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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 桥

2022-11-25雷平阳

江南 2022年5期
关键词:铁桥虚构月亮

□ 雷平阳

多数日子,我都在无精打采中度过。

电话中,一个想要与我“单独谈谈”的人,把市区几十公里外的一座铁桥,指定为我们见面的地方。并反复强调——不准报警,也不能带人同去,否则他将“又一次”选择逃亡。

那一天下午,我顿时来了精神。

准备与我单独谈谈,也准备继续逃亡。这说明只要我按照他说的去做,逃亡就可能终止——单独谈谈有着催生否决逃亡理由的可能性。这个人目前肯定还处于逃亡状态,但对逃亡起了疑心,不想再一意孤行。能让他止住逃亡的步伐,我有一种预感:我暗淡无光的生活中也许会发生一件大事,极有可能是一次诓骗或者绑架。但我还是决定按他指定的时间去一趟电话中所说的铁桥。

父亲是小火车站站长的阿根廷诗人罗伯托·胡亚罗斯写过一首名为《万物都始于别处》(董继平翻译)的作品:

万物都始于别处。

无关紧要的是某些事物

依然留在这里

甚至结束在这里

虚无从这里开始。

因此严格地说

这词语、这沉默、这桌子

花瓶、你的脚步从不在这里。

万物总是在别处:

它在那里开始。

上午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我还苦笑了一下,这样的诗歌经验其实就是我的生活经验。当我迷上独处但又无法将书房改造成养老院或精神之旅的小火车站,或新观念顽强生成的孵化车间,我就开始感到“至关紧要”的万物不在“这里”而是全部汇集到了别的什么地方。一次次看着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诗篇《坛子轶事》发呆,我书橱顶上摆着的那个同样的坛子,却没有神力唤醒它——让散乱的荒野以它为中心,向它涌来,俯伏四周。而且,我还发现:当你选择了独处,你事实上就是为万物遗弃你提供了理由或说借口。中国古代的隐逸诗家在脱了城垒之困后,去到山中,总有妙法又从山水中脱困,人和诗篇都能自己站起身来成为绝境之上的宝塔。因为他们,他们屁股底下的石头长出了青苔,窗外松树底下酣睡的老虎心肠变软。而我不仅不能在独处中自起峰丘,还一身长出青苔,内心之虎也不能像心肠变善之前的松下之虎那样嘶啸、逐豹、撕马。

所以,摁断神秘电话后,我把“铁桥之邀”当成了脱困的一个机会,甚至觉得这件事里也许存在着拯救与被拯救的双向福利,眼前的幻景中——手握平衡杆行走在钢丝上的人,身前身后挺立着深渊中的两面绝壁。

以前有十二个人爬进过月亮:尼尔·奥尔登·阿姆斯特朗,巴兹·奥尔德林,小查尔斯·皮特·康拉德,艾伦·拉文·宾(比恩),艾伦·谢泼德,艾德加·迪恩·米切尔,大卫·兰多夫·斯科特,詹姆斯·本森·艾尔文,约翰·沃茨·杨,小查尔斯·莫斯·杜克,尤金·安德鲁·塞尔南和哈里森·哈甘·杰克·施密特。登月史是从1969年开始又在1972年终止的,其间,NASA搭乘阿波罗13号宇宙飞船前往月亮的两位匿名者未能爬进月亮,因为发射火箭上的一个储槽爆炸将他们弹出了飞船。爬进月亮的人中,小查尔斯·皮特·康拉德在月亮里跳了一次舞蹈;艾伦·谢泼德在月亮中打飞了两个高尔夫球;艾德加·迪恩·米切尔自称在月亮内遇到了外星人;詹姆斯·本森·艾尔文说在月亮里他“感受到了上帝的力量”,回地球后很快就辞职,组织了一个宗教组织——宣称:“耶稣在地球上行走比人类在月球上行走更重要”——终身祈盼耶稣的归来。第四个爬进月球的艾伦·拉文·宾从月亮里带回了不少尘土,掺入油画颜料,去世之前一直在创作有关月亮的油画,灰色的月亮在其作品中有了不同的色彩。他曾说过:“自从登月之后,我再也没有抱怨过天气,也没有抱怨过堵车……我回家就去商场,看着人来人往,心里想:天啊,能生活在这里太幸运了。”

