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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外杂篇四个梦考析*

2022-11-25张海英刘心宇

关键词:神龟文王主旨

张海英,刘心宇

(湖南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一 是否以梦境为实有

庄子的梦思想,很突出的无疑是他的齐梦觉的理论。人们对于觉梦关系的认识,经历了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最初,人们是不区分觉梦的,即以梦境为现实,梦也是真实的。如果对觉梦进行价值判断的话,那么觉梦都是有价值的。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和人们认识能力的提高,人们逐渐认识到梦是虚幻的。因为在一般情况下,人们由觉入梦,由梦而觉,梦中不知觉,但觉后能知梦,故而人们对于觉的认可度,是高于梦的。如江遹所言:“觉能知梦,梦不知觉,则觉固真于梦。”[6]714但庄子的特异处在于把整个人生作为一个整体来观照,那么漫长的人生在整个无限长的宇宙存在中,不过短暂的一瞬,如“白驹之过郤”,也即是一个短暂的梦。虽然梦中仍然有梦有觉,“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但相对于“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7]104现实和梦境的区分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庄子在否定梦的价值的基础上,也一并否定了觉的意义。因为在庄子看来,“觉本身是难以确定的,人们心中的觉表面上看是觉,本质上看则是梦;自己以为觉,在别人看来恰是梦;与梦相对的觉,也不过是梦之一种而已。”[8]只有“大觉”才具有真正的价值,即明了整个人生都不过一场大梦,然后齐一了梦觉,也齐一了生死,才算是知其解者的“大圣”。

《齐物论》中的蝴蝶梦是庄子齐梦觉的经典说明。现实的庄周和梦中的蝴蝶,从有的层面讲,都同样具有存在价值;而从无的层面讲,又都同样消解了存在价值,无高低之别。[9]

庄子一方面觉梦一齐,用深邃的哲思冲击着时人对于觉梦的旧有认知;但另一方面,又深受当时梦迷信思想的影响。庄子的时代,基本是以梦为实有的,“人们普遍认为梦来自于上帝或鬼神的旨意,具有预兆或警示作用。”[10]梦是现实生活的延伸,梦中所见,并非虚幻,人们基本不怀疑梦的真实性。《左传》《国语》等史籍都以实录的态度记下了很多梦例,这些梦无一例外都有占梦情节,且都应验如神,人们也基本根据梦象作出决定。如韩宣子“梦文公携荀吴而授之陆浑,故使穆子帅师”[11]1390,“孔成子梦康叔谓己:‘立元,余使羁之孙圉与史苟相之’……故孔成子立灵公”[11]1297-1298,出征、立国君等重大事件,韩宣子和孔成子都是依据梦象而作出决策,作者也把这些梦完全作为重要史料或史实来看。《吕氏春秋》更是记载了一个因梦自杀的人,这个人梦中被人凌辱,白昼却找不到梦中凌辱自己的人,“却而自殁”[12]236。将梦象作为现实行为的参照,并与神鬼信仰相联结,是一种渊源有自的历史传统。[13]340

考之《庄子》中的几个梦,多数也是以梦境为实有的。如栎社见梦,匠石以梦中景象为现实生活,并“觉而诊其梦”,弟子们也以梦中栎社之言为不虚,并指责其“趣取无用,则为社何也”。[7]177-180《外物》中关于神龟梦的记载也符合当时人对梦的认知。古代的梦书说:“梦者,像也,精气动也,魂魄离身,神来往也。阴阳感成,吉凶验也。梦者语其人,预见过失,其贤者知之,自改革也。梦者告也,告其形也。”[14]1352梦是灵魂的出游,神识的往来,故神龟能托梦给宋元君,而宋元君丝毫不怀疑梦的真实性。《列御寇》中的郑缓梦也与现实密切相关。郑缓已自杀而亡,死后托梦给父亲,怨恨父亲对自己的不公平。这不仅是以梦境为实有,还涉及古代的灵魂不死问题,作者以其亡灵所言为真,又以梦境为实有,故批评郑缓“以己为有以异于人,以贱其亲”,并讽刺“今之世皆缓也”。[7]1043在作者看来,梦境并非虚妄,亡灵也并非无知。《至乐》中的髑髅梦只描述了梦的内容,没有梦后情节的记叙。梦的内容讲完了,这个寓言也结束了,故难以断定是否以其为实有或虚无。

