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时代 永恒的爱情
——《蛇》与《葡萄成熟了》的比较分析
2022-11-25李晓静
◎李晓静
(贵州民族大学预科教育学院 贵州 贵阳 550025)
《蛇》是诗人冯至于1926年创作的一首爱情诗,1927年收入冯至诗集《昨日之歌》,《昨日之歌》的出版使得冯至在20世纪20年代诗坛崭露头角,被鲁迅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30年后的1956年诗人闻捷出版诗集《天山牧歌》,并由此获得“情歌圣手”的美誉,《葡萄成熟了》即是《天山牧歌》中的一首经典爱情诗。30年的时间中国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诗歌作为时代的晴雨表,无论是思想、内容,还是风格、语言都随之发生了相应的改变,21世纪的今天,重读20世纪20年代的诗歌《蛇》与20世纪50年代的诗歌《葡萄成熟了》,既感慨于时代的沧桑巨变打在诗歌上的深刻烙印,又感动于不同时代年轻人对爱情不变的追求和永恒的歌唱。
本文拟从作品风格、意象选取、人物形象、叙述视角几个方面对《蛇》与《葡萄成熟了》这两首爱情诗展开对比分析,感受不同时代年轻人的爱情心理和恋爱表现。
一、作品风格:《蛇》 ——忧郁感伤《葡萄成熟了》 ——明朗乐观
《蛇》和《葡萄成熟了》都是享誉一时的爱情诗,同样表现了年轻人对爱情的渴望,但《蛇》整体风格忧郁感伤,《葡萄成熟了》则呈现出明朗乐观的格调,在作品风格上呈现出鲜明的时代感。
《蛇》创作于1926年,彼时诗人冯至正是21岁风华正茂的年纪。1916年,11岁的冯至考入北京四中,1919年5月4 日“五四运动”爆发,四中也跟北京各校一样,成立学生会,参加罢课游行,与北洋军阀进行斗争。冯至也得以在学校大量阅读当时传播新文化提倡新文学的报刊杂志,在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开始创作、发表新诗。1921年入北大读书,1923年参加文艺团体浅草社,1925年与友人创立沉钟社,这两个社团都是当时颇有影响的进步社团。冯至作为社团的主要成员,这个时期的诗歌呈现出鲜明的时代性和进步性,此时诗歌的基本主题都是对爱情与青春的歌唱。《蛇》中描绘的爱情就深刻体现出20世纪20年代年轻人爱情的特点。一方面他们受到新文化运动“自由、民主”思潮的影响,渴望爱情自由、婚姻自由,就如《蛇》中所写“它是我忠诚的侣伴/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它在想着那茂密的草原——/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另一方面这一时期的青年毕竟是刚刚从封建牢笼中走出的一代,还不可能完全摆脱旧时代的影响,因此他们渴望爱情却又不敢大胆追求,只能在寂寞的夜晚与刻骨的相思辗转缠绵,就如诗中所写“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冰冷地没有言语”,那热切渴望却不敢表达的寂寞之感犹如一条长蛇深沉凝重、冰冷无言、咬噬心灵,使整首诗歌呈现出忧郁感伤的风格特点。这种热切渴望却又不敢表达的爱情心理在丁西林喜剧作品《一只马蜂》中也有体现,剧中吉先生反对包办婚姻却又不敢正面反对母亲做主,喜欢余小姐却又不敢勇敢追求,只能以“生病”的方式接近余小姐,以“说谎”的方式表达自己对余小姐的爱慕之情, 《一只马蜂》中的吉先生幽默能言、《蛇》中的“我”寂寞无言,看似完全不同的性格,在对待爱情的态度上却呈现出惊人的相似。这种热情渴望却不敢追求的爱情心理正是那个“半新不旧”的特殊历史时期打在青年人身上的时代烙印。
《葡萄成熟了》创作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不久的20世纪50年代,正是举国欢腾、万民同庆的时候,诗坛上盛行的是对这一新生政权的热情讴歌与礼赞,《葡萄成熟了》作为20世纪50年代出现的爱情诗也必然带有这个时代的特点。诗歌中的年轻人热爱劳动、热爱生活,爱情依附于劳动成长,健康而优美。“小伙子们从田里回来了,姑娘们还劳动在葡萄园”,这飘散着泥土芳香、浸透着辛勤汗水的爱情一扫《蛇》中爱情的忧郁感伤,像阳光下饱满的葡萄青翠欲滴、令人欣喜。
