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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昌三书

2022-11-25邱华栋

江南 2022年5期
关键词:高昌西域

□ 邱华栋

帛 书

我还记得我亲手种下的那棵树,就在两条河交汇的河岸边。那是一棵白杨树。等我离开交河的时候,那棵树已经长得很粗壮了。每到春天,河岸边的花絮到处乱飞,细小的白絮飞入鼻孔,嗓子眼就会发痒,我就会不停地打喷嚏,眼睛和鼻子开始发红,睡觉时浑身都有些痒痒的。好在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不多天就过去了,天气就开始变得越来越燥热。

现在我在大牢里,我在等死。什么时候会行刑?我不知道,狱卒也不会告诉我,尽管我是一个有功之人。可我只要闭上眼睛,那些往昔岁月就重重叠叠地出现,像是无边无际的树上的杏花和大地上紫茵茵的苜蓿花在一起摇摆,在我的眼前闪耀,不断闪现和消失。这让我心存畏惧和感激。我感激什么呢?我感激现在我还能看到那些峥嵘岁月的影子,那些在西域大漠之野,在层峦叠嶂的高山之下我和父亲征战的岁月,是那样逼真,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里。可我要死了,什么时候死?我不知道,我在大狱里,也没有人跟我说话了。

那就让我从源头去想一想,这些年我都做了什么。就像是一束光,总有发源的地方,也像是一条河,是从溪流开始了流向。那么,我是哪一年哪一天看到父亲向我走来的身影,记忆能够告诉我吗?当然了,记忆肯定能告诉我,恍惚之间我就看见了父亲班超的身影。父亲的身影并不高大,他很瘦,我还记得,小时候他抱着我,胳膊和手总是很硬,硌得我有些疼。记忆里的父亲经常不在宅子里,他带兵出去打仗,很多天才回来,身上总是有一股马匹身上的沉重气息。脱下铠甲,他从我妈妈的手里接过我,看一眼,然后把我递还给她,我就开始哇哇大哭了。

我是迎风而长的,我长得很快。没有人看见我的生长,就像是没有人能看见草生长。

我和父亲的一生,都和西域有关。这个事情说来话长,我要从头说起。汉武帝时派张骞出使西域,历时数十年,一直和匈奴人周旋。到宣帝时期有了一个机会:宣帝神爵二年,匈奴人内部分裂,匈奴王右贤王和日逐王两人争夺单于大位,右贤王先下手为强,打败日逐王,夺得了单于的大位。日逐王就派出使者前往叩见在渠犁屯兵的汉朝侍郎郑吉,请求归降大汉。

正在渠犁驻扎的郑吉一直警惕地关注着天山北面的匈奴人。他们时不时要袭扰天山以南绿洲上的西域小国。前些年,郑吉曾率兵攻破车师,据守交河城,因交河城是车师国的王城,处于战略要地,匈奴人觊觎已久,郑吉率兵马在此屯田数年,以汉朝的农业技术改造土地,土地变得肥沃,瓜果蔬菜玉米小麦长势喜人,交通要道之上商贾往来云集,交河城作用凸显。

匈奴人曾派出骑兵攻打车师。郑吉记得,他们的骑兵声势浩大,数万人在马上呐喊,围着交河城不停地转圈,马蹄将黄土尘烟踢打得高高扬起,就像沙尘暴席卷了交河城。嘚嘚的马蹄声就像是雷鸣阵阵,白天震天响,匈奴人手里甩着抛石器,不停地将石头抛进交河城,虽然有两条河将交河城围在中间,可眼看着田地里的粮食作物无法收割,城内即将断粮。但不知为何,匈奴人就像是一场风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了。

这次日逐王派使者来降,郑吉担心其中有诈,就率领兵马几千人,前去迎接日逐王的队伍。一见面晤谈,发现日逐王是真的来归降大汉的,郑吉非常高兴。立即派快马向宣帝报告。这个消息也让宣帝很高兴,他封日逐王为归德侯,并设置西域都护府,将郑吉提拔为第一任西域都护。这是宣告西域正式被汉朝管辖。因此有一个说法:汉朝的号令在西域广行颁布始于张骞凿空,而成就于郑吉。西域获得了很多年的安宁。

说说后来发生的事情吧。我听说,到了王莽始建国五年(公元13年),西域小国见到王莽篡权、刘姓汉室不再,就纷纷疏离汉朝。王莽派使者去见匈奴单于,收回刘姓汉室给匈奴的“匈奴单于玺”,改授匈奴单于小一号的“新匈奴单于章”。大玉玺变成了一枚小玉章,匈奴单于感到被降级,受到了侮辱。但当时单于没有发作,而是照样接过来,把王莽派来的使者客客气气地送走。

等使者走了,单于召集手下人商议怎么办。部将们见此情景都很生气,觉得王莽新朝这么对待匈奴,太侮辱人了。但他们纷纷说,反击大汉也要等待机会。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事:车师后王须置离被汉朝的戊己校尉刀护斩首,须置离的兄长狐兰支率领车师国军民两千多人,赶着牛羊、驾着车马投奔了匈奴。匈奴单于正为玉玺换成玉章的事情愤懑着,看到狐兰支前来投奔,立即发兵攻打交河城,杀了驻守车师后国的城长,打伤王莽军的西域都护司马。

此时,戊己校尉刀护身患重病,他的两个副手、戊己校尉副贰使陈良和终带,因不满王莽篡了汉室的权,看到西域小国纷纷有反意,陈良自称“废汉大将军”,杀死刀护,率领军屯的兵士和他们的家眷两千多人,投奔了匈奴。匈奴单于立即拜前来投奔的陈良和终带为乌贲都尉,负责训练匈奴士兵,熟悉汉朝战法。

又过了两年,西域小国焉耆和北方的匈奴人联手攻打交河城,杀死了西域都护但钦,王莽得知后,派出的竟然是与匈奴和亲的使者,并带了很多让匈奴单于眼睛发亮的礼物。礼物收下了,王莽的使者要求单于把陈良和终带两个叛将交出来。匈奴单于是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人,眼见使者带来了那么多金银财宝和绫罗绸缎,还有牛羊车马,就把那两个汉军叛将交出去了。于是,陈良和终带被带回长安,王莽把他们俩一起烧死了。

那些年,西域的局势比较混乱。接着,小国焉耆反叛,王莽派五威将军王骏、新任西域都护李崇率兵东西夹击,讨伐焉耆。匈奴人和焉耆商议好,要焉耆假装投降,实际上暗中备好了兵力迎战。王骏的大军七千人先期赶到焉耆,结果莎车、姑墨、尉犁等小国的援兵临阵倒戈,焉耆兵出其不意全力攻击,将王骏的七千兵马全歼,西域都护李崇不得不退守龟兹。戊己校尉郭钦的队伍稍后赶到,他发现王骏已全军覆没了,如果和匈奴对抗,兵马太少,就沿着河西走廊退守敦煌。

于是,匈奴人占领了车师前国王城,也就是交河城,在那里插上了匈奴人的狼旗,吹响了他们的长号角,敲响了他们的牛皮鼓。那些见风使舵的西域小国纷纷归顺匈奴,西域和中原的通道绝断,匈奴人也没有东进。这就是三绝三通的一绝。

当时的车师王城交河城,就是我后来在两条交叉的河流岸边种树的地方。这就说到我父亲了。我小时候刚懂事,母亲就告诉我,我父亲素有大志向,为人做事不拘小节,不怕吃苦,很有忍耐力。他口才很好,一般人辩论不过他。

我父亲班超后来怎么到了西域,这就要说到我的大伯班固了。他被朝廷招纳到洛阳担任校书郎,幼小的班超就跟随他母亲一起来到洛阳。当时,家里很穷,家庭开支全靠我大伯担任朝廷校书郎的那点薪水,钱也不多,几口人在帝都洛阳生活,花销起来实在是捉襟见肘。那时还没有我,我后来的父亲班超逐渐长大,被朝廷的文职官员雇为文秘,给他们起草文书,挣点生活费。我父亲后来告诉我,他干文书这一行当工作十分枯燥,整天趴在案头写啊写的,日子都是重复的,工作都是无趣的。坐得时间长了,他感到十分苦闷,有一天,他一下子把手里的笔扔在地上,对左右还在埋头写字的文秘们大声说,不干了不干了!大丈夫要是没有大志向,那就完了!我坐在这里整天消磨时光,真令人烦闷。我多么想效仿当年的傅介子和张骞,在西域立功封侯啊,整天坐在这里抄抄写写,太没意思了。

大家一开始对他投笔于地吓了一跳,听他这么说,就哄笑起来。一个人说,班超,你这是要投笔从戎啊,你本来就是一介书生,要是去当兵打仗,那可是死无葬身之地喽。

我父亲班超说,他当时的表情很鄙夷:你们还笑,你们这班小子,怎么能知道壮士的志向呢。他把桌子上的活儿丢下就跑了。他去了哪里?他自己一时冲动就来到街上,其实还不知道去哪里报名参军呢。结果他被一个看相的人拉住,那人看了他半天,说,我看你长着燕子一样的下巴,老虎一样粗壮的脖子,你这个人,有大富大贵呢。你这是长了一副要在万里之外封侯的面相啊!他听了,将信将疑,要去远方建功立业的想法就像一棵种子发了芽,在胸口茂盛生长。可在大街上转了一圈,还是不得不回去抄写文书,赚点小钱养活老母。

机会来了。显宗皇帝一向喜欢我大伯,有一天皇帝和我大伯班固聊起我家近况,就问,你有个弟弟班超在干什么呢?

我大伯说,他呀,在给循吏当文书,多少得几个钱,养活我的老母亲。可他总是很不安分。显宗就任命班超为兰台令史,算是提拔了,收入稳定一些。这个官职隶属于御史中丞,负责奏折和文书的起草,还负责宫廷藏书的整理校订,俸禄六百石,可以说很不错了。

当时,明帝在位时期北匈奴逐渐强大起来,不断翻越大山南下,抢掠西域小国,还向东打到了河西走廊。酒泉塞一些郡县的城门在白天都是关闭的。明帝看到国库充实,决定效法汉武帝出击匈奴,再通西域,就派奉车都尉窦固、耿忠等兵分四路,攻打匈奴。

这次出击,我父亲以假司马的官衔随窦固的部队出击。他们一路急行军,迅速西行,攻击伊吾,那里是匈奴人的粮草集结地。结果他们出其不意,成功突袭了匈奴的后勤军备,并配合耿忠在蒲类海打了一场胜仗,斩杀不少匈奴人。窦固在伊吾卢设置了宜禾都尉,在那里开始军屯。耿忠则率兵北上,攻打车师后国。车师后国国王投降,在天山北面的车师前国见到车师后国投降了,也前来投降。车师前国和车师后国都臣属于汉朝。

在这次远征中,我父亲作战勇敢,临危不惧,斩获了不少匈奴人的首级。回到洛阳后,大受朝廷的奖赏。我大伯班固发现,他的弟弟、我后来的父亲班超还真的不是吹牛,他真能带兵打仗,决定进一步举荐他。那时,明帝想进一步解决匈奴人持续袭扰西域小国的问题,想先文后武,再探匈奴的虚实。我大伯就举荐班超参加了郭恂的使团,出使西域。

他们一行先到了鄯善国。鄯善国王广盛装迎接,接待郭恂和我父亲一行,开始几天礼节非常隆重,态度很谦恭。过了几天,忽然就冷淡下来,连面也不露了,招待郭恂使团的饭菜也越来越不好。郭恂还在纳闷,我父亲已经猜到这是怎么回事,就冷不丁对接待他们的鄯善侍者说:匈奴的使者来了好几天,他们还要待很久吧!

鄯善侍者大吃一惊,以为班超都知道了,就说:匈奴使者到了三天了。他们就住在距离这里三十里的地方,可能要再待一段时间呢。我父亲告诉我,当时他一听,就把这个侍者控制住,不让他走。当天傍晚召集使团三十六个人一起喝酒,喝到半酣时,对众人说:你们不知道,我们现在处在绝境中。匈奴使者也来到鄯善国,鄯善国王广对待我们的礼节,是前恭后倨。假如国王广明天把我们都绑起来送给匈奴人,那我们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大家说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大家群情激愤起来,却一筹莫展。有人说,而今我们都在危难之地,生死未卜,命悬一线,我们都听司马的!我父亲看到大家都点头,就说,那好,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就在虎穴中。我看只有趁着夜晚,突袭匈奴使团的驻扎地,杀灭匈奴使团,鄯善王广才能善待我们,我们也才能绝处逢生,全身而退。

三十六个人其实也各怀心思,也有犹豫的人,问:这个事要不要和使团主使郭恂一起商议一下呢?我父亲在这时显露出他的果断来:郭恂主使他是一个文书俗吏,写写画画还可以,舞刀弄枪就不行了,听了我们的计划,肯定很害怕,那计划就泄露了,干不成了。要干,就立即动手,事不宜迟。大家想一想,我们出使西域,人死了连个勇士的名头都没有,好歹也要拼死一搏。大家都激动起来,说:好,我们就听司马的,就这么干。当晚,我父亲率领三十六个勇士,武装准备停当后,出发夜袭匈奴使者的驻扎地。

我父亲说,那天晚上风很大,风里还裹着沙子,打在脸上很疼。他们在夜色中悄悄摸到了匈奴使者的驻扎地。我父亲派十个人在匈奴使者房屋后拿着皮鼓埋伏好,嘱咐他们只要一看到屋前起火,就使劲儿敲鼓。其余二十六人手持弓箭和短刀,在前门蹲守,准备击杀仓皇而出的匈奴使者。父亲指挥几个人顺着风势点火,在屋前屋后敲鼓呐喊。一时之间,明火冲天。还在熟睡中的匈奴使者不明就里,慌忙从屋子里冲出来,立刻被埋伏在屋前的勇士们各个击杀。没多久,战斗就结束了,他们杀死了匈奴使者和随从一共一百余人。

天亮的时候,大家看到,眼前匈奴人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我父亲找到一具匈奴主使打扮的尸体,割取下首级,然后率领三十六勇士前往鄯善王宫。

鄯善王广在天光大亮的时候打开宫门,看到班超带着一众三十六名勇士,手里提着匈奴主使的脑袋,大惊失色,一下子坐在地上。我父亲说,国王陛下,我知道你为什么冷落我大汉使团了。原来,你是私下里和匈奴人勾连。我把他们都杀了,从今日起,鄯善国不能再与匈奴勾连,否则,下场也是一样的。

鄯善王广脸色苍白,叩头表示臣服,愿意归属大汉,从此绝无二心。

很快,我父亲击杀匈奴使团的消息在鄯善传开来,鄯善王城内所有人都受到震动。我父亲班超的英名从此一下子就传开了。

鄯善王广也把一个儿子作为质子,跟随班超回到洛阳。

我父亲这一次是扬眉吐气了,也应了那个相面先生的说法:他将在万里之外扬名立万。明帝嘉奖了我父亲,并提升他为司马。

休整一番,再次出使西域,这次我父亲仍带着三十六个人出行。他们经过酒泉塞,出敦煌,从山南道过楼兰,前往于阗国。到达于阗时已经在路上走了几个月。当时,于阗国王叫广德,臣属匈奴,匈奴派了一个监国使者长驻于阗,对于阗进行监视和收税。

我父亲抵达于阗后,国王广德对汉使团态度很冷淡,甚至避而不见,只派宫廷丞相负责接待,酒食都很差。我父亲不为所动,暗中谋划着要行动起来。他带领三十六个壮士先住下来,每天就是上街四下走动,观察了解于阗国的风俗民情,等待着机会。

机会来了。那时,于阗国王信巫,养了一个大巫师。这个大巫师听说有汉朝使团前来,个个骑着好马,就对国王广德说:神发怒了!神告诉我,你不要礼遇汉使,不能善待他们。听说,来的汉使个个都有好马骑,你要让他们挑选几匹好马,赶紧给我送来,只有这样,神的怒气才会消解。不然,于阗可要大祸临头了。

于阗王广德听了,就赶紧派人,前往我父亲的驻地说了来由,索要骏马。我父亲假装同意,说,既然是国王开口,那好啊,就让大巫师亲自前来挑选骏马吧。他喜欢哪一匹,就可以带走哪一匹。

那个大巫师听了,喜不自胜,穿着装饰华丽羽毛的斗篷,后面跟着几个小巫师,来到我父亲他们的客栈。刚一进院子,埋伏在那里的父亲手下壮士就立即冲出,手起刀落,把这个大巫师斩杀于院子里。几个小巫师见状闻风而逃。我父亲让人将大巫师的头送到于阗王宫,于阗王广德见到大巫师的头,大为惊骇,他这才听说我父亲班超曾经在鄯善击杀匈奴使者团一百多人的壮举,惶恐了半天,下定决心,派兵斩杀了匈奴在于阗的监国,前来向班超归降。

我父亲用带来的丝绸玉器、金器等名贵礼物,代表汉朝赏赐给于阗王广德,广德派自己的一个儿子作为质子,前往洛阳。

第二年,我父亲又按照民意,采取计谋,将龟兹打算立为疏勒国王的兜提绑起来,改立疏勒老国王的儿子忠为国王,很得疏勒国的民心。一时间西域南道的几个小国都归顺了汉朝,汉朝与西域再次相通,这是三通三绝西域的一通。

我父亲知道匈奴失去对西域小国的控制权,不会善罢甘休。公元75年,明帝刘庄驾崩后,焉耆和龟兹两国趁机起兵,攻打西域都护陈睦和戊己校尉耿恭。当时,陈睦和耿恭屯田在车师后国的金蒲城。他们杀死了陈睦和守卫屯田的汉兵两千多人。北匈奴也出兵攻打屯田柳中城的关宠所部。耿恭和关宠带兵顽强抗击,匈奴单于没有击破坚固的城池,退兵而去。

章帝即位之后,不想以战事疲惫军民,也得知在西域苦战的耿恭等将士在匈奴人的包围中,下诏出兵七千人,攻破车师国都交河城,北匈奴的士兵败走天山以北。这时,关宠已经战死,由范羌率领几千兵士将耿恭迎接到玉门。章帝下诏取消西域都护和戊己校尉的设置,把战线收缩到玉门关以内。同时下诏令班超返回洛阳,并且停止了伊吾卢的屯田。

匈奴人的势力趁机南出,再度控制了天山以南的西域诸国,中原和西域断绝了通道,这是三通三绝的第二次断绝。

以上这些,一幕幕闪过我的脑海。父亲,当初章帝下诏让你回到洛阳,你为什么不回来呢?暗影中,我看到父亲的影子沉默着。父亲,我忽然想起来,我看到你在杏花树下站着,你在看一个人,你在看谁呢?

我在看一个女人。她后来是你的母亲。当时,正值春天,在疏勒王宫的外墙边上,有一棵非常古老的杏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杏树,它的树端昂扬向上,蓬勃如伞,有两根粗大的树向着左右伸展开来,距离地面不高,是横着长的。整棵杏树都在开花,素艳的杏花开得烂漫,开得热情洋溢,开得缤纷摇曳,美极了,令人心醉。就在横着的粗树干上,在万花掩映中,竟然还站着一个姑娘,她正在端详身边那些盛开的杏花。她穿着粉色的裙子,裙裾在微风下飘动,就像是一个杏花仙女。

我看呆了,儿子,我没有想到有一棵杏树能够这么大,这么古老。这么一棵遮天蔽日的杏树又开满了杏花,而这么一棵美极了的杏树的树干上,还站着一个穿着粉红裙子、衣袂飘飘的姑娘,我能不怦然心动吗?她看我在看她,问,你是谁?我看你是个当兵打仗的人对吧?我说,是的,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的,我还要回去的。可是,你是谁?她说,我是疏勒王的亲王弟弟的女儿。我叫西仁月。我见过你的,你和我父王在一起交谈过,他喜欢你。她说着,笑着,就从杏树上跳下来。这时,从旁边的树林里跑出来两个侍女,手里拿着花篮,里面都是杏花和桃花。说,公主,咱们该回去了,不然要被责骂了。西仁月跳下杏树,取下在旁枝上挂着的一个花篮,里面装着淡雅的杏花,她还调皮地向我摆了摆手,三个姑娘笑着跑开了,走远了。

父亲,我知道,那天你碰到的那个姑娘在你的内心里掀起了波澜。就是那个姑娘,西仁月,让你萌发了继续待在疏勒的念头,是不是?我问他。我看到父亲在暗影中,脸色忽然有些绯红,当然,在暗影中,这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在这大牢里,我父亲和我在一起,他的影子和我在一起。这只能是我内心的某种期待,就是我自己的想象。

我知道,后来,你就去找疏勒王求亲,他就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你。他很高兴,就让你们成了亲,西仁月,她就是我后来的母亲。但史书不会写到,你看,父亲,在史书里,我祖父班彪有列传,我大伯班固写的史书也会有你的列传,可是我的妈妈,西仁月,她不会在列传里出现,她只存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温暖着我。

是的,西仁月,她就是你后来的母亲。一点没错,班勇,你是在疏勒出生的,你的母亲就是西仁月。我是四十九岁才得了你这个小儿子,然后,一下子,你就出生了,你就迎风而长,你就长大了。你是在西域长大的,你的母亲是一个西域女人,她叫西仁月。

父亲,我记得我在疏勒一直长到了十一岁,然后你把我带到了龟兹它乾城,我在那里又待了十年,长到了二十一岁。那么多年里,你在西域一直征战,那时你年纪大了,你老了,你想回到中土汉地,你想回到洛阳。于是,你给我的姑姑、你的妹妹班昭写信,让她近水楼台给皇帝上书,希望能把你召回洛阳,叶落归根。

是的,此前,我就跟皇帝上书说,超自从很久以前在西域,屡屡绝地逢生,战斗不已,年纪大了以后,格外思念故土。臣不敢期望能够到达酒泉郡,但愿能活着来到玉门关!臣已经老病衰困,这一次是冒死恳求陛下,准许我的小儿子班勇,能够跟随安息国贡献给朝廷的礼物的队伍前往洛阳,在我还活着的时候,让我儿子班勇能够亲眼一见中土汉地的繁荣多姿,看到洛阳国都的繁华盛景。

父亲,对的,就是在那一次,我跟着安息国进献大汉的使团来到中土,来到我一直在你的描述下心向往之的都城洛阳。当时,安息国进献给汉朝的礼物,有一头装在铁笼里的狮子,和几只长着非常漂亮的尾巴的大鸟。狮子和大鸟都是我没有见过的。在疏勒,我年幼的时候跟随你在雪山、戈壁、冰河和沙漠边走了很多地方,见过不少动物,苍狼、雪豹和野驴、野羊、野骆驼都见过。但没有见过狮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狮子,是一头公狮子。公狮子一旦发怒,鬃毛竖立,吼叫声几里外都能听见,威风凛凛。我就想,这狮子怎么有点像你,我的父亲?就是那种威风八面的气概,那种临危不惧的精气神。

进献的大鸟也很漂亮,一公一母,鸟的长长的尾巴羽毛上还有圆圈,圆圈里有蓝色的圆点,看上去就像是长满了眼睛,十分好看。这种大鸟也关在笼子里,由马车拉着,一路东行。狮子的气味令路上的飞禽走兽都感到惊惧,我看到,走兽闻到之后,呜咽着远远地就跑开了,在戈壁上腾起了逃跑的尘埃云团。我看到正在飞行的飞鸟,由于害怕而突然掉落下来,发出了一阵阵尖利的鸣叫。掉落在我的车上就有这样的野鸽子,灰色的,眼神是怯懦的。我把它捧起来,小心地梳理它的羽毛,安慰它,直到它重新振作起来,展翅飞走。

大鸟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致幻的奇怪气味。我闻到那种气味,就昏昏欲睡,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很轻,能够一下子飞起来。我会飞起来,父亲,看到整个进献的队伍在前进,沿着你从中土一路走过来的路反向而行。我们走啊走,我跟着进献的队伍前往洛阳,一路上所有我见到的景物和人、事物和天气都让我感到惊奇。我太熟悉疏勒城和龟兹它乾城的风景了,来到中土大地,我看到的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就是在这次远行前,前往中原的时候,你给我书写了一封帛书。对不对,父亲,你的这封帛书我一直带在身上的。

父亲班超的身影飘动了一下。在监牢里,他的影子很轻。他咳嗽着,说,儿子,什么帛书?我写了什么?我不记得了。

父亲,你记得的。你不会忘记。你看,这帛书就在我的怀里。我拿出来让你看看。你看你写下来的四个字:“不避死亡”。这就是你写给我的帛书。你勉励我,在一面白帛上写下这四个字,你可能觉得,这一次分别,我回到中土,很可能我们父子再也不会相见了。所以你才给我写了这么一句,不避死亡!多好的告诫,多好的人生信条。我知道死亡很可怕,父亲,这些年我跟着你见过了太多的死亡,几乎可以说是每天都在和死亡相伴。

你一向是不避死亡的。你处理复杂军务和政务的谋略,我都看在眼里,你的那种果敢和机敏,对我也是耳濡目染。我到达洛阳后,就有亲戚在迎接我的时候说:班勇啊,你才二十多岁,可看上去就像你父亲一样老了。父亲,到了洛阳我才知道你的名气有多大。你投笔从戎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故事,早就在洛阳流传开来,你是大家学习的榜样。可是这封帛书,是你写给我的秘密信笺,是我自己珍藏的,我一直带在身边,秘不示人。我从来都不会拿给人看,这一次下狱的时候,我把它揣在怀里,进入大牢,这封帛书是鼓舞我活着的一个物证,是父亲你给我的遗言。可我也想过,父亲,你真的是不惧死亡吗?你有没有害怕过死亡,哪怕是某一刻,某一天某一场战斗之前,某个白天或者夜晚,你也曾经惧怕过死亡?

