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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玠:铁马秋风和尚原

2022-11-25张锐强

江南 2022年5期

□ 张锐强

淳熙十三年(1186),六十一岁的陆游闲居故园,感叹报国无门,遂成《书愤》: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三十多年过去,还记得在中学的操场上,饭后跟同学对诵此诗而心潮澎湃的情形。这样强筋壮骨的诗句,是饥饿时代最好的精神营养。而应和诗声的墙外京广线上南来北往的火车,恰好承载着少年对远方的怀想。于我而言,诗中最显著的地标是大散关,因为瓜洲早已显明于王安石。只是多年之后读到名将吴玠的史料,才知道这诗对他有结果上的不公;而陆游的名气越大,此诗的影响越广,对吴玠结果上的不公也就越烈:至少对于南宋人而言,他们更应当怀念的地点不是大散关,而是大散关东北方向的重要高地和尚原。若无吴玠率孤军在此挫败金军,恐怕“无蜀久矣”。尽管他们拿下四川也未必就能像“王濬浚楼船下益州”那样抵定江南,但还是会大大压缩南宋的生存空间。

最早知道吴玠吴璘兄弟的名字,是在《岳飞传》的连环画上。因玠、璘二字对小学生而言都很生僻,故而我印象深刻。连环画上并没有他们的形象,只是被报捷者提及名字事迹。而这其实就是他们的历史印象:谈及南宋抗金,人人皆知岳飞韩世忠,顶多加上缔造顺昌大捷的刘锜,知道吴玠吴璘兄弟的却寥寥无几。张俊和刘光世那样的窝囊废都上了刘松年的《中兴四将》图卷,而吴玠居然被落下。种种不公,都是帝制特色或曰必然:岳、韩、刘活跃在京东京西与两淮,离政治心脏临安更近。相形之下,川陕战场尽管只有吴玠这擎天一柱,却也是春风不度夔门关。

建炎三年(1129)是南宋的至暗时刻。金军一路追击宋高宗,一路追击隆佑太后,几乎得手。隆佑太后虽早已被宋哲宗废黜,但却是南宋合法性的巨大来源:赵构是凭借这张旧船票才登上南宋风雨飘摇的客船的。故而金军同时追击。不过他们的战略目标只是灭南宋,并非灭汉人政权、建立直接统治。在他们眼里,赵宋帝室个顶个地不守信誉——从海上之盟、两次汴京之围直到张邦昌政权的粉墨登场与快速倒台。

客观而言,海上之盟的种种曲折的确是大宋全然的昏招,不妨痛骂。两次汴京之围以及张邦昌政权的短命,越往后大宋背盟的道德压力越轻。谁也不能要求别人严格遵守城下之盟。南宋官员更不敢这么看。他们不能也不敢指责帝室失德,只能全力拥戴宋高宗,因而便有了建炎四年(1130)夏天,川陕宣抚处置使司这场严肃而沉闷的军事会议:有“便宜黜陟”权力的宣抚使张浚要求在陕西发动会战,吸引金兵主力,免得他们再度南侵将宋高宗赶进大海。

闻听此议,曲端立即反对:“金人立国不久,士气正旺,且平原作战更利于骑兵冲锋,岂能以短击长?还是厉兵秣马更为适当,十年之后,方可讨论会战之事。”

率先开炮的肯定都是大佬。曲端便是当时西军中最大的军阀。与驻扎山西河北的东军相对,陕西宋军号称西军,因长期跟西夏斗法战斗力最强。军阀是个中性词,意味着强烈的扩张欲望,包含对内对外两个方面。对外意味着战功,对内意味着吞并。这两样曲端都没少干。张浚履新陕西不久,便筑坛拜他为宣威大将军、宣抚司都统制。此刻自己的宏伟计划居然被他一杆子戳到十年后,自不甘心。

都统制是名义上的主将。他开了第一炮,慢慢也就有了后援:“高山峡谷利于我军布阵防御。虏军骑兵虽然锐利,却不能在山地如愿。我们可依嵯峨之险,扼关辅之地,与之周旋。”

说这话的便是即将声名鹊起的吴玠(1093—1139)。吴玠字晋卿,本为德顺军陇干县(今甘肃静宁)人,因父亲战死后葬于水洛城(今甘肃庄浪县)而迁居该地。出自将门的他年轻时投入泾原军,靠战功逐渐升迁,在宣抚司参谋军事、名将刘韚之子刘子羽的推荐下,得到张浚的重用,时任秦凤路马步军副总管、知凤翔府、兼权知永兴军路经略安抚司公事,驻扎永兴军(今陕西西安)。起自泾原军的吴玠自然受惠于泾原帅曲端许多,二人本有交谊。只是在前不久的彭原店之战中,曲端下令撤退,吴玠认为此时撤退会陷入被追击的绝境,力主坚守,而曲端不管不顾,径自撤走,吴玠险些全军覆没。战后曲端指责吴玠不听指挥,将其降职,二人彻底失和,张浚只得将吴玠从曲端麾下调开。

吴玠的这个发言很策略,也很无奈。他并没有因私怨而反对曲端,更没有因私谊而附和张浚。关辅之地即关中平原,嵯峨之地并非专指嵯峨山,泛指梁山、黄龙山、尧山、岐山、陇山等整个北山山系。吴玠虽未直言反对,但言外之意还是再明显不过。这才是职业军人的职业素养。尽管张浚的核心幕僚刘子羽也不赞同张浚,但从张浚开始,宣抚司的多数文官都认为曲端的看法迂缓、吴玠的观点懦弱。

敌我态势及攻防策略张浚并非不懂,但他坚持要打一场政治仗。何谓政治仗?就是军事不允许而政治必需的仗。战争是政治博弈的延续,是政治博弈的极端。军事只能从属于政治,因而这类政治仗无法避免。不换思路就换人。既然曲端坚决反对,张浚便收夺其兵权、追究他彭原店之战不接应吴玠的责任,贬官安置阶州(今甘肃陇南市武都区)居住,由吴玠的同乡刘锜接任泾原路经略安抚使。

《水浒传》里的鲁智深自称当过“关西五路廉访使”,这个职衔也曾是我多年未释的疑惑。而今才知廉访使也叫走马承受,说好听点儿是上传下达的监察干部,说不好听就是刺探情报打小报告的特务,任务是监察关西五路的官员。不过为了对抗西夏,大宋在关西设置的不止五路,而是六路,即六个经略安抚使司,所谓帅司。北面是熙河路、泾原路、环庆路、鄜延路,南面则有永兴军路和秦凤路。

当时西军虽然精华已失,但还有点儿种子。因鄜延路已经失陷,张浚只能集结五路人马:刘锡的熙河路、刘锜的泾原路、赵哲的环庆路、孙渥的秦凤路与吴玠的永兴路。其中刘锡为刘锜之兄,因资历最老而取代了曲端的都统制之衔;赵哲则是历史学家、《中兴遗史》的作者赵甡之的父亲。吴玠资历尚浅。

