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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君臣讲论《尚书》考*

2022-11-25

关键词:高宗礼记尚书

刘 力 耘

(中国社会科学院 历史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101)

《尚书》主要记述唐虞三代君臣的言论和事迹,秦汉以来被奉为“五经”之一,深刻影响着传统中国的政治思维和实践。然而,《尚书》在传统政治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其文本所具有的潜在影响力是通过哪些方式、以何种形态在传统政治中展开的,对此,现有研究并不充分。学者提出,若要把握儒家经典“在历史脉搏中的真生命”,追求“经学史自身的完整性”,不可“只言人的传承,而不言传承者对经学所把握的意义”。[1]192-193缘此,本文选取宋代(960-1279)作为研究时段,考察士大夫所理解和坚持的《尚书》在政治中的角色,发掘他们在日常政治实践中“释放”《尚书》影响力的种种途径,以期作为今后进一步明确《尚书》影响和塑造传统政治的基础。

秦汉至宋代的一千多年间,《尚书》文本历经数次变动,为之后的真伪纠葛埋下伏笔。[2]1其中晚出古文《尚书》的辨伪,是清代经学的热门话题。以阎若璩为代表的明清学者在此议题上取得了巨大成就。学界通常认为,他们曾受到朱熹等宋代学者的启发。因而近代以来,经学通史类著作提及宋代《尚书》学时,大多只关注其在文献辨伪方面的成绩。然而事实上,晚出古文《尚书》的真伪在宋代是非常边缘的话题,仅有数人提及。以清代经学的兴趣和成就刻画宋代《尚书》学,结果只是清代学术在宋代的投射,无法触及宋代《尚书》学的真实面貌和意义。

此外,学界有关宋代《尚书》学的专题研究已取得不少成果,几乎涵盖现存所有的宋代《尚书》注解著作。这类研究通常以历史人物或经学著作为研究单元,聚焦注解文本,从中归纳解经方法、性理之说和政治思想等,有助于深入、全面理解文本内容,把握其在经学发展史中的位置;但通常不注重探求经文注解较为具体的生成背景和现实针对性,也很少考察经解在政治实践中的影响途径和效力。这种聚焦单一注解著作、抽离式的研究方法,使得《尚书》在宋代政治思想和实践中的角色及意义模糊不清。[3]51-59

探讨宋代《尚书》学,首先应当回到历史语境,明确时人的《尚书》观。如此才能把握《尚书》影响思想和行动的途径,追寻经学的时代核心关切,避免受到各种非历史性的研究范式的主导,进而揭示儒家经典的历史影响。托名西汉孔安国的《尚书序》提出:《尚书》是孔子整理、修订上古帝王遗书的产物,所记“帝王之制,坦然明白,可举而行”,具有“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轨范”的功能。[4]40所谓“轨范”,即有“轨”可依而行,有“范”需学习、效法。这意味着,一旦《尚书》被奉为经典,其本质就不再是上古帝王的言行叙述,而是信奉者尊重的针对最高统治者的规范性、可实践性价值。

宋代士大夫普遍继承“示人主以轨范”的《尚书》观,并基于此提出研习《尚书》的核心目标:

乃以谓“常道”,意欲后世人主读此书者、味此名者,抚心自问,曰:“吾之德果如尧乎?吾之用贤果如尧乎?同天如尧乎?知人识变如尧乎?”……吾侪读《书》,当学尧、舜。尧之德,尧之用贤,尧之同天,尧之知人,尧之识变,果何自而来哉?当亦知所主也。盍深思其所以然?他日,以尧、舜之道辅吾圣君,则亦有所据矣。若乃止资为博物洽闻之具,此非尧、舜时史官所望于后世者,戒之哉![5]67-68

君主研读《尚书》,应当反省自己的德性、施政是否像圣王一样;士人研习《尚书》,应当探究圣王之德性、施政“光明隽伟、超诣硕大”的缘由,并据此教导、劝诫和辅佐时君,而非只为增长见闻。那么,士大夫从《尚书》所载典范中抽象出哪些准则,如何敦促皇帝掌握、践行?皇帝又能否接受、进而分享《尚书》的价值与权威?本文将通过详细梳理两宋君臣的经筵讲习、进呈和御赐、引证《尚书》等,回应上述问题。