父亲的身影变得模糊了。在牢房里,我的眼泪也让我的目光变得模糊。我穿过岁月的雾障,看到了这么多年的岁月,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从西域的大漠高山,干燥的戈壁滩上风滚草在滚滚而行,马蹄嘚嘚,践踏着初春的草地,而匈奴人、汉人、龟兹人、莎车人、车师人、姑墨人,很多人的脸就像是杏花桃花的花朵一样,在我的眼前倏然闪现,明明灭灭,就像你的身影在这间牢房的暗处陪伴我,而我竭力望向你的时候,你又消失不见了。

我听到你说:不避死亡,儿子,人不可能不害怕死亡。死亡就是死亡,就是你再也不存在了。人死了,身体会腐烂,留下枯骨,然后枯骨也会粉碎,就不存在了。但不避死亡是必须的,因为我们要常常面对死亡,几乎每时每刻。你害怕死亡,死亡就会找上门,找到你,让你死去。不避死亡,死亡就会躲开你,让你活着。这是我把笔扔在地上投笔从戎之后,很快就明白了的道理。

父亲,我想起来了,你给我说说当中土和西域断绝了交通,没有了联系,在一通之后迎来了一绝,你又是怎么实现了二通呢?就是中原汉朝第二次和西域相通,那些年,你又是怎么鏖战在西域如此英勇顽强的呢?我当时还是一个少年,我在家里由妈妈带大,每年的春天,我的母亲西仁月都会带着我,站到那棵你第一次见到她的杏树上面,采摘杏花,做杏花甜酱,风一吹来,我们就任由杏花飘洒在身上。

那个时候,一定是你带兵出征的时候,小小的我能闻到杏花的香气弥漫在我的周围。杏花的香气非常淡雅,几乎到了不存在的地步,但所有的杏花全开了之后,加起来就是最浓郁的香薰,成为我童年的记忆和母亲身上的气味。杏花也是我关于疏勒的记忆的气味。每次我闻到这种气味的时候,就是父亲你不在家的时候。

好吧,我来想想当时的情况。汉明帝驾崩,焉耆反叛,杀了都护陈睦和军吏,中土和西域第二次断绝通路之后,西域开始战乱。天山南道的龟兹和姑墨发兵攻打疏勒,你只带了不到一千汉兵,和疏勒王忠互相策应,坚守疏勒的几个城池。章帝下诏让你回洛阳,诏书来了,你也想离开疏勒,就在这个时候,你又留了下来。当时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留下来?这就是不避死亡吗?

父亲的影子清晰了一些,他飘了过来,看着我的脸。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喽。我想想,是的,章帝要召我回去,因他已经把戊己校尉也召回了,不再新派西域都护,还撤销了伊吾卢的屯田,这是第二次断绝了和西域的通路。当时我是想回洛阳去,我离开疏勒的时候,一出门,发现街上站着的全是疏勒的老百姓。我的车马走了一百丈远,就再也走不动了。

为什么呢,父亲?是因为你娶了疏勒王的侄女西仁月,我的妈妈就是疏勒王族,你变成了疏勒人,他们不愿意你回洛阳吗?

当然不是的,是疏勒的王族和百姓们都担心我这一走,疏勒会在匈奴人的强大压力下,遭到其他西域小国的攻打,导致覆灭啊。因此,我要走,他们是举国担忧和害怕,纷纷拦着我的马车,不让我走。我一迈步,都尉黎弁甚至就在我的面前拔刀自刎了!我一下子惊呆了,他死了,我十分痛苦。我还是想回到中土。毕竟是章帝下诏让我回去,我不能抗命。

我继续前行,经过于阗,于阗王侯以下的百姓,见到我,都拦住我,嚎啕大哭,不让我离开西域。就在这时,我好像听到了我的母亲在我耳边,也就是你奶奶对我说,超啊,你是不是忘记了,你当年一定要效仿张骞和傅介子在西域建功立业的志向了?现在,你还是一个汉军司马,离封侯还差得很远呢。

她的声音对我是个提醒。而你母亲西仁月却一句话都不说,她的目光告诉我,她不会愿意离开疏勒。我就留下来了,你母亲深明大义,她知道我内心的矛盾,我停下脚步,立即返回了疏勒。

这时,在疏勒,有两座城池已经投降了龟兹,龟兹兵和尉头兵联手,正在攻打疏勒。我立即率兵出战,我的汉兵人数不多但十分精锐,善于打仗,我采取各个击破的办法,先击破尉头兵,杀死龟兹和尉头联兵六百多人,安定了疏勒的局面。为了解除威胁,我合纵连横,以疏勒联合康居、于阗等兵马,攻打姑墨的石城,斩杀七百多个敌兵。

我也有战损,我带去的汉兵,虽然个个骁勇善战,但也有伤亡老病,我给章帝上书,汇报我的战绩,强调我采取的总战略是“以夷狄制夷狄”,有两条依据,一是我能联合扜弥、莎车、疏勒、月氏、乌孙和康居这些愿意归顺汉朝的小国兵力,合力对抗龟兹和焉耆这两个归顺匈奴的较大邦国,而不用为我的粮草后勤担心。莎车和疏勒广地千里,土地肥沃,草木茂盛,我可用西域之兵和西域之粮,来平定西域诸国的叛乱。希望章帝给我派兵支持,不然,我是独自孤悬在西域南道,人马困乏,恐怕难以支撑太久。

章帝御览了我的上书,在廷议中,大臣都觉得我的建议可行。而且,徐幹愿意带兵支援我,章帝也同意了。没多久,我正在盼望中,朝廷果然派来被任命为假司马的徐幹率领的援兵一千人,他们抵达疏勒,前来支援我,大大增强了我平定西域南道各国的能力和信心。

那些年,我就在接连的鏖战中。我击破投降龟兹的莎车,击败疏勒的叛将、都尉番辰的部队。建初八年,汉廷来了诏书,拜我为将兵长史,徐幹为军司马,我们都升了一级。章帝知道我在西域南道坚守的困难,他另外派遣了卫侯李邑,以护送乌孙使者的名义,前往乌孙,劝说乌孙的大昆弥能与我联手,南北夹击龟兹。

是的,父亲,我知道,就是在这一年里,你按照你设定的计划平定莎车后,将西域南道诸国都归顺在大汉。武攻文卫,你很善于运用计谋和他们相互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但西域北道的龟兹和焉耆一直不能收服,你一时也没有办法,因你手头的汉兵只有不到两千人,而大漠南道的这些小国一旦自身安定,就不愿意出兵去攻打北方的龟兹。章帝驾崩之后,你感到即位的和帝可能有收复西域的大志向,就给汉廷上书,言明西域的形势,力主汉廷派兵攻打西域叛乱小国的总后台——北匈奴。

于是,汉和帝派出大将军窦宪率兵攻打北匈奴,一举打败北匈奴的大军,在燕然山上刻石纪功。第二年,为了策应我对西域北道的龟兹用兵,和帝派出阎槃率领的两千精兵,击溃了占领伊吾卢的匈奴人的一支队伍,车师前国和车师后国也都归附了汉朝。接着,窦宪派耿夔继续追击北匈奴的单于,在金微山一带,大破逃窜到那里的北匈奴人,俘获了匈奴单于的母亲阏氏,以及四千多名匈奴人,只有北单于带着几个护兵向北逃窜,不知所终。

窦宪军大败北匈奴之后,对父亲收服龟兹和焉耆起到了推动作用。接着,你在西域南道抗击大月氏来犯,使得龟兹率姑墨和温宿兵马,前来投降。在和帝永元三年的十二月,汉廷重新恢复了西域都护府,任命父亲你为西域都护,徐幹为西域长史。并继续派出戊己校尉,兵士五百人,驻扎在高昌壁。这是西域三绝三通的第二通。

这一年,我十岁了。我记得,父亲,你带着我和我母亲镇守龟兹它乾城,西域都护府设立在这里,徐幹率军镇守疏勒。我在龟兹它乾城跟着你生活了十年,这十年的时间里,我迎风而长,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还记得在龟兹,我在那些无边的苜蓿地边呼吸着带着淡淡草香的空气,有时候走在街市上,看到当地居民赶集的情景。很多驴车汇集在一起,忽然,一头驴叫了起来,紧接着,很多驴都在叫,一起汇聚成驴叫的合唱。这是人的赶集,也是驴的节日。

就是在那些年,我和一些顽皮的小子在它乾城外的一处悬崖峭壁上,发现了一些奇怪的洞窟,里面有泥塑的佛像和墙壁上的壁画。有一处洞窟,还有和尚的尸骨,被塑造成肉身菩萨。可这并不让我感到畏惧,我很好奇,那些人在墙上画这些壁画做什么。我就这样在龟兹长大,一直到二十岁,到你决定让我跟着安息人进献的队伍去洛阳,我在龟兹的时光才结束。

儿子,在那段时间,也是我在西域南北道的战绩达到了辉煌顶点的时期。我也是在这段时间,渐渐感到了身体的衰老。我的体力在下降,我的判断力在下降,我的听力也不行了,有时候要人大声说话,我才能听见。我的视力也在下降,我慢慢变得沉默了。

父亲,西域都护是代表汉廷在西域施行掌管西域诸国军事外交权力的官员,位高权重,你在任上尽职尽责,不许属国交通匈奴,不许属国互相之间发生战争,大动干戈,迎来了难得的和平时期。西域各小国都很崇敬你,爱戴你。

是啊,西域都护,大权在握啊。都护都护,是总护西域南北道诸国,并督查乌孙和康居还有费尔干纳盆地和布花剌等的动静,一旦有情况,就要立即上报朝廷。面对各种叛乱,能安定就安定,不能安定就发兵攻打。西域的屯田校尉也归我管,还有副校尉、司马、千人等辅佐我。无论是汉廷册封西域属国的国王称号,还是授予官号,无论是保护一方安宁,还是协调各国部族的纷争,我都在那里,想办法逐一化解。

父亲,我记得是在永平七年,汉明帝下诏,封你为定远侯,食邑千户。你终于夙愿以偿,封侯了。你当然很高兴,也很感激朝廷对你的嘉奖。

父亲,我记得封侯之后,你的话却越来越少,你会站在高处,向着东方望去。你心里在思念中原,思念洛阳。你不说我们都知道,你想回归故土了。于是,你给皇帝写了一封请求回去的信。明帝接到你的上书,下诏恩准你回到洛阳,来和我们团聚,那个时候我已经回到洛阳有一年的时间了。我们都盼望着你回来。我的姑姑班昭也上书明帝,请求皇帝准许你回来。这些都起到作用了,你被允许回来了。

在你从龟兹它乾城出发之前,明帝任命任尚前来接任西域都护。任尚是一位有战功的军人,他曾在大将军窦宪手下领兵,在几年前攻破北匈奴的大战中卓有战绩。特别是他在剿灭匈奴单于的老巢金微山之战中,有勇有谋,大破匈奴,北匈奴残兵从此远遁,没了行迹。这一次,朝廷派他来接任,你对他是怎么看的?我听说,你并不看好他前来接任西域都护一职?

父亲咳嗽了两声,他的面目依旧是模糊的。是的,儿子,我是一个知人善任的人,我了解任尚这个人。他是作战勇敢,但他刚愎自用,有勇无谋,尤其是不善于了解对手。在西域三十年,我太了解西域小国了。要以夷狄制夷狄,利用他们之间的罅隙互相牵制,不能一味用强。他前来接任我的时候,在它乾城的西域都护府内交接,他还装作谦虚地问我:请问都护,您在西域征战三十年,有什么经验可以传授给我,最需要注意的要害问题是什么?

我看他问得并不诚心,但我还是说了心里话:任尚,你来担任西域都护,是大好事。你看,来到塞外的吏士,很多都是因自己的罪过迁徙过来将功补过的人,并非就是我朝的孝子孝孙。这是汉兵的情况。至于西域诸国的人呢,都怀着夷狄之心。就像是鸟兽一样,你是捉摸不透他们的真实想法的,可以说,难养易败,必须待之以诚心,不能着急。你是一个性急的人,切记要戒急用忍。要知道,水至清则无鱼,总的说,要宽和对待当地人,凡事简单处理,宽小过,总大纲而已。

我说了这番话,任尚听了,微笑表示感谢。后来我听说,他曾对自己的下属说,我还以为班超有什么奇策呢,结果所言平平啊,并无什么高见,更无良策传授给我了。

其实,我等待让我回洛阳的诏令等了好几年。自从我封了定远侯,我感觉我的人生目标实现了,干什么都不如过去有力量了。现在,任尚接任之后,不管他今后遇到什么,那都是他的事,不再是我的事,我就梦想着解甲归田,回到洛阳安享晚年。

父亲,你还记得吗?就在我从龟兹它乾城启程回洛阳时,你写了“不避死亡”四个字在白帛之上,郑重地把它交给我。我一直带在身边,时时取出来看看。我想,你给我写这封帛书的时候,是不是想着,不会再和我相见了,这就是你当时给我的嘱托和最后的遗言吗?

是的,勇儿啊,你都不知道,在回来的路上,我走到酒泉郡后立即下了马车,抓起了一把土,捂在胸口。我很激动,这就是故土啊,故土和我不相见已经有三十年了。那时,我又激动又难过,虽然来到河西四郡,距离中土洛阳越来越近,可我的胸肋病犯了,我难受极了。后面的路,我都是躺在马车里。透过车窗,我能闻到过了天水之后那越来越湿润的空气,能闻到在大地上生长的植物的气息,能闻到牛马的新鲜粪便的味道,也能听到经过的一座座市镇的喧闹声,那些人说话的声音让我感到陌生又熟悉。

父亲,二十岁的时候我离开龟兹它乾城,也非常伤感。因为我母亲西仁月陪伴你还要留在龟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洛阳。临行前,我在它乾城里丧魂失魄、漫无目的地走着,我来到了一个铁匠铺旁。只见一个铁匠手里的锤子上下翻飞着,烧红的烙铁在锤打中杂质纷飞并被去除,火红的铁条不断变形。我看得入迷了。

那个铁匠看我喜欢打铁,就给了我一只铁鸟。这只铁鸟不大,拿在手里比较沉。它是中空的,体型像是一只鸽子,或者一只大号的麻雀。只要把这只鸟放在有风的地方,风就会穿过中空的铁鸟的身体,它就会发出声音,就像是鸟在鸣叫一样。

离开它乾城的时候,我把这只铁鸟放在了它乾城郊外的一个烽火台上。要是有远处的风暴,要是匈奴人从北部山边席卷而来,我想这只铁鸟就会发出鸣叫声。

勇儿,你是不是觉得你还能再回到它乾城,还能在那里找到那只铁鸟?

也许吧,父亲,我不知道。我回到了洛阳。我和我的哥哥团聚了,我们是同父异母,感觉并不亲近。你是接近四十岁的时候离开了洛阳,他们都记不得你的长相了。也许是我在西域待的时间太长了,生活习惯和他们也不一样。倒是我姑姑班昭经常来看我,她对我很好,给我很多的鼓励。我听说,她还在宫中帮我说话,希望给我谋一个职位。

父亲,我回到洛阳后的第二年八月,你也回到了洛阳。算起来,父亲你在西域一共待了三十一年。进入洛阳之后,你告诉我你惊异万端。作为帝都,洛阳王气浩荡,庄严辉煌,无论皇宫还是街市,无论官衙还是民宅,都很整洁。洛水绕城而去,水汽蒸腾,云蒸霞蔚。皇帝接见了你,嘉奖你,拜你为射声校尉,你被封爵,列为通侯,俸禄为两千石。

你走到哪里都有人赞许,但你自己知道,你的身体有恙,你可能不久于人世了。明帝听说之后 也很关心你的病情,专门派中黄门太医前来家里诊治,并赐好药。可你的身体每况愈下,这年九月,你就去世了。现在,你就在一片死亡的阴影里,我看不见你了父亲,我真的看不见你了。

我也是老泪纵横,我现在年近五十,是一个半百老人。不避死亡,是父亲你给我的教诲,但我似乎很害怕死亡。在这座大牢里,我就是一个等死的人。

我的功绩和父亲相比差得太远了。父亲,你去世之后没几年,那个继任西域都护的任尚,他果然是刚愎自用,性情粗暴、做事武断,举措失当,在西域很不得人心。西域南道的诸国发起了叛乱,攻打在疏勒的任尚所部。任尚紧急向朝廷求救兵,朝廷下诏,让西域副校尉梁慬火速率领河西四郡并羌族胡兵,一共五千人马,驰援任尚。结果,梁慬到疏勒的时候,围攻西域都护府的反叛军已经退走了。于是,梁慬将任尚押解回洛阳,段禧被任命为新的西域都护。不久,段禧在龟兹遭到西域南道反叛势力围攻,此时,在天山以北的匈奴势力又反扑过来,梁慬所率的河西四郡兵士中的汉军和羌军发生内斗,很多羌军兵士逃走了,原因是他们不愿意离家太远,去辽远的西域打仗。结果,西域都护的地位和作用衰减。

在这种情况下,汉廷认为,西域相距中土辽远,多有反叛,而军屯、民屯所花费的人力物力与实际效能相比,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安帝初年,派遣骑都尉王弘带领关中一彪人马,把西域都护、西域长史,以及在伊吾卢和柳中屯田的吏士全都接回中原。这是后汉和西域之间三绝三通的第三次断绝。

父亲似乎对西域后来的变化了然于胸。你问我:在王弘的队伍里,你哥哥班雄也在吧?

父亲,是的,在这次行动中,我被任命为军司马,这是因皇帝记得你的赫赫军功,认为儿子我有在西域生活二十年的经历,对西域的风土人情、山川风貌、王公贵族都很熟悉,就派我跟随王弘,去把都护、长史和那些西域的军屯吏士接回来。我们完成了这个任务,但这是再次关闭中土通向西域的大门,是收缩的。回来的路上,我不断地回头,我想,我还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下一次,我就不是这样坐在车里,而是骑在战马上了。我们回到洛阳,此后的十多年里,西域都没有汉吏汉兵。

是啊,儿子,中原通西域再次断绝。可这已经不是我的功业了,勇儿啊,这时我已经死了五年了。我一回到洛阳,西域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变,变成这个情况,事在人为,很多事情的起因还在于人。是任尚做事不妥当,这个因导致了后面的结果。可这已经不是我的事情了,我累了,儿子,后面就该你登场了!

父亲的面容在一片微光中消失了。等会儿他还会出来,他喜欢和我说话,尤其是在这个大牢里,他愿意陪伴我。我也五十岁了,我和他的生死分别已有二十多年了。我也老了,可父亲刚才说得对!后面的事情,该我班勇登场了。当时,我揣测安帝下诏召回西域都护、撤回伊吾卢等地屯田士兵,是一个权宜之计。匈奴势力因此在西域卷土重来,于是,公元119年,下诏敦煌太守曹宗派长史索班率兵一千余人西进,在伊吾卢屯田,对遭受匈奴侵扰的西域各国进行招抚,车师前国和鄯善国表达了归附的意愿,北匈奴立即派兵攻打车师前国和鄯善国,并袭击了索班的屯田兵士,杀死长史索班。汉廷这一次,收复西域的试探遭到了挫败。

邓太后召开廷议,一开始我没有参加。很多朝中大臣都认为通西域花费的军力财力巨大,得不偿失,竟然大都主张关闭玉门关,隔绝西域。邓太后无法决断,想到了我,让我参加了朝堂廷议,与各公卿辩论。

父亲,这时你已经去世很多年,可朝廷还记得我是班超的儿子,生在西域,熟悉西域。我知道在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办,但我毕竟官小无爵,人微言轻。在这次廷议中,我反复和那些大臣辩论。我认为,现在关闭玉门关,隔绝西域是绝对不可取的。前汉张骞凿空了西域,自郑吉首任西域都护算下来,大汉有效统辖西域已经有一百八十年。所以,西域决不能丢掉不管。我提出两点建议,一是恢复敦煌的驻军三百人,并设置西域副校尉驻扎敦煌。二是前出楼兰,派遣西域长史率领五百人驻扎在那里,这样可以扼住龟兹和焉耆这两个西域北道小国的咽喉,并随时能够通达南道的于阗、鄯善和疏勒等国。

邓太后采取了我的第一项建议。但因汉兵没有前出西域,北匈奴继续侵扰西域北道,并开始侵扰河西四郡的百姓,抢掠一番就跑了。面对匈奴对河西四郡的袭扰,继任敦煌太守的张珰上书汉廷,提出解决西域问题的上、中、下三策。经过廷议,安帝采纳了我的建议,任命我为西域长史,率领五百刑士,也就是被司法判决的刑徒,前往柳中屯田守卫。

我很兴奋,父亲,正是这个决定,使得我重返西域之地。虽然我带领的是五百个刑徒,他们大都是戴罪之身,可只要我能够激励他们的斗志,他们就能成为最好的士兵。这一点,我从父亲你带兵打仗的做法那里,吸取了不少经验。公元124年,距离你返回中土洛阳、去世二十多年之后,我来到所属鄯善国的楼兰城。同时,我派出快马信使,告知鄯善、龟兹、姑墨和温宿王室,我班勇回来了,并期待他们发兵,和我一起攻打匈奴。

我回来的消息,立即传遍了西域南道和北道诸国,他们都说,是老都护班超的儿子班勇回来了,他就是在疏勒和龟兹长大的啊,我们愿意归附汉廷,摆脱匈奴人对我们的欺压。匈奴人太坏了,不仅让我们上贡,还经常连抢带偷,伤害我们的百姓。

公元125年,我集结鄯善、龟兹、温宿等归降的骑兵和步兵一万五千人,出兵车师前国,攻下交河城,赶走了北匈奴伊螽王,他的士兵有五千人投降了我,我取得了大胜。这一年的秋天,我又集合河西四郡,以及鄯善、疏勒、车师前国的兵马,向北沿着天山小道,直插车师后国腹地,活捉了车师后国的国王军就,还有驻扎在车师后国的匈奴使者。报仇的时候来了,我下令将他们在索班被害之处斩首,以他们的血,祭奠西域长史索班的英魂。

