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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蛋蓝

2022-11-25

江南 2022年5期

□ 淡 豹

冬天的沈城和我记忆中相比,大变样了。据说如今常常是整个冬天都下不来几场大雪,下也存不过夜,堆雪人成了稀罕事。我回来十多天了,从隔离在酒店开始,每顿饭都是守着窗户吃的,紧盯着楼底下空荡荡的停车场,就盼望着能看到一点雪的影子。到现在,进了我从小长大的屋子,似乎用手掌抹开玻璃上的哈气,就能跟从前一样,带着艳羡,看着一群群裹成小毛熊的孩子在院里追逐着打雪仗。可惜,地皮始终是干的。一场雪都没见到,好几天里最高气温还都在零度以上,这可是十二月!

下午,戚媛发来消息,聚聚吧?正想问都有谁,语音电话就打过来了。还在家窝着呢?出来吃饭吧。全是老同学,约六点,我去接你。

她新换了一台车,说让我检阅一下。我没有国内的手机号跟银行账户,用那些程序正好有点困难。昨天去医院是坐公交,沈城只要不下雪,公交车就开得很顺,挤挤挨挨地就晃荡到了医院。现在去赶马上要开始的饭局,再坐公交就有点来不及了。

很久没回家,礼数有点闹不清。要带礼物去吃饭吗,路上停下来买瓶酒?怎么结账呢?要是AA制,我先去取点现金。戚媛说,酒肯定不用带,咱们女同学用不着管那套,正好开车了,我都不准备喝。谁请客的问题嘛,看情况,我也不爱欠他们人情。你肯定不用出,客人、远客、稀客,能去就是他们的福气。

我说,一路没看见雪,还有点不习惯。

戚媛说,全球变暖了啊。

在“清平乐”楼下,戚媛熄了火,转过头来,拉下口罩,一乐,两只酒窝从口罩边露出来。隔空,她冲我啵儿了一下,亲爱的,别紧张,就是聚聚,大家也想你。

推开包间门,里面的人还没注意到我们。戚媛带着我往衣帽架走,桌旁已经坐下的几位转过头来,“两位女神来了!” 戚媛挂起羽绒服,灵巧一转身,“老鼻子喀嚓眼儿啦。” 这里有些中西结合的味道,一架几乎到顶的中式屏风隔开了休息区和用餐区,桌边一圈餐椅和墙边放置的罗汉床都是近于漆黑色的硬木质地,很像宫廷电视剧里的款式。大圆桌的活动桌面是某种石头做的,树枝般的奇幻金色花纹在桌面上生长铺开,几盏吊灯错错落落,悬在竹编的圆灯罩中,又像到了东南亚。茶几上两瓶白瓷瓶身、打着红领结的酒,从背后也认得出来是茅台,我小时候常在广告上见,看到真身还是第一次。桌上放着一整提红葡萄酒,很有准备大来一场欢宴的气氛。

戚媛向我介绍,莫丽,这是吕思扬,咱们上学时还叫吕扬呢,能认出来吧?旁边这位小夏老师是吕夫人,也在医院上班。这是吴江涛,我们的班副,历次过年期间的同学聚会都是他召集。

再过来这两位,不知你熟悉不,人不熟脸也熟。骆宇宙,当年我们隔壁班的班副,在银行指导工作,刘洋刘教授,海归著名学者,青年博导,比自己学生都年轻啊,我没说错吧?你们这座位,是按班级排的啊?接下来就是四班的了,曹爽,曹曹,四班第一大美女,平时驻扎在上海,这次也难得回来。

我一位位看过去,他们也一位位冲我欠身微笑。多年没见了,自高考后就没见过,走在马路上,我真认不出来。脸庞是熟悉的,但比上学时胀大了,大概唯独吕扬妻子年纪轻一些,其他人眼角都有了忠厚的、不藏不躲的道道沟壑,泛着油亮,让人几乎想伸出手去擦一擦。我自己也是这样。

“什么情况,隋老板人呢,他组局,自己没来?”戚媛指指圆桌最里侧空着的那个中心位置,盘筷已经摆好了。

路上我听戚媛讲了,隋超是同学里的成功人士,做游戏分发生意,常年在深圳。这次吃饭,就是他招呼大家一起见面,由吴江涛张罗的。

“深圳大雨。南方怪啊,冬天还有台风,昨晚隋超没回来成,现在还在机场候机呢。今天是来不了啦,派人把酒拿过来了,咱们喝。”吴江涛说。

“可以明天嘛。”曹曹说。

吴江涛解释,隋超母亲长了个东西,手术定在明天,已经进了病房。他这次专为看母亲而回,老人就安排在吕扬工作的医院,阳历年底,住院不易,请到了吕扬科主任出马开刀,明天吕扬自己也得在医院值班。咱们聚咱们的,不碍事。下次人齐了再重约一次。

再说,今天不只隋超到不了,还有肖励。

听到这个名字,我有点怔,脑袋震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

吴江涛那边已经不期然地拨通了视频电话,吆喝着,“能来的都来齐了!” 对面是隋超,大概在机场休息室里,桌上一只大面碗沿上架着筷子,他的脸在碗上起伏,显得很喜庆,迭声说着对不起,招呼大家吃好喝好,说“精茅”手头没有,两瓶普茅,凑合喝喝,又专门向小夏问了好。吴江涛起身,举着手机转了一圈,让他看清桌上各位,好像要记录下这一刻似的。