赴约的前夜,翻阅以前收集的登月史资料,心里回旋着“从月亮归来,从月亮归来……”这句古怪之语,一点儿睡意也没有。找了个铁盆,来到阳台上,把一撂登月史资料扔进去、点燃,火焰将一盆盆栽金竹的叶片烤卷了不少。抬头望见了月亮,它清凉的白光并无什么异常,不像是人造巨人眼眶内散发出来的电光。它们把能照白的地方尽量照白,照不到的地方也就任其静静地存在于黑暗中——任何光都有其局限性和大面积的盲区,比如我们称作“内部”和“下面”的场所就很少有公共之光抵达,人的心脏也正是因此而永存于黑暗。几只野猫出现在小区林荫间的路上,夜深人静,有着足够的安全感,它们边叫边大摇大摆地走着,在它们此刻的神态中我能看出老虎的样子,但又不忍心把它们与老虎相提并论:即便它们心藏老虎,可它们对人根本形成不了丝毫威胁,反而被人当宠物豢养并随时抛弃。它们快行进到我家阳台下的路段时,我看见黑的、白的、灰的猫体上都有着月光的粉尘——应该与艾伦·拉文·宾掺入颜料画画的那种尘土差不多。但当楼上一对年轻夫妇半夜刺耳的叫骂声响起来,它们马上化整为零,分头疾窜,从月光中逃掉,不知所往。而我也遽然觉得这么多人爬进去过的月亮已经不是旧时代的月亮,远不如旧时代的月亮那么清迈、圣洁——月亮不再是避难所,寓言中的白玉盘上镶嵌着十二张真实的人脸。

对河流上的铁桥我没什么兴趣,在流水与风的槽道之顶横卧那么一个人工的钢铁巨兽,所谓彼岸其实就变成了巨兽脊梁上的荒诞现实,所以我一直怀念需要摆渡和有摆渡人的时代。但在荒野草丛中凭空架起的这么一座铁桥令我着迷:我想象不出投资人和设计者的真实用意,可我还是觉得当铁桥存在于不该有桥的地点,它可能会是一则预言中提前备下的某种通道。铁桥的两个端头,立着两棵破破烂烂的巨型桉树,而且认真一看,这两棵巨桉在移植到此之前显然早就枯死,那些钢索勒出的痕口和刀斧剁出的枝条断头上,木屑和肌理全是腐烂的,没有一点儿生机。在桉树底下,还分别堆放了两副完整的马骨架,就像是四匹马在奔跑中抖掉了身上所有的皮毛和肉,到此就突然停了下来。见此场景,我倒吸一口凉气,却又觉得这也许是建造者有意布置下来的两个物化向度:第一,死树、马骨和铁桥单纯就是一个类似于装置艺术中的美学综合体;第二,如果真的存在一则神秘的预言,等到预言变实的那一天,枯树和马骨必然会复活,因为荒野中隐藏着唤醒它们的咒语。但不管怎么诠释,缺少黏着性和革命标的的这几种物件出现在这儿,虽然无伤大体却实在显得奇崛,带着不切实际的沉缅和忧伤,虚构产生的力量既莽撞又虚无。

约我的人没有按时现身。靠着铁桥栏杆抽烟,吹着草尖上涌过来的风,望着遍布着一个个土丘的荒野,我不禁想到了年轻时代写过的一个虚构故事——几个死去已久的雕塑家化成幽灵重新回到人世,前往某个歌戏院寻找世上最美的女郎作为他们最后一次雕塑女神的模特。而这个歌戏院最美的那个女演员,又一心想与雕刻过女神但已经死掉的雕塑家结为夫妻,在雕塑家们的幽灵抵达歌戏院之前,穿着婚纱去到了墓地——他们奇迹般地没有在同一条路上相遇——每一块石碑上的名字都令她心醉,艰难的选择最终让她在墓园中孤独地度过了一生。同样,为了等待最美的女郎归来,几个雕塑家的幽灵在歌戏院的剧场里观看了几十年的各种歌剧,失望地返回墓园时才看见世上最靠近女神之美的人已经变成了一堆白骨。于是,他们发誓要为人世雕刻更多的女神,而且都按那白骨的形状和尺寸进行雕塑,结果所有的作品,每一件都是至美无比的骨头而非女神。

