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匮要略》“尊荣人”考❋

张承坤， 崔 为

(长春中医药大学， 长春 130117)

“尊荣人”语出《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第六》。在通行的元后至元六年(1340)邓珍刊本(以下简称“邓珍本”)中，相关条文写作：“问曰：血痹病从何得之？师曰：夫尊荣人，骨弱肌肤盛，重因疲劳汗出，卧不时动摇，加被微风，遂得之。[1]”关于“尊荣人”的含义，徐彬《金匮要略论注》云：“谓尊荣人，素习安闲，膂力不举，故骨弱，膏粱故肌肤盛重。[2]”张璐《张氏医通》道：“惟尊荣奉养之人，肌肉丰满，筋骨柔脆，素常不胜疲劳，行卧动摇，或遇微风，则能痹著为患。[3]”吴谦《医宗金鉴》曰：“此言膏粱之人，外盛内虚，虽微风小邪，易为病也。[4]”后藤慕安《金匮要略方析义》谓：“富贵尊荣之人，口则膏粱，身则安逸，肌肤肥重而骨髓软弱。[5]”谢观《中华医学大辞典》云：“尊荣人，犹言富贵者。[6]”李今庸《金匮要略释义》曰：“尊荣人，指旧时代好逸恶劳、养尊处优的人。[7]”由此可见，历代注家的观点大略一致，多是从养尊处优、饮食肥甘来解释“尊荣人”的含义。

近年来，明洪武二十八年(1395)吴迁抄本(以下简称“吴迁本”)的发现，使《金匮要略》的研究进入了新阶段。版本研究的最新成果显示，吴迁本最大程度地保留了《金匮要略》北宋官刻原貌，是该书现存最正宗、权威的传本，而当下通行的邓珍本则实际对《金匮要略》原书做了全方位修改，是一种元代民间重编修改的俗本[8]。因此，以吴迁本为底本进行新一轮《金匮要略》校勘整理，可以发现许多以往未被注意到的文本问题。“尊荣人”这个词语，虽然在邓珍本以及从它派生出来的众多传本里都保持了文本上的一致，但是在如今被认为更加正宗和权威的吴迁本中却被写作“尊乐人”[9]并形成了异文，由此产生了两个问题：第一，邓珍本之“尊荣人”和吴迁本之“尊乐人”哪个才是《金匮要略》的真正原貌？第二，“尊乐人”的含义与中医界对“尊荣人”通行的解释是否一致，也是指那些养尊处优、饮食肥甘的人？

1 文献考证

研究《金匮要略》的文本问题，首先应该明确该书的源流。《金匮要略》为东汉张仲景述、西晋王叔和集、北宋林亿等诠次之书，是林亿等宋臣在蠹简《金匮玉函要略方》的基础上大规模增删整理而成的，因此它的正式成书是在北宋。现存《金匮要略》的版本中，唯有吴迁本忠实于北宋官刻原书的面貌，但该抄本中也存在着若干处文字抄写错误的情况，因此无法直接认定出现在该本中的“尊乐人”为正，而邓珍本之“尊荣人”为误。想要比较这一组异文的优劣，有必要先对它们在中医古籍中的使用情况进行一次较全面的梳理。

1.1 中医古籍中的“尊荣人”

邓珍本血痹病条文中使用的“尊荣人”，在历代中医古籍中并不罕见。如《脉经·卷八·平血痹虚劳脉证第六》云：“问曰：血痹从何得之？师曰：夫尊荣人，骨弱肌肤盛，重因疲劳汗出，卧不时动摇，如被微风，遂得之。[10]”《备急千金要方·卷八·风痹第八》曰：“论曰：血痹病从何而得之？师曰：夫尊荣人骨弱、肌肤盛，因疲劳汗出，卧不时动摇加被微风遂得之。[11]”《三因极一病证方论·卷三·合痹治法》载黄芪五物汤：“治尊荣人，骨弱肌肤盛，重因疲劳汗出，卧不时动摇，加被微风，遂得之。[12]”上述三种医籍所引的内容与《金匮要略》血痹病条文相似，且成书的年代都早于邓珍本的刊刻时间，因此是比较有力的证据。元代以后虽然也可见一些用例，如《医方类聚·卷十五·风痹》：“血痹病，从何得之？师曰：夫尊荣人，骨弱肌肤盛，因疲劳汗出卧，不时动摇，加被微风，遂得之。[13]383”但这些引文较大可能是引用邓珍本或从邓珍本派生出的其他传本，因此不宜作为主要证据。