包厢里外有三位服务员,配合着倒完葡萄酒,行云流水地端上一圈凉菜,模样都很玲珑,数量则多得很,已经把桌子占得只剩个心儿了。吴江涛主持着开始碰杯,很幸运大家聚在这里,都是各行各业的成功人士、杰出人才,更重要的是大家都展开了精彩的人生,还不忘深厚的同学情谊。服务员穿梭往来,很有一些莺歌燕舞的感觉,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让人很自然就举起了杯,没顾得上想已经灌下一口。我许久没参加这样的场合了。杯子盛得很满,杯沿又宽,想的是抿一口,可张嘴就喝了一大口,鼻子几乎也跟着冲进葡萄酒中去,还洒了几滴到餐巾上。慌忙擦掉,馥郁的香气充满鼻腔,甚至有些辛辣,我不知不觉就高兴起来,有些飘飘然了。

“莫丽怎么回来了?前天才听戚媛说你在国内,意外之喜啊。” 吕扬问我。

其实我父母也在吕扬工作的那家医院住院,妈妈犯肾病,我爸是肿瘤。那是整个地区最大的综合医院,无论是病人有关系,还是病症有难度,只要占上一样,基本都会设法送去那里。我父母两个人分开住这么多年了,在我小时候闹得不可开交,后来没有正式离,但早就不在一起过了,关系也不算好,没有分手变朋友的戏码。而生活就有这么巧,这次同时进医院,居然住在同一栋病房楼,病号饭都由同一辆小车送。特殊时期,家属不能进病房探望,只能隔玻璃看看,病人也不能串病房,结果,我妈妈有次没订到饭,我爸居然通过护工给她送去了馒头和小米粥,两个人化干戈为玉帛。估摸着戚媛叫我来吃饭大概是想让吕扬帮忙,不过我没提他们住院的事,只讲了他们身体不好。为此,四趟航班,隔离十四天。

小夏说:“父母都需要照顾,那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回来了。咱们都属于三明治,上有老,下有小。三十五往上这两年最难了。您母亲多大岁数?”

六十二啦,我说。真难想象我那个强横麻利、声音嘶哑得像男人一样、总是用反问句的妈妈已经拿老年证了,坐公交车都半价。几年前,过六十大寿的那天,她给我留言:“你怎么不祝我生日快乐?”我照例没回复。可是作为中国人,对这个数字总还是很敏感。上次见到她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当时她还是中年人的样子,这次,看着她穿着蓝条纹病号服躺在病床上,等着护工过来翻身、洗头发,样子无助甚至有些懵懂,皱纹隔着两层玻璃也清清楚楚。完完全全是个老人了。

刘洋慢悠悠地说,“当年我们都羡慕你有那样的妈妈。你妈,还有肖励他爸,都是全心投入、教子有方啊。不像我们,纯靠自学,想使劲都不知道从哪使。”

骆班副在旁边拿起筷子,轻轻敲了下桌子,“咱们还是乖,爱学习,还想着家长要能给加把劲就好了。现在小孩可不是这样了,两岁就开始叛逆。”

大家都笑了。聊起孩子总是开心的,让什么都不再显得沉重。

吕扬问,莫丽如今在美国哪里高就呢?定居哪个城市?这些年都没有你消息了。

我说,我去学了护士,在佛罗里达,天气特别热。地方是在城市里,附近有个迪士尼乐园,可论繁华程度,其实大不如沈城。

曹曹圆溜溜的眼睛瞪大了,“一直以为你会读到博士呢,大家心目中当仁不让的高级科学家!你数学那么好。”

我也曾以为自己会一直读书,即使不是学数学,也是工程学、环境科学,成为用脑袋去研究什么的人。现在则是脑袋带动身体去工作,有时是反过来,身体带动脑袋。护理讲究专业技术,但它是具体的、手停口停、奔波劳碌的,和大家说的那种多么“高级”的生活状态不是一回事。

他们问我在美国护士收入大概有多少。我说,有工会,我刚上班两年,在这家医院这种初级资历大概是三十多块一小时,高年资、西海岸会高一点儿。病毒肆虐以来工作特别忙,准点吃饭的时候很少,加班多,收入稍微好点,但是也累。我习惯那里了,暂时没想到去别的地方。那儿生活成本也低。

吕扬算了算,一小时两百人民币啊,一天一千六,每个月相当可以,比我们主任高!我说,哪能干满三十天呢?税又高,到手没多少钱。

吴江涛示意服务员给我布菜,每样凉菜各来一勺,在盘子里堆成了八宝盒,说,“莫丽大隐隐于市啊。”

我是喜欢这个选择的。刚学护士时压力很大,医学名词对于我这个外国人来说特别难背,绕来绕去的拉丁词多,经常担心不及格。上班以后也累,可是,一旦渡过了考试、拿执照,以及最初工作时最焦虑的那一段,感觉就是又忙、又静,工作时转得像机器,到休息就可以关掉脑子,心里反而轻松。

这两年我还胖了,比以前结实光润了一些,或许还变好看了,甚至收到过两次来自病人的小纸条。不像之前,还在学校读硕士再到刚结婚那几年,人特别瘦,时不时坠入说不清楚的黑暗深渊里,看着屏幕上的论文就会恍惚起来,不知道面前的这页是刚翻进来,还是已经看过一遍了。那时经常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坐在电脑前还不如去做家务有意义,清理一遍起居室的地毯,多少算是做了点儿什么,会有些没有完全虚度光阴的安慰。这些感觉,乱七八糟,很难在同学聚会上说清楚。轮到要解释自己的选择,总有些不舒服,就像已经愈合的创口重新割开见骨。无论是当初的状况,还是今天的处境,我最不愿意引来敬而远之的好奇,或者我更不想要的同情。