而《田子方》中的文王假托梦完全异于当时人以梦为真的认知。与其他篇目所记之梦不同,此处并未将梦当作真实的事实来看待。故事虽然仍具有以梦为真的梦迷信氛围,但文王并非真做了梦,仅仅是为了安抚大臣父兄而托言于梦,将梦兆作为一种政治手段,极大淡化了梦的神秘性。其余篇目中的梦均是在已做梦的前提下来解读梦,唯有文王梦是在未做梦的前提下来利用梦,不符合庄子梦迷信的思想背景。

以梦境为实有的一个重要标准是梦与占的配合。先秦有关梦的记载多与殷商的占梦制度相关,“殷人占梦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利用流行的甲骨占卜,‘卜以问疑’,贞问梦兆所示祸忧……另一种占梦方式,是结合梦象进行占梦释梦”[15]558-560。这种或贞卜或释象的占验环节,在涉及梦的文本中不可或缺,《庄子》中的几个梦也多记录了相关的环节。《齐物论》的蝴蝶梦较为特殊,作者自身入梦,觉梦不知,梦象较为简略,觉后并无占验。但同处内篇的栎社梦却具有明确的占验行为,“匠石觉而诊其梦”,诊,即占验。外杂篇的四个梦里,《至乐》的髑髅梦是无占验环节的;《田子方》的文王梦本就没有做梦,文王想对编造的梦象进行占卜,又被诸大夫阻止了,因而也没有此环节;《外物》的神龟梦具有典型的甲骨占卜活动;郑缓梦虽无占卜,却有识别梦象的环节,即父亲在梦中认出了已故的儿子。可见,髑髅梦与文王梦的梦占叙事结构是不完整的,其梦中的言说与物象和现实世界没有发生响应。此外,这种强用梦境说理的书写形式,偏重虚幻,脱离真实,与庄子“始卒若环,莫得其伦”的“三言”文风大相径庭。因而,从庄子梦境观的角度来看,髑髅梦与文王梦很大可能均非庄子自作。

二 与内篇思想主旨之关系

欲讨论外杂篇的四个梦是否庄子自作,应当明确它们所蕴含的思想主旨,是否与内篇的思想主旨相吻合。关于如何判断四个梦的文本是否庄子自作,存在几种难以厘清的情况:(1)全篇为庄子后学所作,但生发的是庄子内篇之主旨;(2)全篇中大多为庄子后学所作,恰好关于梦的一则为庄子自作;(3)篇中大多为庄子自作,恰好关于梦的一则是攙入其中的后学之作;(4)四个梦所在的篇目,通篇均为庄子自作。其中,(1)(4)两种情况较为极端,依照学界的普遍认知,无法证明外杂篇具备单一作者,可以不作考虑。面对情况(2)的可能性,应将四个梦的文字从各自篇目中单独提出来,与内篇进行比对。至于第三种可能性,处理方式较为复杂,需要对文本展开以下三个步骤的逻辑分析,以求稳妥地把握其思想主旨。

元和二年十二月,史官李吉甫等撰《元和国计簿》十卷,总计天下方镇,凡四十八道,管州府二百九十三,县一千四百五十三,见定户二百四十四万二百五十四。其凤翔、鄜坊、邠宁、振武、泾原、银夏、灵盐、河东、易定、魏博、镇冀、范阳、沧景、淮西、淄青十五道七十一州,并不申户口数。每岁县赋入倚办,止于浙西、浙东、宣歙、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等道,合四十州,一百四十四万户,比量天宝供税之户,四分有一。[注]王溥:《唐会要》卷84,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1552-1553页。

首先,应当从四个梦在各篇所处的位置入手,把握它们与上下文意之间的通畅程度。外杂篇的结构、主旨不如内篇紧密统一,判断上下文意是否通顺,可以帮助我们初步缩小庄子后学之作窜入庄子自作的可能性。其次,需要梳理四个梦与其所在篇目的思想主旨是否一致。这是从文章大意的角度排除庄子后学之作对庄子自作文本的干扰。最后,比对四个梦的思想主旨与内七篇思想主旨是否一致,验证“梦故事主旨—外杂篇主旨—内篇主旨”的逻辑链能否成立,以内七篇的庄子思想为标尺,进一步推定四个梦的可能作者。