无巧不成书。巧合的小说情节往往遭人诟病,但历史细节确实有无数的巧合。只不过换了个名字,叫偶然。诸多辉煌的战例看似精心安排,其实只是偶然。张浚为吸引金兵主力、减轻江淮压力而组织的富平之战虽然惨败,也不例外。

此前金军“搜山检海”,虽然气势汹汹地将赵构撵到海上,但回撤过程中多次遭遇打击,更兼气候不适,并不轻松。经此一战,他们明白短期内灭掉南宋已无可能。既然如此,那就再扶植一个傀儡刘豫替代张邦昌,统治黄河两岸,以为缓冲。因而建炎四年(1130)他们本来便没有大举南下的安排。南宋方面气氛紧张,主要是刚刚被蛇咬过。

但陕西却被金兵瞄准。因上次金国东路军大举南下时,西路军兵力有欠雄厚,在陕西屡屡受挫。彭原店之战初期,副将撤离喝震惊于惨重的损失,忍不住痛哭失声,竟得了“啼哭郎君”的外号。这当然是金军不能容忍的。既然陕西宋军实力雄厚,那就必须加紧剿灭。于是他们派右副元帅宗辅(讹里朵)率军西进潼关,并将宗弼(兀术)从江淮征调入陕。

张浚要打政治仗无可厚非。但既然吸引金兵主力的目的已经达到,完全可以凭险防守。出身将门的郭浩便这样强烈建议。然而张浚到底是书生,只知道部下有步骑二十万这样的数字,是南宋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庞大兵团,而全然忘记敌强我弱。他一心抗金,是最坚强的主战派,岳飞、韩世忠与吴玠的成长都有赖于他在关键时刻的提拔重用,对宋高宗赵构也有救驾之功。赵构对他“宁至覆国、不用此人”的定论固然与政略矛盾有关,但他确非将帅之才。先导致富平惨败、后引起淮西兵变。当时金军宗辅与宗弼刚刚会师,娄室还远在绥德,诸将纷纷建议趁他们尚未彻底合流、远来疲惫,利用渭北的地形优势先声夺人主动攻击,但却被张浚否决。理由只有两个字:持重。

烈火烹油的北宋在一年半的时间内便宣告灭亡,虽不可能是单一因素所致,但军政体制的弊端还是要占据极大的成分。以文制武防止兵变的军政体制可能适于承平时期——那时一般而言有足够的时间让文官先扯皮再弹劾追责——但绝不可能适于危亡关头。可尽管亡国之痛还在眼前,宋人依旧迷信所谓的祖宗成法。不知兵的张浚在战役发起时机这样的专业细节上都敢于专断,而诸位将领竟也无可奈何。

资历尚浅的吴玠只有暗自摇头。但他很快发现,更要命的还在后头。

战地选在富平。吴玠跟随大家看过地形,不觉倒抽一口凉气:此地坐落于北山山麓边缘、山地向平原过渡的地段,地形平坦,易攻难守。刹那间,吴玠耳边已有骑兵冲击的山呼海啸与漫天尘沙。他赶紧开口,力主将全军后移几十里,选择高处,背靠北山结阵——打仗也需要靠山:“兵以利动。今地势不利,未见其可。宜择高阜据之,使不可胜。”

吴玠一生的辉煌都奠定于防守反击。这也是有人批评他缺乏岳飞那样的攻击精神的重要原因。如果拿二战西方将领比较,吴玠更像蒙哥马利,而不像巴顿。但是杀猪杀尾巴,各有各的杀法。作战是最典型的结果论。只要能获胜,如何获胜并不重要。应该说,吴玠这种性格秉性更适合当时的大环境:敌强我弱。

然而其余将领都不赞同此议。他们宁可依赖阵前那一片生长着芦苇的沼泽。认为这足以迟滞骑兵的冲击。当然,还有个理由史书上没有明言,那就是宋军也有七万骑兵。而最终的事实证明,还是资历最浅的吴玠最有远见。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敌国大兵,在水一方。九月二十四日,三路金军会师之后,开始攻击。骑兵往来如飞,但并未径直冲击,而是跑到沼泽跟前丢下柴草土袋便迅速回头,没过多久那里就成了通途。

宋军暗自吃惊。眼看着金兵越过沼泽,缓缓推进,三千精锐奇兵先缓步行进,然后突然加速。只是他们的目标并非正面的宋军大阵,而是旁边的乡民小寨。那是运粮民夫居住的营寨,外围环以大车作为简单的屏障,自然谈不上有效防御,略一冲击便迅速崩溃。惊慌失措的民夫本能地惊叫着逃向宋军营垒,导致弓弩迟疑之间来不及发射,而民夫和金军已冲到跟前,将宋军的阵势冲乱。

因李商隐曾经进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幕府,我对泾原一直怀有莫名的好感。当此时刻,还是刘锜率领的泾原军表现最为优异。他身先士卒,挥师跟金军缠斗,死战不退,迅速挽回局面,将宗弼与悍将韩常率领的左翼军包围。激战之中,韩常的眼睛被射中,他拔出箭矢,用土糊住血淋淋的伤口继续奋战,好不容易杀出重围,但依旧处于下风,整个左翼动摇。娄室见状从右翼军分兵增援,他此前跟泾原军缠斗多次,比较熟悉对手,逐渐稳住阵势。

几十万大军在平原上厮杀,场面浩大而且惨烈。尘埃蔽日,喊声震天,战死的人马倒伏在血泊之中,未死者磕磕绊绊地继续缠斗。战到午后,金军投入预备队,猛攻赵哲麾下的环庆军。赵哲是标准的文官,接任环庆帅不久。如此激烈的场面摧毁了他的信心意志,导致他在最紧急的时刻抛下部队,局面不免飞流直下。而环庆军战败之后,士卒纷纷溃逃,随即兵败如山倒。

宋军虽然战败,但主力尚存。如果选择合适地形握成拳头,即便不能战,至少也可以守。但张浚杀赵哲、贬刘锡后,下令部队各归本路,最终被各个击破,五路俱失,陕西沦陷。

对于将军而言,能打胜仗固然重要,但并非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能打败仗:战败之后部队不溃散,能迅速收拢、有序撤退,最终重整旗鼓。抗战期间国军将领最缺乏的就是这个素养,而吴玠则不。撤出西安之前,他布好情报网,然后率军收复凤翔,将主力撤到大散关与和尚原,封闭这条蜀道,将金兵南侵的口子牢牢扎住。

在莽莽苍苍的秦岭巴山之间,只有几条山谷可以艰难地沟通川陕,所谓蜀道。以汉中盆地为界,向南翻越巴山的蜀道有三条,向北翻越秦岭的有五条,其中始于陈仓(宝鸡)的即为陈仓道。作为陈仓道北段故道上的第一道险要关口,大散关是形成关中的四关之一,其“散”字来源于古老的散国。历朝历代,这里发生过无数的战事,也无数次被文人吟咏,但只有吴玠发现并且利用了关前的高地和尚原的价值,让它光耀军事史册。