也是在那个我消瘦、失眠、整夜睡不着的阶段,“群”出现了。戚媛通过我妈联系到我,拉我进了同学群。热乎劲过后,我趁着群内沉寂的时候退了群,后来联系的只剩戚媛一个。上学时,我们同校了十年。先是周末同学,从三年级由各自小学选拔进区里的奥林匹克学校开始,每个星期六都见面,在同一个辅导班学数学。她妈妈和我妈总是在奥校栅栏外门卫室旁边并排站着,各推一辆自行车等我们下课。她妈妈长得和她很像,当年理着女人中少见的丝毫没烫过的短发,接近男式,人很挺拔,鼻子带点鹰钩,在门口“翘首期盼”时,还真的有点像一只鹰隼。

中学,我们都幸运地进了一中。我被分入人数很少的竞赛小班“十一班”,她在普通班,都在同一层楼,共享女厕和同一条青绿色的水磨石长走廊。十一班之十一,并非来自排序,从第五到第十班,其实都是空着的。一中有这么项特殊制度,每届选拔出十几个人搞理科竞赛,无论总共招收几个班,竞赛小班都一律编号为十一,显出不去与凡间论短长的特殊。我们年级从入学起,一直在那幢位于校园中心的四层老楼上课。建筑是解放前留下来的,举架极高,法相庄严,窗框比通常的东北窗户要大上好几圈,表演着殖民时期的外来者才有的那种毫不计较采暖开销的慷慨。因此缘故,走廊格外阴凉,夏天的穿堂风仿佛能吹进五脏六腑的角落,水磨石地面泛出蓝幽幽的寒光,像冰冷的玉。那条走廊两侧墙壁上都挂着油画名人像,从孔子、老子、孙子,到柏拉图、欧几里得、爱因斯坦、高斯,还有堂吉诃德,这些平常感觉不太沾边的人物汇聚在一起,现在想来,也许是一起从某家工艺品商行订购的。

一中当年搞的是竞赛教育,整座学校很小,全年级和邻近年级的人几乎都相互熟悉。上学时,戚媛和我关系并不近,她嘴巴快,说话狠,我有点怕她。席上的吴江涛当年号称喜欢围棋,说那才是真正的智力运动。戚媛问,你喜欢谁?他答,常昊,真正的天才!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看来了棋手常昊的新闻。她笑他不懂装懂,嘲弄夹着笑声从他们班能一直传到走廊尽头小小的十一班静寂的教室边,还没过完午休,段子就散播到了全年级。还有一次,她因为什么事质问一个同学,“怎么什么话到你嘴里都变味了呢?”当场把那个男生说哭了。当年我也畏惧她,反倒是我消失的那几年,戚媛一直联系我,聊得多了,感受到了她非凡的热心肠和持续的不靠谱。我跟家里停止联系的那几年时间里,她还去拜过年,我妈妈的情况都是戚媛从她妈妈那里时不时听来,再传达给我的:开始做瑜伽了;学会在关节上贴暖宝宝了,托人网购了几包,收到又觉得买多了想退货;去老年大学上烘焙班了;手腕烫伤了,没大事;跟朋友去海南了,准备过完冬天再回来。我开始能欣赏甚至向往戚媛身上那股似乎与生俱来的轻松。这真重要,我以前不懂。

吴江涛说:“医疗行业好啊,明智。医疗才是真正的朝阳产业,从咱桌上的职业道路就能看出来。我们搞工程的随时要让机器人给淘汰了。”

上学时我对他印象不太清晰,就记得有一次升旗仪式时他把旗弄掉了,全校哄堂大笑,想不到现在这么会说话。他提议再碰一次杯,我随着大家举起胳膊,又放下,终于把一直想问的事说出口,“肖励现在是在哪?”

在北京。搞金融,几年前创业了,自己当基金公司老板。还是踢足球,拉着员工组了队,有同学去北京,就约一场五人制。人开朗了,在同学群里很活跃,在座的,从曹曹到刘洋,从骆班副到江涛,有一个算一个都给他推荐过客户。

大家七嘴八舌,拼凑出他这些年的情况。本来近期他也要回来的,有业务,但是北京管得严,说怕回了再出现病例就进不了京了。不如给他也打个视频?说打就打,嘀了四五声后,那边接通了。

骆班副拿出一个手机支架,推开一碟炸得金灿灿的洒了黑醋汁的嫩牛肉,放在圆桌的大理石旋转台面上。肖励的方脸笑嘻嘻地转过来了,“领导!有何指示?”

干啥呢不回来?领孩子采摘呢。冬天还采摘啥呀?是不是跟美女出去玩了?草莓,火龙果啊,都有,大棚里摘,没在外面。肖励厚道地呵呵一笑,调了个方向,远处他妻子朝我们招招手,小一点的那个男孩子冲着镜头跑过来,摔了一跤,电话那边嘈嘈切切。领导,先喝着,过会再给你们打过来。

一晃,这一整桌的人都三十五六了。席间仅有我没孩子,别的大多都是二胎。才知道吕扬和小夏是重组家庭,各带一个,那加起来也是两个。同学里结婚早的,孩子已经接近我们当年的年纪了。时代变了多少啊?那时沈城把计划生育从政策变成了文化,感觉不到所谓多子多福的传统,同学个个是独生子女,闺女当儿子养,全副精力都投入在养大独苗、让孩子有出息上。直到上大学,我才知道同为“八零后”,有好多地方的同学是有兄弟姊妹的。我家院里有一对双胞胎女孩,简直是“罕物”,都漂亮得像画中人,走在院子里是一道风景,可旁人照样说,双胞胎等于胎里就把一个孩子的营养分成两份,可不是没有独生子女好?还领不到独生子女补助呢。

当年孩子多的家庭,就好像势必是没有一份体制内的工作或者一个城市户口本值得珍惜,低人一等似的。连双胞胎这种生物学事件也概莫能外,仿佛携带着跟旧时代关系更密切的传染病。

现在想想,真是好笑,什么都拧劲了。要是我爷爷奶奶活到现在,看到有人竭尽全力人工生下双胞胎的新闻,得有多惊讶!