《葡萄成熟了》中的年轻人也不再像《蛇》中的“我”腼腆胆怯,任由相思像长蛇一样咬噬心灵而不敢表达。他们热情开朗,勇敢无畏,“小伙子们站在路边,三弦琴挑逗姑娘心弦”,他们用弹琴唱歌的方式向姑娘表露心迹,换来的却是“嘴唇都唱得发干了,连颗葡萄子也没有尝到”,虽然初次表白失败,小伙子们“伤心又生气”,但是他们仍然对爱情心怀期望,“扭转身又舍不得离去”,小伙子们对爱情的执着勇敢最终换来姑娘的青睐,“小伙子们捧着酸葡萄,心眼里头笑眯眯,这多情的葡萄,比什么糖果都甜蜜”。
二、意向选取:《蛇》 ——异域情调《葡萄成熟了》 ——地域色彩
《蛇》和《葡萄成熟了》这两首爱情诗都以意象选取的新颖独特历来为人称道,但又呈现出不同的特点。《蛇》中“蛇”的意向选取深受德国浪漫派影响,具有浓郁的异域情调,而《葡萄成熟了》一诗中“葡萄”这一意象则带有鲜明的地域色彩,同时这两个意象又都体现出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可以说“蛇”这一意象是德国浪漫派与中国传统文化互相融合的结果,而“葡萄”这一意象则是地域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交融的结晶。
据冯至回忆,《蛇》是一首借画抒情的诗,当时他看到19世纪英国唯美主义画家比亚兹莱的一幅黑白线条画,画上是一条蛇,尾部盘在地上,身躯直长,头部上仰,口中衔着一朵花,他觉得这蛇“秀丽无邪,有如一个少女的梦。”
冯至创作《蛇》这首诗的触发点看似偶然,实则偶然中有必然。诗人冯至1923年入北大德文系学习,1925年9月在德国研究哲学美学的本家叔叔冯文潜回国省亲,冯至在他那里首次知道了诗人里尔克与史推芳·盖欧尔格,叔叔还为他讲解荷尔德林的小说《徐培利昂》中的名诗《命运之歌》,1926年,冯至在鲁迅家中读到里尔克的早期作品《旗手》。在《蛇》这一首诗中,可以看到德国浪漫派诗人对冯至早期诗歌创作产生的重要影响,诗歌一反中国传统文化中以蝴蝶、鸳鸯、凤凰等美好事物象征爱情的传统,选取了“蛇”这一冰冷丑陋甚至让人害怕的动物来象征爱情,这一意象“反丑为美”,新颖奇崛,让读者耳目一新,它所透视的幽玄神秘色彩使诗歌呈现出来自德国浪漫派的异域情调。意象选取虽生冷奇崛,但是作者借“蛇”体现出的情感却是哀婉缠绵的,那蛇“月光一般轻轻地/从你那儿潜潜走过/为我把你的梦境衔了来/像一支绯红的花朵”。这轻灵柔美的意象、这如泣如诉的语调让读者在晚唐诗、宋朝婉约词中找到了渊源。
正如冯至在《自选琐记》中所说:“我在晚唐诗、宋词、德国浪漫派诗人的影响下写抒情诗和叙事诗。”而“蛇”这一意象正是德国浪漫派诗歌与中国传统文化完美融合后结出的硕果。
《葡萄成熟了》一诗中选取“葡萄”作为贯穿全篇的主要意象,“马奶子葡萄成熟了,坠在碧绿的枝叶间”,诗歌开篇描绘了一幅葡萄丰收的美丽园景作为爱情故事发生的背景,因新疆吐鲁番地区以盛产葡萄闻名于世,诗歌一开始就呈现出鲜明的地方色彩。这一串串青翠欲滴、饱满喜人的葡萄也让人浮想联翩,成熟的何止是葡萄,成熟的还有姑娘、小伙子,还有姑娘与小伙子之间美好的爱情,从而使葡萄这一意象具有了爱情的象征含义。以草木盛衰比喻青春流逝,由感慨青春流逝而想到应当大胆追求爱情,是中国传统爱情诗的常用手法,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摽有梅》中,先人吟唱到“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继而从北朝民歌《折杨柳枝歌》“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哪得儿孙抱。”到唐朝杜秋娘《金缕曲》“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从《红楼梦》“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到闻捷的“马奶子葡萄成熟了,坠在碧绿的枝叶间。”都是沿用了这一创作手法。
闻捷的《葡萄成熟了》根植北疆这片广袤的土地,就地取材,又从传统诗词中汲取营养,创造性地将地域特点与传统文化相结合,以“葡萄成熟了”象征“爱情成熟了”,“葡萄”这一意象正是地域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交融的结晶。
三、女性人物塑造:《蛇》 ——柔美羞涩《葡萄成熟了》 ——健康羞涩
在《蛇》与《葡萄成熟了》这两首爱情诗中都有女性人物的塑造,诗中的女性人物既有基于性别相同呈现出的共性,又有因时代不同而呈现出的个性。