我这次将车师六国全部平定归顺。父亲,你说过,宜将剩勇追穷寇,趁着战场上的一场场胜利,我带领的兵士战斗力高强,于是,我乘胜追击,继续北进,围追堵截匈奴呼衍王的大部队。父亲,那是一次激动人心的战役。也是我曾经在早年跟随你的时候打过的相似的战斗。在天山以北的大草原和丛林间,在那一片鸟雀飞跃、野羊奔跑的大地之上,旌旗招展,骏马嘶鸣,我的部队和匈奴骑兵战在一起。我巧妙地排兵布阵,弓箭手进行第一波远程攻击。我一声令下,只见晴空之下,万箭齐发,鸣镝声声,响破云霄。离弦的箭飞向匈奴人马,一时之间,人喊马嘶,匈奴骑兵成百上千人人仰马翻。紧接着,我下令弓箭手退后继续补充弓箭,部分冲击我部前阵的匈奴骑兵,很快被我前出的钩连枪手把马匹钩倒,接着,短刀手上前,手起刀落,匈奴兵立即身首分家血溅草地。接着,我继续下令弓箭手向天空射出第二波箭矢,远远奔袭而来的匈奴骑兵第二阵列怀着侥幸,可忽然被从天而降的响箭击打,骑兵纷纷落地,哀嚎震天。如此反复三次,数千名匈奴骑兵基本上被肃清了,没有了战斗力,那青草茵茵的大草原上,到处都是匈奴人兜转的骏马和草地上的死者与哀鸣不已的伤者。

我获得大胜,匈奴呼衍王向北逃窜,他的两万人马向我们缴械投降。我抓获了呼衍王的兄长,车师后王加特奴走过来,说他想报仇。他是车师后国的王子,我立他为新王。结果,他亲手杀了呼衍王的哥哥。这样,车师后国和匈奴人之间就有了血仇,从此结怨,不会轻易讲和了。我们在车师后国休整,不断派出探马,寻找匈奴败兵的线索。探子发现经过几次战役,匈奴呼衍王已经远遁漠北深处,不见踪影,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惦记南侵西域。我们在车师后国和伊吾卢镇守,这里是北山南北相通的要道,从此之后,西域北道的龟兹、鄯善、柳中一直到河西四郡,再也看不到匈奴人的影子。

这是三绝三通的第三通。现在,只剩下焉耆王元孟还没有归降。永建二年,我上书请求汉廷派兵,支持我攻打焉耆,这西域最后一个堡垒。顺帝派遣张朗率领河西四郡三千兵马,配合我行动。可就是这一次行动,成了我的罪过,我被下狱,全因为张朗!他本来是戴罪之身,想要将功补过,因此,他和我耍心眼,陷害于我。

我当时想,一定要将焉耆这个多年以来都在匈奴和大汉之间首鼠两端的小国收服,我进行了精心准备,绝不打无准备之仗。我征发西域诸国的兵马四万多人,从南道走,张朗率领的部队走北道。我们约定了在焉耆会合的日期。

张朗立功心切,就瞒着我进行急行军,加快了进击焉耆的速度,他的人马提前到达,没等到我率领的兵马抵达,就抢先向焉耆发起了攻击。结果,焉耆王元孟战败,派遣使者请求投降,张朗同意了元孟的投降,元孟出城投降张朗,张朗得意洋洋,班师回朝。他这么做,就是把我放在火上烤了。等到我的部队抵达焉耆时,发现焉耆王元孟已经投降张朗,战斗结束了。按照汉朝的法律,我因没有按约定的会合日期到达,犯了罪,被下诏立即撤回洛阳,我就这样被关在监狱,很难被从轻发落。

父亲啊!虽然我踩着你的脚印,在西域征战数年,取得了一些战绩,打败了匈奴的势力,取得了中土和西域再次通路的胜利,可我却因为这直取焉耆的最后一战功亏一篑,成为戴罪之人,我对不起你啊,父亲!

父亲的影子从暗处飘了出来。他围绕着我飘动。勇儿,这不怪你。战场上形势不断变化,战机也是稍纵即逝。何况,这一次是张朗不讲规矩,不仁不义,因他是要戴罪立功,故意加快前进步伐,导致你没有完成会合,他抢在前面攻下焉耆,取得了胜利,你难道没有申诉?

父亲,我申诉了,朝廷也知道真相。但毕竟这场战事的实际情况,就是我的兵马延迟抵达了。我率车师六部从北道出发,相约疏勒、鄯善兵从南道进击焉耆,我们先行会合,我这一路集结的兵马有四万多人。张朗为了邀功,先行一步发起攻击,纯粹是为了他的私利。即使现在在监狱里,我也问心无愧。父亲,我用了四年的时间,艰苦卓绝,第三次打通西域,将为西域赢得今后几十年的安稳,这一点,我有信心,我是死不足惜!

父亲啊,你看,现在汉廷重新设立屯田,在那天山南道广袤的膏腴之野上,列邮亭座座,放置于东西相通的要害之道旁。这条汉武帝命张骞凿空西域的大道虽然有时通,有时绝,三绝三通,三通是怎么通的?是父亲你三十年的征战,和儿子我这四年多的艰苦努力,如今在这条大道上,再次有了络绎不绝的商旅,出现了驰命走驿,商胡贩客在每个季节、每个时日都有的热闹景象,这都是父亲你和我努力的结果啊。

父亲的影子叹息着消散了。停了一会儿又再度聚合。他说,儿子,你无愧于大汉。你的冤屈会被伸张,你会从这监狱里走出去。向西的大道一直畅通,那是我们共同开掘的大道,大汉的荣光会畅通向西。这时,你应该留下点什么。你要写啊,你看你的大伯班固,他写成《汉书》,你呢?咱家人都是能耍笔杆子的人,你要写下来,写下来。

听父亲这么说,我很激动,我和父亲想到一块儿了。我被关在这里,就一直在写,这卷书就是《西域记》。我不知道我哪一天会被问斩,我在抓紧写着,我要来了麻纸和笔,我一直在写《西域记》。父亲,我写《西域记》,就是为了留下我在西域生活和征战的经历,那些所见所闻,西域诸国彼此之间的交通距离和方位,还有西域诸国的人口、物产、气候、兵吏、风俗、地势等各种情况,为后世留下一份记录。

父亲啊,我和你几十年在西域奔走,经营多年,经验一定是宝贵的,功过任由人去评说吧。现在我身陷囹圄,肉身也在老朽中。可我每天都在想念着疏勒的杏花时节,想念龟兹的苜蓿地,郊外那野鸽子成群地飞起来,在它乾城的天空中划过的痕迹,以及我那只铁鸽子。我想念在西域的童年和少年的时光,想念在龟兹去世的母亲西仁月。父亲,你看,这一卷卷的麻纸就是我写的《西域记》。等到我定稿的时候,再刻写到竹简上,成为一卷无与伦比的大书就好了,也给班固大伯做一点史料的补充。

此时,我拿出你给我写的帛书。父亲,看看你写的四个字:“不避死亡”。多么好的四个字、一句话,它引领了我的半生,概括了你的一生,让我在你去世后也继续为大汉统辖西域艰苦卓绝地征战和奋斗。我不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死去,现在,我不再害怕死亡,我将超越死亡。我听到有人走近了,是狱卒吗?啊,是的,是狱卒。他打开了牢门,他喊着:班勇,你被免罪了,你要出狱了!

我听到他在大喊,这难道是真的?我能活着走出牢房?我的手里紧紧地抓着父亲你给我写的帛书,老泪纵横。我要站起来,我能走出去,走到阳光之地去。我要回忆一切,写下那些岁月,我是不避死亡的人。

砖 书

我是张怀寂,我最近操心的事,是找到一块好墓石,或者烧制一块上好的灰砖作为墓志的材料。在西州,我的墓志铭文写得好人所共知,很多亲人死去的人家,特别是那些大户人家,都选择上好的青砖,请我来写墓志。我的书法因此而扬名西州。找到合适的墓砖是不容易的,其原因在于我比较挑剔。在高昌,每个有点名望的人下葬,都要有一块好墓志。我不想随便找一块灰砖,那太草率了。

可找到一块称心如意的好石头,适宜在上面刻写一篇精美的墓志铭,并不容易。我的想法是,要在我母亲的墓志上写下对我父亲的评价。我父亲在公元633年就去世了,他死的时候正是高昌国比较混乱的时候,当时他下葬,连一块像样的墓志都没有。那个时候我还很小,不懂得这些事情。等到过了五十年,我都变成了一个半百的老人,我就明白这件事的意义了。

我翻看着麻纸家谱,找到了我的祖父张鼻儿、曾祖父张武忠的墓志文。他们的墓志铭文都很简单。我想给我母亲写一篇长的,我要刻在一块岁月很难侵蚀的石头上。最终我找到了一块。这是一块砂岩,墨地刻格刻字,书写的是我母亲麴氏的墓志铭。

这是我最近在忙活的事。现在是战乱年代,数十年以前,高昌被大唐灭国之后,西域战乱不已,从河西四郡到高昌西州,一直有战乱,世道似乎正在变坏。因此,再也没有比安葬好我母亲这件事情更大的事。在武周永昌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我写下了母亲麴氏的墓志铭,洋洋洒洒一千余字,寄托了我的无限哀思和怀念:

“唐故伪高昌左卫大将军张君夫人永安太郡君麴氏墓志铭并序

君讳雄字太欢本南阳白水人也天分翼轸之星地列敦煌之郡英宗得于高远茂族檀其清华西京之七叶貂蝉东土之一门龙凤则有寻源……”

我给母亲写的墓志铭里,包含着对我父亲一生的总结。我说了,当年他死得太突然,下葬得太匆忙,因高昌国处于战乱中。现在好了,在我写下的母亲的墓志铭里,父亲的一生也显现了出来。这是我专门补救的一件事,有心人才能看出来。

父亲张雄去世的时候,我很幼小,没有关于他的记忆,这次打开墓茔,将他们葬在一起,我才看到父亲去世时的样子。他躺在墓床上,并不显老,他去世时正值盛年,可他得了一种疝气病,腿间肿大,他脸上凝固的似乎是被病痛折磨的表情。我的母亲一心向佛,八十二岁去世时,表情安详。我仔细端详着他们,把他们葬在一起,我的使命完成了。剩下的事就是为我自己寻找一块合适的墓砖了。

我也五十多岁了。做完这个事,我才想到如今的局势。此时,吐蕃人占领了天山北道的安西四镇。他们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也到西州骚扰。不久前,大唐派出王孝杰带领雄壮的队伍讨伐吐蕃人,计划收复安西四镇。这时,他们刚刚到达西州,我就被命令立即前往王孝杰的中军帐报到,因为我熟悉西域地理和风土民情,我还能舞文弄墨,适合当个参军。

我就要奔赴战场,去和吐蕃人作战了。吐蕃人很凶猛,他们从高原上呼啸而下,占领了大唐的安西四镇,并不断袭扰高昌西州。王孝杰将军作为武威路总管,率领十几万大军,一路西行,途中得知我家四代人都在高昌国为官做事,就征我为参军,在他的大帐下伺候笔墨。

我这一去,很可能会战死沙场,成为肥沃土地的一团血肉,再也不会回到父母的墓前。我的父母就这样埋葬在火焰山下的一片坡地上,遥望远山逶迤而去,还有白云迅疾流逝、眼前沙漠戈壁蜃景扶摇摆动的景象,经历那百年千年的孤寂。

我策马前去王孝杰军中报到。我到达驻扎在城外的军营,可以看到唐军浩浩荡荡,帐篷连连,旌旗招展,骑兵、铁甲兵和长枪兵,弓箭兵和投石兵,挖掘兵和车弩兵各自在营地活动。号角声声,十万大军军容整齐,士气高昂,一副要将吐蕃人赶到沙漠里的气势。

我来到王孝杰的大帐,直接向他报到。王孝杰好像正在等我似的,他在看着一件文书,摇着头,我进来之后,他就对我说:“张怀寂,你可来了。你把这个改一改,文字有些狗屁不通,皇帝陛下看了,会觉得我的大军进展太慢。你改好,我要赶紧派快马给朝廷送去。”

我一看,是一份描述唐军进展的战报。我说,将军,您得让参军们先给我说说情况,我才能写得更好啊。他立即让手下的参军过来和我详细说了说。

那天下午,我就在写那一份战报。我写完,王孝杰审读之后,松了一口气,你的文字和书法都很好啊。我也喜欢写写字,在这讨伐吐蕃人的征路上,有你常在我身边很好。这样我们就可以经常切磋书法技艺。很好!他哈哈大笑起来。

晚饭时刻,我们在大帐中摆放的矮桌子边的小马扎上坐下,吃肉喝酒。风灯和各种油灯在帐篷内外点亮了,可这如豆的灯火,无法咬破黑暗的夜空,只能照亮附近军士的脸庞。此时,走出唐军大营,我不知道他们在瀚海里会遇到什么样的命运。我回到大帐内裹着毯子睡着了。

天亮之后,唐军开拔了。几天之后,唐军将向龟兹城发起攻击。吐蕃人在那里严阵以待,一场恶战等在前面。我策马向前,在战士的队列里前行。我们跟随武威军总管王孝杰出征,要讨平吐蕃人的进犯。他们对河西和高昌觊觎已久,在这个季节,我们行军的时候靠近山脚,天上就会飘下大雪。巨大的雪花落在正在急行军的兵士的刀背上、枪尖上和盾牌上,打着旋儿又飞起来。

距离龟兹城还有几十里,唐军在山脚下扎营。这天晚上,王孝杰喝着热水,啃着羊肉,在大帐中对我说:你是高昌国生人,你祖上好几代都是高昌国的名臣,你要给我说说高昌国到底是怎么回事。从你父亲张雄说起吧。

好的,王将军。我父亲张雄,生前任高昌左卫大将军,经历麴伯雅和麴文泰父子这两位高昌王,可以说是声名卓著。高昌王族麴氏家族比较古老,其祖上在陇西一带,为避王莽之乱,不得不西迁到达高昌,从麴嘉开始担任高昌王,已经传了八九代了。

将军,高昌国的历史,说来话长了,这要从两百年前说起。那是一个战乱不断的年代。在草原上兴起的柔然部族十分强悍,他们就像是一阵旋风那样席卷而来,掠夺一番财物就风驰电掣一般又走了。

前汉到了后来对西域的统辖就有些鞭长莫及,王莽趁乱建立的新朝也疏于对西域的控制。北方的柔然部开始崛起。陇右的沮渠氏向西逃走,借助柔然的军事力量,建立了北凉政权,逃到了高昌地,引来柔然的士兵攻破了车师国王城交河城,建立了北凉政权。但北凉沮渠氏不听柔然的话,建立政权之后,不愿再给柔然献上他们想要的贡品。有一次,柔然派出的使者前来索要贡品,就在城门外进不了城,是北凉沮渠氏王下令不开城门。柔然的使者悻悻然走了。柔然王大怒,派大军攻破高昌国,灭掉了北凉的沮渠安周,那是在公元460年,柔然立阚伯周为高昌王。

这一年,实际上是高昌称王的开始。以高昌国号建立高昌国,作为高昌新王,阚伯周自然要仰赖柔然的支持,奉行柔然年号。但内心里他对柔然的控制并不甘心,只是不得不臣服于柔然。过了二十多年,到了公元488年,天山北部的高车部崛起。高车部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们的战车的车轱辘都非常高大,有一人之高,人坐在高车上,都看不见车上的人的脸。他们躲在车上装甲的后面,射出利箭,所向披靡。他们组织起了强大的部队,跨越了雪山和火焰山,南下征讨高昌国王阚伯周。高车上的铁甲护卫令人胆寒,骑兵的铠甲和盾牌也非常坚固。高车人善于驾驶高车,他们还有更高的车,那是云梯车,还有抛石机,能把饭锅那么大的石头抛到天空中,那石头像是巨大的雨滴一样从天而降,砸在高昌城内的民房和护卫城池的土壁垒上,轰然一阵响,就全部倒塌了。

高昌城被高车人攻破之后,高车人杀了阚伯周,把与阚氏家族对立的高昌豪族张氏张孟明立为高昌王。张孟明是高车人的傀儡,他奴颜婢膝,对高车人的贪得无厌尽量予以满足,引发了高昌人的不满,他们趁着夜晚,在张孟明的一次夜晚出行时刺杀了他。这一年是公元496年,高昌人拥立从敦煌迁徙而来的马儒为高昌王。

马儒知道,高昌大族的人杀了高车立的国王张孟明,等于是灭了高车人的威风,高车部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此时,退居大漠北部的柔然也正在和高车部征战,谁的力量强大,谁就会随时进犯高昌国,马儒的地位岌岌可危。马儒经过了长时间的思考,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将高昌国举国向东迁徙,迁到河西一带,靠近黄河。他东迁的举动包含着向北魏靠近的意思,因此马儒派高昌国掌兵的司马王体玄奉表使朝,带着高昌的马匹和贡物前往北魏都城洛阳,请求北魏朝廷派兵,保护高昌国的东迁。

当时的北魏皇帝很高兴,此时距离北魏灭北凉、统一北方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现在,高昌国想要内附,这充分显示了北魏的强大。北魏皇帝孝文帝元宏下令,让明威将军韩安保带领一千多精兵前往高昌国,护卫高昌国举国东迁,并割出距离高昌以东五百里的伊吾作为新国土,建立高昌国新王城。

这个决定本意是好的,但在高昌国内部却引起了争议。为什么?因伊吾距离高昌只有五百里,距离不很远,还是在高车部和柔然势力袭扰打击的范围里。内附北魏是一种政治选择,但这样的内附对高车和柔然看来却是叛变。所以,即使高昌国迁居到伊吾,还是会遭到他们的报复性打击。于是,高昌国的王族豪强大户纷纷起来反对东迁到伊吾,伊吾是个鸟不拉屎、四处刮风、毫无遮挡的地方。除非能够东迁到河西四郡地区,处于北魏的势力范围内,高车和柔然才会忌惮,不敢贸然侵犯高昌。

但国王马儒下令说,韩安保将军带领一千人马上要到达伊吾了,高昌国王族和子民们,要马上准备东迁伊吾。就在马儒下令东迁的这一天,高昌国人在大户豪族的煽动之下,群起反抗,一下子就攻占了马儒所在的王宫,那也就是一个高墙大院子而已,把惊慌失措的马儒杀了,拥立麴泰为高昌国王,发动了一场军事政变。从此,麴氏登上了高昌国的舞台。

王孝杰对我说:好,今天就说到这里。明天接着说。我很想听你说一说麴伯雅和麴文泰这父子俩的故事。他们是前后两位高昌王,在短短几十年里发生了大变故,他们都干了什么?大唐灭高昌因何缘故?你父亲张雄当时是高昌的高官,在高昌灭国几年后就去世了,想必和这麴氏父子皇帝关系非凡。明天,我们要迎来一场恶战。吐蕃人盘踞在龟兹它乾城内,我们要发起进攻。你早点回去睡吧。

我回到了我的营帐中。在白毡子上我睡得很不踏实。黑夜浸透了大地,深秋的气息从高空俯冲下来,在太阳落山之后,那种寒凉会迅速进入到人的皮肤深处,甚至浸入骨头里。好在我是裹着羊皮袄睡觉。我睡得很不踏实,似乎能听到卫兵的大声询问,以及兵器相交的铿锵声。不过,吐蕃人不会来偷袭,我们人多势众,扎营在山脚的高台,他们龟缩在龟兹它乾城内。

恍惚间,我似乎在睡梦中看到了我父亲,他向我走来,他说:怀寂,你给你母亲的墓志铭写得很好,特别是,对我到底是敦煌人还是南阳白水人,做了更正。咱家的祖宗,就是从南阳白水迁居到敦煌,然后又来到高昌的。这一点很好,你写得很好……

我醒了。我闻到了士兵们埋锅造饭吃早饭的味道。他们将生米和肉搅拌,在一口口的大锅里蒸熟,然后快速吃掉。他们精神饱满,意气风发。唐军的队伍从河西郡县征发了不少军士,实力大增。吃了早饭,很快,我听到了进军龟兹的指令。

大地之上,只见旌旗招展,连天的队伍蜿蜒前进。我在王孝杰大总管的身边,他坐在多轮马车上昏昏欲睡,身边围拢着弓箭手、盾牌手和快马参将。王孝杰是一个传奇人物,他的性格豪爽,不拘小节。阿史那忠节作为偏将,也在他身边。他是一个突厥人,骁勇善战。我发现在唐军的队伍中有各种人,汉人、高丽人、羌人、突厥人、鲜卑人都有,在鲜亮的铠甲之下,他们的面孔并不一样,可都是一个个勇武的男人。

大唐军队收复安西四镇的第一场战斗即将打响。大唐设置的安西四镇多有变化,一开始设置的是龟兹、疏勒、焉耆和于阗四镇。前段时间,大唐将焉耆改为碎叶镇,因唐军前出碎叶,在那里进行驻扎守卫,又因为更西边的怛罗斯河畔的怛罗斯城内,也有唐军的队伍驻扎,那是大唐的士兵控制的最西边界。

我很难描述这一天唐军对吐蕃人盘踞的龟兹它乾城的围攻。我们在远远的一处高坡上观战。只见唐军前军阵营中擂动战鼓,战鼓声沉闷而巨大,仿佛要把天都震塌下来一样,咚、咚、咚、咚,一声又一声,一下下的,节奏缓慢但震撼人心,谁听了都会心惊胆寒。之后,呐喊声起,看来是铁甲兵前出攻击,投石战车在他们的推动下向龟兹它乾城那黄土城墙而去。

远远地看上去,龟兹它乾城内本来是一片死寂,就像是里面没有一个人似的。突然,吐蕃人就像是一群黑影活物那样出现在城墙上。他们大呼小叫,手里甩着抛石器,一块块飞石向唐军的攻城队伍砸来,砸到盾牌上,咔嚓一片声响,就像是下了一场冰雹。唐军停下脚步,抛石机开始将巨大的石头抛向它乾城。有的石头砸到城墙墙体上,引发了黄土夯土城墙的崩溃。

这一场攻城战是极其壮观的。王孝杰坐在一把大交椅上观战,我们都围在他身边。唐军开始靠近城墙了,向城内射出被点燃的油毡火箭。城墙上的吐蕃人哀嚎着四下逃窜,城墙被打开了缺口。忽然,城墙门打开了,一彪吐蕃人的骑兵冲了出来。唐军早有准备,弩机兵上前射出一阵箭矢。弩机连发,那些骑兵纷纷从马上掉到地上,被唐军用长枪刺死。一队队骑兵冲出来,接着是一些穿着白色毛毡的壮汉出来,手里拿着长刀冲向唐军。唐军训练有素,不慌不忙。阵法不乱,不同军服颜色的士兵形成方阵,随着高坡上王孝杰将军的指挥进击。王将军运筹帷幄,掌握着战场态势,他下令后,指挥将领手中的令旗不断挥动,我能看到不同的阵法变化和不同的兵种出击,一波又一波的吐蕃人的冲锋,都被打败了。

我迎风站着,能闻到风中传过来人的鲜血的腥味。一定有很多人战死在眼前这场战役中。我的心在颤抖,我看到,王孝杰大总管指挥若定。他经历过很多次和吐蕃人的战斗,在过去和吐蕃的战斗中,他曾经被吐蕃人俘虏过。那是一个传奇的故事,我听说了一些,等到有机会,我会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只见从斜刺里冲出来一彪吐蕃人骑兵,首领戴着花翎皮帽子,呀呀叫着冲过来,试图冲杀王孝杰的中军帐。

我有点紧张了,但王孝杰稳坐如山,他说:“阿史那,看你的了。”

阿史那忠节拔出大刀,喊了一声,带着钩连枪手大队出击。那一队骑兵在两百人左右。等到吐蕃人冲到了眼前,钩连枪骑兵螺旋行进,一下子就把吐蕃人的冲锋队打散,他们手里的钩连枪挥舞着,眼看着吐蕃马队的奔马马腿被钩倒,人仰马翻之际,阿史那忠节和短刀手手起刀落,敌人尸首分家。这队企图攻击王孝杰指挥部的小队被剿灭了。我可以看到,远处的唐军从死伤枕籍的城门处突进城内。很快,它乾城的城墙上,突厥人的狼旗被撤下,唐军的旗帜在迎风招展。到中午,这座军事堡垒就被拿下了。

捷报传到王孝杰大总管这里,说是吐蕃残兵向西边的碎叶城逃去。下午到傍晚,是打扫战场的时间,我依旧闻到了风中那种浓烈的血腥味。这让我感到很恶心。我骑马跑到了一处高地上,那里是一条水沟冲刷出的一条河道,河道边上的砂岩山体中,有很多的洞窟。在山体坡上,有一处烽火台。已经残破了。

我骑马过去,感觉到风声在变大,轻轻呜咽着,像在哭泣。忽然,我听到了一阵尖利的、持续的鸟鸣声。很奇怪,此时,下午的光线变得慵懒,我听到这鸟鸣一阵阵从汉代修建的一座残破的烽火台上发出。我去寻找,发现有一只铁鸟,安详地在烽火台的一个小洞中蹲着,就像是等待我来临,就像是我要找它,而它也在等待我一样。

我慢慢把这只铁鸟取下来,发现铁鸟是中空的,所以风一吹就能发出鸣叫,我小心翼翼地把它装在我的背囊里。它很神奇。我们还要继续西进,前去收复碎叶。这只铁鸟可能会给我带来好运。我感觉到铁鸟在我的背囊里很安详。我想这只铁鸟可能是汉代的遗存,它在烽火台上至少待了几百年,恐怕比高昌国存在的时间更为久远。

行军路上休息的时候,我问王孝杰将军:我听说,将军您曾和吐蕃人打了多年的仗,是个传奇人物,还去过吐蕃,那是怎么回事?