一 经筵内外的《尚书》讲习

士大夫认为,皇帝学习儒家经典,“当观自古圣贤之君如尧、舜、禹、汤、文、武之所用心,以求治天下国家之要道”,不当如“博士诸生治章句、解训诂而已”。[6]4839即“有帝王稽古之学,有诸儒传注之学”,二者侧重不同。[7]248而在“十三经”中,《尚书》因最集中地记述着唐虞三代圣王贤君的“政事之迹”(1)司马光言:“上古帝王政事之迹于《书》为详焉,此《书》所以为政事之本也。”(黄伦:《尚书精义》卷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45页)王禹偁也称:“闻二帝三王之道,无《尚书》则泯而不见。”王禹偁:《小畜集》卷二二《请撰大行皇帝实录表》,《宋集珍本丛刊》第1册,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687页。,故被视作后世君主探求其“用心”、稽考其“经世之大业”,以便掌握施政“要道”最理想的教材[7]248。缘此,《尚书》在两宋皇帝(或储君)的儒经教育中享有特殊地位。

太祖朝(960-976)、太宗朝(976-997)尚无经筵。(2)学者指出,经筵(或东宫讲堂)当指皇帝(或储君)有计划、成规模地从中学习儒家经典的讲授活动,有常设的讲官和固定的讲期、场所,不当包括皇帝临幸国子监的视学讲经,以及其他偶然的、单次的,核心目的并非皇帝学习儒家经典的召讲。张帆:《中国古代经筵初探》,《中国史研究》1991年第3期:第102-111页。现存有关二人阅读儒经的记载中,阅读对象均以《尚书》为主。史称,太祖读《尚书·尧典》而感慨“何近代法网之密邪”;太宗读及《尚书·咸有一德》孔疏所引汲冢《竹书纪年》太甲杀伊尹之说,认为应当信从《尚书》中“伊尹著书训君”的相关内容,不可怀疑伊尹的忠节。[8]74,76-77

真宗(997-1022在位)是宋代第一位受过良好储君教育的皇帝。关于真宗继位之前学习儒经的情况,诸书记载不一。一称其在东宫,听讲“《尚书》凡七遍,《论语》《孝经》亦皆数四。”[6]1635一称其在东宫,邢昺为侍讲,“尝遍讲‘九经’书,亦有三五过或十余过者,唯《尚书》凡十四讲。”[8]84一称其“自居藩邸升储宫,命侍讲邢昺说《尚书》凡八席,《诗》《礼》《论语》《孝经》皆数四焉。”[9]516诸书记载虽不尽相同,但均表明《尚书》讲习最多,极受重视。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至真宗继位后。史载邢昺担任真宗侍讲十数年,曾“在东宫及内庭侍讲,说《孝经》《礼记》者二,《论语》十,《书》十三,《易》二,《诗》《左氏春秋》各一”。《尚书》讲习次数远多于其他经典。[6]1675真宗学习《尚书》也很积极。继位次年正月,他便召崔颐正讲《尚书·大禹谟》,听后夸赞其“讲诵甚精”,并“日令颐正赴御书院待对,讲《尚书》至十卷”,大概有半部之多。[6]908

此外,田锡曾进言真宗:“今陛下以何道理天下?愿以皇王之道为理。”真宗令他:“所言皇王为理之道,可款曲著撰进来。”田锡又称:“《尚书》尧、舜《典》是帝道。”真宗回应:“朕亦常看《尚书》,其注颇甚易晓。”[10]300可见经过多年讲习,真宗已熟知《尚书》,阅读起来十分轻松。