吕扬正在讲学区房。孩子明年上小学,保证进重点学校还不够,下一个核心步骤是挑班,而挑班的关键在于老师。小学毕业时,不同班级的第一名在全区排名里能差出几百名来。我插不上嘴,听得入神。想起当年改名字是个时兴,也是不容易办到的事儿。他能从吕扬变成吕思扬,有女同学能从单名一个佳字变成珈涵,叫小雨的能变成雨甯,或者,请仙人算大运,改一个吉利的四字名印在身份证上,都是家长有能力的证明。那时有多少司空见惯的怪事啊,改名之外还有改年龄的,能早一年上学就好像是抢占先机,我有个小学同学是从八月改到了转年一月,“小一岁”以后机会多很多——而且只改四个月,她妈妈私下说,就算学校测骨龄也不会被揪出来。

肖励也是我在奥校数学辅导班认识的,最初比我低两个年级。他爸爸和我妈妈一样,是教育上的狂热分子。他爸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受过伤,腿有点问题。我不知他爸究竟在什么单位,只记得上下学接送都是爸爸来,在当年这很少见。只有他爸,当时几乎把教育他当成一份全日制工作,送完他上学就去炒股票。也是他爸,来奥校找到主编了《小学数学奥林匹克训练题大全》的杨老师,要求给肖励升班,我们才成了同学。

在我们那个高年级班里,肖励比大家年纪都小,个子不起眼,人很沉默,数学则好得光彩耀目,就好像佛祖在他脑门开过光。一道题,他不用像别人那样记解题技巧和公式,自己就能摸索出来。杨老师说,肖励做练习册时,眼神都和别人不一样,从眼睛到题之间像有针线穿着,唯独考试状态差了一点,要多练。

那个阶段我父母正在闹离婚。我爸这人没啥能力,事还多,用我妈的话说,每个月拿给她两百块买菜钱,到月底他都觉得该剩下一百五。五年级开学时,杨老师把我从大阶梯教室选拔进额外上课的五人小班,运气叠加,夏天考试时好几道题是杨老师讲过的——小班中大概唯有我因为实在不会做而把步骤原样背了下来。结果,从小班考进了一中给小学生设立的周末尖子营的,居然是我。

我妈大喜过望,实现我的数学才能成了她的目标,足以证明她靠自己能撑起一个家,把孩子带成人才。她等着我下一年再考进一中的竞赛班,学得好,未来能拿块金牌。

每周五下午,她提前把我从小学接走,送去奥校上晚课。周末晚上,电视插头拔下来垂在桌子旁边,她坐在桌旁守着我做题。趁她去厕所,我翻到书后,用最快的速度在脑中记下答案,她回来后再抄到前面,在演算纸上胡乱写些公式,做冥思苦想的样子。

我已经知道我数学不太行,至少不是我妈妈盼望的那种行,我跟早慧、奥林匹克、天分这些词没有太多关系。为什么要让我蒙受恩典,进入小班?为什么把戚媛和芸芸众生甩在后面,定义为普通,把我备选为可造之才,在我脑门上印一枚假章,让我妈大受误导,从此走上歧途,让我对自己半信半疑,又怕又想又逃避?

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是我。也没真正去想。要到考护士执照那段时间,夜里看了无穷多的深宫电视剧,才觉得世上有些人靠驭人之术活着,就爱摆弄人。奥校那片小国土上,杨老师是唯一的君主。皇帝说:数学靠天分,解题靠努力。于是每个人都疑神疑鬼并十分努力,不明白为什么另一个人会被选拔上去,直到对数学的努力变成吸引皇帝注意力的努力。你的努力要让人知道,如果他不知道,你就不够努力。皇帝灌注给我们一系列新概念,冲刺班,重点班,加强班,提高班,周一到周五单独辅导小班,周末A班,周末B班,这些现在已经想不起来的分类,当年从父母到孩子都铭刻在心。于是我们拼命表现,努力在竞争中超过别人,观察、献媚、求祷,揣摩、监视、举报。皇帝喜欢分类和考验,他提拔你又悬置你,抚摩你又观察你,精心策划出多重竞争。某一个机缘中他对你青眼有加,让你觉得自己特殊、有价值、有才能,之后你再怀疑他错看了,自己其实一文不值,焦虑地等待伪装揭开的那一天,小脑袋里全是灰飞烟灭身败名裂这些大词。皇帝的数学是分配制的。