和尚原紧邻大散关。所谓原,其实应当是“塬”,即四周陡峭但顶部平坦的关中地貌。暮春时节,吴玠率领随从勘察地形,在料峭春风中登上塬顶,发现有丰富的水源,完全可以屯兵;再转身向南俯瞰,只见一派苍翠之中,散关微小如斗。这种地形的军事价值实在宝贵。那个瞬间,他顿时眉宇舒展,立即决定在塬上构筑山寨营垒、屯集主力,跟侧后的散关构成完整的防御体系、扩大防御纵深。

居高临下、势如破竹本为军事常识。但马谡失街亭,不也是因为死板于这个教条吗?这种地形并非没有成为绝地的可能,因而部将中有人反对。理由是金兵有可能绕过和尚原,直取大散关进而侵略四川,极力建议退到兴元府(今陕西汉中)。一旦退到那里,便等于将秦岭天险拱手让人,背后只有巴山可作依托,这怎么能行?吴玠淡淡一笑,表情轻松但语气坚决地予以否决:只要我全军主力牢牢守住和尚原,金兵绝不敢放手攻击大散关!他们没这个胆气,那样会有后顾之忧!

全军立即行动,扎营布阵,囤积物资。吴玠每天巡行督查,日程格外紧张。那天刚刚回到营帐,有人忽然面带惊慌地附耳低声报告什么。吴玠闻听眉峰一敛,身子略微一退,死死地盯着来人。那人做了个砍头的手势,但吴玠坚决地摇摇头,挥手让他退下。

吴玠沉吟半晌,立即传令召集诸将议事。等大家到齐,他声情并茂地分析形势、鼓舞斗志并且责以大义,激励大家建功立业。春日的夕阳照在那张坚毅的脸上,将他的自信从里到外照得透亮。此情此景,深深地感染了诸位将领。吴玠见状,水到渠成地组织大家歃血为盟,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将一场兵变消弭于无形。

是的,是有一场拟议中的兵变,有人想劫持吴玠投降。

主张退往兴元并非因为和尚原和大散关守不住,而是因为很多人丧失斗志,对金兵满怀畏惧。富平战败后,环庆军哗变,曲端的好几个部将投金。当时吴玠已与宣抚司失去联系,沦为孤军,兵力薄弱、粮食缺乏,部队成分也杂。比方郭浩的残部就在其中。作为名将郭成之子,郭浩曾是吴玠的上司,但当时兵微将寡,只能听命于吴玠。在这种情形下,只有那些特别坚定、特别有主见的人才能打破失败情绪,而那样的人永远不可能是多数。有人立场不稳,也就在所难免。

绍兴元年(1131)四月底,虽已是盛夏,但秦岭深处还很凉爽,甚至令人后背发冷。习习山风中,队队金兵遥遥而来。他们兵分两路、南北夹击和尚原。完颜没立率军从凤翔南下,正面攻击;乌鲁、折合指挥秦州(今甘肃天水)金军经过阶州、成州(今甘肃成县),由南向北,袭击和尚原的侧后。这其中还有已经降金的曲端旧部赵彬,他张榜宣称要迎回曲端。考虑到和尚原守军不少出自曲端旧部,这一招多少有点釜底抽薪的阴毒。

南路金军行动很快,五月七日便发起突袭,由折合率领三百精骑施行。他们悄悄摸向和尚原,自以为隐蔽,但其实早已被观察哨发现。吴玠接到报告,随即命令部队占据有利地形,居高临下施放强弩,迎头痛击。

偷袭不成,便列阵攻击。吴玠针锋相对,精心挑选地形,指挥部队在高山深谷伏击。赵彬瓦解宋军的企图丝毫没用。乌鲁和折合无奈,只得命令士兵下马作战。骑兵冲击是金军最主要的战斗力。一旦下马,便只能以短击长,最终三天之内被吴玠连揍四次。乌鲁、折合屡战屡败,等待北路策应又如同等待戈多,只能败退。

此时北路金军在哪儿呢?被和尚原北部的箭筈关死死挡住。宋军坚守要地,完颜没立无计可施。而等击退南路金军,吴玠便令部将杨从义抄小路绕到金军背后,在神岔一带发起反击。神岔在宝鸡以南约二十公里,神沙河与清姜河在此交汇。向北道路平坦,往南则都是蜿蜒曲折的山路。杨从义在此斩杀金军二百多名,俘虏将领一员。完颜没立见已陷入兵法上的绝地之中,不敢再战,夺路逃回了宝鸡。在此期间,乌鲁与折合再贾余勇,攻击大散关正面,吴玠顺势集合主力迎头痛击,将乌鲁当场斩杀。

虽然都是小胜,但毕竟已彻底走出富平惨败的阴霾。宋高宗得到捷报,立即将吴玠升为明州观察使,此后不久又特授他兼任陕西诸路都统制,其弟吴璘以武德大夫(十六级武阶)、康州团练使的官阶,担任秦凤路兵马钤辖、统制和尚原兵马的差遣。

宋代武官由武阶确定级别。不算未入流武官,从最低的承信郎到最高的太尉,共五十二阶,其传统是重阶不重品。最高的太尉正二品,但次高的通侍大夫只是正五品。这中间巨大的空缺,便由刺史、团练使、防御使、观察使、承宣使和节度使这类虚衔填补。如果既带武阶又授予这类虚衔,便是所谓的“遥郡”,吴璘便是遥郡的康州团练使;只授予虚衔而“落阶官”即去掉武阶,则为正任,吴玠的明州观察使便属于这种情况。无论正任还是遥郡,都不必赴任,但可以享受俸禄。宋代武官官品总体很低,“遥郡、正任恩数辽绝”,非常难得。吴玠跻身正任观察使,已向高级将领迈出关键一步,但最后一步还需要老对手宗弼的助推。

旨意传来,已是秋天。秦岭深处色彩斑斓,空气中都带着发酵一般的醉人气息。对于常人而言,升职只是禄位,但对于杰出者来说,却意味着责任。因而吴玠的高兴很是短暂,很快便开始部署防卫。因完颜宗弼再度率领主力增援陕西的情报,几乎同时送到案头。

宗弼是金太祖阿骨打的第四个儿子,在评书《岳飞传》中被称为四狼主。他作战极其勇猛,每到关键时刻便脱去头盔,在秃发长辫飘摆中奋力厮杀。然而他并非有勇无谋。大战之前,也会施放烟幕,令老弱疲惫之师连同辎重沿着关中平原大张旗鼓地向东撤退,而精锐部队则秘密集结于宝鸡。只是这些举动就像学生用课本作掩护看闲书,讲台上的老师早已洞若观火。