《蛇》中的姑娘没有正面登场,而是以诗人想象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是一个怎样的姑娘呢?诗人怜惜地吟唱,“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冰冷地没有言语。姑娘,你万一梦到她时,千万啊。莫要悚惧”。“悚惧”一词既从正面写出作者爱的浓烈,也从侧面表现出作者梦中的姑娘是娇羞胆怯的,这个姑娘在作者心中就像一朵柔美的小花,需要细心呵护,哪怕是爱,也唯恐将她伤害。这个姑娘有着一头秀美的长发,这长发让诗人梦绕魂牵,“它在想着那茂密的草原——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作者在诗中没有描写姑娘的明眸皓齿、秋波流转,而是选取了“乌丝”这一意象,“乌丝”的出现使读者联想到诗人梦中的姑娘是有着一头乌黑的秀发,充满青春气息的少女,同时这一朦胧古典的意象也使得姑娘愈发显得纯洁柔美。“为我把你的梦境衔了来,像一只绯红的花朵。”作者在颜色词的选用上独具匠心,“绯红”一词写出了姑娘爱的羞涩与热烈。
《葡萄成熟了》中的姑娘与《蛇》中那像花朵一样娇羞柔美、需要小心呵护的少女则有所不同,她们是淳朴健康的,是劳动在葡萄园的农民女性形象,小伙子们不用担心爱情的热烈会把心中的姑娘吓坏,“小伙子们站在路边,三弦琴挑逗姑娘心弦”。这里塑造的健康胆大的女性形象与20世纪50年代的时代精神是契合一致的。20世纪50年代正值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不久,国家百废待兴,新中国需要在勤劳与节俭中创业,新中国的女性作为能顶半边天的主人翁,开始和男人享有同等的权利。国家鼓励妇女像男人一样去工作、劳动、学习,也鼓励妇女把时间放在劳动上淡化自己的性别特质,在新时代的召唤下,勤劳、朴实、健康、具有男性气质的女性形象成为时代的主流。但闻捷诗歌中的女性又与20世纪50年代所提倡的具有男性气质的大大咧咧“铁姑娘”们有所不同。《葡萄成熟了》中的姑娘既勤劳朴实,具有新时代女性的特点,又难得地保留了作为女性特有的羞涩含蓄,保留了传统文化中的女性美。当小伙子们“三弦琴挑逗姑娘心弦,嘴唇都唱得发干了”时,她们没有仓促接受这份感情,以至于小伙子们“连颗葡萄子也没有尝到”,保持着传统女性面对爱情时的含蓄矜持。当小伙子们说“悭吝的姑娘啊,你们的葡萄准是酸的”时,“姑娘们会心地笑了,摘下几串没有熟的葡萄,放在那排伸长的手指里,看小伙子们怎么挑剔。”“会心”一词既写出了姑娘们的善解人意,也写出了姑娘们作为女性面对爱情时特有的羞涩,那几串酸葡萄也在悄悄告诉小伙子们“爱情犹如葡萄,需等待它自然成熟。”
四、叙述视角:《蛇》 ——第一人称《葡萄成熟了》 ——第三人称
在叙述视角上《蛇》和《葡萄成熟了》分别采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
著名诗人何其芳曾说:“《蛇》所表现的也就是对爱情的渴望,然而写得那样有色彩,那样不落俗套。不应该把这首诗的长处仅仅归结为构思的巧妙,而是由于作者青年时期对于‘寂寞’有深切的感受,因而就得到了一个奇异的比喻,它静静地没有言语,像一条蛇。整首诗就是从这样一个想象展开的。”何其芳先生的分析非常深刻,正是由于作者在青年时期有着对于“寂寞”的深切感受,才能把“寂寞”这样一种情绪表述得如此生动形象、动人心弦。
由此可见,《蛇》中的“我”不是别人,正是作者年轻时候的自己。诗人把诗歌作为自己抒发性灵、排遣寂寞的工具,借《蛇》这一首诗尽情倾诉自己对爱情的渴望以及渴望却不可及的苦闷之感。多年以后似乎依然可以从这一行行美丽的文字里感悟到作者年轻时候初见心爱姑娘时的怦然心动、看到诗人在寂寞的夜晚独自被相思煎熬的身影。诗歌已经超越了文字本身,那一行行文字因为渗入着作者深沉的情感而变得质朴真实,变成了作者年轻时候的自己。
《葡萄成熟了》属于20世纪50年代流行的“生活抒情诗”,这种类型的诗歌强调从对写作主体的经验、情感的表达,转移到对“客观生活”,尤其是“工农兵生活”的“反映”,代表诗人如闻捷、李季、张志民等。在《葡萄成熟了》中作者采用第三人称,选取代他人写情歌的见证人的角度,状写“他们”的爱情。这时候的诗人不再像20世纪20年代时的冯至借诗歌来抒写性灵、抒发情感。诗人更像是一个高明的摄影师,用敏锐的眼光捕捉生活中的美、捕捉生活中富有情趣的动人画面,按动快门把这些画面拍摄下来。而诗人本身的情感、思想隐匿起来,借这些拍摄下的画面表达对新中国、新生活的赞美。
综上分析可以看出《蛇》和《葡萄成熟了》虽然从作品风格、意向选取到人物塑造、叙述视角都呈现出不同的特点,但不变的是对爱情永恒的追求与赞美,穿越30年的历史风尘,不同时代的年轻人都在为爱情而心跳,为爱情而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