皇帝喜欢不确定性,他用悬疑来统治。

才能是什么?数学是客观的吗?我不配回答这种问题。

在那个由化学实验室暂时充作数学教室的小班课堂里,我不知道能怎么办。那时还没听说过混日子的说法,想躲,也只能是用水槽水龙头挡住脸,看着窗外,想变成鸟。我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弄断自动铅笔尖,免得按笔头让杨老师注意到,为此我改掉了使用铅笔、方便修改的习惯,跟妈妈要来她单位新发的碳素笔。没笔头,有笔帽,最安全。当时碳素笔还很少见,都是进口的,一支四块五,和“英雄”钢笔一个价了。在这样的惶恐里,拿到碳素笔的第一天,我就丢了。

那是冬天的事。晚上妈妈骑自行车带我回家,离开奥校,穿过立交桥洞。桥洞底下,她停下自行车,在风小的地方休息。她问,笔呢?然后开始在桥洞下抽我耳光。打完,带我回教室找笔,学校已经关门了,求保卫室大爷开门让我们进那个实验室,还是没有,她把我拎出学校,让我站在路边回忆。

许多事都忘记了。我记得路灯光打在雪上,照亮灰色的脏雪,路边的冰窟窿都是黑的。

真的,以前真的是漫天盖地的雪啊,大风狂暴肆虐,裹挟着暴雪,看不清楚路,常见到有人把塑料袋或者编织袋套在头上,挖出两只眼睛的位置,算是少遭点罪。风一呼啸着刮起来,无论大衣领子还是围巾、脖套儿,那都是不管用的。无论立冬那天吃了多少形似耳朵的饺子,都还会觉得从耳朵到脸皮,全好像要冻掉了。穿戴好出门,先是刮得生疼,那种疼很锋利,像皮肤上剖开了伤口,再冻冻,就麻木了,木头一样,手摸上去都没感觉。最冷的日子里,公交车和私家车都指望不上,没时没点儿的,而且就算有车也没路,上学靠两条腿硬走,从雪里拔出脚,移动一步,插进前面的深雪里。到学校,往往鞋已经湿透了,下半身从脚一直麻到小腿。

那时的雪和冰也脏。一坨坨的脏雪、脏冰,和书上“银装素裹”没什么关系,人深深浅浅地迎着风走,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在雪堆里或是冰面上。路面到了冬天,更多凹凸不平,时不时有坑洼、裂缝、斜坡,把走在雪中变得更艰难。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记忆里那一个又一个黑乎乎的冬天,是当年烧煤多、空气没那么干净的缘故,还是因为当年许多人家、店铺习惯于直接把废水倒在街边,拉开门,脸盆哗啦一飞,刷过锅、投过拖把、洗过衣服的污水倾倒在街边上,冻硬了就成为脏兮兮的冰?反正肯定不会是因为融雪剂——那时重要的主干道上才撒盐融雪,背街小巷里没有什么清理积雪的复杂化学品,可雪也是脏的。冬天漫长又灰暗,太阳出来了,也融不尽厚雪,等来连续几个好天,冰稍微薄了点儿,又该下另一场雪了。

多少个雪中跋涉的夜晚、周末、白天,非常害怕自己那些抄答案的表演会被发现。迟早会被发现。可是如果确实数学不行,我还能去干什么呢?

然后就到了那场比赛。小学生数学竞赛一共几种,这个“杯”含金量最高。它不能随意报名,得拿到报名资格才能去参加初赛。除了重点小学有名额外,一中还定向分配给尖子营里的小学生,奥校那边的名额则由老师分。在化学实验室里听小课的五个人全有资格,包括我在内的大孩子去参加高年级组的比赛。肖励才四年级,参加中年级组的。

我至今不知这个计谋都有谁参加。我妈妈和肖励他爸是肯定的,我爸呢,杨老师呢?一定有个人一锤定音吧,决定让我同时在尖子营那边领一份准考证,给肖励,让他上午先顶我的名字去考一次高年级组,下午再去考中年级组。又或许,没有主事人,全部都是“合计”?我别上自己带小花边的一寸照片,在空白准考证上写下“刘磨砺”三个字,为了像男生一点。已经教了我半年有余的预备班年轻男老师,一中数学组的任课老师瞅了一下,嗬,才知道你名字这么写,那我一直都读错了。

臊坏了我。谁会起这种名字!若有哪个傻瓜叫这个,肯定会被起外号“刘磨叽”的。不过最大的噩梦已经过去了,昨晚我没睡着,就怕交证时被老师捉住,跟他手里什么现成的表格对照。

后来这些年我经常梦到这一幕。“不是莫丽吗?”老师细看了几眼准考证。“照片是你,名字不对啊。出去。”

有时他感慨,“莫丽,多好听,干吗要改!”梦里我像小动物一样发抖,尿了裤子。从悬崖上坠落,衣服从身上掉下去。冷风盘旋,众人向我走来。

那个年代小孩没有身份证,考试也不用带户口本,一张准考证足矣。下个周末,尖子营把磕好红章、贴好照片的准考证发到每个人手中,我交给妈妈。

肖家换照片了吗,要去做个假章吗,还是红痕大致差不多就行了?这些不在我的知识里,而命运已经改变了:刘莫丽考了54分,但因为刘磨砺拿到的78分决赛资格,我进了一中竞赛班。