“您好!”声音是从铁桥下传上来的。我以为是自己的灵魂被吓掉到桥下又反过来向自己问好,但我还是回应了一声:“你好!”接着桥下响起了吉他弹奏的乐曲,我以前模仿鲍勃·迪伦《答案在风中飘荡》所作的一首歌词,由嘶哑的嗓音平稳地唱出:“……我要从月亮上搬运多少石头,才能在人世修筑宫殿,而这宫殿里早已不需要皇帝……我要在大海上掀起多大的风暴,江水才能重返雪山源头,而混入了血液的江水不能结成冰……”一边梦想,一边哭泣,一边提问,写这歌词的时代是个三角形的时代,不会再重现了。乐曲与歌声停止,铁桥下伸出一只举着红棉牌木吉他的手,哐啷一声把吉他放在桥面,手顺势握住桥沿,又伸出的一只手也握住桥沿。它们的皮肤一紧,青筋毕露,一个头发花白、脸色黝黑的中年男人腰部已经抵在桥沿上,身体再往上一提,整个人就搁在了铁桥上面。

他并不善于用声音和词语讲述,像阿伦特《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中接受审判的艾希曼一样,“表达力的匮乏恰恰与思考力的缺失密不可分。”而且,“艾希曼既不是伊阿古也不是麦克白,更远远不具备查理三世那种成为恶棍的决心。除了不遗余力地追求升迁发迹(作者注:艾希曼因此而成为屠杀580万犹太人最大的‘纳粹刽子手’,整个欧洲的犹太人被运送、收容,最终被集体屠杀,他的工作是负责监督有效的屠杀机制),他根本就没有别的动机;就连这种不遗余力本身也没什么罪,他肯定不会杀害他的上司而取代其位置。”我面前的这个人也是如此,艾希曼杀人是因为接受指令、谋求升迁,而他并非杀人链条上重要的一环,只是因为恐惧和保命而不遗余力地逃亡,从来也不思考逃亡意味着什么。令人惊诧无比的是,他同样和艾希曼一样“中等身材,体型较瘦,四五十岁的样子,前脑门半秃,牙齿不太好,脖子干瘦”。整个讲述过程中,也一直朝荒野的方向探着脖子,从未面向我,凌乱的风不时将其灰白的头发吹到半秃的脑门上又吹开,他从不用手去掠拨。话音干涩,词语不连贯,吞吞吐吐,仿佛不太明白某些词语准确的语义并在尽力地寻找,偶尔还会用孟高棉语系中某个支系的语词来替代汉语中的某个词。

1992年6月的一天,大学毕业前夕的狂欢:他与几个写诗和玩摇滚的同学,头上扎块红布,穿过黄昏一个个无比喧闹的街区,一遍遍地唱着《一块红布》和《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步行前往拓东体育场参加崔健的昆明演唱会。世界是他们的,世界又不是他们的,世界就在眼前,世界又在“远方”,他们得对着世界撕心裂肺地提问,无所顾忌地用拳头锤打、用脚使劲地猛踢世界的高墙。他们发疯,大喊大叫,身体里的魔鬼和天使平衡不了他们狂躁的心脏,无论是在街头或在体育场战栗着跳跃的人群中间,对着陌生的女孩,他们也会弓着腰,血红的目光死死盯着对方,面孔变形,跺着脚,捏着拳头,气势汹汹地吼叫:“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意外的是,他们已经走到了护国广场,拓东体育场已经近在眼前,他们正对着流过那儿的盘龙江高喊:“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五,六,七啊……”身边走过几个满身油彩的青年,说栗宪庭正在云南艺术学院旁边麻园村里一个行为艺术家的家中喝酒聊天。看了看腕上的电子表,距离崔健演唱会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哦,栗宪庭,他的又一个偶像,他立马掏出身上所有的纸币,不够,又从同学那儿借了几十块钱,打车直奔麻园,买了两瓶二锅头提着,去敲行为艺术家的门。朱发东、何云昌、唐家正、李志旺和苍松等一大堆人正围着栗宪庭高谈阔论。他没说什么,把一瓶酒咚的一声顿在栗宪庭面前的桌沿上,自己扭开一瓶,说声敬了,仰起脖子咕咕咕开喝,一口就是大半瓶。转身欲走,问唐家正:“你的自行车呢?”唐家正正在讲述“打捞盘龙江垃圾”的项目计划,有红色胎记的脸常常因为激动而红得像一块红布。