吴玠发布的第一道命令很奇怪:撤除咽喉要地神岔的守备,将精兵强将埋伏在两侧。金兵南下时不准抵抗。当年十月九日,金军渡过渭河一路向南,抵达神岔时发现居然无人防守,随即扬长而过,次日便抵达和尚原、仙人关一线,沿途列栅三十多里。进展顺利,他们的战斗欲望格外强烈,立即发起猛攻。然而骑兵步兵结好阵势,便遭到密集箭雨的反击。这是吴璘和雷仲指挥吴玠创设的“驻队矢”,集中强弩轮番发射的结果。他们用这个办法,连续击退金军的三波进攻。天色向晚,金军连续受挫,不得不向后退却。吴玠见状,立即命令率领战锋队出营追击。压抑一天的力量瞬间爆发,他们动作迅猛,战果颇多。次日杨从义所部在神岔伏击金军的粮队,而前线金军苦战一天,夜晚做饭时又遭遇精准打击,箭雨仿佛从天而降:根据吴玠的命令,强弩手悄悄抵近敌营,瞄准火光发射。

对于人生地疏的金军而言,这只是噩梦的开始。更深之后,一队队宋军出营,神岔以及二里驿的金军全都遭遇袭击。得手之后的宋军士气高涨,归途中遇到接应部队,不肯照计划回营休息,又跟他们合兵一处,直扑大散关前的金军。

山地战本来便非金军所长,更何况还在这鬼鬼祟祟的黑暗之中。宗弼所部固然精锐,但完全无从发挥:进攻受地形限制,防守又有神出鬼没的夜袭。他坚持不住,只能于十二日撤退。吴玠随即挥师追击。宋军一路掩杀,沿途二十余里山路随处可见金军的尸体与辎重甲仗。就连宗弼都中了箭伤,情形极度狼狈。

金军一路仓皇,眼看就要到神岔。由此向北到益门镇道路都比较平坦,骑兵可以放马奔驰,这里可谓他们的生门。然而宗弼没想到的是,来时无人防守,归时铜墙铁壁:杨从义早已悄悄杀回神岔,依托关隘,列阵以待。宗弼无奈,一面向南防御,一面向北猛攻。但连续攻击多次,杨从义依旧岿然不动。夜晚时分,从宝鸡方向出来接应的金军赶到,总算将宗弼救出重围。

跟前面两次小规模战事不同,这次是真正的大捷,面对宗弼率领的精锐金兵的大捷。宋军俘虏了包括宗翰(粘罕)侄子不露孛堇在内的二十多员金将,斩杀金军数千人。宗弼回去后,立即从元帅左监军降两级为元帅左都监,而吴玠则荣升为镇西军节度使。

虽然藩镇早已取消,节度使只是虚衔,但这所谓的“建节”依旧是当时武将最为看重的荣誉。当年吴玠三十九岁,是南宋第一个因抗金战功而建节的大将。与此同时,二十九岁的通泰镇抚使岳飞还在张俊麾下讨伐李成和张用。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蜀道上的青泥岭之险,显然令李白印象深刻。绍兴四年(1134)二月,闻听青泥岭沦陷,吴玠便意识到恶战在即,立即命令吴璘等人率军往仙人关方向靠拢,集中兵力打大仗。

祁山道与陈仓道都是吴玠的防区。和尚原虽然险要,但只能控制陈仓道的北段即故道,却不能挡住由秦州经祁山道南下的金兵。有鉴于此,吴玠此前已将主力后退,在仙人关据险防守。仙人关在兴州(今陕西略阳)和河池(今甘肃徽县)交界处的嘉陵江南岸,左傍仙人原、右靠嘉陵江,祁山道与陈仓道交会于此,可谓咽喉。为扩大防御纵深,吴玠还在仙人关之前选择一处山峰取名杀金坪,构筑防御设施。吴璘抵达后,认为杀金坪地形开阔,难以支撑,又在杀金坪和仙人关之间构筑了一道防线,以便梯次防御。

主力后退的结果是和尚原的沦陷。所幸仙人关还在掌握之中,局面并未逆转。金军动作很快。攻克和尚原的金将彀英从青泥关攻占铁山之后,越发骄横,不等结好营寨,便打算攻击杀金坪。宗弼吃过大亏,深知不能轻敌。尽管杀金坪一片寂静,但肯定暗藏杀机。他赶紧拍马前来阻止,但彀英立功心切,竟不愿从命。宗弼大怒,用刀背猛击彀英的头盔,这才令他清醒过来。

秦岭深谷中的春天原本就是乍暖还寒,更何况兼有兵凶战危的阴风。二月二十一日,宗弼率领七十多员战将和大量骑兵,缓缓推进到杀金坪之前,扎下连珠寨数十座,并设置十多处炮台。他们志在必得,军中带着家眷,准备到四川安居。吴玠闻听虽然面不改色,但心里不免一沉,带着卫队不停地巡视阵地督促防御,丝毫不敢怠慢。

已是老对手,双方主帅都铆着劲。吴玠行进之中,遥遥看见金军的巡视人马,立即意识到那必是老对手宗弼无异。果然,对面有两骑缓缓跑来,替宗弼传话:

“大宋失德,赵氏衰微,已不可逆转。以吴公的声威才干,若能归顺,大金必将以百里富庶之地赐予您为王。”

先礼后兵是当时的习惯。一年前的饶风关之战期间,吴玠率部驰援刘子羽,抵达战场时也曾给老对手、“啼哭郎君”撤离喝送去一颗黄柑,连同一道短札:“大军远来,聊奉止渴。今日决战,各忠其事。”有理不在声高,自信不必咆哮。吴玠此刻的回复依旧彬彬有礼。他微微一笑道:“已奉赵氏,岂敢三心二意?”

二十七日,金军发起攻击,炮石弓矢雨点般砸向宋军营垒,一处营寨沦陷,统制郭震逃离,吴玠闻讯不动声色地盯住传令兵,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杀!吴璘一直在一线指挥。他奋力拔出佩刀,使劲在地上划出一条线,怒吼道:“死则死此。退者斩!”