天禧二年(1018),赵祯被立为太子,即后来的仁宗。仁宗为太子时的儒经教育详情,不见于史载。但可以肯定,八周岁时,他已在读《尚书》。当时有殿侍张迪与参知政事李迪同名,仁宗“方览《尚书》至‘协于克一’,遂令更名‘克一’”。此外,史称他还向讲官提问《益稷》“元首明哉,股肱良哉”的涵义。[8]87-88

宋代经筵的制度化完成于仁宗朝(1022-1063)。[11]52仁宗继位当年开经筵,首讲《论语》,其后依次讲《孝经》《礼记》《尚书》《春秋》《周易》《诗经》等。[12]450-451《论语》《孝经》内容较简单,带有启蒙教育的性质,因而最先讲习。(3) 姜鹏指出:“从宋代经筵的实践来看,《论语》始终是帝王或皇储教育的初始教材之一。”(姜鹏:《北宋经筵与宋学的兴起》,第153页)六朝时,《孝经》和《论语》便是“知识分子家庭幼童教育的课本”,在其经典学习的次序中居于首位,并且“在属于晚学一类的人们那里”“也被选择为最先要掌握的课本”。吉川忠夫著,王启发译:《六朝精神史研究》,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20-422页。《尚书》的讲习顺序较为靠前,仅次于《礼记》。

英宗朝(1063-1067)经筵首讲《论语》。开讲不久,司马光建议《论语》之后当继讲《尚书》:

臣伏覩经筵讲说《论语》将毕。窃以《尚书》者,二帝三王嘉言要道,尽在其中,为政之成规,稽古之先务也。陛下新承大统,留意万机,欲求楷模,莫盛于此。臣不胜区区,欲望陛下更以圣意裁酌,将来《论语》既毕,令讲说《尚书》。[13]742

他认为,《尚书》最为详尽地记载了上古帝王处理政务的言行与方法,是后世君主治国理政需依从的成法,是其考察和学习古代政治经验的首选教材。司马光强调,对于刚即位的皇帝,没有什么比学习《尚书》效仿圣王更重要的了。

王安石也提出过同样的建议。神宗(1067-1085在位)继位初,经筵中原本在讲《礼记》。熙宁元年(1068),王安石认为“《礼记》多驳杂”,而“《尚书》,帝王之制,人主所宜急闻”,故主张立即改讲《尚书》,得到神宗的采纳。[14]149王安石和司马光虽在政见、学术上多有不合,但都力主皇帝优先学习《尚书》。

士大夫对年幼皇帝的经筵安排,也反映出他们重视《尚书》的态度。元丰八年(1085),哲宗即位,年仅八周岁。[15]317小皇帝的儒家经典教育,完全由士大夫设计和主导。[16]104-112即位当年十二月,首开经筵,讲习《论语》。元祐二年(1087)九月,《论语》终讲,继讲《尚书》。右相吕公著强调,《论语》《尚书》“皆圣人之格言,为君之要道”。为配合经筵进讲,加强学习效果,他从“《尚书》《论语》《孝经》中节取要语共一百段进呈”,称所选都是“明白切于治道者”,作为哲宗“每日书写看览”的内容,希望皇帝能“念兹在兹,以广圣德”。[6]9872

次年四月,经筵讲官范祖禹再次“节略《尚书》《孝经》《论语》切要之语、训戒之言,得二百一十九事”进呈,嘱咐哲宗“手书之、目观之、心存之”,希望能够“少助进德之万一”。[17]233-234《论语》和《孝经》的学习属启蒙教育。《尚书》向来以佶屈聱牙著称,却在经筵进讲次序中居于第二,并成为年幼皇帝时时温习的内容。可见在皇帝教育方面,士大夫重视《尚书》的程度,绝非其他几部经典可比。

宋代士大夫认为,相较其他儒家经典,《尚书》是皇帝“稽古之先务”,是“人主所宜急闻”的;而《尚书》的某些篇目,在皇帝教育方面尤具代表性。哲宗的经历即能很好地说明这一点。在皇帝近旁悬挂《无逸》图的习惯由来已久。元祐二年十月,范祖禹建议恢复仁宗以来在迩英阁张挂《无逸》图的传统。[17]230-231待到一个月后,迩英阁挂起仁宗时王洙书写的《无逸》图,文彦博又“虑禁中或未有此图”,亲自写就《无逸》图“四轴并一卷”进呈。[18]793