刘磨砺,确定是你吗?当然。准考证编号都是一中预备班同一个序列里的,还能是谁呢?我按妈妈教的说下去,眼前逐渐雾蒙蒙:只是报名时写错了字,小时候家里人给起的名就是磨砺,上学后为了好听才改的,我习惯磨砺了。这个孩子实际数学水平怎么样?还有没有其他的数学成绩作参考?站在教务处办公室里,我答不出,突然想到,让我去换,是否因为我数学最差呢?恐惧和羞愧变成了自我怨恨与委屈,我大哭出来,更真了。奥校那边贴出我有资格参加决赛的喜报,谁也没怀疑不是由我奥校那张准考证获得的。尖子营考生都在一中考,监考老师就是一中的老师,她不记得那个教室里有女生,但她也不能完全确定。妈妈非常冤枉,和教务处吵起来,要求道歉。我站在后面垂着头听教务处长解释,“我们不是调查,只是出于对学生负责的态度核实一下。”

一定是出于对我负责的态度吧,我爸都已经从家里搬出去了,还为这事出具了证明,出示了从小为“女儿磨砺”写的日记。我不知道那个日记本为什么看起来旧旧的,像真的一样。这大概是我爸为我做过的最用心的事。

这一年,肖励进了小学中年级组的决赛。他爸不着急把他塞入中学,笃定练过手、再学一年后,会更有把握拿全国级别的奖。第二年,肖励带着全国一等奖进入到下一级竞赛班。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的年龄限制是20岁,练得越多越有胜算,不需要像少年足球运动员那样尽早参加比赛。我妈一直说肖励爸爸是个好人,知恩图报。

在判断出我可能真缺乏数学才能之后,我妈作了其他尝试。包括让我学二胡,老师据说教过唱《一封家书》的李春波。还有,初中我成绩垫底之后,假期她送我去参加高教自考培训班,目标是在初二考下专科文凭,初三考下本科,延续天才少女的美名。我在培训班上是显眼的小不点儿,像异物,进出教室如芒刺在背。她最终放弃这些努力,大概是在我初潮后那段时间。“女孩子一来事儿就笨了,这下更完了。”她说,绝望得让我愧疚。

许多年里我为自己和数学、和科学之间的距离搏斗,确信自己是彻头彻尾的笨蛋,身上只有无能、欠缺、和不纯粹。同学们都迷上了霍金,课间也在讨论,我但愿我配得上自己所在的地方,于是随着大家,在班会上说自己的梦想是成为居里夫人,在课间拿出来《时间简史》。

高考我还是报了数学系,考到西南地区一所师范大学,毕业后申请出国,直到无论如何坐在电脑前也无法让自己写出数学作业,再也读不下去。

在离开家乡的这许多年之中,我揣测过几次,肖励如今在干吗?他是如何运用他那货真价实的才能的呢?成为科学家了吗,在哪里的研究所工作呢?我想知道,又不想去问。在群里搜索过他,还做过傻事,交叉搜索他的名字“Li Xiao”与麻省理工、加州理工、普林斯顿等好几所大学,都没搜到。而如果单搜他的名字,搜索引擎智能联想到的是演员李小冉和李小璐。

真没想到他会去搞金融啊!

服务员端上一种汤菜,每人面前一盅。我没听清菜名,曹曹告诉我,是鱼翅。

戚媛说:“国外人家环保,平常不吃鱼翅。”

吴江涛说:“咱这儿的好多知识搁国外都没用,反过来呢,也一样——对不起啊莫丽!”他抿了口酒,姿态老练潇洒,接着说,“老孟,现在在波士顿一个咨询公司上班,回来我们一块儿聚了聚。他说啊,整个中学六年,对他后来最有用的一门课,是‘美学理论’,做PPT搞配色用得上。这谁能想到。”

刘洋乐了:“那叫波士顿咨询公司!孟在上海呢。不是啥波士顿的咨询公司。”

“‘美学理论’是那个教政治的年轻女老师上的吧?她还开过一次‘相声基础’选修课,我也听了。特别好玩,就可惜学校那些改革只搞了两年。” 刘洋说。

我想起来,“美学理论”我也上了。老师姓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她个子小小的,说话嘎嘣脆,课上会教我们一些记笔记的诀窍、写作业省力的方式,比如“社会主义”简写成“社义”,说以后上了大学也用得上。“美学理论”是她在学校兼作报告厅的大阶梯教室开的,别的老师还在用单张的幻灯片,她已经用笔记本投影电子幻灯片了,课件可能是我最早见过的一份PPT。

“当时大教室的屏幕那么大,她贴了好多种颜色的图,打在屏幕上真好看。那以前都没听说过,鲑鱼红,玳瑁红,海螺红,威尼斯绿…… 听了简直心驰神往。威尼斯绿,她说是那里河水的颜色。巴黎绿是铁锈一般的。波斯蓝是紫莹莹的,有点旧,很透亮。西班牙红,她说是西班牙海边看到的晚霞的那种颜色,我回家拿电脑搜这个词的英文,没找到,我还想着是不是她瞎编的啊。”曹曹说。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巴黎绿,学习好你就能去。” 吴江涛说。

大家都哄笑起来。笑声高了,声音中的疲惫和那种单薄的感觉消失了一些,笑得更大声,更肆无忌惮,更亮了,有点像我们年少的时候。

老师当时还介绍了几种蓝色。大家看这里,天蓝,很常见。而这些呢?认识但原来不知道可以这么叫——海军蓝、墨水蓝、月光蓝、冰雪蓝。大家还能想起什么蓝色?

“紫罗兰!”

