半叶,一个老农的身心自由,全在他的一张没遮拦的嘴上。那个时候没有城管,乡公所里大概也没那么多管得着他的人。由此联想到周作人关于小品文的发达问题,认为小品文“它的兴盛必须在王纲解纽的时代”。郁达夫据此说得更透彻,他接着周作人的话头说“若我的猜测是不错的话,岂不是因王纲解纽的时候,个性比平时一定发展得更活泼的意思么?……当太平的盛世,当王权巩固的时候,我面前所说的两重械梏,尤其是纲常名教的那一层硬壳,是决不容许你个人的个性,有略一抬头的机会的”(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幸好,丰子恺的癞六伯就活在这王纲解纽的时期。

近二十年来,在嘉兴,我和陆明曾无数次地吃酒谈天,一杯在手,常要聊到一些文学人物,癞六伯是其中之一。如同林斤澜标举《塘栖》,陆明觉出了《癞六伯》一文的妙处,说丰子恺写《癞六伯》,写到喝酒骂人,丰母说“好烧饭了,癞六伯骂过了”,非常经典。这些细节,这些文章,当代想写好散文的人是绕不过去的。我们知道,丰子恺嗜酒,陆明嗜酒,文学人物癞六伯(也是石门湾附近一个真实的人物)也嗜酒,酒是创造者与被创造者之间的一个心语。凡酒人酒文,需要另一个嗜酒之人方才意会到其中的妙处。

丰子恺晚年的散文,记人纯用白描,每以细节出彩。《四轩柱》同样如此。此篇写丰家左右各两个老太太,左边是莫五娘娘、定四娘娘,右边是盆子三娘娘、何三娘娘。四个老太太,在管教儿子、推销货物、传播小道消息、撒泼骂人等方面,各见其性格,真可谓石门湾一幅市井群像图。如果说《癞六伯》安静、单一、味深,《四轩柱》则热闹、丰富、味醇,也很像一出戏文。《四轩柱》犹如折子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很热闹,也很有趣,真是写活了石门湾的市井生活。其他写人物的篇章如《歪鲈婆阿三》《阿庆》等就没有以上两文的丰富了。《歪鲈婆阿三》尽管有传奇性,作者也试图赋予一种“荣华难于久居”之感,但叙事终究单薄。当然,作者在阿庆这个人物身上,也是寄寓了一点感慨的,大抵也就是乐天知命的意思吧。其实这跟癞六伯的生活态度也类似。

作品中的人物,当然跟作者的生活态度是有关联的。不用说,丰子恺是欣赏这种生活态度的。这一点,在《吃酒》一文中表现得最为真切。抗战胜利还乡,丰子恺僦居杭州里西湖招贤寺隔壁小平屋,认识了一位在湖滨旅馆门口摆刻字摊的朱先生,此人常来丰子恺僦居地的河岸边钓虾吃酒,丰子恺被他引起酒兴:

每见一中年男子,蹲在岸上,向湖边垂钓。他钓的不是鱼,而是虾。钓钩上装一粒饭米,挂在岸石边。一会儿拉起线来,就有很大的一只虾。其人把它关在一个瓶子里。于是再装上饭米,挂下去钓。钓得了三四只大虾,他就把瓶子藏入藤篮里,起身走了。我问他:“何不再钓几只?”他笑着回答说:“下酒够了。”

这种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态度,丰子恺大为欣赏。《缘缘堂续笔》或明或晦地多次写到此等人物,也大可以表明丰子恺本人知足常乐的生活态度。因为有这样的境界,“文革”尚未结束,他本人尚未解脱困境,居然开始“暂时脱离尘世”了,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写起了这《缘缘堂续笔》。此中尽管“有的只是纯粹的回忆往事或写身边琐事”,但“‘续笔’中所描写的遥远的往昔,饶有兴味的故乡风物,令人神往的童年时代,仿佛与当时现实生活中一些令人痛心的现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见丰一吟《缘缘堂随笔·编后记》)!不过,我现在更倾向于这样说:这岂止是鲜明的对比,考察同时代他那个层次的中国作家,丰氏的续笔,根本就是绝无仅有的创作。

丰子恺的这一批晚年的随笔,虽然,语不涉时局,但对于石门湾市井间的人与事,他一支笔,无所顾忌。他非常大胆地写出了他想写的东西。这对于一个世故日深的老人来说,真的是难能可贵。比如,他写王囡囡,说他“口上加些小胡子,就是一个钟司务”。钟司务是王家豆腐店的老司务。这话的意思其实很显豁,即王囡囡是钟司务所生,换个不好听的词,王囡囡是私生子。又《S姑娘》直言S姑娘有两个情夫。字母S,想来非丰子恺原文,是子女编集时怕引起麻烦而姑隐其名以字母替代之意。不过,通读续笔中的《过年》一文,读者也不难觉出,这所谓的S即谭三姑娘,其夫T即谭福山。