骑着唐家正那辆“只有铃铛不响其他部件全部在响”的自行车,他出了麻园,朝着拓东体育场一路飞奔。骑到博物馆前两条路交叉口,猛然看见红灯,他一捏刹车,发现自行车根本没有刹车,就用皮鞋死劲地去阻止飞转的车轮,自行车一个侧滑,他左肩着地,和自行车一起滑出了几丈远,一辆北京吉普急刹之声无比刺耳,刚好停在他还贴在街面的脑袋旁边,司机和坐车的人都伸出头来,气急败坏地对着他大骂。他没解释,扶起自行车,跨上车,接着飞奔,到达拓东体育场,停车棚里把车停了,找到入场口急得同样气急败坏对着他大骂的同学,在崔健开唱前五分钟找到了他们的座席。一个对绘画一窍不通的同学还在骂:“什么狗屁栗宪庭,他是你爹吗?”他装聋作哑,心想难道崔健也是你爹?他们像几个没爹的孤儿——整个体育场又是尖叫又是挥舞着各种物件蹦蹦乱跳的人那时候都像是没爹没妈的孤儿——正等着崔健劈头盖脸地对着自己咆哮。而且大家也清楚,崔建也是个舞台上的孤儿,除了手上能抓住一把吉他、一个小号和一个麦克风,他什么也抓不住,他向着大家咆哮,大家也像一群铁打的鹦鹉,学着他的声音和样子,发出金属撞击之声,集体性地向他排山倒海地咆哮。大家不明白的,他也不明白,他不明白的,大家也不明白。他撒野,大家也满地打滚;他在质问在试图说出自己的名分,大家癫狂地跟着;他解构、诠释、愤怒,听懂的没听懂的甚至连歌词也听不清的人们,全拼了命似的跟着声音大汗淋漓地上蹿下跳——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那时候就得有个人把歌唱成这个样子;就得有个人把尖锐的词语塞满口腔含糊不清地朝着你脸上吐唾沫;就得有个人像怒目金刚似的站在你摸黑回家的小巷中吓你一跳,让你转身朝着世界跑去;就得有一个声音替你喊魂,用手粗鲁地抓住你的头发,把你从深渊中提上来,扔在地上。

演唱会结束后,他和同学们坐在看台上,等所有的人散去后再走,绝望而虚脱。表面上大家都跟着崔健在电闪雷鸣中登上了浮图之顶,得救了,可声音一停,世界鸦雀无声,万物即使隐身于暗中但也显露出它们并不向谁妥协的棱角,他们这才发现自己刚刚无非是怀抱着一棵仙人掌跟着声音向前冲刺,终点到了,手心里全是自己的血——犹如飓风掠过,满地全是折断和吹歪的植物,瓦砾和衣衫。所以,作为被吹歪的“植物”,他和几位同学出了体育场,又来到了烧烤摊旁东倒西歪地坐下,等着酒精把自己扶正。特朗斯特罗姆把飓风称为“天震”,是一群透明的巨人运动员在有岩浆的平原上奔跑,人在其中,犹如“一只拖着货船的蝴蝶”。此时,他去了一趟厕所,才发现自己的左臂已经无力帮助右手把脱下的裤子拉回腰部,来时路上重重的一跌,也许伤到了肩胛内的某一块骨头。之前在栗宪庭面前牛叉哄哄地喝下的那大半瓶酒也开始发力,头脑发蒙,双脚也有点发飘,但他还是又回到同学们中间,一人两瓶“小二”,吆三喝五地喝了起来。一瓶没完,就有人开始扯着嗓子唱起刚才的歌,被飓风吹歪的植物拉直了茎秆,大伙也就跟着唱,结果惹怒了另一桌的几个年轻男女,甚至有个男子冲到他们桌边,指着声音最大的他一阵乱骂,谁也没有想到,他突然抓起一只木凳,站起身来,重重地就将木凳砸在了那个人的头上,那人脑袋开了花,眼睛也有血泡冒了出来。