忘了是哪个男生喊了一嗓子,她微笑一下,按遥控器,翻到次页。屏幕上的色卡明明是浅绿色,有点像旅游景点小摊上卖的绿松石手镯,她却说也是蓝,“蒂芙尼蓝”——典出珠宝公司蒂芙尼,以它为标志性颜色,包装袋跟盒子都是此色,配上白色绸带,很具有美感。右边这张影星奥黛丽·赫本的照片,就是著名电影《蒂芙尼的早餐》的剧照。为什么这种蓝色对于西方人代表幸福美满呢?因为它是知更鸟蛋的颜色,这种鸟在他们心目中象征着幸福。所以,大家要记住,美学的背后都是文化传统的印痕,在西方还要加上宗教传统。

明白了吗?那大家以后如果遇到这种颜色,可不要再说是绿色了。谁来回答一下,应当叫什么颜色?

“鸟蛋蓝!”

大家就像今天这样哄笑起来,笑个不停,一浪接着一浪,仿佛整堂课都是为了这一刻准备似的。如果不是在阶梯教室里,可能都要打起滚来了。

回家提起来,妈妈说,鸟蛋哪有蓝的,都是白的。好像没错,我在城市里长大,没见过什么鸟蛋,可鸡蛋总见过吧,不是红壳子的就是黄的白的,连乌鸡蛋都是白的。蓝色的鸟蛋是什么样的?

珠宝和蓝色没有诱惑我。它美吗,宁静吗?跟我没有关系。吸引我的是它的古怪,它那种否定现实的别出心裁,镜花缘就是桃花源。我做梦都想去一个其他的地方,没人认识我,那些不堪、无能、经不住推敲的成绩单,都不作数了。我可以不是什么人,在一个指绿为蓝的地方,一个鸟儿把蛋生成怪颜色的地方。

想象中蒂芙尼是异国情调的奢侈品,离纯靠奖学金的留学生很遥远。后来发现买一个它店里便宜的银饰也并不难。结婚时,我和丈夫开了几小时车,去了附近最大的城市的蒂芙尼店里,买了一对简单的戒圈。

那时候中国已经不再是只有“少部分人先富起来”,大城市奢侈品店里净是中国声音,许多小留学生像富豪一样生活,漂亮的中国女孩子花钱都不太像钱了。我们貌不惊人,在蒂芙尼店里却受到了殷勤招待,喝茶、吃点心。销售小姐给我们展示了几万美元的钻石订婚戒指,我们赶紧摆手说不不不,猜想多半是由于我们的肤色才被当成大客户看待。

也是那趟,我们去试躺、订购了床垫。婚姻真是个古怪的东西,刚住在一起时听他打呼噜,我也颇受其扰,但感觉完全可以忍耐。都是平凡的人,谁没点毛病呢?没想到,后来倒是他忍受不了我啦。住学校宿舍的硬床久了,搬到一起后万事皆新,都要花钱,原先的床垫也是从其他留学生那里买的不知转了几手的。决定结婚后,虽然不用像国内那样准备崭新的四件套,新床垫总是可以有一个的,特意挑了厚达半米的超软床垫,所谓“和枕头一样柔软”。刚睡上时,他说像在星级酒店,结婚一年多后,他却再也睡不着了。

我独自用了一阵子这张昂贵的床垫后,在二手论坛上卖掉,换了小床,让一对上了年纪的墨西哥夫妇捡了大便宜。

离婚办妥前,有一段很茫然的光阴,我很想回沈城来住一段。电话里跟我妈讲了整个过程,她像没听到,在我说“再见”前就挂了电话。我考虑那就先在酒店住两天,再回我妈那,或者还可以住爷爷奶奶家。爷爷耳朵坏了,每次视频、电话里都对不上茬,我说“声音有点小”,他说“对对,气候不太好”。听到我说“回去”,就催奶奶去给我做羊汤、烙肉饼,好像我已经到楼下了似的。

转机是在北京。我回来带的东西很少,原计划在快捷酒店住两三天,挺过时差,给爷爷奶奶买些礼物,再备齐自己在沈城多住一段所需的生活物品一起带回去。晚上在北京逛商场,回酒店时居然碰上了一个猥亵案。那么繁华的朝阳区,并非背街小巷的地方,我去报案又受了一肚子气,为了拿立案回执,只得把酒店续了一周。

我了解我妈,猥亵案这种事不能告诉她。但电话里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她没听完,怒气已经要溢出来,“你怎么回事,婚姻婚姻搞成那样,现在又弄出这种事?”我挂断电话,没有回家。后来再也没回国。

到当上护士,开始新生活之后,我才明白妈妈想要的女儿不一定要与数学或者天赋有关。就像不需要一定与二胡有关。无论成为数学教授,还是在电视上主持《朗读者》,或者定居英国牛津,她都会满意,没什么差别。既然是女儿,就还应当婚姻顺利,生两三个孩子,有男有女,亮丽光鲜,受人尊敬,有终身编制。

完美版本,最好是那种她的亲人同事都能够看到的职业。不能是演员那种行当,而是外交官之类的,靠知识吃饭,体面,定点上下班,受国家表彰。

降级版本,那像戚媛就可以,用我妈妈的话说,边当辅导员边念博士,毕业前孩子生好了,留校后,领导很重视,做的都是国家重点课题。

到这次回来,我才想通,不需要把自己绑定在数学上。只要为我妈赚得面子,住得足够远,最好是国外,再撒些小谎——比如说自己不是护士,而是医生,我妈就能拥有安然的晚年。在生死关头走过了一圈,她也变了。在病床上硬要起身还起不来,一侧身子挺起来,冲着门外一劲找,对着玻璃外的我不断挥手,另一只胳膊肘撑在病床上,手举起来抹眼泪。病房里的声音透不出来,手机上已经发过来了,“我只有你一个女儿,就希望你过得好。”好是什么意思呢?别问,否则要吵起来,回到“婚姻你得顺利,得有儿有女有房子”。她一辈子不忿,觉得嫁错了人,拼命想改变命运,把希望放在我身上。现在再想亲近她也来不及、做不到了,可我总能少说一些真话,多说一些假话,让她过得好一点吧。