王孝杰说,说来话长呢。我出生在长安郊区的新丰,很年轻的时候我就参军了。公元678年,吐蕃从青海北上西进,将我大唐的安西四镇龟兹、于阗、疏勒和焉耆都攻占,昼夜不停地把这些地方的物产用马车拉走。高宗命令中书令李敬玄守住洮河,洮河在河西四郡,遇到吐蕃兵攻击,李敬玄担心守不住,请求朝廷派兵支持。

高宗就下诏在关内河东招募了一支队伍,工部尚书刘审礼任行军总管,我担任行军副总管,相当于这支队伍的副统帅。这年夏天,我们率军抵达了青海大非川。本来是刘审礼和我的部队和李敬玄的队伍会合之后,一起向吐蕃军开战的,但李敬玄按兵不动,吐蕃军熟悉地理环境,我们的军兵不适应高原气候,吐蕃人打仗很勇敢,一下子就把我们的队伍击溃了,刘审礼和我都被俘虏了。不久,刘审礼伤重而死,我被捆绑着带到了吐蕃都城。他们本来想杀了我,结果发生了一件很神奇的事情,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很奇妙。

是你乔扮他人,逃脱了吗?

不是。吐蕃的赤都赞普审问我的时候,表现得很奇怪,他一边问我,一边仔细端详我,表情由厌恶到惊讶,最后到了喜悦。审问完了,就把我给放了。我当时觉得很奇怪,认为他不会放了我,而是一定会杀了我。出了大厅,我问了问身边的人,为什么那个赤都赞普要放了我,而不是杀了我?我都准备好要必死无疑了。你猜他们怎么回答我的?他们说,我们的赤都赞普觉得,你长得像他的父亲,是他父亲的转世,所以他不杀你,放了你走。

张怀寂啊,你说这个事情奇妙不奇妙?这就是我在吐蕃地待过,熟悉吐蕃人的缘由。这不,现下又过了这十多年,如今是武皇当朝,我由于有这个经历,就被她提拔为右武卫将军。吐蕃人占领安西四镇后,她很恼怒,我大唐对西域的经营岂能被吐蕃人破坏侵蚀?她觉得我是可用之将,认定也只有我率兵出征,才能把吐蕃人打败。我这就一路征战而来了。好了,你接着给我说说高昌国麴氏掌权的情况吧。

好的将军大人。我接着讲。那时,麴泰当了国王之后,于公元502年正式改元为承平,从此,拉开了麴氏高昌王国的序幕。

麴氏是汉族,执掌高昌国,当时处在一种拉锯的状态中。北方和西北方不断崛起的强权,柔然、高车、突厥人总是对高昌虎视眈眈。而中原地区处于南北朝的纷争格局,北魏又分成东魏和西魏,只能委曲求全,麴嘉派使者向梁朝进贡,虽然萧梁和高昌国隔着千山万水,可高昌国也得寻求实力最强大的政权,建立友好关系。从公元502年到公元640年唐朝贞观十四年灭掉高昌国,都是麴氏王族掌权,前后经历了十代。

到了麴宝茂当高昌王的时候,他一方面和北周保持了良好关系,也感受到突厥的挤压力量。公元555年,木杆可汗统一了北方的广大地区,所属部族袭扰高昌国,掠取牛羊马很多。突厥人是逐水草而居,骑在马上,啸叫于草原,长发披肩,衣服左衽,性情豪放,对异族抢掠不断,杀人屠城,手段残忍。他们当时的婚姻习俗是,父亲或者哥哥去世,儿子或弟弟要把庶母和嫂子再娶一次,这样就能保证财产不流失。

麴宝茂看到突厥实力强大,而突厥分为东突厥和西突厥。麴宝茂在公元553年派遣高昌王族麴斌作为特使,出使西突厥王庭,并提出了一个联姻的请求:他希望迎娶一位突厥王族女子作为妻子。结果,西突厥室点密可汗希望把女儿嫁给麴宝茂。麴斌不敢当场应承,说是回去复命。麴宝茂并未犹豫,迎娶了突厥可汗的女儿。这样等于说他变成了西突厥室点密可汗的女婿,并接受了西突厥可汗授予的官职,成为了西突厥的从属和朝贡国。

麴宝茂去世之后,麴乾固于560年即位,按照突厥习俗,继娶了父王麴宝茂的突厥王后为妻,她是他父王的遗孀,原来的母后,遵从了突厥人的婚姻习俗。这在汉族人的观念里是匪夷所思的,父亲死了,儿子要继娶母亲,只要不是自己的亲妈,就不得不娶。但为了维系和突厥的关系,保障高昌国的安全,这也是一个权宜之策。

麴乾固在位40多年,这一段时间是高昌国最为安稳的时期,突厥和中原的强权都没有袭扰高昌,高昌国屹立在大漠北边、天山南边的戈壁上。到了公元602年,麴乾固病死,他的孙子麴伯雅即位,他是高昌麴氏王朝的第八代国王,但他刚登上王位,就遇到了一个问题:按照突厥习俗,他应该娶自己的大母,也就是祖父麴乾固的突厥公主夫人,算起来是麴伯雅的奶奶为王后。深受中原汉文化影响的麴伯雅觉得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很长时间拖着这件事。但突厥派使者进行了威逼,即使麴伯雅有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答应,突厥人还是迫使他娶了自己的祖母为妻。

突厥人这种婚俗太野蛮了,简直丧灭人伦啊。王孝杰说。他也很不理解。确实,突厥人在大草原上游牧,家庭财产容易灭失,所以,为了财产不流失,一般就是父亲、兄长、叔伯死后,他们的妻子就由儿子、弟弟和侄子接着迎娶为妻,为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于是,摆在麴伯雅面前的一个最紧要的问题就是,他必须要迎娶父王所遗留下的那个突厥王后,他不得不按照突厥人的婚俗,迎娶奶奶作为自己的妻子,这让麴伯雅大为不快。

“怎么能娶我的奶奶为后呢?”麴伯雅愤怒而委屈,焦虑而头疼。想到自己的麴氏家族是陇西的名门望族,自幼饱读诗书,深受儒家文化熏染,现在不得不向突厥这个不开化的习俗低头,他左思右想,可怎么想,继娶突厥奶奶都是一件匪夷所思和无法接受的事情。

可高昌王族中有人和他说明了利害关系,指点他,必须要按这个习俗来,否则就很麻烦,突厥人一定会前来兴师问罪。麴伯雅就不得不娶了自己的突厥奶奶为妻。这也在他内心里留下了浓重的阴影,也为他后来大搞改革创造了契机。

公元605年,突厥所属的铁勒部落自立为可汗,控制了高昌国在内的天山东段的南北地区,高昌不得不同时向铁勒部和漠北大草原上的西突厥朝贡。由于高昌位于商贸大通道上,往来的客商络绎不绝,铁勒派出了特派员,驻扎在高昌。凡是往来高昌的客商,都要向铁勒的特派机构缴纳一笔税款。这加重了高昌国的税负不说,还影响了高昌国的形象,让麴伯雅在内心里对突厥、铁勒这样的北方蛮族十分痛恨。

公元609年,隋朝实力大增,隋炀帝进击盘踞在西域的吐谷浑部落,并向西继续进发,设立西海、河源、且末和鄯善四郡,势力抵达高昌国以东不远的地方。麴伯雅也接待了前来游说的隋朝大臣裴矩。他告诉裴矩,说他要亲自向隋炀帝进贡。公元609年,隋炀帝决定在甘肃张掖,接见西域各国前来朝拜的国王或使者。

在当时,张掖是西域商贸丝路上的重镇,隋炀帝要亲临张掖,事先派大臣裴矩在张掖打前站,张灯结彩,好好布置了一番。不仅移栽了道旁的树木,还焚香、喷洒清扫街道,组织了庞大的乐队、舞蹈团和仪仗队,把张掖变成了一个盛世都城。隋炀帝接见西域各国国王和使者的地方叫做观风行殿。这是临时准备的大殿,被装饰得华丽异常。

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我出生没多久,父亲就死了。当时,我父亲也跟随麴氏父子前往张掖。西域各国朝拜隋炀帝的那个排场,不是一般的奢华,而是令人目瞪口呆的奢华。

我母亲告诉我,她听我父亲说,张掖到处张灯结彩,路面尘土不扬,每天都要洒好几遍水,僧侣们焚香念经奏乐诵,乐师和舞女歌舞升平。特别是,等到隋炀帝驾到,前后十几里地都是骑兵在往来奔腾,战马嘶鸣,彩旗飘飘,无数美女峨眉细腰,站在马车上作为先导。隋炀帝在观风行殿接受西域小国王侯朝拜,想必这些小国的王侯都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隋炀帝就是喜欢讲排场,好大喜功,弄得王朝覆灭。王孝杰说,所以才叫隋炀帝。

是呢。我母亲说,那年隋炀帝巡行到达张掖,麴伯雅带着麴文泰,和西域二十多个小国的王侯,在张掖临时搭建的观风行殿里,受到隋炀帝的接见。娶了祖母作为妻子,给麴伯雅内心里留下了阴影,他带着麴文泰见到隋炀帝,就表达了想和隋炀帝结亲的愿望。在观风行殿里,各种从中原长安运来的珍宝,展示在铺了红布的台面上,从长安带来的乐师演奏的是九部西域音乐。这让西域诸国的王侯们感到无比亲切。

接见仪式完毕,就是盛宴开席。麴文泰很久之后还能回忆起那一天他们吃到的东西,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埋的,很多东西都没见过也没有吃过,隋炀帝对西域诸国王侯们的招待,可谓是奢华隆重、盛大丰盈啊。王将军,细说起来,我们张家算是高昌国的皇亲国戚。麴伯雅的原配夫人,是我祖父张鼻儿的同胞姐妹,算起来,王后是我父亲的姑姑,那我和麴文泰就是表兄弟。

就是在那次觐见隋炀帝的时候,麴伯雅决定,带着麴文泰去长安和东都洛阳,一览汉地的风貌,好好学习中原汉地的文化,以改造高昌深受突厥习俗的影响。我的父亲张雄在这一时期被派回高昌,担任大将军,负责监国,以免高昌内部生乱。那段时间,我父亲张雄是高昌的大臣,他熟悉麴氏王室直系和支系错综复杂的关系,了解高昌各个望族之间的关系,掌握兵马,谁都不能轻举妄动。在麴伯雅带着儿子麴文泰在中原长达一年的考察和学习期间,高昌国保持了稳定。

麴伯雅和麴文泰在长安和洛阳游历了一年,他把麴文泰留在洛阳,让他继续学习中原的文化和典章制度,以及经文文学,自己回到高昌,筹备改革高昌典章制度和文化习俗。

第二年,麴伯雅和西突厥可汗在武威太守的陪同下,前往涿郡的临朔宫觐见隋炀帝。麴伯雅和隋炀帝已经熟悉,西突厥可汗是在被隋朝军队打败后,不得不前来称臣,一探隋朝虚实的。觐见结束之后,西突厥就臣服了。隋炀帝为了让西突厥可汗和高昌国王看到大隋王朝的强大,就让他们两位西域国王可汗随他东征,讨伐高丽国。隋炀帝征伐高丽的战争取得了小胜,但无法持续,因后勤不足,就班师回到洛阳。

在洛阳,隋炀帝看到麴伯雅忠心耿耿向大隋,就加封麴伯雅为光禄大夫、车师太守、弁国公,这荣誉相当高了。因麴伯雅有结亲的愿望,隋炀帝知道他内心的苦闷,就把和皇室有宗亲关系的宇文氏女子封为华容公主,将她许配麴伯雅。麴伯雅算是得到了安慰。麴伯雅心满意足,带着满身的荣耀,回到高昌,就开始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在高昌王室内,他推行隋朝制定的典章制度和礼仪规范,在社会习俗上,则采取华夏衣冠制度,下令不得再按照突厥习俗穿衣打扮,而是要解辫削衽,推行中原汉地风俗。

王孝杰问,那这会生出乱子吧?高昌国是诸胡混杂的吧?

将军,高昌国的居民,很长时间里都是汉族居多。当年,汉武帝征伐大宛,一部分伤病员就留在高昌壁,后来不断有屯田的汉家兵卒迁徙而来。十六国的时候,中原战乱,很多汉地子民为躲避战乱逃到高昌,就在高昌定居。到了北魏太平真君三年,沮渠无讳将敦煌汉民一万多户迁居高昌。隋末社会动荡,也有很多汉地居民逃到高昌。这也是唐太宗下令平定高昌国的原因,他觉得这里虽然居于塞外,但编户之民几乎都来自中原。

我接着说,隋炀帝听说麴伯雅回到高昌,就开始仿照大隋的典章制度和衣冠制度进行改革,大喜过望。为了支持麴伯雅,隋炀帝下诏给予麴伯雅的改革大加赞赏,并送去隋朝的官服民服作为参照。他的诏令说:

“彰德嘉善,圣哲所隆,显诚遂良,典谟贻则。光禄大夫、弁国公、高昌王伯雅识量经远,器怀温裕,丹款夙著,亮节遐宣。本自诸华,历祚西壤,昔因多难,沦迫獯戎,数穷毁冕,翦为胡服。自我皇隋平一宇宙,化偃九围,德加四表,伯雅逾沙忘阻,奉賮来庭,观礼容于旧章,慕威仪之盛典。于是袭缨解辫,削衽曳裾,变夷从夏,义光前载。可赐衣冠之具,仍班制造之式。并遣使人部领将送。被以采章,复见车服之美,弃彼毡毛,还为冠带之国。”

但就是麴伯雅的这场改革,触发了高昌内部和外部的各种矛盾纠葛,直接导致高昌国发生政变,他被赶下了王位,他的中原化改革以失败告终。为什么呢?高昌麴氏虽然是汉族政权,但多年以来,匈奴、车师、突厥、高车、铁勒等北方游牧民族部落强权,都先后对高昌的文化习俗产生了影响,特别是在官职和民间习俗上,形成了高昌自身的特点。

当时,对高昌国影响最大的是铁勒政权,他们派征税使官常驻高昌,每年都要从高昌征税。因铁勒有铁甲骑兵部队,常年在天山南北奔走,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对高昌的内政形成了很大的影响和压力。麴伯雅的改革刚一推动,就遇到了阻力。无论是朝廷内典章礼仪的改革,还是老百姓衣冠衣服的变化,都形成了两派观点,赞同的,反对的,不适应的,都有,一时间高昌国内沸沸扬扬,人人都陷入了改革的漩涡里,争论、对立到处都是,改革陷入了停顿。

在铁勒的策动下,高昌国贵族内部也出现了反对派。公元614年的一天,政变者突然袭击了王府,半夜里,喊杀声震天动地,高昌国到处都是火光。在睡梦中惊醒的麴伯雅不明就里,直到我父亲张雄率兵赶到,才知道是有人发动了叛乱,正在城内四处放火,火烧寺庙,还引来北庭铁勒的铁甲骑兵,正在围攻高昌城的南门。

麴伯雅傻眼了,问我父亲:怎么办?我父亲当时是高昌国大将军,他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护送陛下先去龟兹避避风头,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麴伯雅一听,觉得有道理,这时,麴文泰也从他的府邸赶过来。父子俩就在我父亲率兵护送下,在夜幕的掩护下,狼狈向西而逃。当时,突厥和麴伯雅的关系好,他们就先逃到了龟兹,在那里安顿下来。

高昌城内的政变者上台,改元为“义和”,历史上把这一次的政变叫做“义和政变”。政变者的后台就是铁勒部,而主谋者,就是一直在高昌驻扎的铁勒使者、宁远将军阿都莫。还有一些反对麴伯雅改革的高昌大户和部分麴氏皇族也参加了政变。铁勒控制了高昌国。

我父亲张雄护卫麴伯雅父子西去龟兹,这一去就是六年。这六年时间里,想不到的是,隋朝竟然灭亡了,隋炀帝也驾崩了。公元618年,大唐王朝建立。我父亲得到了中原改朝换代的讯息,就和麴文泰一起筹备反攻,暗地里招兵买马,并厉兵秣马,准备复辟高昌国。他不断策动人马潜入高昌,因多年来在高昌国的经营,各个大户和门阀派系,他都熟悉。公元619年,从高昌来了探子,说高昌的一些望族,打算迎接麴伯雅回高昌。因铁勒部支持的麴氏皇族支系在高昌执政这几年,搞得民怨沸腾,高昌国上下又开始反对铁勒部了。

我父亲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高昌城内有内应还不行,还得有突厥的支持才可以。于是,突厥派来几千骑兵支援,我父亲张雄这才率兵前往高昌。他练兵练了六年,现在是拿出来的时候了。公元619年,他簇拥着麴伯雅从龟兹一路东进,反攻的队伍在天山南道上掀起了阵阵烟尘。我父亲一马当先,率领雄兵包围了高昌城。

城内的主政者很紧张,城内发生了内应策动的骚乱。忽然,城门大开,结果是兵不血刃,城内的作乱者把自己绑起来,出城跪地投降了。

麴伯雅重新当上了高昌国的国王。第二年,麴伯雅改国号为“重光”,意思就是重新光大高昌麴氏王国的光复之年。我父亲起到了关键作用,因这一次的重光之功,被麴伯雅任命为高昌国左卫大将军兼领兵部,实际掌握军队的领导权,并加封为威远将军兼绾曹郎中。

麴伯雅重新登上王位之后,虽然一雪前耻,可很快就变得十分消沉。原来,他回来后发现高昌国的子民习俗并未有丝毫改变。这说明他当初的改革毫无成效。他很有挫折感,和我父亲谈话的时候,感到自己很受打击。本来当初他是为了高昌国的未来着想,才想着要改变人民习俗和王庭礼节典章,就被赶下台了。现在重新复位,他的雄心却没了。他做了一个决定,自己不再处理朝政,让儿子麴文泰走上前台,担任高昌国监国。

这是一项重大的政治举措,麴文泰以监国一职来行使高昌国的管理权,开始推动强化王权。这也是他当年在长安和洛阳观察中原王朝的经验。麴文泰又仿照长安和洛阳的建筑形制,对高昌城进行了改扩建,在外城的外面,又建了一圈大城。城墙修缮和扩建之后,高昌国的内城外城的城墙高大巍峨,宫城戒备森严,有着森严之气,城墙外有壕沟,城墙之内有瓮城、角楼和马面,固若金汤。假如北山游牧的骑兵来袭,只要把城门一关,那他们就攻不进来。城内的房屋按照街坊建造,密密麻麻,没有空地,寺庙林立,佛音荡漾,十分繁华热闹。这时,往来于长安和康居、大夏的商人络绎不绝,他们都在高昌居住几天,常有骆驼队停在客店的门口,由于没有了客房,只好露宿在外面。

另外,麴文泰大力弘扬佛教,特别是对西行取经的法师玄奘的礼遇,成为了佳话。他在城内兴建佛教寺院,将佛教作为高昌国的全民信仰。此时,铁勒支持的义和政变力量全部被肃清,他沿着父亲麴伯雅当年的改革之路前行的阻力变小了。他下诏书,要求高昌国在典章制度和社会习俗方面与华夏大同小异。汉语和胡语通用并行,并设立了经学校,办官学堂,设置经学博士,教授四书五经和诸子百家,还在王宫之内悬挂鲁哀公问政于孔子的画像。

几年之后,麴伯雅过世,麴文泰当了高昌王。我就是在那几年里出生的。所以,有关麴文泰的很多事,都是我母亲讲给我的。

高昌国寺庙林立,麴文泰兴建了王家寺庙的佛塔,成为高昌国内的标志物建筑,从城内的任何一个方向看过去,都能看到佛塔的身影。进入寺院,可以看到窣堵波塔、佛龛以及大小佛像观音造像,藏经楼内经书被放置在高处,不能沾染尘埃,寺庙内僧人和香客摩肩接踵,香火茂盛,梵乐阵阵,诵经声、钟鼓声、朝拜声、许愿声声声入耳。

我听说玄奘西行的时候,在高昌国被麴文泰拘留了一段时间?