东风东路人行道上的两排高大的银桦,几年后被全部砍尽,唐家正提着红油漆去把一个个树桩涂成血红,受到人们的干涉、阻止,可在当时它们像这条喧闹之街通向天空的一条条笔直小径。庄严、肃穆、伟大,仿佛随时会有天空里的人从上面走下来,向人们传递消息。

诗人陈衍强高高举起一瓶啤酒,哗啦啦倒在头上,在深夜北京路与东风东路的十字交叉点,空酒瓶当麦克风,左手捂着心脏,时而猛烈下蹲,时而猛烈站起,双脚狠狠地腾空而起又重重地落在街面,忘我地唱着《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声音犹如红彤彤飞溅的铁水。街上无人无车,旁边的邮电大楼、工人文化宫、震庄宾馆和检阅台,在昏暗的街灯照耀下,像几座飘荡的山丘。我斜靠在邮电大楼边的银桦树上,抽着烟,像是在看一个疯狂道士在这个城市的心脏上做法事。

也就是说,那一场演唱会我们也去了现场,同样意犹未尽,类似于猫鬼附体的人在身体上寻找脱身的咒语,而高声吼出的咒语又总是让猫鬼更猖獗,反复将我们的灵魂啮噬出一个个破洞。可在这个逃亡者的心目中,我没有他所希望的那么苍老、矍铄、出尘,眩惑困顿的样子夹杂着神经质的敏感和戏剧化的孤傲,他觉得我不是天生的梦想家,而是一个屡遭痛击的某种世界观的布道者或布道者丧失了信心的门徒。特别是当我背诵箴言一样打断他的话,对他说:“你应该止步于死亡,因为已经没有任何事情与你有关!”说话的时候,我还用手指指了指枯树和马骨。他仓皇地望了我一眼,又伸直脖子望着荒野,冷得像一条盘为肉塔的大蟒,话题出现了转向虚构的风险,有几分钟时间他数次喉结滚动,咽唾沫或吐纳,一句话不说,但他终于还是平静下来,恢复了之前的语调,只是话语中出现了更多的孟高棉语系中的词语。

四周的芭蕉林和竹林

虫声唧唧,几束阳光从不同的窗口

照射进庙子。那儿的寂静

明亮而清洁,即便有微风

从前门去往后门,地上一尘不染

吹不起一丝灰烬。我愿

我是那菩萨座下诵经的少年

我愿我这卷经书诵完后

菩萨许我,穿着绛红色的袈裟

去澜沧江,看一会儿沐浴的少女

菩萨啊,少女啊,一个

在我静默的庙中

一个在我流动的江水上

有更多的人继续涌向烧烤摊,将人拍翻在地,他右手抱着剧痛的左手,昏昏沉沉,趁乱逃离了现场。把身上的钱一分不剩地掏给三轮车夫,让那车夫把他拉到了通往云南南方的一条公路边。酒劲全上来了,呕吐一阵,他在两棵桉树间的土坑里熟睡过去。等他疼醒过来,天已大亮,阳光照耀着柏油路和路两边的一行一行在清风中动荡的稻田,它们像极了加拿大诗人洛尔纳·克罗齐《虎天使》中所写的“大虎皮肤下的肌肉”。他大吃一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样的地方,忍痛用黑褐色的桉树叶搓掉外衣上的秽物,将其费力地脱下来,把左手绑了吊在脖子上。想起昨晚的事,脑袋有点木,可额头上渗出了冷汗——想象中正有一场全城大搜捕,所有的街边、路口站着警察,他的照片复印件已经贴满了这个城市的橱窗和电线杆。但他也还真没有多想,用牙齿艰难地解下右腕上的电子手表,人从土坑里站起来,右手举着手表对着一辆辆向南轰轰隆隆奔跑的大卡车使劲地摇摆。一辆车停下来,司机光着的脖子,手臂上纹着纹身,头伸出来问他:“你要去哪点?”他右手抱着左手,反问司机:“您要去哪儿啊?”司机一愣,浅笑一下回答:“西双版纳橄榄坝。”他赶紧说自己正好要去橄榄坝,把电子表递给司机说是当路费,司机没收,一摆头,让他上车。