接下来,笔者将以此方式,对《庄子》外杂篇中的四个梦展开分析。

(一)《至乐》髑髅梦

首先,《至乐》中的髑髅梦与上文关系非常密切。从“庄子妻死”到“支离叔与滑介叔观化于冥伯之丘”,再到“髑髅见梦”,阐述的是同一个道理,即生死一致。下文又写颜渊东之齐,孔子教之以“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的自然之理,文末结之以“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内里缺乏坚固的上下文关系。林云铭云:“但忽添出颜渊东之齐一段,与上下文绝不相蒙”[16]190,似为的见。跳过颜渊东之齐一段,再下一段写列子见百岁髑髅,髑髅意象第二次出现,略去中间所夹的林氏所谓“绝不相蒙”的内容,两处髑髅所谈论的内容均与生死造化相关。刘凤苞评列子见百岁髑髅一段:“前引髑髅见梦发出妙论,见生之累不如死之乐,是生死对勘而可得真机;此与髑髅谈玄显出化境,见生亦非生,死亦非死,是生死两忘而听其自化。”[17]411前者齐同生死,后者由生死引入造化自然,隐含递进的关系。

其次,看髑髅梦与《至乐》主旨的关系。此篇没有一个非常明确且集中的主题,但内里尚有一定逻辑。开篇言无为方是至乐,人也应该无为而顺自然,任其生死变化。接下来的三个故事皆写如何看破死生。因死生事大,倘若能在死生之事上顺其自然,那么其他所有皆能做到无为自化。鲁侯以己养养鸟,是不能顺物而为的典型,这个寓言的落脚点在“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夫不可损益”[7]620。结尾“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7]625阐明生死只是造化一气之转换,万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人不必执着于贪生恶死。“髑髅梦”以髑髅言死之乐来说明死生之理,大致还是契合文章的主题。

最后,对比《至乐》与内七篇的主旨。《至乐》中的髑髅梦宣扬死比生乐的思想,这与《庄子》内篇思想互相抵牾。《人间世》说:“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7]155恰如王夫之所言:“非以生不可悦,死不可恶为宗;尤非以悦死恶生为宗;哀乐不入其中,彼固有所存者在也。”[18]223髑髅梦以死为“南面王乐”,不愿复为人间之劳,不符合庄子顺其自然的思想。《大宗师》云:“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7]242于生死持一种达观自然的态度,大异于髑髅梦所表现出的好死恶生、固执于死的顽冥不化思想。[19]

髑髅梦与上下文意关系紧密,与《至乐》全篇的主旨相合,但其悦死恶生的倾向与内七篇的主旨不合,整体来看与内七篇差距还是不小。

(二)《田子方》文王假托梦

首先,《田子方》全篇由十一个长短不一的段落组成,这些段落之间的关系比较松散。王雱曾梳理出前四段的关系:“夫田无择之师,与夫温伯雪子,其道所以为得矣,由未及于仲尼,故以颜回称仲尼之道而继言之。仲尼之道至妙矣,其所得得之于老聃,故以孔子与老聃论道而次之也。故无择之师不及温伯雪子,温伯雪子不及于孔子,孔子又师于老聃,故第差一等而言之。”[20]365这种梳理虽有一定问题——譬如说无择之师不及温伯雪子就没有任何理由和证据,实则无择之师也并未不及温伯雪子——但也仍提供了一个梳理的路径。惜乎这种梳理未能贯通全文,而作者无法循着这一路径继续梳理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这篇文章没有一个清晰可循的线路。笔者更倾向于认为文王托梦就是一个单独的故事,与前后文缺乏紧密的联系,他与前一个故事“宋元君将画图”和后一个故事“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之间没有严密的逻辑联系。