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什么,是受什么摆弄啊?我喝着平生第一次尝到的茅台酒,按说是“酱香”,可鼻子酸溜溜的,辨不出味道,醉眼朦胧。

真没想到,没想到肖励会去搞金融开公司啊。我以为他会当个数学家、科学家、大学者。我把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曹曹露齿一笑。

“他有个视频才好玩呢,我们当时都传疯了,他这人真逗,特可爱。”

说着她开始翻手机,找了半天没有,又叫吴江涛在聊天记录里翻,花了好久,在一个视频网站上找到了。镜头里肖励正在包中翻翻找找,画面猛烈地晃动一下,又定住,拉远,广播响起,我才看出来这是在飞机舱里。一架飞行中的客机,乘客基本坐满了,肖励从靠窗座位起身,请他身边坐在走道边的中国女士出来,她有些茫然地随他到了走道中间。乘务员请他们坐下,他拒绝了,格挡了一下,扑通跪下,举起一个蓝盒子,打开,露出耀眼的钻戒。飞机上鼓起掌来,声音嘈杂得有些刺耳,乘务员在旁边审慎地微笑。

机位晃得厉害,戳到了座位上,看不清那位未婚妻的脸,应该就是他如今的爱人。视频里的肖励比记忆中显得高了许多,但很好认,还是上学时的那张脸,不像刚才农场里的那样陌生。

“这个怎么啦?很幸福呀。” 我说。

“多好玩啊,你看他,那么老实巴交、一心一意的样子。还专门安排了朋友给他拍求婚过程,他老婆说可尴尬了,当时恨不得一头撞死。” 曹曹说。

我没懂好玩在哪。

吕扬插进来:“我来讲。这事的笑点在于他那个钻戒啊,特别贵,十几万美元。他还了好久的贷款。不过他现在出息了,想买十个都能随时刷卡。”

“对对,”曹曹补充,“没看出来吗?当时他多青涩啊,这都是十年前的事儿了。他认死理,老婆提了一句说订婚想要个蒂芙尼,他就给弄了个这么大个的!亏得他后来有钱了。金融拼的是智力。”

服务员开大了中央空调,让烟味散去。刚才光顾着喝,没注意到原来白酒也用的是小小的高脚水晶杯,印着“清平乐”的字样,杯梗到杯座镶着金箔,杯口还有一圈细细的金边。女士用轻巧秀气的小杯,男士用高出一截、也更大的杯子,杯梗更粗一些,是四颗金色串珠连缀成的,堂皇富丽。服务员说着吉利话,拿起分酒壶为我们斟满,那分酒壶居然有些阿拉伯式风格,曲线玲珑,壶身像带柄的透明葫芦,肚子大顶上小,壶嘴细长,翘出一道鸟嘴般的曲线。

“金杯伴贵宾,多财又多福……”

“福禄双全,杯杯如意……”

吴江涛拦住服务员,叫别打开第二瓶茅台,给吕扬包好带回去。再开两瓶葡萄酒吧,混着喝,有白有红更高兴。他指着手机屏幕上的视频,定格在蒂芙尼蓝盒子打开后松散的白绸带上。“精彩吧,下次请他当面演一回。”

不知道是茅台还是葡萄酒令我晕眩。我和大家一起笑,心上一块堵得慌的大东西移走了,好久以来都没有过的轻松,为肖励也为自己高兴。我们都是芸芸众生啊,消费者,认真谋生计的人,一心一意让身边的人快乐。也许我霸占过某个有才能的人的位置,也许世上少了一种类似于镭的东西,可是,那种纯粹、那种毫无自私自利之心、高尚的人、有道德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也许需要的不是智力或者才能,而是理想。而指挥棒下的我们有过多少计谋和表演,卷入过多少秘而不宣的斗争,只因为一些设计出来的竞争,因为竞争让人稳定。读书时我经常做白日梦,无法自控地想象一个画面,自己是某种鹿,在森林里轻轻松松就跳跃起来,内心中、身体上都没有负累,做着实际的、帮助着别人的事。现在我在这里了,每天都是一个干净的新人,一个有用的人,一个忙忙碌碌的人,开车,上班,去超市,回家,不算对不起生活。我有没有堵住过另一个人的机会呢?想不了那么多了。也许有一位,不知道是谁,世界上某个角落里的他或她也不一定因为没有进竞赛班而受苦受难吧?难道只有一所学校,只有一条路算得上好吗?

干净呀纯粹呀才能呀天赋呀高尚呀理想呀报效呀天才呀科学呀数学呀不成功便成仁呀,他们定义完又分配的那些东西呀,我们不用再追逐啦,永远也不要再说对不起了。

大堂传来悠扬的琴声,一时响亮,一时幽微,袅袅不绝。我听着大家说想代购美国一款懒人沙发,叫“懒男孩”,需要找个人去店里感受一下实物,再安排专门做海外物流的公司发回国内,我一口答应。戚媛说,莫丽,你喝多啦,一直在笑,都笑出眼泪了。我说,亲爱的,我错啦!亲爱的…… 股票、格林纳达投资移民、东南亚地产、学区、小升初…… 所有关于竞争和逃离竞争的一切,还有遥不可及的蓝,亲切得宛如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