“放牧澜沧江,醉死橄榄坝。”同学的诗句曾经让他热血沸腾。在担心于某个路口被警察拦下之余,想象中的西双版纳慌慌张张地来到他的脑海:大象,雨林,孟加拉虎,澜沧江,袅娜多姿的傣族少女,托钵僧,竹箭,孔雀,无边无际的白雾……司机是基诺山曼控人,并不会讲更多的汉话,在几天几夜的旅程上几乎没跟他说点什么,只会在路边旅店投宿和吃饭时喊他一声,并且没让他出过一分钱。他一次次感谢,司机只会指指他,又用指他的手拍打同样纹了纹身的胸脯说:“你,我,兄弟!”车过元江县,见他因左手疼痛而满头汗水时,司机还把他拉到一个卫生院,让医生看了看,说骨头没问题,开了些止痛药和消炎药,把用外衣做的吊带换成了绷带。而一路上也没有碰上警察设卡检查,在需要人们出示边境通行证或单位出差证明之类的地点,司机也会提前把车停到路边,让他坐到车厢内的蚊帐、农药、肥皂等日用商品中间,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直到车至橄榄坝供销社仓库前的空地上,司机才把他拉到一棵大青树下,让他等一等,接着从卸货职工那儿借了辆自行车往街上骑行而去。半个小时左右,回来时,后车架上坐着一个老挝过来的年轻和尚。两个人之前已经有过交流,所以,司机只是把他推到和尚面前,让他跟和尚走,当一段时间和尚,养好伤再去老挝。因为“你不像坏人,兄弟,你不像,与你情况相同的人,以前我见过”!说完,还在他手里塞了三十块钱。逃亡一词,这个曼控山的司机不知道如何用汉语表达。随后,卡车上的货也卸完了,司机稍作犹豫,又将他们叫上车,离开橄榄坝,朝着老挝方向又开了几个小时,把他们放在了一座缅寺门前。

缅寺很小,也破,在一条无名江边上。以前的佛爷还俗,小和尚们散了,菩提叶落了一地,老挝过来的托钵僧曾将它当成落脚点。这个僧人让他换了身袈裟,没有交代任何清规戒律,更没有让他铁笔抄经和诵经——寺中也没有译成汉语的经书。每天和尚按其日课修行或外出化缘,他哪儿也不敢去,开始的几天或在寺外的环形走廊上观看壁画上的佛经故事,或去江边看江水流淌以及两岸奇异的百花、巨木和藏在榉木林后面的房子,几天后,左臂不疼了,心也静了,只要和尚外出,他就在僧房里睡大觉,等着和尚带他离开。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和尚带回一摞文学方面的汉书,递给他一个帆布袋子和一些日用品。他们没有交流,各自收拾,暮色四合,孤月高悬,他们就出发了。偷越国境之路,一方面是背叛、犯罪,上面的每块石头、每根草、峡谷、丘壑乃至月亮,无一不是身在禁区,谁的双足一旦触碰到它们,头发上闪现灰白色的光,死神代表的永远是正义。而另一方面那也是一条日常的生活之路,边民在上面自由往来,它是布匹、盐巴、茶叶、各种水果和送葬与迎亲的通道,并不比国境内的任何一条小径特殊和异常。而且,几个小时的行走,他们没有遇到过一次盘查,碰到过几拨赶夜路的人,看见两个和尚迎面而来,反而束手立在路边,恭恭敬敬地给他们让路。与他们同向行走的人,空着手的,还夺过他们的行李,为他们负重走上一程。在这么一条路上行走,他的心自然不会平静,不仅意味着他就此消失,而且他坚信那酒后抓起的木凳狠狠拍下去,下面那个人必死无疑,他是一个逃避审判与砍头之罚的叛国者,再没有谁能拯救他,尽管为他引路的人竟然是个苦修的托钵僧,一个荆棘也会为之让路的信使。