1.2 中医古籍中的“尊乐人”

吴迁本血痹病条文中使用的“尊乐人”也在中医古籍中出现过多次。如王好古《医垒元戎》引《金匮要略》黄芪桂枝五物汤条文：“血痹病从何得之？师曰：夫尊荣人，骨弱肌肤盛，重因疲劳汗出，卧不时动摇，加被微风，遂得之。[14]”值得注意的是，《医垒元戎》成书于金末元初时期，此时邓珍本尚未刊刻，因此书中引用的《金匮要略》条文极有可能源于宋版原书，将这些引文与传世诸本对比，可以发现其内容普遍与吴迁本一致，而与邓珍本差异较大。由此可知，吴迁本之“尊乐人”当并非笔误，而是《金匮要略》宋刻的原貌。明朝永乐年间所编《永乐大典》收录有“陈无择《三因方》黄芪五物汤”条文作：“治尊荣人骨弱肌重，因疲劳汗出，卧不时动摇，加以微风，遂作血痹。[15]”《医方类聚》在《三因方》篇中亦引此方：“黄芪五物汤：治尊乐人，骨弱肌重，因疲劳汗出，卧不时动摇，加以微风，遂作血痹。[13]228”可见，陈无择《三因极一病证方论》一书确实曾有使用“尊乐人”的版本，与吴迁本文字较为一致，可惜该版本未能传世。相较于王好古的《医垒元戎》，陈无择《三因极一病证方论》成书更早，距离《金匮要略》官刻盛行的时代更加接近，因此也能很好地证明吴迁本之“尊乐人”并非抄写者笔误，而是宋刻原貌。

1.3 其他情况

中医古籍在论述血痹病相关内容的时候，除“尊荣人”和“尊乐人”两种常见的用例外，也存在着使用其他词语的情况。《诸病源候论·血痹候》曰：“血痹者，由体虚邪入于阴经故也。血为阴，邪入于血而痹，故为血痹也。其状，形体如被微风所吹，此由忧乐之人，骨弱肌肤盛，因疲劳汗出，卧不时动摇，肌腠开，为风邪所侵也。[16]”将这类易患血痹病的人称作“忧乐之人”，虽然与吴迁本之“尊乐人”并不完全一致，但都包含了“乐”字。《太平圣惠方·卷十九·治风血痹诸方》曰：“夫风血痹者，由体虚之人，阴邪入于血经故也。若阴邪入于血经而为痹，故为风血痹也。其状形体如被微风所吹，此由忧乐之人，骨弱肌肤充盛，因疲劳汗出，肤腠易开，为风邪所侵故也。[17]”亦作“忧乐之人”，但《医方类聚》引该书则作“优乐之人”[13]404。优乐一词通常指倡优乐人，但在此不合文义。“优”有优胜之意，与“尊”的意思相近，故此处“优乐之人”与“尊乐人”的含义当较为一致。丹波康赖《医心方》中也可见“优乐人”，该书引陈延之《小品方》云：“少壮者，病虽重，其人壮，气血盛，胜于药，处方宜用分量重复者也。虽是优乐人，其人骤病，数服药则难为药势，处方亦宜如此也。[18]”根据前后文义，这里是讲虽然对于与“少壮者”相反的“优乐人”，处方药量本应该轻一些，但其人骤然发病，为形成足够的药势于是应当处以更大的药量。可见，文中的“优乐人”应当与骨弱肌肤盛、疲劳则汗出的“尊乐人”相同，都具有体弱易病的特点。至于《诸病源候论》等医书都将“优乐”写作“忧乐”，较大可能是因“忧”(古字作“憂”)与“优”(古字作“優”)字形相近，在传抄过程中出现了丢失偏旁或者形近而误的情况。