其次,《田子方》的主旨众说纷纭。王夫之说“此篇以忘言为宗,其要则《齐物论》‘照之以天’者是也”[18]256;宣颖说“第一段引出一真字,以后逐段都发此意”[21]142;“姚鼐曰:与《德充符》同旨”[22]141;陆西星则说:“此篇多有精密之语,正好与内篇《大宗师》参看。”[23]296王叔岷认同姚鼐观点:“案此篇论全德之君子,发挥《德充符篇》”,但他又认为“寓意亦略有与《人间世篇》相符者”。[24]765钟泰认为此篇“多深徹道体之言,盖与内篇《德充符》《大宗师》为近”[25]463。粗略计之,《田子方》或言以“忘言”为宗,或言以“真”为旨,或言“论全德之君子”,各人所言,大相径庭,而内容又似与内篇《齐物论》《德充符》《大宗师》《人间世》等都有关系。对于同一篇文章的看法如此悬殊,主要是因为《田子方》结构比较松散,所论述者,“大致上都是真人以其德顺物自然的生命境界”[5]405,但又并非完全紧扣这个主题,譬如“庄子见鲁哀公”一段,便不在这个主题内。文王假托梦这一段基本是符合这个主旨的,臧丈人以自然无为思想治国,“典法无更,偏令无出”,顺物自然,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不失为有德之君子。

最后,文王假托梦与上下文意不符,《田子方》的主旨也相对松散,那么判断文王假托梦是否为庄子自作的可能性,只能依据其与内篇思想的关系。《逍遥游》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臧丈人无为而治,在文王提出政及天下时“昧然而不应,泛然而辞,朝令而夕遁,终身无闻”[7]723,无心功名,是典型的至人形象。除此之外,文王假托梦与内篇的思想主旨并无更加密切关联。

(三)《外物》神龟梦

首先,神龟梦在《外物》中处于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外物》在篇首开门见山地提出文章中心“外物不可必”后,从第二段到第六段都是通过举例来证明这个论点。作者列举了五个故事,由己及人,由普通人到圣人,由圣人到神鬼,从不同层面层层深入论证了“外物不可必”。神龟见梦是最后一个例证,这个例证的主体是一只神龟。龟在古代为五灵之一,“介虫之长,有知灵,能先知,故用为卜”[26]123,神龟更代表了一种崇高的智慧和力量。神龟向宋元君求救,结果却被元君杀掉以用于占卜,这个结果有力地证明了即使是神鬼也无法掌握身外之事。作者的例证在此达到一个顶峰,下文即进入了解决“外物不可必”这个难题的方法。可见神龟见梦这个故事是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环,严丝合缝地镶嵌在整个文章中。

其次,《外物》的主旨其实非常明显,即“外物不可必”:身外的事情是无法把握的,主观行为不一定能达到预期的客观效果。全文基本围绕这个中心展开,而神龟梦则非常契合文章的主旨。神龟本来是找宋元君救命的,却反遭“刳肠之患”。[27]这个例证进一步说明了即使是智慧和才能远远在普通人之上的神鬼,也无法把握身外之事。

最后,《外物》以及神龟梦所蕴含的“外物不可必”哲学思想与内篇所表现出来的哲学思想很相契合。之所以“外物不可必”,是因为“知有所困而神有所不及”。与道相比,“知”不足以拯救生命于万一。这种对“知”否定的思想在《庄子》内篇也曾反复出现,首篇《逍遥游》便云“小知不及大知”[7]11,《齐物论》又说“大知闲闲,小知间间”[7]51,《养生主》更云追求知识是一种很危险的行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7]115庄子把“知”分为“大知”和“小知”,所谓“小知”,是指一般人所天生拥有或后天掌握的知识、技能等;而“大知”则是接近于“道”的大智慧,既非某些具体或抽象的知识,又非某项臻于至善至美的技能,如《齐物论》中的“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7]74,但在庄子看来,这些都是“小知”,犹如《外物》中的神龟之知,不足以活身,反足以丧命。这个寓言的结尾说“去小知而大知明”,照应了内篇“小知不及大知”的思想,也符合庄子对“知”的一贯认知立场。