铁桥是东西走向,落日停在了枯树的枝条上。几只苍鹭朝着我们飞来,让我相信荒野中的不远处一定有池塘或者沼泽。没有虚构,可这荒野经验无疑是虚构的依据或起点——苍鹭的下一个落脚点将会是什么地方呢?在谈论登月计划的另一篇随笔中,我曾有意偏离正题,以发现者的口吻狂妄地谈论起虚构:神笔马良的故事多数读者都会认为它早就存在,而事实上它的源头只能追溯到1955年——洪汛涛先生创造(虚构)了它并发表在当时的《新观察》杂志上。就其影响力而言,也许这是迄今为此中国最伟大的现当代童话作品。虽然我们难以确认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小说《王福脱险记》的创作时间(其《东方故事集》从1928年开始创作,至1978年结集出版,历时五十年,《王福脱险记》只是十篇中一篇),但我觉得《王福脱险记》与《神笔马良》存在着神话般的联系,说前者取材于后者也没什么问题。从一次虚构到另一次虚构,产生了两部伟大的文学杰作——它让我偏执地认为唯有虚构才能让我们在自己的文字中或色彩中从现实中逃出去。有意思的是,在尤瑟纳尔的《东方故事集》中,有一篇小说名叫《死去女人的奶》,它与之后伊斯梅尔·卡达莱的长篇小说《三孔桥》也存在着类似的联系,它们同样是建立在同一只乳房上的两次伟大虚构——庄严的塔楼或城堡的墙壁上,一个因为魔法之需被砌入墙体而死去的母亲的乳房一直露在外面,乳汁咕咕流淌,哺育着她的孩子。他们是否想说——我们都是吮吸死亡母亲的乳汁长大的?也有可能,他们纯粹只是在文字中不遗余力地寻找着虚构的力量,最终在一只乳房流淌出来的乳汁之海中神奇地相遇……或许我们大可不必为苍鹭虚构一个去往之所,它们知道自己在日落之前该怎么飞,但我们真的从未像现在这么迫切地需要虚构,从一个虚构到另一个虚构。

进入老挝境内,托钵僧把他带到湄公河边的一个木材厂运输队。人们还在沉睡,一排排木板房寂静如一块块条状巨石。他们坐在江边等待天亮,空气湿热未消,雨林与江水之间天然的坡度消隐不见,它们同时发出的响声包括夜鸟之啼全都没有方位感和独立性,混沌时空中的万物杂糅成一团既不向上升起也不向下坠落的未名之物,星辰排列有序,但也黏着在此未名之物上面,月亮的光泽不像原先那么清洁并且因为去到了天边而恍如另一轮失踪之月的影子。他准备把袈裟脱下来还给托钵僧,被托钵僧制止了:“留下吧,你要记住,在这儿你是一个还俗的中国和尚,想挣钱养活家人!”他把司机给的三十元钱掏出来,递过去,托钵僧没有反应,他把手又缩回来,低声问道:“你们都不想知道我的来历?”托钵僧点了点头,开始面朝江水合十诵经。

天亮了,人还在雾中,托钵僧敲开老板的门,用寮语与之交流了一会儿,对方弯腰合十一再点头应承,并将其引至他的面前,寮汉双语作了介绍,随后骑上老板叫人牵来的大象在晨光中朝着琅勃拉邦方向缓缓离去,大象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有人在用象脚鼓击打着凸凹不平的道路。而这一个未征求他意见他也别无他选的末路安排,他为之在那里生活了近三十年时光。托钵僧临行前给他的一摞汉书和后来由老板牵来的一头大象成了他匿名的亡命生涯中的两座青山窟。没有这二者,那么就可以说在那儿他只做过一件事:骑象进入密林,把一根根砍倒的原木用绳索套在大象身上,拉到江边的木材堆放场,然后用近三十年时间去重复。唯一的奇迹是,死了很多人和大象,但他和大象活了下来,而且他还攒下了三十万人民币。

“为什么回来?”

“我想找到死者家属,把钱给他们,然后去公安局自首。”

“不想见你的家人?”

“我早就死了。”

“那个曼控山的司机呢?”

“当了和尚。”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我想有人听我用汉语痛痛快快地讲讲自己的事。为此在回来前,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朗诵汉语书和弹吉他。我记得您的那首诗歌和它的曲子。”

他的脖子仍然像艾希曼那么伸探出去,眼睛没有看向我,但脸上全是泪水。

“哦,哭了。眼泪的好处在于:它会让你在忏悔和祷告时遇上喜悦!”