王将军,麴文泰没有拘留玄奘法师。他非常喜欢玄奘,推崇他,想感化他,希望他在高昌国留下来传播佛法。后来玄奘执意西行取经,他就放行了,给玄奘法师准备了很多牛马随行,又给西域诸国国王写信,让他们保护玄奘的安全,一站站接续护送他,并给这些王公都准备了礼物。我还在襁褓中,什么都记不得,我的母亲对此都有记忆。每天我父亲回家之后,都会告诉她,麴文泰如何对玄奘好,如何想办法要留下法师,请他在高昌国当法师。可玄奘意志坚定,执意西行取经。我母亲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玄奘来到高昌国时,她也见到过法师的真容。

我母亲听说,玄奘早年跟随兄长出家,四处求教于名僧大寺,因善于辩证,就有了“佛门千里驹”的名声。他自己在学佛的过程中,疑惑越来越多,无法求解,就发愿去佛教发源之地天竺取经,以解答自己的疑惑。他的请求未被批准,那个时候,西行边境需要“过所”,也就是通行证,可他没有。他的西行就属于私自出行,一路上非常艰难,有一次差点被劫道的盗贼给杀了。他在河西凉州停留了一段时间,在那里讲《般若经》《涅槃经》,口吐莲花,精彩绝伦,被从高昌前来游学挂单的僧人听到,玄奘的名声就传到了高昌王麴文泰的耳朵里。

他继续西行,穿越了黑戈壁和大沙漠,历经艰险,到达伊吾,这里距离高昌已经不远了。麴文泰立即派人迎接他。本来玄奘想穿越天山,走北道的可汗浮图城,从那里直达西突厥王庭所在。但麴文泰的盛情邀请使他改变了主意,他就前往高昌国。

他到达高昌城的时候正值傍晚,太阳已经落山,可麴文泰与王妃等一行人,专门在高昌东门处手持蜡烛,等候他的到来。我母亲听我父亲说,我父亲当时在场迎接。玄奘下马,和麴文泰见面之后,见麴文泰作为国王对他礼节有加,非常感动。当天晚上玄奘就住在王宫后院的高阁中。晚上,在月光之下,麴文泰和我父亲陪同他观览夜景,看到高昌城寺院林立,佛塔庄严,在月亮的映照下显得高大挺拔。这简直是一个佛国胜境,令玄奘很心安。第二天他一觉醒来,刚出房门,就看到麴文泰和夫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了。这让他大吃一惊。就是这样,麴文泰的礼遇让他非常感动。

玄奘在高昌的大寺中升座讲经。他讲得非常精彩,以至于天空出现五彩祥云,晴空出现白鸟飞过,一些人家的院子里开出平时见不到的花朵。高昌城沐浴在一片佛光的笼罩中。在高昌待了一阵子,玄奘要继续前往天竺取经,这个时候麴文泰很着急,竭力挽留他,希望他能留下来,成为高昌国大寺的住持。

我父亲告诉我母亲说,麴文泰对玄奘说,我自从听到法师的名声,就已经心向往之,仰慕不已。现在见到法师举手投足,讲经说道,启迪智慧,心里的喜悦是无以言表的,以至于情不自禁手舞足蹈,欣喜莫名。望法师能留在高昌,受我这个佛门弟子一心供养,高昌国的子民也都是法师的众多弟子。高昌国子民三万多,能成为你弟子的至少三千人,虽不算多,可也是一大盛况啊。敬请法师能慎重考虑,留下来。

可玄奘西行之志是任何力量都无法剥夺的。虽然麴文泰的态度十分谦恭,但他毕竟是高昌国王,还有一种威压在里面。这是玄奘能感受到的。玄奘委婉地说,他的志向就是去西天佛法发源之地求法解惑,法不能得,他肯定不会半途而退。这个志向是一定要实现的,因此,他希望麴文泰国王能准许他西行。麴文泰一看,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了。他威胁说,我知道你是私自西行,一路闯关的,你没有通行证。我要是不高兴,就可以把你送回大唐长安去,我完全可以这么做。法师,还请你好好思量。

玄奘温和地一笑,国王陛下是一个向佛之人,我佛慈悲,因此,国王也是慈悲之人。我的目标志向就是西行取经,任谁都不可夺志。强扭的瓜不甜,我人留下,心也不在这里,这就毫无意义,还是放我、助我西行为盼。

麴文泰面露愠怒,拂袖而去。并派人看住玄奘,每天让人送来精美的食物,隔三差五派人劝说他留下来。麴文泰就是不露面。

后来,玄奘看麴文泰不放自己走,就决定绝食,以之明志。绝食的第一天过去,他滴米未进。第二天,滴水未进。第三天,滴米未进。第四天,滴水未进。然后,他晕倒了。消息传到高昌国的佛教徒那里,佛教徒沸腾了,在高昌城内游走呐喊。麴文泰感到事态严重,赶紧前来拜访玄奘,一看他果然是面皮黄瘦,奄奄一息,知道玄奘之志就是西行取经。

麴文泰丢下国王的面子,赶紧同意玄奘继续西行,但说了一个条件,就是希望玄奘在高昌国讲经三十天,等到从天竺归来,再在高昌留驻下来,最好待三年。

玄奘答应了,他说,我愿意讲经说法,为高昌国禳灾祈福,愿高昌国泰民安,万民吉祥安康。

麴文泰非常高兴。第二天,玄奘在麴文泰的安排下,在高昌城北面一处开阔的高地上搭建的大帐中升座讲经,讲的是《仁王般若经》。麴文泰携王后、王子,率领高昌国大小官吏,还有百姓僧众一共五百多人前来听讲。我父亲说,麴文泰亲手持香炉,香炉内香烟袅袅,瑞香扑鼻,在前面迎接法师,等玄奘升座之时,麴文泰忽然跪在地上,以自己的脊背当板凳梯子,请玄奘踩着他的背升座讲经。玄奘心里顿生慈悲和感念,他款步踩上去,升座讲经。麴文泰这才站起来,满脸喜悦。

第一天的讲经盛况从此在高昌国传为美谈。此后,玄奘继续升座讲经,麴文泰继续手持香炉,迎接引领,跪在法座前,以背为凳子请玄奘升座。如此连续多天,让高昌国众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传在口中。

玄奘讲了三十天后,还是执意西行取经。麴文泰看到他真的是留不住玄奘,就和玄奘促膝长谈,详细说了西行路上可能会遇到的困难,并说他认真准备,为玄奘西行创造物质条件。说起来,有这些支持:四个沙弥当随从,马三十匹,力夫二十五人随行。法服三十套,因西行路上冷的时候十分寒冷,热的时候热死人。有防寒的面罩、皮衣、手套、皮袜子和靴子,还有防晒的面纱和罩衣。路上用的黄金一百两、银钱三万、绫和绢五百匹,供他往返二十年时间里都足够使用。

玄奘出发那天,麴文泰携夫人和众多手下,在西门处恭候。玄奘看到眼前几十个人、几十辆马车、几十匹马以及车上、马背上的这些贵重东西,完全惊呆了,不禁泪流满面。另外,麴文泰还给沿途的城邦小国和游牧部落写了二十四封国书,每封国书都附有大绫一匹,作为礼物。大绫比一般的绫要贵十倍,这等于是告诉沿途的国王首领,不要阻拦和为难玄奘法师西行。

麴文泰还说,法师啊,您西行路上,肯定要见到突厥统叶护可汗,突厥所掌握的地区面积广大,控弦兵士几十万,向西走你就需得到他的支持,我单独给他准备了绫绡五百匹、果味两车,这样他会给你更多的支持。玄奘万分感谢,麴文泰说,我还想和法师结为兄弟,不知可以不可?玄奘欣然答应。他们依依不舍地告别,麴文泰和我父亲他们一众人,目送玄奘消失在蜃气浮动的戈壁深处。

王将军,可以说,假如没有麴文泰强有力的资财支持和那二十四封国书、二十四匹大绫,还有他给突厥统叶护可汗写的亲笔信和绫绡五百匹,玄奘西行就不可能顺利到达天竺。玄奘自然铭记在心里。十多年后,玄奘取经返归,翻山越岭抵达于阗后,很盼望能前往高昌,再和麴文泰见面。在于阗,他听到的消息是,高昌国已被大唐所灭,改为唐西州。玄奘在天竺那些年,发生了唐太宗派侯君集率领兵马十多万讨伐高昌国麴文泰的战事,麴文泰成了大唐的敌人,忧愤而死成为灭国罪人。想必玄奘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唏嘘感叹,不明就里。他无法理解麴文泰这么一个一心向佛、虔敬无比、诚心诚意之人,怎么能成了大唐的敌人,落得一个国灭人亡的下场呢?

这是玄奘心底的一个疑问。一直到玄奘返回大唐,在长安和洛阳多年讲经译经,他的疑问也还存在,他对麴文泰心存的感激也不能随意表露。

我给王孝杰说到这里,帐外的大风呼呼刮起。我们都沉默了。王孝杰说,玄奘和麴文泰的故事还真有意思。明天,我们要开拔,前去碎叶城剿灭那些吐蕃人,后面可能还有恶仗要打,你也早点休息吧。

王孝杰的大军攻下吐蕃人占领的龟兹城之后,一部分吐蕃人西逃,向碎叶而去,还有一部分向南逃窜。王孝杰下令兵分两路乘胜追击,副总管阿史那忠节率领一部人马南讨疏勒和于阗的吐蕃乱兵,王孝杰自己率中军启程前往碎叶,打算收复碎叶之后再返回,与阿史那忠节约好在龟兹城会合。

阿史那忠节的队伍一早就出发了。早晨醒来,我看到唐军约三分之一的人马已经不见了。南向攻打疏勒和于阗的吐蕃人,阿史那忠节想必很得力。这个突厥将军勇猛而聪敏,喜欢开玩笑。他觉得我这个高昌人有些太文气,和我父亲张雄的气概没法比。可我怎么能超过我父亲呢?

王孝杰的大军从龟兹出发,沿着天山脚下的古道西行。这是一段急行军。走着走着,前面的路就不好走了。我们要翻越高拔的天山,大军就在别迭里山口外的村镇边扎营,埋锅造饭,四下搜寻翻越雪山的装备。特别是棉衣棉裤和皮衣毛毯,以及肉干和活畜,都要准备充足。不知道在碎叶会有一场什么样的恶战。

大唐军马在乌什休整了两天,军马粮草准备充分了,由当地向导引路,开始翻越天山,直插碎叶。十月的天气,西域已经非常寒冷,一进大山,我更是感觉到山的巍峨、寒风的刺骨和大雪纷飞的飘摇。大唐军队数万人在山道间蜿蜒而行,十分壮观。我跟着王孝杰大将军的中军帐,骑着一匹青鬃马。这匹马很沉默,但很有耐力。我能望见有大鹰,翱翔在空中,时不时放出几声尖利的啸叫。我还看到有一只白头银雕,叼着一只小黄羊从空中飞过。高山塔松和云杉林抵挡了大部分山里的大风,一阵阵暴雪让我们前行的道路充满了艰难。有一队士兵忽然陷入一处山谷积雪中,就像是下面有个窟窿一样,一下子就不见了。

幸亏有熟悉这片大山的向导的引领,我们才能够沿着一条近道,不用攀爬那高峻的山峰,而是沿着一条平时走马放羊的弯弯山道而行。即使是这样,穿行在天山之中,士兵们也感觉到恐惧和担忧。走了整整三天,我们穿越了天山,来到一片开阔的原野。这一路上奔袭千里,大唐士兵伤病不少。抵达伊什特克山谷,海拔高度降低了。我闻到了一阵阵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难道附近有大河或者大湖?我们向前又走了几十里,果然,我看到眼前出现了一面巨大的湖泊,宽广得根本就看不到对岸。向导告诉王孝杰将军,这面湖叫大清池,终年不结冰。碎叶城就在大清池的北岸一片开阔的高地上。

王孝杰很兴奋。唐军也很振奋,就在湖边休整了一天。同时,派出探马前往碎叶城侦察。第二天,大军继续前行,打算一鼓作气攻下碎叶。碎叶是唐代驻军之地,此前,一直有刑徒发配到那里。我没有想到吐蕃人跑这么远占领了碎叶,大唐军必须收复碎叶城。

我记得,攻打碎叶城是在一个傍晚。唐军黑压压地将碎叶城三面围住,只留一个城门,供城内守军投降或者逃跑,在这一处城门外埋伏了刀兵手和骑兵冲锋队,伺机斩杀出城的吐蕃兵。吐蕃兵识破了三面埋伏的用意,坚决不出城。城内吐蕃守军不断放出带着油毡的火箭,箭落在唐军的高车和抛石机上,点燃了木质的车辆。碎叶城城墙是石头垒就,坚固无比,不像一般的夯土城墙,抛石机抛去的大块石头砸不垮。攻城战,一般都是守军占据优势。唐军只能依靠弓箭手不断射杀城上守军。

吐蕃兵骁勇善战,但唐军士气很高,王孝杰教会唐军呼喊吐蕃语“投降”二字,并不断用撞车冲撞碎叶城的城门。城门是碎叶城最薄弱的地方,很快被撞开了。王孝杰身先士卒,在前面冲杀,我也跟在他后面,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我身披铠甲站在战车上,挥舞着长刀,向碎叶城冲杀过去。眼看到了城墙下,车子被一块石头撞到车轱辘,我飞起来,就像是一块被抛起来的长条石,掉进了一条壕沟里,齐脖子深的水淹没了我。我想我完了。正在这时,我背囊里的那只铁鸟忽然掉了出来,我把它抓在手里,使劲一扔,铁鸟被我扔到土坡上,它发出了尖利的鸣叫声,似乎在呼唤着什么。很快,就有一匹青鬃马从远处向我奔来,它就是我自己的那匹马。在壕沟中,我抓住马镫翻身上马。那只铁鸟还在嘶鸣,我骑马跑过去把铁鸟捡起来,放在我的背囊里。它不叫了。这时,我看到城墙上箭雨落下来,我身边的唐军士兵纷纷中箭,一片哀嚎。那匹青鬃马驮着我飞快地离开了战场。

碎叶城被唐军攻陷。第二天清晨,碎叶城内到处都是王孝杰大军的旗帜。我们收复了碎叶城,斩杀了部分吐蕃守军,小部分吐蕃士兵逃窜了。我的那只铁鸟也立了功,它安静地待在我的背囊里。这是我的秘密,我的灵物,谁都不知道。

收复碎叶后,我们在碎叶休整了数天。王孝杰重整碎叶的军政系统,任命当地官吏,那些任命书都是我来书写的。很快,南路来了信使传来消息,阿史那忠节已经收复了疏勒,打败了吐蕃人,吐蕃人退守于阗。他们准备进行收复于阗的战斗,胜利指日可待,唐军有着优势兵力和作战的高昂士气。

我们按照原路返回,从大清池南岸走天山古道,向龟兹行军。回程的路十分顺利,大军一路走过,一群大鹰在天山深处的高空盘旋,跟随着我们,它们一路上能吃到唐军丢弃的牛羊肉的骨头。

大军到达龟兹,开始休整。我和王孝杰天天谈论书法,比试书艺,说到楷书和隶书之变,唐太宗为什么那么喜欢王右军的书法等等。

将军,太宗驾崩之后,陵墓中是不是有《兰亭序》真迹?

太宗那么喜欢《兰亭序》,一定拿它陪葬了,我在长安看到过褚遂良的摹本也很好。

我们天天写字聊天,谈天说地,等待阿史那忠节大军的返回。他率领的唐军收复疏勒和于阗进行得比较顺利,吐蕃军迎风而溃,没有和阿史那忠节打正面战,基本上望风而逃。

又过了几天,阿史那忠节得胜北返,我们两支部队会合,从龟兹出发,沿着天山南道向西州行军。抵达交河城后,在城外扎营。

因收复了安西四镇,王孝杰心情放松,十分愉快,他派人火速向长安而去,将胜利收复安西四镇这件大事报告武皇。

这一天,我陪着王孝杰将军在交河城内观览。走着走着,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在通往北大寺的一片台地上,忽然间,我看到一处窣堵波塔上雕了很多小佛像。在第二排,有一座佛陀像盘坐在那里,正在对我微笑。看到佛陀的微笑,一瞬间,我迷醉了,感到了一种心满意足,就像王孝杰将军收复了安西四镇的心情一样。

我背囊里的铁鸟在鸣叫。是的,是铁鸟在叫。我感觉心明眼亮,似乎明白了什么,我走过去,踮起脚尖,把那只铁鸟放到佛陀像边上,之后,我就快步走起来,跟上王孝杰的大军队伍,前往北大寺。

那只铁鸟就这样被我放在交河城内的一处佛陀像的脚下。

我们从交河很快回到西州城,也就是过去的高昌国王城。西州城内一片安详,我却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忧伤。这里是生养我的地方,人们来来去去,却已经物是人非。特别是,麴氏王朝已经覆灭,我们南阳白水张氏,也已经没落,很多佛寺也破败了,僧众变少了。

晚上,驻扎在旧王宫,新西州府内的王孝杰将军邀请了手下将领欢宴一场。酒半酣的时候对我说,你再给我说说,这高昌王麴文泰最后覆灭的情况吧。按说,他不应该有这么一个结局啊,搞得自己国破人亡。

我说,将军啊,这就是高昌作为小国在突厥和大唐之间,没有处理好关系的结果。高昌灭国之后,很长时间,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小国在大国之间,不两属无以自安。这是在前朝汉武帝时楼兰王被捉到汉廷,他给汉武帝说的,用来形容高昌国处境也是合适的。只不过麴文泰是一念之差,导致了最终的结局。

听说,麴伯雅过世,麴文泰即位后就按照突厥习俗,娶了实际上是他继母的华容公主为王后?

是的,将军。这说明麴文泰很灵活,也很无奈。麴文泰还带着华容公主前往长安,觐见唐太宗。唐太宗很高兴,赐华容公主姓李,并封她为常乐公主。李姓是皇家姓氏,赐姓是非常荣耀的事情,麴文泰按说是心向大唐的,高昌的宗主国是西突厥,那段时间里,西突厥内部出现分裂,高昌支持唐太宗反对的那一方突厥势力,站错了队。于是,唐太宗派军讨伐西突厥反对大唐的那一派,捎带着就把高昌给灭了。

是的,这个事情我比较了解,王孝杰对我说,那时候,与大唐联系密切的西突厥统叶护可汗被部属杀害,西突厥陷入内部权斗。其中一方是欲谷设可汗,他要求高昌国王麴文泰出兵攻打焉耆,因敌人晊利失逃到了那里。高昌就发兵配合他攻打焉耆,焉耆紧急派使者向大唐求援,唐太宗下令出兵。因为,晊利失可汗是大唐册封的,谁攻击晊利失可汗,谁就在和大唐为敌。欲谷设可汗没有被唐朝册封,尽管他打了胜仗,主宰了西突厥也不被承认,唐太宗更不愿意看到晊利失可汗的失败导致大唐对西域控制权的丧失。尽管大臣们意见不一,唐太宗力排众议,还是决定出兵西域。

不过,在唐太宗发布的《讨高昌王麴文泰诏》中,并没有说到这一层更深的隐情,主要责备麴文泰,“高昌麴文泰,犹为不轨,敢兴异图,事上无忠款之节,御下逞残忍之志”。这是说在面上的话。

麴文泰觉得唐军不可能讨伐高昌,路途这么遥远,戈壁连着沙漠,道路艰难,后勤补给肯定跟不上,他说了狂话:就是唐军来三万人,我也不怕!他赌唐太宗不会出兵。可唐太宗偏偏下了讨伐高昌的诏令,命侯君集领军发兵十五万人攻打高昌国。听说大唐军队出兵之后,麴文泰心急如焚,西突厥欲谷设可汗也恐惧万分,向西逃窜而去,他的部属在浮图城向唐军投降。

武威路大总管、大将军侯君集攻打高昌的大军旌旗招展,气势撼人,一路挺进,兵临高昌城。这时,侯君集却听到一个消息:麴文泰突然死了,刚刚即位高昌王的是他年幼的儿子麴智盛。原来,侯君集的前锋、大军副总管姜行本此前在伊吾囤积粮草,带着能工巧匠在天山中砍伐树木,制作抛石机和攻城撞车等大量器械,与侯君集在伊吾碛口会合,得到消息后立即报告侯君集,高昌王麴文泰突然因忧惧而死。

姜行本还说,麴文泰的灵柩准备下葬,高昌城内的人聚集在一起,惶惶然不可终日。此时我们派出两千精兵,就能一举攻破高昌城。

侯君集听罢,却摆了摆手,下令唐军停止进军,在高昌数里外,按兵不动。他说,大唐天子是因为高昌王麴文泰骄傲无礼才讨伐他,现在他死了,是天诛地灭,等高昌国葬结束再攻城,我们才是仁义之师与胜之有道。

几天后,侯君集得到消息,高昌城内麴文泰的葬仪结束,他就下令攻城。高昌城内的新王麴智盛不愿投降,唐军以木板填平城外的壕沟,用抛石机砸坏城门和城墙,一拥而入,攻破高昌城。王将军,这就是高昌国覆灭的时刻。那年我才八岁,听到城外唐军喊杀声震天,高昌城内人因国葬而哀痛不已,我十分害怕。我妈妈一直在安慰我。当天,高昌末代王麴智盛投降,高昌国灭,麴智盛被押往长安。唐太宗没有杀他,因他当高昌王只有几天时间,罪不在他。从此,高昌国变为唐西州。战争结束,我和母亲没有像很多人那样迁徙到敦煌,依旧住在西州。后来我在学馆教书,就这么四十多年。直到前段时间,王将军讨伐吐蕃,收复安西四镇的大军征发各路兵士,我这才应征而来,见证了安西四镇被将军收复的辉煌伟业,重树大唐的威风。

王孝杰的凯旋大军向东开拔。我在西州城墙上望着唐军远去的背影。庞大的军队旌旗招展,车粼粼马萧萧,逐渐掀起的烟尘融为一体,在天底成为一点背影。这背影消失在天边,再也不会回返,使我在此刻感到了惆怅。站在城墙之上,我可以看到,自高昌灭国后,城内很多佛寺已经破败,来往的西域客商也少了,说各种语言的人都回到了他们的故乡。

我终于找到了一块称心如意的灰砖。我打算将来用作我的墓志砖。我时常拿着毛笔,蘸水在方块灰砖上写字,为我自己的墓志铭打草稿。可水写的字,一会儿就消失了,就像我认识的很多人,都消失在时间之海里。

这就是我的砖书,我在草拟着自己的墓志铭。也许最终,我的墓志铭要靠我儿子张礼臣来书写。现在,我是大唐西州人。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最终,我也要死在这里。在东边城外,是一片巨大的墓地,张氏家族的墓地也在其中。我的祖上来自南阳白水,迁到敦煌后又来到高昌,所以我们是根在中原。我的曾祖父张武忠葬在这里,祖父张鼻儿葬在这里,父亲张雄和母亲麴氏也葬在这里。我也老了,可能过不了几年,我也会葬在这里。那么我的儿子张礼臣呢?他可能也会葬在这里。我不停地在灰砖上写着四个字:根在中原,这几个水写的字在我的笔下不断重复,在有和无之间,显现和消失。

毯 书

我后来回到京都汴梁,经常注视那面花毯,一直想弄明白那张花毯上绣的是什么字,又是什么意思,可我却始终没有弄明白。游牧民族的花毯织得很漂亮。王德延,你说,这面花毯的花纹中藏着什么秘密?

王延德,这毯子是你拿回来的,你理应知道啊。我怎么会知道?

我有时会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是王延德,一个是王德延,这两个人总是在争辩。王德延,我现在谁都信不过,只能和你说话。你就是我的分身,我的亲兄弟,我的心腹,当然我也是你的心腹和兄弟。我们每天都要对话。很多事情就只能是王延德和王德延对话。

王德延,你说说,这世界上有太多的秘密都需要保守,就像是宋太祖到底是怎么死的?那天晚上,他和他的弟弟见面后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看见,我也没看见。可赵匡胤忽然驾崩了。有人看到了蜡烛的影子里,有斧头的起落声,这就叫“烛影斧声”。这是一桩很不寻常的事情,你是不是帮后来的太宗皇帝、赵匡胤的弟弟干了什么?

没有啊,王延德,我就是帮着太医找了一些具有毒性的草药。我不知道他拿这些毒草药干什么,你非要扯到太祖驾崩的事情上,那我就不好和你说什么了。不管怎么说,太祖驾崩,赵匡义即位很顺利,大宋的江山十分稳固,对吧?赵匡义是个雄才大略的皇帝,前几年,也就是太平兴国四年吧,他御驾亲征攻打北汉,将北汉攻灭,北方的五代十国算是都平定了,北宋和大辽形成了对峙的局面。太宗一直有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梦想,当时,太宗是志在必得,大辽契丹是功成在我,高粱河之战打得十分惨烈。双方都投入了精锐部队,结果,大辽军大败大宋军,太宗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梦想彻底破灭。

是呢,王德延。此前,本朝皇帝每次开御前会议分析大辽契丹人的时候,很多大臣的说法是契丹人不堪一击,他们将在大宋兵马面前迅速崩溃。可事实上并不如此,大辽的骑兵战法独特,作战勇猛,令人胆寒。经此一战,大宋了解到大辽契丹是一个强劲对手。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协议里也不会有。那就需要等待时机。这时机,一是大辽内部产生变故,最好是他们自己窝里斗。北方游牧民族经常会内斗,不是你杀死我,就是我毒死你,结果就自乱阵脚。这是一种可能,还有就是大宋要远交近攻,联合其他能够联合的外部力量,实行围堵和策应,也是一个战略构想。

对呀,王延德,太平兴国六年(公元981年),太宗在皇宫接见高昌回鹘国的朝贡来宾。这是一位都督,他叫做买苏温,带来了高昌回鹘国王的上表,上表对大宋皇帝自称为“西州外甥狮子王”。太宗大喜,他正在筹划着远交近攻的战略,这高昌回鹘就来使者了。热情款待一番之后,太宗下诏组建回访使团,任命了你这个内朝供奉官为主使,殿前承旨白勋为副使,使团一共一百余人,要求在这年的五月启程前往高昌回鹘国回访。

那我去不去呢?王德延,你说,我去不去呢?当时,我王延德接到这一使命,心里还是有点担忧。我怀疑是不是要把我发配到很远的地方去。我知道,这出使高昌,一去就是一两年的时间,路途遥远天气复杂,饮食疾病鞍马劳顿,路上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倒霉事。

王延德,太宗的诏令是任命你为主使,使团组建之后立即出发,不得拖延!于是,你们很快就上路了,对吧?