故而,神龟梦从思想主旨上,与上下文意、《外物》主题、内七篇思想主旨都十分契合,应该说是四个梦中最有可能为庄子所自作的。

(四)《列御寇》郑缓托梦

首先,《列御寇》中的郑缓梦与下文联系密切,却与上文不太相关。郑缓梦的上文为列御寇馈浆之事。御寇之齐,中道而反,而后伯昏瞀人教以“虚而遨游”的自保之法。这一段与全文主旨不类,与下文郑缓梦也不相关。郑缓见梦于父之后,作者即阐明“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7]1043的道理,并以“齐人之井饮者相捽也”类比郑缓的偏见。接下来的“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的“众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的“众人”,“不离苞苴竿牍”的“小夫”,亦都是从一己之私见出发看问题的郑缓之流。与之相对的则是“安其所安”的圣人,“以必不必,故无兵”的圣人,“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的至人,他们安其所安,不执拗于己见,顺物而为,如水流乎无形,随时适变,不守形迹。至于后文使秦得车的曹商,使民“离实学伪”的仲尼、“以其十乘骄稚庄子”的见宋王者等等,也与郑缓类似,都是如文末所言的“恃其所见入于人”的“愚者”,从自己的偏见出发,以不平平万物,而不知真正的平,不知“神者征之”。故郑缓梦于全文中,属于例证,与其他例证一起证明文末“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的主题。[7]1043-1064

其次,《列御寇》一文,历来不少研究者认为非常杂乱,也无一定中心。罗勉道甚至合之与《寓言》为一篇,明其不能独立成文之义。[28]311其实此篇主旨在结尾:“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明者唯为之使,神者征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7]1064其意即说,以一己之偏去衡定万物,其结果肯定是不平的。愚者恃一己之私见去衡量他人,也是非常可悲的。全文大部分内容都围绕这个主题,郑缓梦没有脱离这个主题:从郑缓自己的角度看,其弟成为一个成功的墨者是自己的功劳;从一个公平的角度看,其弟必有其能成为一个墨者的天性才能成为墨者。郑缓从自己的成心出发看问题,所以贪天功为己有,又以所遇不平,愤而自杀。

郑缓梦作为例证之一,与上下文的事例相并列,与《列御寇》的主旨相吻合,接下来只需确认《列御寇》的主题与内七篇思想的关系。《列御寇》“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的“不平”与《齐物论》“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的“成心”是一个意思,都指向一家之偏见,即自以为是的标准。郑缓自以为没有自己的帮助,其弟便不能成为墨者,这是他的“成心”。而“各随其成心而师之,所以为芒,而是非横生也”[29]15,导致他的自杀和对父亲的极大怨恨。可见,至少《列御寇》与《齐物论》的主旨是较为接近的。

三 是否符合庄子内篇的写作特色

从写作特色的方面来考察外杂篇四个梦是否庄子自作,可以将内七篇中的两则梦作为参照标准。《庄子》内篇所记之梦,均用来说明深邃难言的哲理,含蕴丰富,耐人寻味。所列梦象,形神丰满,栩栩如生,如对匠石极度不满的栎社树,愤怒地骂匠石“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7]172,怨恨怒骂的形象如在目前,极为生动。蝴蝶梦更是神来之笔,“栩栩然胡蝶也”“蘧蘧然周也”,用笔简练,却成唯美经典。《庄子》外杂篇的几个梦,则情形不一。

从哲理意蕴来说,“髑髅梦”说明了死比生乐的思想,文王假托梦说明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作者借梦所要表达的思想浅显而直白,也没有由梦引发的更深寓意的阐发,故事讲完,这个段落就自然结束,不太符合内篇层叠曲折的说理方式。郑缓梦和神龟梦与这两个梦不同。作者借郑缓梦来阐释“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的思想,还意犹未尽地进一步指出“今之世皆缓也”,并说明圣人与众人的区别,使这个梦的含义更加丰富。“神龟梦”之后也附有一段仲尼的议论,指出“知有所困,而神有所不及”的现状,更借鱼不畏网而畏鹈鹕来说明去小知才能大知明的道理。而这些哲理又套进全文“外物不可必”这一总体主旨之中,使这个梦义理丰富,令人深思。

从形象塑造来看,髑髅梦的髑髅虽有一定的思想,但性格单一,形象扁平;文王假托梦中,文王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执政者形象,诸大夫则是迎合君上的臣子形象,均为典型而普通的君臣形象。相较而言,郑缓的性格就复杂得多。此人博学多才,但性情狭隘,贪天功为己有,与父亲有嫌隙竟至愤而自杀。一灵不灭,托梦还在埋怨父亲,其自私极端的形象是丰满立体的。