续笔中还有两个人物也可以说一下。其一即丰子恺的母亲钟云芳。丰子恺因父亲早逝,母亲早早挑起丰家的担子,所以丰子恺写母亲“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我的母亲》)。换言之,母亲是慈母与严父一身兼任了。上面已经讲过,丰母在《癞六伯》和《歪鲈婆阿三》中的两次说话,极可见她的明慧。而丰父的形象,则分散在《酒令》《过年》《清明》甚至《琐记》(末段)等篇,当然,丰父主要集中在《中举人》一文。丰子恺父亲丰鐄,三十六岁上中光绪间最后一科的举人。这是一个一生时光耗费在科举上的小镇读书人,因丁母忧而未出仕,随后清廷废科举,他也只好困守小镇,书塾课徒为业。丰父的吃酒,想来也有借酒浇愁之意。中举仅仅六年之后,这位石门湾名望颇高的斛泉先生即死于肺病。丰子恺回忆父亲,有一个细节极感人,即在祖母病逝后,丰鐄在母亲的遗容前呜咽,并“拿一叠纸照在她紧闭的眼前,含泪说道:‘妈,我还没有把文章给你看过’”。丰鐄含泪,闻者下泪。多少年以后,所有丰子恺的读者都应该眼含热泪来读此一语。

《中举人》写丰鐄,也写丰鐄之母丰八娘娘,后者尤其写得传神出彩。丰八娘娘爱看戏,不顾小镇的习俗,请了会吹拉弹唱的人来家里教女儿和儿子学唱戏。又一门心思支持儿子参加大比。丰鐄高中举人那天,丰八娘娘“头上拔下一支金挖耳来,将诰封挑开,这金挖耳就归报事人获得”。赏人以金挖耳,这一笔,将一位老太太的大气和神采焕然写了出来。再是丰八娘娘弥留之际与儿子丰鐄的对话:

“坟上旗杆立好了吗?”父亲回答:“立好了。”祖母含笑而逝。

这含笑之中,读者与丰鐄一样,其实是读出了酸辛的。

人性复杂,文学作品中,人因此是最难写也最难写好的。丰子恺随笔的高潮部分,篇篇写人。从《癞六伯》开始,五爹爹、王囡囡、歪鲈婆阿三、四轩柱、S姑娘、乐生等依次登场。正是在石门湾的这些小人物的喧闹声里,丰子恺迎来了他的晚期风格。当年这于无声处悄然写下的华彩段落,不想实实在在地填补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段非常时期。

我没有忘记林斤澜推崇备至的那一篇《塘栖》。与那些石门湾姓名一向不传的老邻居不同,塘栖是一个地名,是丰子恺客杭必经的一个古镇,地处京杭大运河边。河上有一座七孔长桥通济桥(一名广济桥),在镇西北角。塘栖的特产是白沙枇杷。这两者都很有名。丰子恺是酒徒、食客,眼睛里只有花雕和枇杷,如塘栖人俗呼的长桥之类的庞然大物,他视若无睹,故其文中并不着一字。这让我想起某作家(似乎是博尔赫斯)讲到伊斯兰教经典《可兰经》,说经文里并没有提到骆驼,因为先知知道,所有人都知道骆驼这一种沙漠动物,故没有必要故意说到它。

丰子恺五十年代翻译过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小说《旅宿》。对漱石的这个作品他有着特别的爱好。1975年1月,他重译《旅宿》,原稿赠弟子胡治均留作纪念,稿前记云:“夏目漱石之《旅宿》,十余年前译成,交人民文学出版社刊行。今重译一遍,各有长短,此稿交治均保存留念。”可见丰子恺对于夏目漱石这篇小说的爱重。

讲《塘栖》之前,我之所以讲到丰子恺两译夏目漱石,是因为《塘栖》开篇就引用了夏氏《旅宿》中的话:

像火车那样足以代表二十世纪的文明的东西,恐怕没有了。把几百个人装在同样的箱子里蓦然地拉走,毫不留情。被装进在箱子里的许多人,必须大家用同样的速度奔向同一车站,同样地熏沐蒸汽的恩泽。别人都说乘火车,我说是装进火车里。别人都说乘了火车走,我说被火车搬运。像火车那样蔑视个性的东西是没有的了。……