最终金军还是冲到城墙之下,架起云梯强行登城。吴玠见状不慌不忙,命令统制杨政出城逆袭,将之击退。金军使用拐子马战术,宗弼与猛将韩常各率领一支骑兵,疾驰来去,忽而各分东西攻击,忽而集中兵力攻击一处。宋军往来应援,格外疲惫,杀金坪终于失守。

然而吴玠所部是能打败仗的。虽然丢了杀金坪,但部队并未溃散,有序撤到第二道防线。这道防线是根据吴璘的建议构筑的,在仙人关右前方,阵前布满鹿角,用以迟滞骑兵冲锋。金军杀到跟前,冒着炮石和弓矢的袭击好不容易清除鹿角,已经伤亡惨重。吴玠一见,立即挥动令旗,命令部队逆袭,将之击退。

三十日,金军借助“洞子”的掩护攻击宋军左翼阵地。洞子即洞屋,木头支撑、外蒙牛皮,像个土坦克,可以抵挡弓矢和普通炮石。金军摸到城墙跟前,用云梯登城,宋军则用撞杆推云梯、抛巨石砸洞子。此后金军将巨型战楼推到城墙跟前,士兵从上面直接跳上城头。宋军一面堵杀城墙上的金兵,一面出城反击,摧毁战楼,绕到金军侧面,避开其重铠,攻击两肋。

借助持续不断的猛攻,金军占领了不少前线阵地,却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五天之后,吴玠站在高处,仔细瞭望金兵态势,判断其锐气已消耗殆尽,随即安排部将展开反击。首先还是夜袭。

当熊熊的战火照亮天空,咚咚战鼓打破山间深夜的沉静,的确有摧人心魄的力量。金军猝不及防,宋军弓矢已经如同雨点般落下。反攻彻底打乱了宗弼的节奏。他不得不下令退却,打算重新部署进攻,但吴玠已经看出敌我力量消长的转折,命令部队加强攻势。部分精兵悄悄摸到金军营寨后面,夜深人静时突然点火,大部队向着火光猛烈射击冲击。

这团火彻底烧毁了宗弼的斗志。终此一生,他再也没敢打四川的主意。而吴玠由此晋升为检校少师以及奉宁、保静军两镇节度使,进入人生的高光时刻。

和尚原与仙人关书写的吴玠传奇,诗人陆游其实并未忘记。他在《晚登子城》中盛赞“老吴将军独护蜀”,这才有“名都壮邑数千里,至今不闻戎马声”的结果;在《村饮示邻曲》中更是直接将吴玠跟宗泽并举:“西酹吴玠墓,南招宗泽魂”。然而面对诗人的高度赞誉,以及精彩的作战细节,此刻的我突然更关注枯燥的数字。我很想知道,缔造那样的战功,需要费多少人力、耗多少税款。毕竟此时此刻,鬓生二毛的我已非当初在大别山里做梦的少年。

引发这个看似很奇怪的疑问的,是一场血案。

时间是绍兴八年(1138),地点在利州(今四川广元)。几十名官吏模样的人五花大绑,被吴玠所部士兵押赴刑场。这些人都是利州路、成都府路、潼川府路、夔州(今重庆奉节)路等四大川路转运司的主管官吏。驱赶之下,他们一边前行,一边喊冤。只是声嘶力竭,却毫无用处。等押到刑场,刽子手一声喝令,他们齐刷刷地跪下,再被齐刷刷地砍头。刹那之间,几十颗人头滚落在地,血溅黄沙,浓重的血腥气息立即引来秃鹰盘旋其上。

转运司负责物资与财政供应。吴玠为什么要杀掉他们?是因为他们贪污,或者克扣军饷?都不是。严格说来,他们其实很是冤枉。

吴玠所部编为行营右护军后,编制表显示全军共六万七千七百五十六人,其中军官一万七千零七人、士兵五万七百四十又九。将近一比三的官兵比例可谓畸高,但这一万七千军官未必都是指挥官。宋代官、职、差遣本来就是分开的。因战功不断累积,很多人获得了军官身份,但受职位数量限制,实际还充当士兵的角色。这是战争年代的必然现象,但财政压力随之暴增,因俸禄是按照官计算的。故而“绍兴中,以财用窘匮,武臣以军功入仕者甚众,俸给米麦,虽宗室亦减半支给。其后半复中损,至于再三,遂至正任观察使才请两石六斗。唯统兵官依旧全支”。除了一线部队,后方武官的俸禄最低时甚至削减到了原来的八分之一。

宋代实行募兵制,军人都要养家,因而俸禄较高。除了正常的身份料钱即工资,吴玠所部因为秦巴山脉的阻隔,不只是边疆,简直有点孤悬塞外的意思,因此还有特殊补贴。这些特殊补贴一共十四项,总称折估钱。其中军官八项:驿料折估钱、厨料禄米钱、赡家钱、供给钱、月犒钱、旬设钱、支粮钱、添支绢钱;士兵六项:仓折估钱、撺抢又贴射钱、添支食钱、盐米、纸笔钱、草估钱。不算身份料钱,仅折估钱一项,吴玠所部每年就需要钱一千三百十七万缗,在九十七万石军粮之外。

四川每年财政收入多少呢?北宋末年是一千五百九十九万缗。南宋开国、张浚入蜀后,起用都大提举川陕茶马事赵开兼任宣抚司随军转运使,全权负责战时财政。赵开深知四川民力已屈,农业二税已至极限,改革茶、酒、盐法,从中巧立名目征收苛捐杂税。折估钱就是其中的重要条目。折估钱始于唐末,用实物折合现金发放部分俸禄,类似今天公司经营困难,用产品抵员工工资,是张浚和赵开将其变成了税收名目。

赵开的努力不可谓不成功,收入翻了一倍多。战时取得这样的成绩自然难得,但还是不够。绍兴四年(1134)收入三千三百四十二万,支出三千三百九十四万;次年收入三千零六十万,支出竟然高达四千零六十万。这两年里,吴玠所部的军费都占支出的百分之五十八,分别是一千九百五十五万和两千三百七十五万。

一句话,收来的折估钱,抵不过发出去的折估钱。

巨大的赤字自然是沉重的压力。赵开和张浚甚至不得不顺水推舟地使用伪造的茶引盐引。《宋史》是这样记载的:

宣司获伪引三十万,盗五十人,浚欲从有司议当以死,开白浚曰:“相君误矣。使引伪,加宣抚使印其上即为真。黥其徒使治币,是相君一日获三十万之钱,而起五十人之死也。”浚称善,悉如开言。

三十万算得上数额巨大,而茶引盐引当时跟法定货币差不许多,因而这五十人本来都是妥妥的死罪,张浚也打算这么判,但赵开却说什么伪引,您盖上宣抚司的大印,不就成了真的吗?这些家伙伪造手段挺高明的,脸上刺字让他们铸币,您白白得了三十万,还救了五十人的性命,岂不是两全其美?