神龟梦中的神龟形象也塑造得很成功,其写作手法与《庄子》内篇记载栎社梦的笔法相似。这两个梦都延续了庄子喜欢用极度夸张的口吻描述事物的特点。与庄子说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7]170的夸张相似,神龟梦中的大白龟“其圆五尺”,颜色和大小均大大异于平常之龟。龟的颜色多为黑色,故而俗称其为“乌龟”,乌者,亦黑也。而神龟梦中的龟却是白色,这一与平常之龟对比分明的颜色暗示这只龟的极不寻常。神龟体形也异常庞大,“其圆五尺”,孙诒让注为“龟大径五尺”[29]239。这只龟还能化为人形,给宋元君托梦,故而元君能“梦人被发窥阿门”[7]933。更为神异的是这只龟被杀之后用来占卜,“七十二钻而无遗策”[7]934。“七十二”,非实数,言其所卜次数之多也。枯骨余智,尚能其卜屡中,未尝有失。庄子的夸张手法,在此处运用得奇巧而深刻。

从语言风格来看,四个梦的文本之间也有明显的差异。庄子散文具有诗性语言的特点,往往“意接而词不接”,“词接而意已变”。[30]316-319《外物》的神龟梦先写有神人入宋元君之梦,从读者视角看,本以为清江神使是人类形态,觉后才知是神龟,本以为宋元君会礼遇神龟,却最终选择杀而刳之,宋元君不应知晓龟甲的妙用,却误打误撞地获得了灵验的占卜之器。此段文意看似跳跃多变,却又紧密贴合“外物不可必”的至理,用简短的语言记录了精彩的情节,又与后文托言孔子“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的解释相互对应。胡文英评神龟梦一段“法脉缭绕委曲,尽诸奇变”[31]217,贴切地点出了这则故事中庄子语言风格的妙处。《列御寇》郑缓梦在情节上也有这种奇变,郑缓生前天赋异禀,盛极而衰,死后又托梦其父表达不甘,本是少有的特例,却又被庄子以穿井的齐人相类比,推而广之,得出“今之世皆缓也”的结论。接着,由叙事急转为议论,引出“遁天之刑”的概念,行文跌宕,意蕴绵长。“呻吟”“秋柏之实”等词语更暗含言外之意。刘凤苞点评此段文字道:“中幅拓开议论,喷涌而来,能从题颠落墨,笔力盘纡,已开唐宋八家之胜。”[17]751这种恣纵而不傥的无端崖之辞,正是庄子所独具的诗性语言。内七篇中的鲲鹏图南、庖丁解牛、混沌凿窍等故事,在意与词的顺接与转折上,都有类似的神韵。

再看其余两处梦,在语言风格上相较前两个梦,便稍落下乘。髑髅梦整则故事均为庄子与髑髅一问一答,实质是庄子对于髑髅生死观的单方面接受,作者的观点由髑髅一字一句完整而精确地表达出来,没有了神龟梦与郑缓梦那种藉外论之的悠游语境,行文逻辑缜密的同时,却失去了内篇中的诗性语言。至于《田子方》的文王假托梦,林云铭讥“鲁哀公、宋元公、臧丈人三段,语气不属,立义亦浅,非南华手笔无疑”[15]225,并非毫无理由的随意指责。此段文气疲弱不说,行文更是拖沓,如:“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长官者不成德,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7]722啰嗦重复,不类庄周手笔,确乎似注文羼入。另外,文王所梦见的良人,诸大夫都一致认为是先君王季历,即文王的父亲。然则岂有文王不认识自己父亲,还得大夫们提醒?或者文王故意矫揉造作?语言和情节上具有诸多漏洞,无法弥缝。

四 结 语

由于《庄子》作者构成的复杂性,以及庄子本身思想的多样化与动态化,本文所展开的考析仅从现有的文本样态出发。以高频出现的梦主题为线索来联结《庄子》的内外杂篇,以厘清庄子梦觉观念的内涵与外延。单从梦的角度来分析和推理,本文认为《庄子》外杂篇的四个梦中,《外物》神龟梦以梦境为实有,其哲学意蕴、形象塑造、语言风格等方面均符合庄子内篇的写作特色,与上下文关系密切,又与内篇思想相互照应,严丝合缝地镶嵌于全文中,最有可能为庄子自作。《列御寇》郑缓梦同样以梦境为实有,叙事层叠,梦象丰满,含蕴丰富,其“不平”即对应内篇《齐物论》所言之“成心”,整个故事并未脱离全文中心,比较接近内篇思想和创作特色。而《田子方》文王假托梦、《至乐》髑髅梦则多无可取之处,与内篇差距甚大,应非庄子自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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