是呢,王德延兄弟,我和白勋很快就率团出发了。说起来,在太宗还没有当上皇帝的时候我就是他的府内人。那时,他的哥哥赵匡胤黄袍加身后当上皇帝,是谓太祖。太祖为人仁厚,杯酒释兵权,解除手下大将们的潜在威胁。但他可能永远都没料到,最大的威胁实际上来自自身的血缘,来自他的弟弟赵匡义。那时赵匡义还是晋王,我就在晋王府内担任给事,给晋王当差。

赵匡义为了避讳哥哥的名字,改为赵光义,他和太祖兄弟俩在外人看来感情很深厚,经常近距离坐在一起谈心说话。太祖五十岁出头,平时身体非常好,也没有得过大病小灾的,可有那么一天的晚上,忽然就传出他身体有恙,内官紧急通知赵匡义前去宫内伺候。几个时辰过去,传出太祖已经驾崩,遗诏由弟弟赵匡义即位,就是后来的大宋太宗皇帝。但太祖的驾崩很突然,渐渐传出那天晚上宫内有“烛影斧声”,这显然是在暗示赵匡义用斧头砍死了兄长太祖皇帝,夺得大位。这变成了一桩悬案。

根据我服侍赵匡义的经验,我觉得他用斧头杀死兄长,肯定不可能。但他下药毒死太祖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对吧王德延,那带有毒性的中草药,不就是你给太医找的吗?不管怎么说,太祖忽然驾崩,然后就是弟弟赵匡义即位,他是最大的受益者,当然要被人怀疑。但无论如何都是赵家的事,天下是赵家的,你管得着吗?太宗的衣食供给都是我这个供奉官在安排,我是太宗的身边人,他对我很信赖,就在于我平时也不多话,但心思缜密,也从不在太宗皇帝面前卖好。宫里的环境很险恶,很多人为了一点权力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我啥都明白,却一直装傻充愣,绝不表现出一点知道内情的样子。

王延德,这次出使,副使白勋也是太宗信赖的人,他是殿前承旨,是皇帝随时下旨他来传令的人,也是太宗信赖的心腹。不过,他和你一起出使高昌,是不是有让他监视你的意思呢?我猜不到。

我觉得不会。这一次太宗派我和白勋出使高昌回鹘,其用意显然在了解西域情况,笼络高昌回鹘国,在对抗大辽时获得策应。可这高昌回鹘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的狮子王以外甥自称,是延续唐代的旧称吗?国与国之间建立互信,最重要的还是靠实力。没实力,外甥照样干掉舅舅,就像赵匡义,不是干掉了自己的哥哥,当上大宋皇帝的?

你看你王延德啊,你一不留神就露馅了。

呵呵,没事,没人听得到,我给自己的兄弟、我的分身王德延在说呢,谁都不知道我的真实想法。白勋也不会知道,我当然要防着这家伙。

我们的使团一百多人,带着礼物和路上的用度,从京都汴梁出发,一路向北,尽量躲开辽国控制的地区,一直走到夏州的境内,我才放下心来。

我们在玉亭镇停歇了几天,做了一些补给。这里是大宋和西夏的交界地,民风朴实彪悍。饮食很简单,吃的是荞麦粗面,口感太差,和汴梁的细米白面简直没法比。抵达黄羊坪后,当地人和我们以物易物,送来了野生的黄羊肉,肉质粗糙,需要和腊肉放在一起翻炒才可以互相借味,不然,我这个供奉官实在吃不下饭。走着走着,我就知道往后的日程将是漫漫长路,我必须克服自己的娇气。

我们一直在沙漠的边缘行走。沙漠无比浩大,不知道哪里是尽头。动不动就是天地玄黄,风沙弥漫。我们都带着皮水囊铜壶铁桶,走了两天,沙漠不见了,空气也变得湿润,我们来到了啰啰人盘踞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此前,我并未见过啰啰人,他们穿着皮衣,脑袋上戴着皮帽子,有的人在帽子上还装饰了羽毛,个个身形高大,眼神凶恶,每天都有一大群人,不远不近地跟在我们后面。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他们倒是没有突然发动袭击。有的人骑在马上,胳膊上还有大鸟,可能是猎鹰,猎鹰主要抓的是兔子,对我们威胁不大。

我吩咐卫队兵要加强防备,时不时停下来拔剑出鞘,让兵器之间相碰,发出铿锵之声,用以震慑这些蛮族。我想,要不是我们是大宋朝廷派出的使团,这些啰啰人肯定会攻击我们的。我们有通译,能听懂他们的话,渐渐有了沟通。他们围拢过来,除了好奇,主要是想要些我们的东西,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啰啰人很混杂,有匈奴人、吐蕃人、党项人、吐谷浑人和鞑靼人。

我就下令给他们一些干肉、白布、食盐、烟草和茶叶。当然还有一点大米白面。他们最需要这个了。然后,他们消失不见了。

我们继续前行,路上尽量雇用当地向导。继续西行,就到了黄河边上。我看到,河边有人用羊尿泡吹起来制作成皮筏子,以这种筏子摆渡。我们的使团一百多号人,一半是兵士,一半是力夫,大家都没有出过远门,特别是见到惊涛骇浪的黄河,那真是惊恐啊。

我率先坐在筏子上过河,谁让我是使团的主使呢。我和白勋开玩笑说,我淹死了的话那后面的路就靠他带着大家走,你就是主使了。白勋说,王大人,你可不能乱讲,在黄河边说话要小心,我们又不是不知道黄河的脾气,那河伯每年都要吃人的。

我笑了,好在我们是老家伙,河伯喜欢的是童男童女。我坐在皮筏子上过河。过河的感觉很不好,水面的波涛上漩涡会让皮筏子旋转,水流会使皮筏子上下颠簸,黄河水昏暗发黄,让人猜想下面肯定有大鱼。最终心惊胆战地过了河,一到岸上,我就被颠簸得头晕呕吐。

我们中间也有皮筏子翻了,人掉进水里喂了鱼。皮筏子被一个漩涡捕获了,旋转着忽然倾覆。水手无力控制皮筏子,几个人掉入了黄河不见了。我派人去下游寻找,渡河的队伍在河边等了很久,就是没看到尸体。

我们的队伍继续向前走,很快又遇到一片沙漠。当地人叫它六窝沙,沙漠里的沙子很软,驮马走着走着就会陷进去,有个地方更神奇,沙子太深了,眼看着一匹马就被流沙吞没了,它哕哕叫着,我们也没有办法。等到派人把它挖出来,早就被流沙埋没,憋死了。

我们就雇了骆驼队继续前进。沙漠里不生五谷,除了风滚草,还有一种东西,叫做登香,是可以吃的。在沙漠中行走非常困难,太阳出来我们赶紧走几个时辰,等到中午太阳大了,就找背阴处休息。太阳西斜我们再抓紧时间赶路,每个人都控制饮水量,以免缺水。终于,我们穿越了这片沙漠,走到了一条大河边。他们叫它鄂尔多斯河。在河边走,我看到依靠河水生活的部落。他们都说鞑靼语,见到我们并不害怕,还给我们提供羊奶和马奶。我不明就里,喝了很多马奶子,结果喝醉了,一整天都是昏昏沉沉的。

到达合罗川后,得到了粮食补给。他们告诉我,这里是唐代回鹘公主的居住之地。当地还有一个汤泉池子,大家都跳进去洗了温泉,把这几个月路上的晦气都洗掉了。有导游给我们说,契丹人过去是给回纥人牧羊的,鞑靼人又是给回纥人牧羊的,回纥人迁徙到甘州。这片地方是回纥人、鞑靼人和契丹人争斗得最厉害的地方。

我们后来经过马鬃山的望乡岭,岭上有一个石龛,上面有汉代投降匈奴的李陵题字,我读了一遍,感叹良久。再往前走,经过了格罗美源,那里地势平坦,一望无际,鸥鸟大雁飞来飞去,鸟类很多。

我们还经过托边城,这座城很坚固,也叫李仆射城,城内的首领出来迎接,自号通天王。

我和白勋都笑了,他叫通天王,他不知道我和白勋才是通天之人,是能随时和大宋皇帝说上话的人。什么通天王,就是井底之蛙。好在他为人爽快,给我们送了很多路上用的东西。走了一段长路后,我们到达了伊州。唐贞观六年设立伊州,统领伊州的将军姓陈,他说,他家在这里几十代人,唐代给陈家祖上的诏敕还在,他拿出来给我们看。

我说,现在中原是大宋的天下,太宗要打败大辽统一天下。陈将军很高兴。

我们在伊州得到了很好的补给,心情大好。伊州这地方出一种蜜瓜,黄白色,吃了嘴角手上都是黏糊糊的,甜死人。还出一种野蚕,这种野蚕能够用来缫丝织锦。我们每天都是煮羊肉、烤羊肉,喝葡萄酒。当地出产一种大尾巴羊,尾巴嘟噜在屁股后面,走起来一颤一颤的,听人说,羊尾巴都是油,轻的一两斤,重的三四斤,都是宝贝。伊州还有一种石头,剖开之后有黑色的宾铁,能够做吸铁石,这里还生长有大片的胡杨树,平时看着像是枯死了,一下雨就生出绿色的枝条,焕发生机,成为戈壁滩上最耐旱的树。

告别陈将军,我们再往西走,地貌又变了。眼前是大片黑色的鬼魅沙漠,蜃气浮动,结果我们有两个人精神错乱,向海市蜃楼跑去,再也没有回来。这时,白勋十分畏惧和害怕,他向我提议:我们是不是退回市镇,在那里待到明年季节合适的时候再继续走?

我没有同意。胆小鬼!我想。我们走了很远,看到一个很小的驿站村镇,叫益都,补充了水和食品。然后,我们又走过纳职城,这座城在鬼魅流沙的西边,汉明帝在这里设置了宜禾都尉。宜禾宜禾,就是在这里种小麦玉米高粱粟子屯田的地方。想当年,大汉军士多么不容易,能在这里种粮食。可现在这里变成了鸟都不拉屎的地方,寸草不生,走起来寸步难行。

驼队和马队带的粮食不多了。我们的人在路上已经折损了七八个,有出意外死的,有病死的,也有我说的被海市蜃楼给带走了,连高昌国的影子还没有看到。

走了三天,在鬼谷口避大风,风大得竟然把一个马夫给刮走了,你信不信?他斜着飞到天上,被龙卷风带走了。我们赶紧设祭坛,让懂道法的人作法驱鬼,抵御大风。不久,强风果然停了,那个刮走的马夫在三里开外的地方抱着一棵树,被我们找回来了。这可真是万幸。

我们继续走,在半山找到一家佛寺,叫做泽田寺,我们就住下来休息。这时,高昌回鹘国王听说我们快到了,就派人前来迎接。我这下才安心一点。

我们到达高昌国王城是在第二年的四月。四月里正是大地葳蕤、植物生长的季节,天气也好,我们一行人进入高昌城,但见外城巍峨,城墙将内城包裹起来。进入内城,能看到内城的可汗王宫庄严高耸,寺庙众多,民居紧凑,官署森严,客店很多,分布在几个城门附近,便于住宿。

我没有看到高昌回鹘狮子王阿斯兰汗来迎接我们,只有一般接待人员在引路,觉得很奇怪。我让白勋去询问,答复说,阿斯兰汗在天山北麓的夏都北庭避暑,城内是阿斯兰汗的舅舅阿多于越在监国。可阿多于越也没有出来见我们,我心里纳闷,也有些不高兴。按道理高昌王应该殷勤接待才是,他们玩失踪、不见面,这很奇怪。

我们先住下来,晚上,我问王德延,你说,是怎么回事?

王德延说,那还不简单,肯定有契丹的使者在这里捣鬼。

我恍然大悟。我决定按兵不动,看看这高昌回鹘汗国要怎么对待大宋使团。安顿下来之后,阿斯兰汗的舅舅、监国阿多于越派人询问拜见大宋使团的礼节。来人问我,宋使大人,阿多于越国舅问,因阿斯兰汗不在王庭,他接见你们,你们会跪拜他吗?

大宋和高昌是舅甥关系,我作为使团主使,当然不能跪拜他。

那大人您要是见到我们的狮子王阿斯兰汗,跪拜不跪拜呢?

因大宋和高昌回鹘国是舅甥关系,我是大宋使者,同样不跪拜。

来人听了,施礼之后,走了。我和白勋商议:你说他问这些干什么?这本来是很简单的事情。我们是大宋使者,坚决不跪拜。

我们就被晾在那里。此后几天,整个使团的人该吃吃,该睡睡,该玩玩,就是不见监国派人前来会见。

我顺便在高昌国到处走了走。这时候的高昌,已经是夏天,天气非常热,热到什么程度?我亲眼看到,因中午空气太过灼热,以至于有飞鸟被热晕,半空中飞行时,突然坠落于地。这里早晚温差特别大,早晨要穿外衣,一到中午,空气就像是烤炉喷出来的热气一样,让人浑身冒汗。这时,高昌满街的人就不见了。我问好不容易碰到的一个人,大家都去哪里了?原来,很多人躲到坎儿井下面乘凉去了。坎儿井是当地的一大发明,城外不远处一直通向北面天山的金岭上,沿途隔一段距离,就挖出一个洞,下面是水渠,把冰雪融水引进高昌王城,也在城外灌溉农田。高昌附近的农田里,五谷杂粮都有种植,但高昌人更喜欢吃肉。有钱的人呢,吃马肉和牛肉,钱少的人吃羊肉。城内的居民家家户户都养羊。到了傍晚,天气凉爽一点,高昌城内到处都是人,他们喜欢在空地里唱歌跳舞,尤其是,我还赶上一次射箭游戏,高昌人在马上奔跑,向靶子射去响箭。在高昌城内,随便走到哪个街区,都能看到怀抱乐器的人在那里弹琴唱歌。他们的乐器有简单的三弦琴,也有琵琶和箜篌这样比较复杂的乐器。女人都坦然,和男人一样可以在街上走动,相聚。

高昌的佛寺很多,有五十多座寺庙,香火都很盛大。我去拜了几座寺庙,发现佛寺里大都藏有唐太宗和唐明皇的御札、诏书和敕书。听说我来自大宋,寺庙住持就给我打开看了,令人惊叹。这些寺庙还有唐人题写的匾额,寺庙里存有《大藏经》《唐韵》《玉篇》《经音》等佛教经籍。尤其令我吃惊的,是高昌城内还有几座摩尼教的寺院,里面的僧人来自波斯。出入这些摩尼教寺院的人和中土的人长得不一样,高鼻深目,眼睛颜色也不一样。一问才知道,他们是突厥人、样磨人、割录人、黠戛斯人、末蛮人、格多人等等,是从通达西域各国的商道上往来的人,在高昌这里打尖住店,去寺庙里求得内心平静。

我转了好几天,可能是阿多于越得到了什么指示,他派人来说要求见我。就在我们下榻的客店里,这天的傍晚,我和他见面了。他穿着带有花边的白色礼服,花边帽子镶金边,留着长长的山羊胡子,模样大约是五十岁开外。身形庞大,一看就是经常吃肉的人,靠近的时候能闻到他身上的羊膻味。

我们互不跪拜,他行了躬身礼,我们落座,彼此寒暄着,他对待我和白勋的态度十分谦恭,招手让人送上礼物。这些礼物令我大悦,有时令瓜果、玛瑙玉石、棉布毛毯、大米白面、牛羊马肉,还有成桶的葡萄酒,一些乐器和家用木器等等。更奇妙的是,他还带来一个乐队和舞男舞女,准备饭后表演。

我们有通译,和他说话没有障碍,我给他赠送了从开封带来的礼物。成箱的礼物一一抬进来,在他眼前打开,通译一一给他介绍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自然,都是大宋出产的各地特产和宝贝。绫罗绸缎、黄金白银,令他两眼放光。他告诉我,他接到阿斯兰汗的指令,说阿斯兰汗在高昌国夏都北庭等着接见我们,我们随时可启程前去与阿斯兰汗见面。

我答应尽快启程,然后,我们的晚宴开始了。我们一百多号人,加上阿多于越带来的几十个王公贵族,大厅里到处都是人。在铺开的一块块绚烂的地毯上,我们盘腿坐下来。大铜盘里盛装着煮好的牛羊肉,盘子里还有取用肉块的小刀。大盘切好的水果摆在一边,木碗里有酸奶,油炸面食盛装在大盘子里。阿多于越站起来致欢迎辞,之后,我们一起举起夜光杯彼此碰杯,开始了这愉快的晚宴。这顿招待宴会是在葡萄架下举行的,我们吃得很开心,但我心里的王德延提醒我,你不能吃太多肉,以免消化不良!你不能喝太多葡萄酒,以免酒后失态!好好,我都听你的,谁让你是我的另外一个我呢。我控制不住自己的食欲,吃了不少,喝了不少。

在一阵醉眼朦胧中,高昌歌舞队上场表演,先是蒙面女人出现了十多个,穿着闪亮的鲜艳的裙子,肚脐眼露在外面,让我惊呆了。接着,穿着白衣服、扎黑色镶金边腰带的男舞者出来了,男女开始舞蹈,随着欢快的乐曲旋转,弦乐手在弹琴,琵琶、手鼓、大鼓、唢呐、箜篌等等乐器启奏,一派无比热闹的景象。这样的景象我期待了好几天,今天终于上演了,这才是对待大宋使团的规格。

我感到满意,葡萄酒让我头晕目眩。我还闻到了一阵奇异的香气。这种气味可能是那些蒙着黑色面纱的舞女身上散发出来的。她们在旋转的时候围拢我,不断靠近我,黑色的大眼睛看着我,令我头晕目眩。我的眼前肉身滚滚,不断冲击我的视觉。啊,把持不住了,我的鼻子闻到香风阵阵,这我哪里招架得了呢?她们要干什么?有个女人小声说,你把我带走吧,今天晚上我陪你,嘿嘿嘿嘿嘿。我头晕目眩了,昏昏欲睡了,我毫无防备了,我感觉这个时候要被魇住了。是不是他们的熏香有问题?现在谁问我问题,我都会讲真话,我的另外一个自我王德延说,傻瓜,你已经醉了,你现在什么秘密都会说出口。赶紧打住,赶紧回去睡觉吧。我挥挥手让那些妖媚的舞女走开。一个蒙面的舞女旋转着靠近我,她向我冲来,似乎要干点什么。就在这个时候,阿多于越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一面皮手鼓,一下挡在那个舞女和我之间,舞女被拦住了,她闪现之后就消失了。阿多于越手里的手鼓已经被一把闪亮的匕首刺穿,匕首的刀身深陷皮鼓,还在兀自颤抖。一个侍从飞快地从他手里把皮鼓拿走。

我顿时清醒了,我知道我遭遇了一场未遂的刺杀,有人要杀我,阿多于越用这面手鼓挡住了杀我的匕首。她是谁?抓住她!可那么多的舞女,她已经消失不见。舞蹈还在进行,我感到紧张,就走向一边。音乐和舞蹈现在更加欢快激越,声震屋宇。阿多于越走过来,凑近我的耳朵大声说:王大人,你们这次来高昌,是要我们与你们一起攻打辽国契丹人吗?

我觉得不应该把话说得太直接,可刚才那个刺杀我的人显然是契丹人派来的。我说,当然,我们出使高昌回鹘国,就是为了说动你们,联手打辽国契丹人。

阿多于越面带忧色,他说:你可能不知道,几十年前大宋还没有建立时,我们就和契丹人建立了友好往来,我们高昌国就给他们进贡,派人去遥远的辽国朝贺。他们派人在这里建立了“高昌国大王府”,有常驻的使者。你们来的这些天,契丹专使一直都在监视着你们。刚才那个女人,就是来针对你的。幸亏我手里拿着这面鼓,不然你就……

不然我就死了。我说,阿多于越,谢谢你。啊,我明白了,怪不得我们到达后你有好几天都不露面,让我们自己在高昌城里面瞎转,是因为契丹人在捣乱。

阿多于越微微一笑:自然啦,我们也不想和契丹人搞翻了。他们一直虎视眈眈,从北面大草原打过来很容易。但契丹人也知道,从唐朝开始,西州回鹘国和中原的关系就是外甥和舅舅的关系,现在还是这种关系,这一点没有任何问题。所以,我们的狮子王才给你们的皇帝写了一封信。契丹人也不反对我们来往。我们在寻找着一种平衡,希望大人理解。

阿多于越和我说了真实情况。我很高兴,我这天的确有点头晕了,高昌的乐舞太精彩,可也是杀机四伏。欢宴结束的时候,阿多于越送给我一支筚篥,还有一个弯弯的铜角号,如果有时间,我请乐师教你吹奏筚篥和铜角。

几天后,狮子王阿斯兰汗派人来到高昌,接应我们前往北庭的夏都与他见面。我留下几十个人在高昌休整。阿多于越派遣五十名刀兵护卫我,加上使团的人,一共有一百多人,还有力夫、骑手和马队协助我们。准备停当后,我们就出发了。

向西走了几十里,我们到达交河城。在交河停了半天,添加补给。因翻越北山需要有御寒的衣物和食品。交河城的历史不详,如今几乎是一座废城。据说它已经存在了一千年,是车师人的故都。我从东门进去,前往北城区的佛寺,想在那里的佛寺里上香。

我返回东门,走过一片黄土夯墙时,忽然听到不远处的佛塔上,发出了清脆而绵长的鸟鸣声。我把目光投射过去,没有看到鸟。那地方高过我的头顶,可鸟叫声一直很清晰。一阵清风送来了佛寺那边的香火气,让我精神为之一振。那只鸟似乎在呼唤我,于是我就凑近佛龛,伸手去摸,在佛龛里盘腿而坐的佛像脚下摸到一个东西。我把它拿在手里,仔细一看,是一只满身黄土的铁鸟。像一只鸽子大小,造型很简朴,身体中空,有风一吹就发出鸣叫。我就把它收起来,随身带着。我觉得这是交河城给我的礼物,我要带着它,翻越那寒冷的、高高的北山。

中午,我们在交河城吃了烤馕和烤肉,队伍就继续开拔。向北走了两天,才抵达金岭的入口。进山后,随着海拔高度的变化,能看到高山草甸子,接着就是山坡上大片的云杉林。眺望远处的山顶,白雪皑皑的。我很兴奋,见到这样的夏日风景还是第一次。在金山岭中走着走着,就是一阵雨兜头下起来,令人猝不及防。好在我们都带了雨具。我们到达半山腰,看到有一座院落,院门上题有“龙堂”二字,还有一块刻石,上书:小雪山。再往前走,道路上就有积雪了。我们都戴上皮帽子,穿上皮衣、毛毡大衣,把自己裹严实。

翻越小雪山走了一整天,之后是下山路,我们很快抵达高昌回鹘的夏都北庭,在高台寺里歇息。阿斯兰汗派人送来了煮好的羊肉、马肉和灌好的马肠子,这些膳食又干净又好吃,我们饥肠辘辘,美美地吃了一顿。

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我就出来骑上一匹走马,信马由缰,在草原上奔走。我发现北庭的天气十分凉爽,和高昌比起来是天壤之别。高昌的空气像是烤炉里出来的,北庭却凉爽宜人。抬头看天,蓝天白云深处鹰在盘旋,在半山腰的草场上,不时地有野兔在奔跑,空中的鹰鹫就开始俯冲,猛地叼起一只肥兔子,再奋力地重新飞入半空。白色的羊群像是围棋子一样落得草地上到处都是,很多马甩着鬃毛,在树林间悠闲地漫步吃草。据说高昌回鹘王、王子和王后都有自己专属的马场,绵延几百里。

此时我心旷神怡,顿时放松下来。我感觉白勋也是,他本来吃不惯羊肉,可自从抵达高昌这么多天,他是天天吃羊肉,蒸的煮的烤的炒的他都爱吃,还喜欢穿回鹘人的皮衣。

我在等待和阿斯兰汗王的正式会见。我带来了大宋的赏赐,我等待着一场正式的活动。但我听说,大辽契丹人的使者也在北庭活动,他们还没有走,阿斯兰汗不好马上见我们。想到契丹人,我感觉在穿越北山的过程中,有被人盯梢的感觉。这是我的直觉,我的直觉一向很准,是不是王德延?契丹人是在密林里跟着我们走的,还是已经到达了高昌国的夏都?