张浚居然笑纳。可以想见,若非财政捉襟见肘,谁都不会出此下策。

吴玠耗用的军费怎么这么多?岳飞所部的军费开支又是什么水平?关于这一点,《鸡肋编》中倒是有记载:

至绍兴中,吴玠一军在蜀,岁用至四千万。绍兴八年,余在鄂州,见岳侯军月用钱五十六万缗,米七万余石……而马刍秣不预焉。

说吴玠岁用四千万确实不够精准。但岳飞所部除了马料,每月用钱五十六万缗、粮七万多石,合计每年不过用钱六百七十二万、米八十四万。因关于岳飞的史料曾遭系统性删除,故而岳家军当时的兵力规模不详,主要有六万和十万两种说法。考虑到吴玠所部每年军粮九十七万跟岳飞的八十四万差不多,吴玠的全部军费扣除折估钱也跟岳飞的差不多,看来岳家军的兵力规模应当在六万左右,跟吴玠接近。

兵力接近,军费支出总数却有云泥之判。为什么?吴玠喝兵血吃空饷贪污军费?当然不是。主要有两个原因:四川各路本来粮价就贵;蜀口部队的军粮转运不易,成本畸高。

宋代粮价的资料有欠系统。宝元二年(1039),吏部流内铨关于地方官职田问题的记载,可为旁证:

“相度欲以幕职令录与判司簿尉各作一等,大约随路分斛斗贵贱分定石数。如京东、京西、湖北、淮南、两浙、江南,皆物价中平,其幕职令录以岁收一百五十石已上、判司簿尉一百石已上者为有职田;陕西、河东、荆湖、福建、广南,土薄物贱,即幕职令录以二百石、判司簿尉以一百五十石为限;唯川峡谷贵,与(诸)路不同,其幕职令录断自百石已上、判司簿尉五十石已上,并为有职田处。”

同样职位但所获粮食石数少者,便意味着当地粮价贵,这样才能与石数多者所获价值持平。上文指明,京东西、湖北、淮南、两浙、江南粮价比较便宜,“皆物价中平”;陕西、河东、荆湖、福建、广南“土薄物贱”,粮价更低。哪里最贵?川蜀四路。加权平均,四川粮价是京东京西和江南的一点六倍、陕西河东的二点三倍。

至于具体的粮价,《续资治通鉴长篇》记载大中祥符元年(1008)全国丰收,米价最低,每石七八十文;二十多年后的天圣八年(1030),范仲淹在《上资政晏侍郎书》记载的数字已是每石三百文;熙宁元年(1068)以前十五年内,据曾巩的《元丰类稿·奏论常平三等粜籴斛斗不便状》记载,粮价中位数是七百文;宣和四年(1122)《宋史·食货志》引用榷货务的报告,居然涨到了两千五到三千文。宣和已是宋徽宗的年号,表面虽有烈火烹油之盛,而粮价则已经透露灭亡的信息。

进入南宋,廖刚的《论赐圩田札子·又札子》记载,绍兴九年(1139),东南地区米价三千三百文左右。而同时期金国统治范围内,“米斛极贱,米不过二三百一石”,仅有南宋统治区内的一成。史书记载和尚原之战前后宝鸡一带的百姓曾趁夜冒险南下给吴玠送粮,吴玠感于其忠义,赏赐也很丰厚,但却没有提粮价的差别。当地百姓情感上更接近宋军是自然而然的,但粮价因素也不能忽视。陕西粮卖出四川价本来就是好买卖,更可况战时的救命粮。

每石三千三百文是东南的均价。四川粮价本来就是江南的一点七倍,自然不止此数。但这还不算完,更要命的是运输成本。蜀口的军粮,都由成都府、潼川府经水旱两路远途输送。水运是从岷江、沱江、涪江向南运到长江,再东行到重庆溯嘉陵江而上兴州(今陕西略阳)。这样路途远、时间长但成本低。成都一石军粮水运到兴州费用为四千三百文,已超过东南地区粮价,陆运更高达十三贯,是水运的三倍。

军粮的确事关全军安危。吴玠从和尚原后撤主力,军粮便是重要因素。熙河帅关师古更是为此而投敌。他屡次向宣抚司求粮,但宣抚使张浚离任交接,迟迟没有反应。无奈之下,关师古冒险率军到伪齐境内抢粮,战败之后既愧且惧,单骑投敌。

军方想快点拿到粮食,总会要求陆运;地方要节省成本,肯定喜欢水运。这个矛盾无法调和,直接导致赵开去职。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御史弹劾张浚的罪状之一,便是任用赵开这样的酷吏搜刮地方。继任的四川都转运使李迨理财手段和灵活性都不及赵开,更加狼狈,因供军钱物逾期,被“利州(今四川广元)营妇遮其马首悖詈”。军中大妈居然敢于拦住副省长的马头破口大骂,哪儿来的胆子?十有八九是吴玠的怂恿。即便他没有直接怂恿,也是下面的人察言观色。因为吴大帅从不掩饰对转运司系统的厌恶不满。

前文那桩血案便是明证。当时胡世将入蜀担任四川安抚制置使,约副使吴玠在利州会面,商谈军粮问题。吴玠走到大安军(今陕西宁强县阳平关),被缺吃少穿的随军妇女儿童包围,震怒之下,声称要斩了利州路转运副使勾光祖再上书自劾。

这次会谈算得上圆满,商定采用“转般摺运之法”,其实就是各退一步、水陆结合。但胡世将离开的次日,吴玠便将四大川路转运司主管官吏押赴闹市斩首。据说他本来还真要将四路转运使一起杀掉,幕僚认为转运使由皇上任命,宣抚副使又没有便宜黜陟的权力,吴玠方才作罢。

有此曲折,军人及其眷属对漕司系统还能有好脸色么?此时的吴玠,是不是也有强烈的军阀色彩?

一将功成万骨枯,说的并不仅仅是士兵。四川百姓因保证吴玠军需而直接间接死亡的人数无法统计。这四路漕司的主管官吏,更是妥妥的冤魂。吴玠虽有滥杀无辜之嫌,但他追求的速度与漕司强调的成本都没有错。错的是战争。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战争的代价之大。若非置身其中,永远也无法想象其缓慢而绵长的残酷。

近来军改的重要内容,就是彻底禁止军队任何形式的商业活动。而在吴玠的时代,军队经商习以为常,所谓“回易”。岳家军一年经商所得,曾经达到过一百五十万。吴玠驻扎河池时,发行过银会子方便流通,并且在阶州、成州开展茶马贸易。史载“玠与敌对垒且十年,常苦远饷劳民,屡汰冗员,节浮费,益治屯田,岁收至十万斛。又调戍兵,命梁、洋守将治褒城废堰,民知灌溉可恃,愿归业者数万家”。这些事迹都是客观存在,但也都没有缓解四川的财政窘境。

汉中盆地是刘邦的发迹之地,颇为肥沃。吴玠不仅在这里大修堤堰、开展屯田,还在仙人关和七方关外的关外四州修了许多“家计寨”:选择地势险要、可以屯耕结合之处,修建坚固的堡垒,里面水土丰美,可以长期据守。“无事则寓于州,有事则归于寨。”岷州的仇池城是最典型的代表。不以文词见长的吴玠留下的诗词极少,为陕西褒城县萧何庙留下的《题山河庙壁》便有明显的屯田背景:

早起登车日不暾,荛烟萋草北山村。木工已就萧何堰,粮道要供诸葛屯。太白峰头通一水,武休关外忆中原。宝鸡消息天知否? 去岁创残未殄痕。

吴玠的屯田措施曾受到朝廷明旨褒奖,但效果如何呢?李迨于绍兴七年(1137)接任四川都转运使时,向各路守臣打听屯田所得,“皆不报”,都不理睬。李迨上奏朝廷,建议按照上年报告的田亩数,“每亩除出种粮,止以三石为率,约收二十五万石”,扣减发运的军粮,“少宽民力”。可以想见,也没有结果。

不难判断,吴玠并没有充分考虑朝廷和四川的困难,不够公忠体国。但赫赫战功遮蔽了史书对此的书写。

一起长大的朋友、一同拼杀的战友,原本肩并肩手拉手、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突然走着走着就散了。你已被超越,乃至抛弃。而从超越者的角度,则是你已经落后。

资源都是有限的。你这里多一点儿,就意味着别人那里会少一点儿。这就是嫉妒的根由。但名将的成长,必然需要人血的滋养。而且这血未必都是敌人的,有时也来自于同僚与战友。名将曲端的血就染红过吴玠的顶戴。

以名将称呼曲端,估计很多人不以为然。如不专门做南宋战史的功课,谁也不会知道这个名字。但称他为名将并不意味着头衔泛滥,只不过再度证明了历史的势利。史书巨大的网眼从来只留成功者。当年的曲端能在乱世中迅速崛起为泾原帅,肯定是需要一点手段的。彼时军中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有文有武是曲大,有勇有谋是吴大。这其中的曲大就是曲端,吴大则是其部将吴玠。

富平战败后,将士的血终于洗清张浚的书生之眼。然而领导就是领导。尤其当这个领导还是钦差大臣的时候。这种人是不可能认错的。良心发现的张浚也只能将此战泾原军出力最多且战败之后没有溃散、能迅速聚集,归功于曲端“训练有方”,将他改为营州刺史、阆州(今四川阆中)安置。张浚率领宣抚司退到阆州后,蜀中要求起复曲端的呼声很高,许多人为他鸣冤,张浚便有了再度起用他的打算。

吴玠一听坚决不干。彭原店之战的阴影,一直在他心头挥之不去。若重新起用曲端,那他这个刚刚提拔起来的诸路都统制将处于何地?谁也想不到,为曲端鸣冤叫屈的声音越高,起到的反作用越大。曲端骄悍难制,仇家甚多,比方其从前的上司王庶。他直接指证曲端有不臣之心,罪名是他曾经写有这样两句诗:“不向关中兴事业,却来江上泛渔舟。”

有文有武,难免要写诗;一旦白纸黑字,也就容易留下把柄。

曲端这诗应该是被废弃时的牢骚或者自我解嘲,指斥乘舆云云,纯属捕风捉影。然而吴玠也这样指证,罪证则是叛将赵彬迎回曲端的榜文。当时张浚心里正在激烈斗争,旁边的吴玠忽然向他张开手掌;张浚定睛一看,上有四字:曲端谋反。

挟和尚原之威的吴玠脱颖而出,已是张浚在战场上的依靠。有鉴于此,张浚只能以此罪名,将曲端送到恭州(今四川重庆)审讯。主审官是谁呢?提点夔州路刑狱康随。当初他在曲端麾下,因经常不称其意,曾被鞭笞数百,对曲端恨之入骨。

曲端闻听立即叹道:“或其死矣!”然后“呼天者数声”。战将自然都有良马。曲端的坐骑名叫铁象,据称能“日驰四百里”。曲端不住地感叹“铁象可惜”,最终果然死于非命:康随等人假称可以健康原因取保,让曲端写好病状,然后将他绑住用火烤,曲端要喝水时则灌之以酒,导致他“干渴而死”。病状正好可以作为自然死亡的证据。

曲端早期有种种不法。如果严格按照军法,处死并不多么过分。但最终这样死去,实在是张浚、王庶和吴玠的耻辱。这一点吴家兄弟心知肚明。此后吴璘拔擢曲端之子曲子绩为军校,应当是心理补偿的结果。

映衬吴玠成功的不只有曲端的死,还有郭浩的失意。

郭浩也曾是吴玠的上司。败退到和尚原时,他因兵力薄弱,只能听命于从前的下级。被光芒照耀的结果就是留下阴影。此后郭浩多年都生活在吴玠的阴影之下。直到有一天,大家缘尽分手,诱因则是提点利州路刑狱宋万年通敌案。

前面说过,吴玠有一张高效的情报网。他探知宋万年有通敌嫌疑,立即命令利州帅郭浩将宋万年逮捕审讯,但郭浩上报说宋万年清白;吴玠将宋万年提到宣抚司亲自审讯、得到供认不讳的结果后,郭浩又声称这口供跟他得到的口供不一致。什么意思?吴玠涉嫌搞刑讯逼供。因此缘故,二人大打笔墨官司。朝廷无奈,只好将郭浩调开,以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的身份兼知金州(今陕西安康)。虽然永兴军早已失陷多年,这个帅司只是名义,但金州远在子午道以东,跟蜀口已无直接关系,只是暂时属于川陕宣抚司。而郭浩抵达金州之后,获得了当地的兵马,又招集流亡、大兴屯田,最终不仅完全实现自给,还上缴户部十万余缗。宋高宗大喜,给了他“凡有奏请、得以直达”的权力,使他得以脱离吴玠体系,并为吴玠身后蜀中吴璘、杨政、郭浩三大将并立格局奠定了基础。

比起吴玠,郭浩的屯田自然更有意义,更具贡献。

在吴玠长期驻扎过的兴州境内,白水江边的悬崖上有个药水洞,也叫朝阳洞。洞中佛宇庄严,左壁有雷、风二洞,瀑布凌空而泻,可谓胜景。吴玠曾经到此巡游,题诗两首。第一首有九字湮灭,第二首如下:

洞居山巅下漏泉,老龙酣睡几千年。

谁将石柱敲岩唤,我是人间一散仙。

看来有文有武的就是曲大而不是吴大。这首诗的确不如曲端上面被攻击指责的那两句。简直有点老干体的意思。当然他并非文人,这也没什么。散仙云云,于他只是幻想。他的一生注定是心机的一生。

吴玠酷爱读书,而且集中于兵书。鲁迅先生只是在书桌刻下一个“早”字,吴玠的墙上则写满格言警句。每从书中看到醒目的句子,便随手记下。凡此种种,岂是散仙所为。

将军若要成功,首先得有主见。而主见与跋扈经常是一体两面。敢将四大川路漕司主管官吏斩首的吴玠,那时当然是跋扈的,但如果仅仅看到这一层,又不免简单。事实上,这也是他心机的体现。他不仅要对金兵防守反击,对于朝廷、时刻强调以文制武的朝廷,也必须适时防守反击。