“没有忏悔和祷告,是赎罪。”说这话时,他用拳头猛击了一下铁桥。

我邀请他去我家暂住,他拒绝了。在沉默中我们又坐了一阵,月亮升至落日在过的地方时,他翻身下到铁桥下,我驱车离开。几天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他的巨幅照片:他酒醉后手上没什么力量,被木凳击打的人只是负了一点皮外伤,金属眼镜架不知是什么可怕的原因,临时变成了一颗铁钉在那人眼皮上戳出了一个小洞,让他看见了那人眼里的血泡,那人及其家人谅解他,坚辞他的“血汗钱”。但记者在采访“群众”时,多数人认为他是杀人犯和叛国者,“希望法律对其进行严惩”,几个公园里跳舞的“老大爷”和“老大妈”还建议将纹身司机和“老挝和尚”抓捕归案。

十一

后来,心宽或心堵我都会驱车去那座铁桥闲坐、看书,也像艾希曼那样把脖子伸直,专注地盯着某个方位上的一蓬枯草,想象中那一场审判还在进行,我得机械性地复述一个个表面上看来无可厚非的往事。有一次,在那儿我还意外地遇上了一个玩遥控飞机的少年,他双手操作遥控器,站在铁桥中央,头顶上的飞机发出嗡嗡的叫鸣,沉降、飞升和平行向前,都像一只扩大数倍的蜜蜂。或许是因为操控失误,飞机撞上了枯树,掉了下来。奇怪的是,这个少年没有因此气恼,也没奔向枯树寻找他失事的飞机,而是把手中的遥控器弯腰放在铁桥上,从硕大的双肩包里又拿出一架遥控飞机,升空、平飞、俯冲,玩尽兴了,又让飞机撞在另一棵枯树上。见我把书合起来放在铁桥上,在抽烟,也一直在看他,他就走过来,向我要了一支烟,坐下,安静地仰头吐出一圈接一圈的烟雾。我想问他点什么,又找不到问题,就没有问,他也无意与我说话,抽完烟,站起来,哐哐啷啷跑下铁桥,找回一架飞机,又哐哐啷啷从铁桥跑过,找回另一架飞机,把它们塞进双肩包,戴上头盔和耳机,骑上斜靠在马骨架上的山地自行车,很快就没了踪影。这偶遇的场面,与我之前在滇池边所见的另一个场面——也是一个玩遥控飞机的少年——真的没有可比性。这个场面让我觉得少年的第三架飞机撞在了我的心上,胸腔里的碎片得慢慢清理。但那一个场景我还为之写了首名叫《虚构的父亲》的诗,共40行:

黄昏,夕照中的草叶上

弥漫着一层氤氲的黄晕,天黑下来之前

黄晕退去,有一瞬间

草叶有着叫人揪心的清凉之绿,绿到了

绿色的心里,绿到了稀有的至真之境

旋即就是墨绿,是无可

奈何的灰黑,深黑。旁边公路上的车灯

不时扫到之前一直靠在柳树上操作

遥控飞机的少年身上。忽然出现

忽然消失的灯光里,他的脸

惊现所有儿子的脸。他意犹未了

感觉非常懊丧,一手拿着遥控器

一手握着柳条,用力地

抽打着身前叶片尖厉的水烛

封湖已经很久,偷渔的人熟悉

草荡间一条条软绵绵的,会叫的小路

从漆黑中闪出一个滴水的身影

就像是溺水者上岸寻找他孤独的儿子

但他们谁都不在对方的生活中

谁都对意外的惊吓无动于衷

电筒光下,偷渔的人数着鱼,少年

冷冷地望着:活鱼活在死鱼的身边

死鱼活在活鱼的记忆中。他对此

不想发言。头上掉下来的柳叶

有着小白鱼黑色的外形

静静地躺在静止的鱼群中

宁静的夜,不知名的鸟,声音之源

遍布于多个池塘的虫儿,欢愉地鸣奏

两个可以虚构为父子的人,在心里

继续为自己的沉默追加着赌注

整个草滩缩小为一间昏暗的小客厅

——当偷渔人从渔网内拿出

一架湿漉漉的飞机,扯掉

上面的水草,抬起头看了少年一眼

偷渔人这才听见少年大叫了一声

扔了柳条,高兴得跺脚

他向他鞠躬,他接住了他递过来的

飞机。仿佛虚构之父

从隐入黑暗的水中,为虚构之子

偷捕到了一只真实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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