王延德,你要小心些。那个舞女刺杀你的事情你还没忘记吧?你要防止他们在夏都暗害你,然后嫁祸于高昌回鹘国,酿成外交事件。

对呢。我要提防着。王德延,你给我准备的银碗和银筷子,我带在身边的。有人要是下毒,我能检验出来。必须要防备契丹人在这里对我下毒手。我对王德延说。

我在北庭到处走走看看。北庭的山里出产很多矿石,比如有一种硵砂,硵砂是好药材,也会腐蚀人的鞋子。山间有冒着热气的温泉池子,里面有黑泥,抹在身上可以治疗皮肤病。在山间,因彩虹、朝霞和晚霞以及森林间的烟云的变化,处处都是美不胜收的景色。进入北庭城,可看见城里亭台楼榭连绵不绝,城邑小巧而完备。各种肤色和穿戴的人都在走动,北庭人面皮白皙,能工巧匠很多,街面上有很多店铺,金银铜铁器物很常见,有一种长嘴的铜壶造型独特,就像是一只长颈鹤,他们用铜壶来洗手,我的属下也买了几把。

几天之后,阿斯兰汗正式会见我们大宋使团一行。

在夏都王庭,阿斯兰汗携王后和王子,身着盛装面向东方跪拜,然后起身,接受我代表大宋朝廷赐予的礼物八箱。白勋安排人把箱子一个个抬过来,打开给阿斯兰汗和王后看,并安排通译解说。有乐师敲磬,乐音一响,阿斯兰汗就礼拜一次,我发现阿斯兰汗渐渐面有喜色。接受大宋赏赐的厚礼之后,礼节性活动结束,宴会开始了。这场宴会非常隆重,食物令人垂涎欲滴,乐舞令人眼花缭乱。还有幻术表演、杂耍表演、马术表演、射箭表演等等各种游戏。在这个欢宴时刻,我内心里保持了警惕,对食物尤其注意。每一种食物端到我的眼前,我都要用自己的银碗盛装,看看颜色有没有变,再用银筷子翻检一下。

果然,在上手抓肉的时候,给我割取的羊头肉,最尊贵的客人要吃羊鼻梁上的一块肉。一个包着头巾的男人手拿短刀,割下这块羊头肉递给我。我没有立即吃,而是把肉放在银碗里,那块肉立即变黑了。我脸色一变,站起来想要质问,可那个男人忽然就不见了。大帐里面人太多,进进出出,很难将目标锁定。我知道有人对我下毒,可他们不知道我的分身王德延是一个草药师,熟悉各种毒药。契丹人要想毒死我,也不是那么容易。

欢宴一直热闹到傍晚,阿斯兰汗和王后、王子、公主们,一起欢歌宴饮。天黑之前我们才兴尽而散,没有人知道在这场欢宴的背后,看不见的契丹人和我之间的紧张较量。

第二天,阿斯兰汗派人接我们前往附近的一面湖泊,在湖上泛舟游览。但见远山逶迤,近景葱茏,微风习习,沁人心脾。我们的船在湖面上行走,每次靠岸,岸边就有一个乐舞队载歌载舞,即时表演不同的曲目,实在令人开怀。第三天,阿斯兰汗不再出现,是王子陪同我们游览当地一处佛寺,那座寺庙是唐代贞观十四年建造的。

我们在北庭待了一阵子,期间不断和阿斯兰汗以及王后和王子见面,交流感情,十分融洽。我告诉他,我们大宋皇帝希望和高昌回鹘建立良好关系,共同对付大辽。我给他讲了现在的天下大势,以及我大宋当今圣上的宏伟志向。我特别提醒他,要对辽国契丹人多加防备,以免今后我大宋猜忌高昌国。他都听进去了,他说,我们和中原大宋是外甥和舅舅的关系,这个关系不会变,也不能变。

七月末,我的出访使命告一段落,我们要沿着来时的路返程高昌。临走之前,阿斯兰汗送给我们一些礼物,有花毯、金银器和草药。说等过一个月,他会回到高昌,那时还有高昌回鹘国准备给大宋的进贡,他要派出一个使团带着这些贡品,和我们一同前往大宋都城。

在帐篷里,我展开阿斯兰汗送给我的一面漂亮的花毯。花毯上不仅有花草纹样,还有回鹘文字。那些文字在烛光下,就像是一种奇怪的虫子在动,我看着看着,这些文字就开始旋转起来,我的目光就陷进去,头就开始晕了。我怀疑这花毯上的文字有什么魔力,看不出它会伤害我。这花毯有些奇异,我要找机会了解花毯上的回鹘文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程的路一开始比较顺利。我们在金山岭上穿行,不断遇到雨雪交加。每年七月,高山上的雨雪特别多,常常是这边下雨那边晴。翻越高山,我们下到一处山沟里时,我正在后面走,打算涉水趟过一条河道,马队在前面已经上岸。忽然,我感觉到,我的背囊里,那只铁鸟似乎在动。我都差点忘记这只我在交河城的一处佛龛中找到的铁鸟。我把铁鸟取出来,中空的铁鸟发出尖利的鸣叫,我把它放进背囊,正在纳闷,就听到远处的山沟上方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一定是山洪冲下来了。我惊呆了,赶紧向河岸边跑去。我们的人在两岸都有,此时河道中还有十多个人来不及上岸。只见远处的河道中一条黄龙咆哮着,那是一股山洪卷着树枝、石头和泥沙滚滚而来。我一看,此处河道的落差比较大,山洪的水头就像一条巨蟒,轰鸣着游过来,瞬间就到我的眼前。水位迅速上升。我赶紧抓住岸边的一棵云杉,把自己拉离河道。此时非常惊险,咆哮的水头一下子就撞过我的身体,冲向下游,像一条巨蟒一样的滚滚水流奔泻而下。我看到河道中的人猝不及防,几个力夫和卫兵被水头击中,顷刻间人仰马翻,被激流冲走了。他们肯定是完了。

这时,我背袋里的铁鸟还在鸣叫,我明白了,它在警告,它在呼唤。这只铁鸟很神奇啊!我抓着杉树,那杉树很细弱,经不住我的拉拽,一下子断了,我掉进了水里,被后面一股水流裹着向下游冲去。我想我完蛋了。那个瞬间,我想到了这也许又是契丹人干的。他们早就埋伏在这附近,看到我们的使团经过,就放开上游的拦水栅栏,放水下泄,企图一举将我们全都淹死在这汹涌的山洪中。我听到一阵杂沓的声响,看着一匹白马,从斜刺里冲出,冲向在水流中狼狈不堪的我。它哕哕叫着奔向我,眼神里有一种鼓励,它飞奔着,在水流中跳着脚向我游来,来到了我身边。我一把抓住它的尾巴,借助浮力靠近它的身体,它长长的马鬃也湿漉漉的,它带着我向岸边游去。借助水的浮力和这匹马,我到了对岸,挣扎着从浅水处站起来,爬上马背,它甩着马鬃,哕哕叫着,显得十分欢快。这匹马我完全不熟悉,和使团使用的走马和驮马不一样,是一匹高山骏马,身材高大,步履矫健,就是一匹天马。

暂时摆脱困境,我在马背上十分狼狈,这时,我听到一阵巨响,又一股山洪冲了下来。洪水激流跳荡,水中倾倒的杂木树枝摩擦冲撞着岩石,发出了嘁哩喀嚓的声响。我策动这匹马使劲奔跑,把我带到高处。马停在一棵松树下,前身卧倒,方便我下马,我刚下马,它忽然站起身,快步跑向远处,隐没在山林里。

我浑身湿漉漉的,从背袋中取出铁鸟。铁鸟中空的身体接触到风,又在鸣叫。是这只神鸟保佑了我?一定是的,我佛慈悲啊,我心有戚戚,把它放好。山道上的我们再次集合,清点人数后,发现少了四个力夫和五个卫兵。过了一整天,他们才在下游的泥潭中被找到,被半埋在泥沙河道里,全都死了。后面下山的路比较顺利,可是我心情低落。出了浅山,就是通向交河城的大道。在这条大道上,一千年以前车师人走过,从长安出发来到这里的汉朝使节也走过,张骞有没有走过这里?班超呢?他的儿子班勇呢?我在想着他们,觉得背袋里的铁鸟很神奇,它起到了预警的作用。不过,这只铁鸟不属于我,等会儿经过交河城,我要在城内的北大寺还愿,把这只铁鸟重新还给佛龛里的佛像。

我们很快出山,通向交河城的大道上空气干燥起来。到了交河,我们做了休整,我在交河城转了半天,才在北大寺找到那个佛龛。我把那只中空会在风中鸣叫的铁鸟放到佛龛里佛像盘腿而坐的脚旁,才离开了那里。

我们回到高昌回鹘王城,当地人叫它亦都护城。从这里往西到龟兹,往南到于阗,往北到北庭,往东到伊吾和西夏国接壤的边界,这片广大的地方都是高昌回鹘国的地盘。此时已是七月下旬。秋天的气息从高空俯冲下来。我们的使团在高昌等待着准备返回大宋京都汴梁。

狮子王阿斯兰汗还没有回来,我们约好还要在高昌相见。我经过调查,确认是契丹密探派人在我们经过高山河道的时候,放开上游拦水木栅栏,企图淹死我们。可他们再次失败,我现在还活着,我还在行使着大宋使团主使的责任。他们躲在暗处,利用舞女刺杀我、用毒药害死我、用山洪溺毙我的企图,都泡汤了。

到了九月,阿斯兰汗终于从他的夏都返回高昌王城。他的王后、王子,还有很多大臣和随从卫兵,一起驱赶着牛羊和马群翻山越岭回到高昌城。

在高昌城,我密切观察着大辽契丹人的动态。回来之后,我专门派人盯着契丹人的“高昌国大王府”。听说,大宋兴起后,这个王府的门脸变小了,经常大门紧闭。有一天,我派出的人发现,这个宅子的大门开了,门口站着两个契丹人打扮的卫兵。他们装束奇特,头发从脑袋后面一直剃到前额,这叫髡发。密探通报我:辽国使者出了门,正在高昌国城里转悠。于是,我决定找机会下手,刺杀契丹使者。他们暗害了我好几次都没有成功,我要下手了。

我打扮成一个平民,戴着草帽,和白勋一起带着几个人远远近近互相呼应着,也在高昌城里转。我果然碰到了那个契丹使者,他带着几个人大摇大摆地走动着。我正面和他错身而过,只见他的发型也是髡发,眼神凶恶,腰挎长刀和短刀各一把。就在那错身的瞬间,我看到他的嘴唇是裂开的,包不住牙齿,就用一片叶子形状的银护嘴遮盖。原来这家伙竟然是个兔唇,银叶子遮着嘴巴实在怪异难看。行人感觉到契丹人和大宋人都在城内活动,他们纷纷躲避着我们,担心发生刺杀事件,气氛紧张起来了。我注意到,就在我们跟踪辽国契丹人使者的时候,也有一些人在跟踪我们。他们可能是高昌国狮子王阿斯兰汗派来的人吧。在大街上我们几次想下手都没有成功,眼看着那几个契丹人重新回到了他们的府邸。

晚上,国舅阿多于越派人密告我说,那个豁嘴契丹使者对阿斯兰汗说:我知道中原大宋使团在这里活动好几个月了。你最好早点把他们送走,不要让他们久留,以免给你惹下大麻烦。我听说,他们还想刺杀我。你要转告他们,要是他们真的在这里刺杀我,那我大辽就会灭了你高昌国,也要和大宋全面开战!我提醒狮子王陛下,在唐朝的时候这里就是大唐西州,此前的高昌国又一直是汉人建立的,这里历来被中原看作是汉土。这次,大宋派来的使团其实是来看看他们原来的疆土的,阿斯兰汗,你要小心啊!

听到这个消息,我和白勋商议,既然契丹使者知道我们的意图,那我们是否应该出手击杀契丹使者,先下手为快,其利弊如何?会引发一系列的外交纠纷吗?这一次我率使团出使高昌,契丹在背后作祟,暗害我在先,那我们刺杀他,也是显示大宋的威武。白勋十分犹豫,说,刺杀契丹使者是万万不行的。不仅会让阿斯兰汗处于险境,我们大宋也会处于和大辽的战争边缘。你说的那几次对你的刺杀、暗害,我觉得会不会是你的幻觉呢?

听白勋这么一说,我虽然很生气,但还是马上冷静下来。我就去拜访阿斯兰汗,告诉阿斯兰汗,我作为大宋使团的主使,请狮子王转告契丹使者,他在这里挑拨阿斯兰汗和大宋的关系是不妥当的。要早日离开这里的不是我们,而是契丹人,陛下应该尽快把他们送走。

阿斯兰汗说,他知道,契丹人和大宋是敌对关系。但一旦宋使和辽使在他的王城出意外,对高昌回鹘国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希望你们都能安全离开这里。我们不想得罪契丹人,我们和大宋的关系更亲密,这次你们来,我们会牢固结盟。一旦发生重大战事,我们会站在大宋一边。契丹使者可能很快就要走了,我还想留下你们,一起过苏幕遮节呢。

阿斯兰汗如此一说,我觉得在理。我们的人也盯着契丹使者的动静,注意他们在高昌的活动。没几天,契丹使者返回辽国了。

这年的秋天,高昌国举行苏幕遮节,这是最为热闹的一天。我们使团商议之后,决定参加苏幕遮秋社大节。

苏幕遮的来由十分古老,本意就是祈求丰年,禳灭灾祸。那一天,阿斯兰汗带着王室成员全都参加,人人戴着假面具,这些面具有慈祥的,也有凶狠的,有滑稽的,也有美丽的,各式面具的后面都是一个个高昌人。大家都来到街上,走街串巷、狂欢劲舞。乐师不停地演奏筚篥和琵琶,还有羯鼓和铜角。我在一处乐师汇聚的高台上,学着吹筚篥。大街上都是人,大家载歌载舞,四下游荡,男男女女都跑到街上来,他们的手里拿着银筒做成的贮水器,有一个喷嘴,互相喷水泼水,狂欢不已。

我听说,当年唐玄宗以“裸体跳足、挥水披泥”不成体统为由,禁止了西州苏幕遮泼水节。现在高昌回鹘保留了这一习俗,可见高昌人的旷达和热闹的心性。

水泼溅到身上,的确显得有些狼狈,但内心的快乐是肯定的。在苏幕遮节上,我看到很多在西域大道上来往的客商都汇聚在一起,好几万人一起载歌载舞,那种盛况很难描述出来。我戴着假面,手里拿着阿多于越送给我的筚篥。他找来了乐师,教我如何吹奏。筚篥也写作觱篥,到了隋唐才有了竹字头的筚篥二字,意思是这种乐器和芦管与竹管相似。筚篥发音清亮、悲凉,音高而挺拔,吹奏起来让人肃然而起,内心里会突发悲情。我学着吹奏高昌筚篥乐,曲子欢快而有节奏,感觉是黄沙漫卷,苍凉悲伤。

我们在高昌又待下来,过了冬,直到又一年的春天到来。从京师出发那年算起,这已经是第三个春天。我们肩负的大宋与高昌回鹘交好的使命已经完成,彼此互信,建立了稳固的关系,我们应该返程了。回程时,阿斯兰汗派出一百人的使团跟随我们一起前往京师汴梁。他要向大宋朝廷表达谢恩和朝贡。我再三谢恩阿斯兰汗,告别时也是依依不舍。

沿着来时路,我们一段一段地艰难返程。回程的路也要走一年的时间。人员车马的折损,流沙戈壁的阻隔,食物饮水的匮乏等等,我们都经历了。

现在,我也老了。回忆起那次出使高昌回鹘,见到了多少人和风景,经历了多少磨难而不死,我不细说,那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记得我们回到京师后,太宗大喜,接见了阿斯兰汗派来的使团,大加赏赐,后来提拔我掌管朝廷宫内全部事宜。

我也写了《西州使程记》呈送给太宗,记录了我这次前后四年奉使出访高昌回鹘国的所见所闻。后来,我被外放到懿州担任刺史,在太宗末年,拔擢我为左屯卫大将军枢密使承旨、度支使等官职。那些年,大宋谋划收复燕云十六州而和契丹辽国人时而作战,各有胜负。

等到真宗即位,因我是一位老臣,对我青睐有加,让我担任左千牛卫上将军,指挥数十万大宋兵马。我心里也十分感激,我对权力带来的祸患和极端的恐惧感逐渐消失。我的另外一个自我王德延,就慢慢消失了,他不再出来和我时不时对话和辩驳。

在府内我经常一个人吹奏筚篥。我后来学到不少高昌和龟兹乐的筚篥曲,闲来就吹一曲。吹奏的时候,我就能回到我们在高昌的那段岁月。我熟识的很多人都故去了,我带回京师的那面写有回鹘文的花毯,悬挂在我的书房里,至今我也认不出来。我盯着那花毯看,那些像是蝌蚪、飞鸟和虫子的文字在跳跃和旋转,最后变成了四个字:心是归处。我的目光就会转着圈陷进去,不能自拔地进入到一种奇妙的时间漩涡里,重新经历我前往高昌回鹘所经历的一切。心是归处,没有人知道此刻我是多么的兴奋、幸福和安详。

高昌对马(外篇)

我还记得那年我去交河故城和高昌故城探访的情形。那是一段难忘的记忆,尤其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更为我的记忆增添了神秘色彩。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确认我到底经历了一场幻梦,还是那件事是确实发生过的。

我是跟着一位我钦佩的长者前往那里的。那一次,他还带着他的三四个学生,有杨泓月、李建等,他们正在建筑学院和工艺美术学院深造,在这年夏天的假期,相约跟着曾经的导师一起,前往新疆吐鲁番的交河和高昌故城,进行探访和写生。

这位长者叫汪伯涛,是一位专门研究中国美术史的教授。他的著作很多,大都是美术学院的通用教材,我读过他的《中国美术史》和《中国剪纸史》这类大部头的美术史,那可是煌煌巨著。他这次来吐鲁番,是画一组有关交河和高昌的画作。他告诉我,他对绘画的兴趣已经超过了写书的兴趣。几乎每天他都要画两笔。我想这可能和他的一幅画作在香港的拍卖会上拍出八百万港币的价格有关。

多年前,我因某个机缘认识了他,就断断续续有些来往。只要是美术界有什么有意思的展览和活动,他也请我参加。可这一次我是正在乌鲁木齐出差,和他纯粹是巧遇。我恰巧在丝路玫瑰大酒店的大堂碰到了他,问明了来由,我很高兴也愿意跟着他前往吐鲁番。于是,这一天,在乌鲁木齐,天刚亮,我们就一起分乘几辆越野车前往吐鲁番。

记忆是有颜色的。我记得过达坂城的时候,我看到的那种天青色。在睡眼蒙眬中,那种鱼肚白的天青色呈现出清凉和神秘的美。我就又打起盹来。等到我再醒来,我们已经在吐鲁番夜光杯大酒店门口了。酒店大堂里,摆着一尊昆仑山墨玉做成的巨大酒爵。

我们办好入住手续,把行李箱放到宾馆房间,带着随身的小包,再乘坐中巴车前往交河故城。汪伯涛老先生年近七十,作为美术史大家,他对什么都兴趣盎然,看着窗外的任何景物人物,他都喜欢评点一番。他的这几个学生虽然是星散人间,但因这次夏天里的相聚也都很兴奋。

交河故城距离吐鲁番市区只有十公里,我们很快抵达了故城的入口处。因事先已经和文化文物局沟通过,我们受到很好的礼遇,被领到了一处高台上,俯瞰整座交河故城的全貌。这一望之下,我惊呆了。在一片地势平坦的广袤绿洲上,有着一片裸露的黄土高地被两条河所围拢,分别叫做二道沟和三道沟的河流经过高地后分流,而后又合流成一条新河道,这片树叶状的黄土高台就是交河故城的天险般的存在。故城的黄土高台高于河床三十米,真是易守难攻。河道中生长着呈长条状的白杨树林,树叶深绿,迎风摆动,在河谷中发出了哗啦啦的声音,像是在向我们拍手致意。

你们看,这交河故城就像是昆仑的墨玉河包裹着一片黄金叶。汪老赞叹着,说出了他站在高处的奇妙观感。我觉得他的形容很恰切,交河以其黄金叶的形状将留在我们的脑海中。大家纷纷用相机和手机拍摄,赞叹着这利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建造城市的巧妙构思。

远看这座少说已经有两千年历史的故城,像是一枚发黄的树叶,其上斑斑点点的黄土夯成的建筑遗迹,在早晨的阳光下拖着长短不一的阴影,是交河城的生活、宗教和行政建筑的遗存。如果我们能够穿越时间的河流,在两千年的尺度中随意穿插,来到交河城的时空中,我们能看到什么样的场景、见识什么样的人和事呢?这是让我向往的。自张骞通达西域以来,一直到公元450年沮渠氏灭车师国,交河故城一直是车师前国的都城。自公元450年一直到640年唐灭高昌国,这里又是高昌国的副中心城市——原谅我用了一个时髦的比喻。那之后,交河又经历了唐西州、高昌回鹘等不同的历史时期。所幸的是无论历史风云怎么变幻,城头大王旗怎么起落,交河故城一直都在这里,能让一代代后人前来发思古之幽情。

俯瞰了交河故城的远景和全貌,我们下到故城入口处进入故城。我的背包里有墨镜、矿泉水瓶、袖珍指南针、望远镜等物品,文化局给我们配备了最好讲解员小彭,我们也可以随时散开来,自由地在故城探访。交河故城南北长约一千八百米,今天上午的时间,我们都要在故城内寻访,午饭后要去高昌故城。实际上,一天拜访两座古城遗址,也真够累的。

这一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空气舒爽,我估计到了中午,一定是十分酷热。好在我们都穿着防晒服,女士们也在脸上抹了防晒霜,我也抹了一些。汪老走路比较慢,一边走,他一边要给学生们讲交河故城的建筑形制、建筑样态和理念,以及发生在这座城市里的历史故事、出现的历史人物,讲得是口若悬河,听得是津津有味。学生簇拥着汪老,有些游客也跟着他们走,这让汪老讲得更加兴奋,气喘吁吁。

空气越来越热了,日头迅速向天空的正中间移动。我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就加快步伐,独自沿着小道向前走。身在交河故城中,那些建筑废墟显得高大和神秘,刚才在远处俯瞰时整座城池的微缩盆景的感觉,已经变成了我身边的一座神秘的迷宫。周围的颜色还是黄土色,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干燥的死亡光芒,令人有些不快。

我隐隐地觉得,我会在这座遗迹中巧遇点什么。是的,我有这个直觉,我还说不出来我会遇到什么。这种神秘的期待只有我自己知道,所以我必须独自向前。当然,我这样做无法亲耳聆听美术大家汪老的讲解课,那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汪老最近出了一本支持北京申遗工程的书《伟大的中轴线》,这本书从《周礼》开始,梳理了中国古代城市的中轴线,对北京的中轴线做了更为精到的研究分析。

我信步走着。交河故城黄金叶的形状是南北长、东西窄,最宽的地方目测也就三百米。交河故城内有一条轴线和三条主要的干道,三条干道是南门内大街、东大街和东横街,这些干道形成了交河故城的交通网络构架。从南往北走,有居民居住区、衙署区,故城本身也是高低错落,向北而行,地势逐渐升高,就进入一片宗教寺庙区,有一些大型寺庙的遗址台地,在最北面有一个中央大塔,这是交河大寺的佛塔遗存。这座佛塔现在几乎看不出原先的形貌了。时间无情地侵蚀着这些黄土建筑,这所城邑原来所有的木质构件和陶制构件,都已经看不到了。