吴玠起家得益于刘子羽的推荐、张浚的重用,这种知遇之恩他从来不曾忘怀。故而绍兴三年(1133)初,他会从兴元府西北的驻地仙人关一带,挥师向东三百里,杀到饶风关驰援刘子羽。要知道此举风险极大,因宣抚司的命令只是分区防守,而吴玠的防区已有敌情;刘子羽发出的只是援助请求,也非命令。不仅如此,得知张浚和刘子羽出蜀后遭遇弹劾贬黜,他立即上疏请求以自己从仙人关大捷中获得的检校太师和两镇节度头衔为二人赎罪,极力陈说刘子羽在和尚原、仙人关筹措军粮、增派援军的功绩。宋高宗虽然表示“进退大臣,断自朕意,岂可由将帅之言”,但还是不得不给刘子羽以自由。因为归还两镇节度看似祈求,实则要挟。这一点彼此心知肚明,因而吴玠事后立即请求待防秋过后赴行在觐见,以睹天颜。考虑到前线有警,宋高宗没有批准,次年秋天吴玠便派儿子专程前往临安,这态度让宋高宗颇为满意。

吴玠在这个方向最痛快的防守反击,还是针对川陕宣抚司。

张浚出蜀后,川陕宣抚处置司便不再有“便宜黜陟”的权力,同时去掉“处置”二字,降格为宣抚司,王似为宣抚使,卢法原和吴玠为副使。王似与卢法原坐镇阆州本部,负责日常工作,吴玠则驻扎河池,具体指挥蜀口部队。毫无疑问,战功卓著的大帅是不可能服气两个突然空降而来的威望不足的领导的。吴玠跟卢法原随即产生矛盾。此后奏报仙人关军功时,便顺带指责他公报私仇,“不济师饭粮、不铨录立功将士”。

收到这样的奏报,宋高宗自然要诘问卢法原。具体内情虽不可考,但卢法原多半是清白的。顶多能指责他不够灵活、没有一切服从军事,而纠结于传统道义与民生。他自然不服,极力辩解,而宋高宗表面上肯定只能袒护吴玠。结果卢法原怒火攻心,忧愤不已,最终一病不起。在此期间,王似因事被罢,宣抚司便只有吴玠硕果仅存。

可以想象,当时吴玠的心情是愉悦的。说他气死了卢法原肯定失于严谨,时间的先后关系并不是逻辑上的因果关系。但这样的文官在吴玠眼里,自然是碍手碍脚的。没有他们指手画脚,肯定是天地开阔。闻听朝廷令宣抚司挑选一位高级幕僚暂代日常工作、兵权归属另候通知,他立即以副使的名义向宣抚司本部发出命令,要求他们上缴大印。道理很简单,我是唯一的副长官。兵权归属问题明确之前,我掌握印把子自然而然。

然而理由虽然充分,下属却不肯从命。

任命吴玠为副使时,便有明文规定:“免签书本司公事,专一措置沿边诸处战守。”暗藏的祖宗成法不言自明。临时代管宣抚司日常工作的参议官范正己对此心领神会,随即以宣抚司的名义发布一道针锋相对的命令:除沿边军马以及调拨到吴玠军前的由吴玠节制以外,其余各部均由各军统制官指挥;着王彦率所部七千人东调夔州府路,防守四川门户夔州。

张浚离任之前,已经确立吴玠、刘锜、王彦和关师古四大帅并立的格局。吴玠虽有诸路都统制和宣抚副使的名衔,但其余各部他也指挥不动。只不过这些都是言外之意,而今范正己则将之形诸笔墨。自然,刘锜和八字军统帅王彦这样的老资格更愿意听命于范正己。吴玠勃然大怒,立即上疏指责范正己弄权,不与副长官商议便擅自调动兵马。他知道朝廷是离不开自己的,因而再度要挟:“缘臣人微望轻,至本司官属辄敢凌忽,伏望将臣先赐罢黜。”

虽然范正己真正领会并严格执行了祖宗成法的精神实质,但毕竟存在程序瑕疵。宋高宗无奈,只能将他和另外一位参议官免职并“降二官”。如此罚酒三杯的处理,吴玠怎肯罢休,以他们私藏宣抚司印章为由,指使潼川府签书节度判官厅公事史炜上书控告。自然,查到次年,也是子虚乌有。

从朝廷的角度看,吴玠此举约略过分,但而今再想却并无不妥。将军当有将军的风格。坦荡,敞亮,担当。不能总像文官那样,心里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响,表面却是窝窝囊囊,还美其名曰涵养。以文制武已经导致亡国,吴玠顺势防守反击、发发牢骚,未尝不可。

吴玠虽有傲上的习惯,但并不傲下。他“素不威仪”,即便当了宣抚副使,也经常背着手步行外出,站着随意跟军士交谈。慢说威严气派的节度使仪仗,他甚至不骑马不坐轿,完全融入人群,毫无官威。幕僚都劝他注意安全,防止刺客,但他坚持己见,“恐军民之间有冤抑无告者,为门吏所隔,无由自达耳”。

普通士兵跟前的吴玠,跟赵开、卢法原、范正己跟前的吴玠,看起来完全就是两个人,但内里的逻辑却足以自洽。不是么?

吴玠的不傲下还体现在对岳飞的态度上。

当时的五大将中,张俊、刘光世、韩世忠出自御营司系统,是老资格的嫡系;岳飞出自宗泽的东京留守司系统,吴玠出自西军,算是后进的杂牌。尽管岳飞年岁资望更轻,但收到策应他出兵襄汉六郡的朝命,吴玠立即派人前往联络。得知岳飞家眷不在军中,也无女人侍奉起居,便从成都买得一位没落世家的美女,专程送了过去。

跟其余三位大帅,吴玠却没有任何联系。这是他向同僚伸出的唯一一枝橄榄枝。关于此事,人人都知道岳飞拒绝的美德,但却忽略了吴玠奉送的耿介。然而此事也许埋下了他英年早逝的伏笔。就在岳飞璧还美女的三年之后,即绍兴七年(1137)七月,四十七岁的吴玠突然病逝于仙人关。《宋史》本传明确记载死因是渔色过度、“喜饵丹石,故得咯血疾以死”,但《夷坚志》则认为可能是夏天饮用了不够清洁的水,里面含有蚂蟥虫卵,最终因食源性寄生虫穿孔而咳血。吴玠如果好色,完全不会令人意外。这样精力旺盛意志坚强的战将,力比多浓度肯定更高,有更强烈的需求,而这也是缓解战场压力的重要管道。

享年四十七岁当然算不得长寿。但比比三十九岁的岳飞,想想当时绍兴和议尚未达成、还没有收夺三大将兵权,倒也是不幸中的万幸。跟岳飞、韩世忠一样,吴玠也是坚决反对和议的。一般而言,越能打越愿意打,否则他们会失去存在感。不仅如此,战斗力强的人,也容易对实力对比做出乐观判断。这其中固然包含着以己度人的善意,但问题在于,在政治的棋盘上,大将又何尝不是小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