丰氏随笔很少引述。《塘栖》拢共没有多少字,作者开篇引入这么颇不短的一段,似乎有点突兀。但是,多读几篇,就会明白丰子恺何以引述夏目漱石的话了。

很显然,丰子恺引夏目漱石的观点为同调。也就是说,《塘栖》不仅仅是一篇记述作者坐客船去塘栖过夜的记叙文,他其实是想表明一个观点,即,二十世纪的物质文明是泯灭个性的。火车与客船的比较,前者讲究一个速度,却也蔑视了乘客的个性,后者尽管慢,却保持了自然而古老的诗意。说到底,这是一种文人的情趣。让我惊讶的是,这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中国压根儿还没有什么现代化的工业,连提出“四个现代化”也还早着呢。所谓的物质文明云云,可以说影子头儿都还没有一个,丰子恺却敏锐地意识到了物质对于精神的挤压。

表明自己的观点之后,丰子恺从容地记述了自己从石门湾包客船往杭州,并在塘栖过夜的经历。文中详细地描述了客船的居室环境,此中也表白作者的个人趣味。

客船是我们水乡一带地方特有的一种船。……客船最讲究,船内装备极好。分为船梢、船舱、船头三部分,都有板壁隔开。船梢是摇船人工作之所,烧饭也在这里。船舱是客人坐的,船头上安置什物。舱内设一榻、一小桌,两旁开玻璃窗,窗下都有坐板。那张小桌平时摆在船舱角里,三只短脚搁在坐板上,一只长脚落地。倘有四人共饮,三只短脚可接长来,四脚落地,放在船舱中央。此桌约有二尺见方,叉麻雀也可以。舱内隔壁上都嵌着书画镜框,竟像一间小小的客堂。这种船真可称之为画船。

丰子恺对客船环境的描述越具体,我们就越能看出他的兴趣所在。不用说,他是推崇这样的出行方式的。客船的这只小桌上,当然可以吃茶、吃酒或看书,这些丰子恺没有写。丰子恺宕开一笔,他写了坐客船里临水剥吃塘栖名产白沙枇杷:

在船里吃枇杷是一件快适的事。吃枇杷要剥皮,要出核,把手弄脏,把桌子弄脏。吃好之后必须收拾桌子,洗手,实在麻烦。船里吃枇杷就没有这种麻烦。靠在船窗口吃,皮和核都丢在河里,吃好之后在河里洗手。

白沙枇杷汁水多,滋味好,丰子恺一边行舟,一边靠窗剥吃。这一吃还真吃出了诗意。没有亲身的经验,哪里写得出这一手好文字。

但仅仅是写日常生活中的这些小情趣吗?似乎也不全是。文章的结尾,丰子恺如此交待:“我谢绝了二十世纪的文明产物的火车,不惜工本地坐客船到杭州,实在并非顽固。知我者,其唯夏目漱石乎?”结语回应了开头,也升华了文章的主题。

丰子恺如此超前地意识到了生活中的慢是如此之重要。五十年后的今天,当我们的日常生活终于普遍地物质化,慢由此成为一种需要标榜的时尚,我们也实在可以细味一下丰子恺先生的初心。

但是,联想到丰子恺写此文时的境遇,“许多头面人物(巴金等)还在斗批”(丰子恺致丰新枚信),他本人也在“享受”“一批二养待遇”,那种“塘栖镇上落雨,淋勿着”,进而步入罗列着几十只小盆子的塘栖小酒店咪上一口黄酒,此种昔人雅事,又如何再得?这大概就是林斤澜先生读出“此文有沧桑感”的感慨吧。

我还记得林斤澜说《塘栖》“有哲学的味道”的话。说丰氏的随笔有哲学味道,林斤澜并非始作俑者,郁达夫早在1935年就说过“他(丰子恺)的富有哲学味的散文”这样的判语。而林氏所言,大抵指丰氏引为同调的夏目漱石的观点吧。可惜,林先生跟我们说了又说,却一直不肯动笔,等到我意识到而去信请他撰文写我的邻居丰子恺,他已经生病住院。他终于不及写,随后病发离世,哀哉!

《缘缘堂续笔》中另有一篇稍长的文章给读者留有深刻的印象,那就是《旧上海》,描绘了魔都的种种魔幻的面影。奇妙的是,电车上买票人揩油,电车上遭遇小偷,大世界有人的花缎面子灰鼠皮袍子被剪去后背一大块,以及摸彩作弊等等细节,还都是丰子恺亲历亲见。能把大上海写得这样生动,除了丰子恺,还有一位桐乡人,那就是近年声名鹊起的木心。不过,木心的《上海赋》写的是新上海亭子间的往事。那已是另一个话题,此篇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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