此时阳光极其强烈,照得我眼睛疼。我戴上墨镜,墨镜又让眼前的景色失真,变得暗淡,仿佛进入到历史的某个时段里。我的手里有一张详细的地图,标明了眼前的废墟在过去都是什么建筑。我按图索骥,对照废墟一一查找那些建筑痕迹。从南门开始,逐渐看到生活区,民居房屋的残垣断壁诉说着在这大漠孤悬的城市里的生活的艰辛,高低错落的残垣下面似乎埋藏着某个家庭生存和毁灭的故事。我身在其中,感觉那些断壁都十分高大。我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配备袖珍罗盘指南针,那是因为在交河故城内很容易迷失方向。一不留神,就会找不到队伍,甚至找不到自己。现在我就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今天的游客很少,也看不到别人的身影。远处有蜃气在浮动,我眼前的这些遗迹似乎都开始摇摆晃动起来,就像是它们都有生命似的,在向我逼来。

我忽然担心这座故城会以时间的手捕捉我,把我吸食进历史的黑洞里。我慌忙前行,在一处高台出现了一座寺庙遗址。一些鸽子在台地上咕咕叫着,似乎想引导我去某个地方探寻。我必须把在我眼前出现的任何信息都当成是某种启示。我信步走着,空气越来越燥热,湿度也许是零。继续往前走,我在轴线的右手看到一大片衙署区的遗址。房屋的地基和面积显然要大一些,是衙门建筑遗迹。继续往北,就是东大寺和西大寺对应的两片遗址留存。再往北走,还有北寺区,以及西北角的一个佛寺的遗址。那里是一片凹陷下去的台地,在别处看不到,等于是站在一片土坡上,能看到在眼前展现的类似规划沙盘那样的遗址,这个沙盘有好几千平方米的面积。仔细观察,可以看出一座大型佛寺的寺院、佛堂、佛塔的位置,断壁残垣栉比林立,却都是破损的。显示了交河的确曾经是一个佛国大城。在城北处,还有一片开阔的地带,分布着一座数米高的佛塔残体,四柱形状,中心佛塔的周围四四方方,分布了四个区域的塔林,都只剩下了基座,也就是高半米左右的土墩子,据说这里的塔林是金刚界大曼陀罗的坛场。

交河故城的建筑理念很有趣,从南往北是从低往高处走,意思是人要从生门入,然后经历日常生活和居住场景,接着是官衙和社会管理建筑机构,再往北,就是寺庙建筑群,那是神灵建筑,主管人的精神生活和死后的安详世界。穿过东大寺遗址的右边,我看到东北角也有一片佛寺遗址。再往北,就是一片丧葬区,那里是生老病死者的最终归宿,这样看来,这座城市从生到死,经历了日常生活、社会生活、精神生活,最后到死亡的最终寂静,人的一生全过程都有了。

我走得气喘吁吁,筋疲力尽。眼看着太阳越来越高,还不见汪教授的身影。我见到了那个有些百无聊赖的导游小彭,因为今天遇到了汪老这样祖师爷级别的大导游,她毫无用武之地,有些兴味索然,就先出来在门口等着我们。我向她打了一个招呼,就向河道走去。

我很喜欢西北的白杨树。那些杨树形貌奇特,枝干挺拔傲岸,使劲往天空深处长,树叶宽阔。我从西便门出去,下到了河道里。

河道中流水潺潺,河水的水流不大。白杨树就像是守卫故城的士兵那样,整齐地排列成行,树叶在风中哗哗响着摆着手,像是在欢迎我的到来。沿着陡峭的台阶走下河道,我靠近交河故城的墙壁。那是天然的黄土堆积,被水流冲刷得十分坚硬。忽然,我听到了一种古怪的声音,就在我脑袋上方的黄土壁上,随着一阵风吹过来,那响声就大一点,我再找,声音又没有了。停了一会儿,一阵小风吹来,我又听见了。是的,是鸟叫,清脆、尖利,流畅,但声音不大,很神秘。只要是有风,就会有鸟叫。我就等着风来。一阵阵风刮过,很凉爽,现在我不在太阳下面,在树荫遮蔽里,在河道边上。我找啊找,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那是在一片凸出来的黄土洞壁上,几块泥色的石头中间有一块暗色的鸽子形状的东西,一动不动,正是这个东西发出了声音。我爬过去,使劲伸手去够。我抓到了,拿在手里,缩回身体,仔细观瞧。我手里的东西沉甸甸的,是个人造物,抹去泥色,竟然是一块铁铸物。啊,是一只铁鸟,像是鸽子,又像是大一点的麻雀。它的身体中间有个空洞,一阵风吹来,中空的身体形成了音腔,就发出了声音。

这是一件铸铁鸟,它会是哪个时期的呢?算不算是一件文物呢?我有点疑惑。某个声音在我的心里说:把它拿走,它是你的,是你发现了它。把它拿走!我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一个人。河道浓荫密布之下,只有流水哗哗响,树叶哗哗响,就像是给我打掩护。我就把这只铁鸟装进了我的背包里。

此刻我顿时有些心满意足。我来了,交河故城,我和你相遇了,奇异的是我在这里捡到了一只怪异的铁鸟,我听到它发出的风声所形成的鸣叫。也许这声音从汉代开始就在这里响着,也许这只铁鸟有很多奇异的故事。重要的是,它在我的手里了。我有点小兴奋,不不,简直算是大兴奋。但我这种兴奋不能说出去,也不能分享。我不是文物盗贼,它也可能是现代的东西。毕竟是一件铸铁鸟,看着模样简朴而笨拙,不知道是何时打造的,是谁给它赋形的,我想,今晚我要找机会单独问问汪老,他一定会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

我走出了河道,不小心差点掉进小河。我的鞋子湿了,沾了一些黄土泥巴。我走出来,来到会合的地方,那是停车场。中午的日头毒辣得能让石头都开花。我被晒晕了,赶紧向我们的中巴车跑去。中巴车上开着空调,导游小彭在里面。我赶紧上车,享受着空调的凉爽,然后我假寐了一阵子。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汪老带着他的学生,一大堆人才上了车,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浓重的黄土气息,我是能闻到的。大家都很兴奋,汪老的一位女博士生杨泓月说,她捡到一块带星云纹的铜镜残片,还拿出来让我们看。那是一块带着绿色铜锈的铜镜残片,是三角形的,边缘呈圆形的一小片,约是原铜镜的五分之一大小。

汪老鉴定这件残片为东汉时期的铜镜残片,并且说,今晚要在高昌和一个中科院的考古队会合,这片铜镜残片作为文物,要交给他们。

我们已经饥肠辘辘,车子把我们带到了吐鲁番市的一个拉面馆。很快,在维吾尔族烤肉师傅的吆喝声中,我们吃着拉面,吃着大串的红柳烤肉,喝着冰凉的乌苏啤酒,那种感觉简直爽呆了。我感觉杨泓月看我的目光有点怪异,她是不是猜到我发现了什么东西?

吃完了饭,我们回到夜光杯酒店午睡。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我眯了一觉,醒来感觉到外面的阳光依旧很酷烈。夏季的白昼很长,我们计划下午四点出发去高昌城。

我又把那只铁鸟拿出来,在手里掂量着,感觉它没有那么重了。我寻思着应该把它交给汪老,和杨泓月发现的那块铜镜残片一起,上交给即将会面的中科院的科技考古队。现在的考古已经不完全是挖坟了,而是借助各种生物、化学检测、物理和空间遥感技术的科技考古。正在这时,我房间里的电话响了,是汪老打来的,他说,你到我房间里来吧,我的学生们在搞剪纸竞赛,你也来看一看。

我就上楼到了他的房间里。这是个大套间,汪老坐在沙发上,四个年轻人围在边上,两男两女。汪老指着一把靠背椅,招呼我坐下,我就坐在杨泓月边上,她长得很俏丽,但似乎对谁都很冷淡,我听说她在南方一所大学教美术史,对剪纸很有研究。

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剪刀和纸,汪老的手里摸索着几张剪纸的纸样。你们看,这都是在高昌阿斯塔纳墓地发掘出土的高昌剪纸的纸样,很有代表性,也很美。这几张纸片是在高昌地底下埋藏了一千五百年以上的剪纸的复制品。你们看,这两枚,是菊花团花和金银花团花,直径25厘米。这一枚,就是著名的剪纸高昌对马,出土的时候是一张残片,只剩下三只对马。大家看,这是1959年在高昌阿斯塔纳墓地出土的剪纸原型复制品,约十厘米乘以十厘米大小。

写过《中国剪纸史》的汪老是中国剪纸研究的权威,他的拿手好戏,就是像变戏法那样,把最普通的纸变成各种漂亮的剪纸,比任何一位擅长剪纸的农村老妇都灵巧。

我忽然绷不住,问了一句外行话:为什么叫对马?这不是只有三匹马吗?

他们听我这么说,一下子哄笑了起来。杨泓月斜着看了我一眼。对马,就是成双入对的马。你看到的是出土时的剪纸残片,只有三匹,实际上,剪纸的原型剪出来,是八对马一共十六匹,所以叫做对马。

我尴尬地笑了,呵呵,原来是这个意思,成双入对的马。好呀,那你给我剪出来看看?我觉得她在藐视我。

汪老打圆场,对他的两个男学生说,杨泓月先不忙,你们两个男士一人先给我剪一个团花出来,让大家看看。汪老转脸对我说,他们俩呀,后来都在建筑学院学园林设计,虽然我教过他们美术史,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估计现在他们对剪纸也很手生了,要考考他们。

这两个戴眼镜的男士拿过夹在玻璃纸夹里的菊花团花和金银花团花的样张,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把剪子和红纸,就开始剪了。我们都仔细看着,这一刻是有趣的。剪纸这种民间艺术十分生动,瞬间就能无中生有,一张纸变成有形的活物。果然,这两位汪老的高足并不含糊,而是技艺超群。没多久,他们就把手里的剪纸剪好了,脸上的表情也是信心满满。剪纸展开来的时候,菊花团花剪得与高昌出土的原件丝毫不差。

汪老很高兴,说:现在看泓月的妙手剪高昌对马。剪纸高昌对马的复原是最难的。

现在看我的。杨泓月的头微微一扬,她的手里折着一张红纸,她把它折了又折,看不出是七折还是八折,接着,用量角器量计算纸的角度,瞪着美丽的大眼睛想了一会儿,拿着剪刀开始剪了。

我只见过出土的剪纸高昌对马残存的三匹马的复制品,真不知道杨泓月能剪出十六匹对马,会是个什么样子。这简直就像是变魔术。我们都在期待着,大家屏息凝神,注视着杨泓月那灵巧的、白皙的手。杨泓月的肤色也很白,下巴尖尖,似乎人在冷艳中带着刻薄和骄傲。她的鼻尖沁出了一点汗,估计高昌对马很难剪,面对这个高傲的女子,气场比较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女学者,我暗自希望她这次剪纸失败,剪出来的非驴非马,那就要哄堂大笑了。

汪老为了缓和气氛,转移视线,说:《对马》残片出土时是放在一具男尸的胸口的。在古代高昌,马是一种吉祥动物,也是在作战、劳动、交通和日常生活中都离不开的动物。人人都喜欢马,所以高昌人随葬品中就会有剪纸《对马》。1959年出土了《对马》的三匹马的残片后,我们这些研究剪纸的人鼓捣了好久,这个过程并不顺利。对称是剪纸艺术的一个特点。对称是中国民间艺术图案和纹样的一个美学原则,对称之美无与伦比。大家看看,我们身边到处都是对称的美,是不是?当时出土的剪纸残片是三匹马,马都是成双入对,所以叫《对马》。可这《对马》是八匹马,是十二匹马,还是十六匹马?甚至也许是二十四匹?根据残片,我们捉摸了好久,最终剪出了十六匹马的《对马》。

汪老讲解着,我看到杨泓月那双灵巧的手翻动着,就像是暴风雨中的蝴蝶,这个看上去大约三十岁的女人,心性比较好胜,估计感情上遭受过挫折。没有多久,她剪完了,把折着的红纸交给了汪老,表情显得很轻松。

我递给她一张面巾纸,你鼻子上冒汗了。她横了我一眼,略显尴尬,我剪好了,你信不信?

我说:不信。肯定剪成对猴了。

汪老一听,笑了:哎,你说对了,在1960年,对高昌阿斯塔纳古墓的发掘,还出土了一片《对猴》的残片,有四只猴子,两两面对面相对。

大家笑了起来,汪老把杨泓月的剪纸拿在手里,然后慢慢地一折一折地打开。这个过程就像是魔术揭秘的过程。最后,剪纸对马展开,我们都惊呆了。在我们面前呈现的是一个大圆形内八边,每边两匹马,一共十六匹马,两两相对,中间的图案像是车轮,中心是车轮的辐辏般的圆圈,总的直径和刚才那菊花团花和金银花团花差不多,非常漂亮!

嗯,这就是高昌剪纸《对马》。历经一千五百多年,出土残片在我们的手里重新复原。汪老满意地笑了,他把《对马》递给了杨泓月。

杨泓月接过来,忽然递给我:送给你了。

我有点错愕和讶异,但我还是收下了。我觉得这件对马剪纸十分漂亮,我很意外她送给了我。我把它折好,放在一件玻璃纸夹里,看了她一眼表示感谢,她的脸色还是冷冰冰的。

这时,有人敲门,汪老的学生李建打开门。是负责接待我们下午去高昌故城的一个男士。好极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前往高昌故城。

中巴车在烈日炎炎之下走了半个小时就抵达了高昌故城。下午四点多的光景,太阳依旧十分毒辣,好在忽然从北部天山那边涌来一团团的白云,可真是长天过大云,云彩覆盖的大地立即清爽一点了。远看那北山是一抹远山,全是火焰的颜色,只不过是烧灼过的那种暗红,带着一层层令人抓狂的褶皱,也令人焦躁不安。我们的手里都拿着个矿泉水瓶,在新疆,走在大太阳地里,夏天里很容易脱水。

下车的时候,我递给杨泓月一支润唇膏,说:这是新的,没用过的。谢谢你的《对马》。她接过来淡然一笑,你一个男士,准备得还挺齐全的。然后不搭理我,向前走去了。

李建凑过来对我说,这杨泓月傲气吧?她离婚刚半年多,现在正是空窗期呢,我看她好像很在意你,要不然她不会送你《对马》,对马对马,成双入对的马。我感觉你就是那匹黑马、骏马、白马王子和种马。看你的了。

是空窗期啊,这样的女子得远离。我说。我有点心虚,眯着眼睛,看着穿着火红色上衣和白裤子的杨泓月的背影远去。她走路的步姿显得妖娆而妩媚,像是飘摇的大丽花。我们都在大太阳底下走着,另外一位女士给汪老打着伞。在高昌故城遗址入口,文化局的人给我们准备了一辆电瓶车。这下好了,我们不用徒步走在死寂而令人忧伤的废墟里了。我们上了电瓶车,电瓶车在高昌故城的红砖路上走起来。陪同我们的人就知道经常陪着各种人参访高昌城,他都背熟了:高昌故城的内城遗址,现存周长三点六公里,是长方形的形状。有七座城门,分别是青城门、建阳门、金章门、金福门等,史书上记载得很清楚。外城周长五千多米,是方形的,考古学家认为是高昌回鹘时期所建,如今都还能看到断壁残垣。在内城和外城之间,还有瓮城、子城的遗迹……

我看着眼前的残垣断壁在阳光的照射下拉长着影子,蜃气浮动中,似乎有什么被压抑的妖孽隐藏在这座古城里,正在艰难呼吸着,哈出了气息,让我们看到的实景变形。整座故城就我们这几个人在寂寞地转圈,停下来看看,又接着走,不断在废墟里穿梭。汪老和杨泓月他们拍照,写生,测量,远眺或者蹲下来,仔细观察着,放大废墟里不易被察觉的细节。比如汪老就发现了一件木质构件的残片。这是非常少见的,说明汪老独到的眼光。

高昌曾经是一座非常繁华的城市。在高昌故城的中心,有双塔遗存,他们说那是可汗堡,曾是高昌回鹘汉国王室所在。高昌故城保存比较成形的区域,是一处长方形的寺庙遗址群落。中心位置有一座几层楼高的台藏式塔座,非常宏伟。和交河故城比较起来,高昌故城更有王城的气概,这里地势开阔,大气磅礴,在高天之下,大山之中,建成这么一座城,它睥睨着一切企图占领这里的过客。确实,从西汉在此设立戊己校尉治所,和屯兵屯田的高昌壁至今,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两千多年的岁月侵蚀,使得这座古城遗址千疮百孔,但仍旧可以想见当年的繁华盛景,那些来来往往的在时间长河里浮现的无数人的面孔。他们有的在史书上出现了,有的就是默默无闻的人,就是在这里经过。

我们在高昌城内转了接近三个小时,眼看着太阳掉到山的那边了,大朵云彩覆盖在我们头顶,刚才还暑热无比的空气顿时消散,开始变得清凉。

我们向大门而去。我看到远处有一些车辆开过来。那是一个房车队。

我们和他们会合了。原来,他们就是中科院考古队的考古人员,准备在这里进行为期一周的考古发掘。领头的是周队长,和汪老是老相识。汪老也兴致勃勃地决定,我们今晚要在高昌城外的一处露营地搭建帐篷,和考古队员们一起把酒言欢,晚上我们要住在帐篷里。

夜宿野外荒原上,这使我很兴奋。我想,到了晚上,我就能看到汉唐时的人看到的高昌的月亮了。因没有了城市的灯光污染,在这里能看到真实的月亮和星星。虽然相隔千年,我仍旧能够与一轮明月共情。我的包里装着那只铁鸟和杨泓月送给我的剪纸《对马》,我的直觉告诉我,今晚要发生一件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我不知道,我的心却开始怦怦跳了。

由于有当地人的照应,我们和考古队一起,在距离高昌故城不远处的一个宿营地搭起了帐篷。晚上,我们举行篝火晚会,吃烧烤、喝啤酒,唱歌跳舞。大家虽然并不熟悉,可很快就拉近了距离。我喝了不少酒,心里却一直惦记着我的那只铁鸟,我想要把它拿给汪老看一看,鉴定一下年代,如果是古物,就交给考古队。但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篝火掩映中,醉了的李建抓住我的手,说:我看出来了,杨泓月喜欢你,要不然她怎么可能给你送《对马》?你要扑她,她太骄傲了,看不起我们,你能拿下她的。

我也喝得有点多,舌头也有点大,我说,扑谁?我谁都不想扑,我要躺平。白马王子是你,我不是马,问题是,我的鸟,铁鸟——

李建笑了起来,你的鸟,你的鸟是铁鸟?哈哈哈,那很硬啊杨泓月能受得了不?

我不理会他了。我醉了,歪着脑袋靠着帐篷边的折叠椅。此时,我仰头看到了一轮弯月,明亮地出现在干净的天空中。我不知道拿那只会鸣叫的铁鸟怎么办,不然,我就把它献给杨泓月算了。想到了这里,我就找杨泓月,可是我找不到她。我问小苏,她是另外一个汪老的女学生,她说,杨泓月已经到房车里休息了。考古队安排今晚女士住房车,你们几个男的住帐篷。我点了点头,就去我住的帐篷里,找我的背包。我找到我的包,因为喝得太多,头重脚轻,躺在毯子上,趴在那里一下子就睡着了。

半夜,我忽然被某种动静惊醒。是的,是我的背包在蠕动,黑暗中我摸索着打开背包,发现那只铁鸟竟然在动,还在微微发亮,就像是一个活物,摸着有点温度了。我感到很惊奇,我的手还抓到了剪纸《对马》的玻璃纸夹,我看到,杨泓月剪出来的《对马》也在变化,发出了红光,帐篷里的几个男人都在熟睡中。

就像是在响应某种召唤,我看着正在复活的铁鸟,这简直太神奇了。我很惊骇,一手抓着《对马》剪纸夹,一手握着铁鸟,走出了帐篷。星光之下,新月在天空中放射着洁白而清凉的光辉。我张开左手,那只铁鸟真的变成一只活鸟了,它缓慢地腾空飞起来,飞离我的手心,向着高昌故城的方向飞,仿佛那里是它的故土家乡。它中空的身体因空气穿过而鸣响。此时鸟在飞,在鸣叫着,似乎在召唤什么。我担心它飞跑了,就跟在它后面踉跄着,跑了几十步。在此时,我右手抓着的剪纸《对马》的玻璃纸夹掉落了,里面的剪纸《对马》飘飞出来,也飞在了半空中,翻转着展开来。

在月光的朦胧中,在飞鸟的鸣叫声里,我眼看着剪纸《对马》翻转着落地,打着旋儿,然后,一匹匹骏马就开始出现在我周围。

啊,在剪纸《对马》中生成了十六匹真的骏马。我彻底惊呆了,我站在那里,眼看着那只铁鸟,不,现在是真的鸟,在空中盘旋飞舞,而十六匹骏马哕哕叫着,打着响鼻,喷着粗气,甩动着长长的马尾巴围绕着我旋转。月光之下,我看到十六匹骏马中,有白马、黑马、花斑马、青鬃马、枣红马,各种颜色的马在夜晚显得更加清晰而神秘。它们围着我转着,好像我是它们的主人。

有一匹白马的头上下摆动,站在我身边尥蹶子,表达要我骑上去的愿望。我翻身上马,一下子就骑在白马上。然后白马跑了起来。那只铁鸟在空中飞,鸣叫着,白马奔腾,带我来到一辆房车的跟前。房车的门开了,一束亮光流泻出来。在光束中,杨泓月出现了,她看到眼前的情景并不惊讶,像是早就准备好了,她翻身骑上一匹枣红马。我的白马和她的枣红马并驾齐驱,我看着她,她看着我,都在微笑。那只鸟在前面飞翔,我们的马在后面奔跑,跑向东边高昌故城的方向,天边显出鱼肚白色,我们的马朝向高昌奋力奔跑……

醒醒吧,你醒醒啊,咱们要出发了!我听到有人在我的耳边大声喊。是李建的粗嗓门。我醒了,我确定我躺在帐篷里。我刚才在做梦。我眨巴着眼睛,回味着梦见杨泓月和我骑马的情景,还有剪纸《对马》变成十六匹真的马,而铁鸟也变成了真鸟的场景。

我坐起来,我是和衣而卧的。昨晚我喝多了。我急忙把背包抓在手里,去摸那只铁鸟,让我诧异的是,它不见了。我又找剪纸《对马》的玻璃纸夹,也不见了。此时此刻,我的表情一定是世界上最崩溃的,也是最复杂的。

我走出帐篷,但见天光大亮,清凉的风从高昌故城那边刮过来,眼前是亘古蛮荒的世界。远山、远天和远地都还是那个模样,可我的铁鸟不见了。它真实存在过。它果真存在过吗?我诧异了。在我眼前的沙地和黄土地上,我发现有很多杂沓的马蹄印,证明有真的马在这里奔走过。那么,如此说来,我昨晚做的不是梦,是真实发生的。

李建走过来,看着我呆若木鸡,不明就里,说:你这个傻瓜,昨晚的机会你丧失了。我告诉你一个消息,杨泓月一早就去吐鲁番机场赶飞机,她有急事,要回到南方去。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失去了逮住她的机会。她对你很有点意思呢。

我现在确信昨晚的梦不是梦,是真实发生了的。我喃喃地说:我昨晚就看见她了,她骑着马走了。她给我的剪纸《对马》,变成了真马,都跑远了。

李建笑了:你这个傻瓜,真是一只傻鸟。你的铁鸟呢?拿出来,让我看看?

我喃喃地说:它变成了一只活鸟,昨晚也飞走了。

李建哈哈笑着,好吧,你的铁鸟也飞走了。走吧,赶紧收拾东西,今天,我们要穿越北山,走一条千年古道前往吉木萨尔去寻访北庭故城,那里兴许有更大的惊喜在等待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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