综上，中医古籍中对于易患血痹病的这一类人，有“尊荣人”“尊乐人”“优乐人”“忧乐人”4种说法。其中，“忧乐人”应是“优乐人”的讹误所致，故二者可以视为同一情况，可见于《诸病源候论》《太平圣惠方》《医心方》等元代以前的医书之中。“尊乐人”见于王好古《医垒元戎》和陈无择《三因方》未传世本所引《金匮要略》的内容以及吴迁本，故能比较确定其属于《金匮要略》北宋官刻的原貌。“尊乐人”的含义与“优乐人”相近，都包含有表示“享乐”之意的“乐”字，因此应当是不同医书对同一类人的相似称呼，二者可以互为对方文字不误的证据。至于“尊荣人”除邓珍本外，还可见于《备急千金要方》《三因极一病证方论》《脉经》等医书。研究显示，邓珍本在对《金匮要略》原书进行重编修订之时较大可能参考了《脉经》[19]，因此其条文中的“尊荣人”很有可能也是根据《脉经》等医书修改而来。“荣”(古字作“榮”)与“乐”(古字作“樂”)的字形十分相近，“尊乐人”很容易被误写成“尊荣人”，反之“尊荣人”也很容易被误写成“尊乐人”。不过，吴迁本之“尊乐人”有含义相似的“优乐人”做为旁证，而邓珍本之“尊荣人”则未见一处“优荣人”或者“某荣人”之类的用例。因此相较而言，“尊乐人”为正、“尊荣人”为讹误的可能性大。

2 词义探析

长期以来，中医界对于易患血痹病的一类人群，都是从“尊荣人”这个词出发加以解释，多认为是养尊处优、饮食肥甘的人。不过，《孟子·尽心上》：“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20]”嵇康《重作四言诗》云：“富贵尊荣，忧患谅独多。[21]”此两处“尊荣”的意思，都仅指地位尊贵荣显，词语本身并没有饮食肥甘的意思。由此可见，中医界对“尊荣人”是养尊处优、饮食肥甘之人的解释，更大可能是从血痹病的特点(肌肤盛)倒推而来，并非是“尊荣”固有的意思。“尊乐人”与“尊荣人”相比，本就多了享乐之义，而葛洪《抱朴子·外篇》又云：“饘粥餬口，布褐缊袍，淡泊肆志，不忧不喜，斯为尊乐”[22]，描述的“尊乐人”是喝粥度日、穿粗糙衣服、淡泊随性的形象，而喝粥度日与饮食肥甘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血痹病在现代中医临床中，通常被认为是糖尿病周围神经病变，而这种疾病根据现代研究则可能与高碳水化合物、低脂肪饮食及维生素B族缺乏有关[23]。从这个角度而言，相较于养尊处优、饮食肥甘的“尊荣人”，“尊乐人”喝粥度日的饮食习惯，的确是更容易患血痹病的。

3 结论

总结而言，《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病篇条文中描述的易患血痹病的一类人，应当是“尊乐人”而非“尊荣人”，因此条文当以吴迁本为正。“尊乐人”在文献证据上是十分充分的，既有善本依据又有古籍直引的例子，还有“优乐人”可以互证，而“尊荣人”证据相对不足，应当是文字讹误的结果。此外，易患血痹病的这类人，生活史上不应继续强调饮食肥甘，“尊乐人”描述的喝粥度日才更加符合该疾病的实际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