元祐前期,文彦博以太师、平章军国重事预经筵。他从《尚书》中挑出十篇经文并解说篇目主旨,进献哲宗,“以备禁中清闲之暇,研究义味”。文彦博认为,整本《尚书》虽都具有“示人主以轨范”的特性,但有十篇经文更加“切于资益圣治,宜于重复温故”。他列出《尧典》中尧的治迹,即任用高德之士、命官“典掌四时”、劝课农桑、尽物用而厚民生、整治百官等,认为都是后世君主应当“祖述而模范”的;又援引《大禹谟》《皋陶谟》中臣戒君之言,说明“上下交儆”“君臣谟议之协恭”是舜、禹成为圣帝明王的原因,“后王所宜为法”。他还据《洪范》言皇帝应当重视自己的貌、言、视、听、思,据《无逸》言皇帝不可逸豫,据《立政》《周官》言皇帝当“稽古建官”、任官以贤能等等。[18]817-823

元祐四年正月,范祖禹上《说命》经筵讲义三册,并言:

臣等近进讲《尚书·说命》。窃以为君治天下国家,钦天稽古,修身务学,任贤立政,至言要道,备在此书。诚能法之,可为尧舜。昔太宗皇帝尝曰:“《尚书》主言治世之道,《说命》最备。”特诏孙奭讲此三篇。伏望陛下详览深思,必有启迪圣学之益。[17]237

范祖禹认为,《说命》最为完备地提供了皇帝敬天、稽古、修身、务学、任贤、建官的正确方法;皇帝若能以之治理国家,便可成为尧、舜那样的圣王。他还援引宋太宗推崇《说命》之语,力图说服哲宗重视这篇《尚书》经文。(4)史浩也曾对宋孝宗言:“《说命》三篇专论圣学,如始终典学、学于古训之类,帝王要道,无先于此。” 史浩撰,俞信芳点校:《鄮峰真隐漫录》卷一〇《论朋党记所得圣语》,《史浩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98页。

哲宗之后,徽宗、钦宗的经筵讲习情况,史载阙如。宋室南渡,高宗虽推崇《春秋》,但从他的经筵安排和阅读内容来看,学习《尚书》的努力并不低于《春秋》。高宗朝(1127-1162)经筵首讲《论语》,其后同时进讲《孟子》《春秋》《尚书》。高宗自称:

朕喜《春秋》之学,率二十四日读一过。居常禁中,亦自有日课。早朝退,省阅臣僚上殿章疏。食后,读《春秋》《史记》。晚食后,阅内外章奏。夜,读《尚书》,率以二鼓。[19]2147

高宗着重阅读的儒家经典为《春秋》《尚书》,入夜读《尚书》直至二更,对《尚书》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绍兴三十二年(1162),孝宗即位。当年七月,始开经筵,按照皇帝本人的意愿首讲《尚书》《周礼》。[20]2889淳熙十五年(1188)冬天,孝宗去世前不久,经筵正在进行至少是第二轮的《尚书》讲习。(5)时任讲官谢谔讲《尚书》。杨万里撰、辛更儒笺校:《杨万里集笺校》卷一二一《谢公神道碑》,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4690-4691页。此外,孝宗还日常自行阅读《尚书》,在两位太子的教育安排上也强调其重要性。乾道二年(1166)三月,东宫讲《孟子》彻章,讲读官请示继讲的书目。孝宗回复道:“可令讲《尚书》,治国之道莫先于此,君臣更相警戒,无非日所行事。朕每无事,必看数篇。”[20]3219乾道三年,庄文太子薨,七年,赵惇被立为太子,即后来的光宗。[15]640,650孝宗又指令东宫讲堂首讲《尚书》,且先后讲了两遍。(6)按光宗的东宫讲堂首讲《尚书》,终篇后孝宗于乾道八年(1172)三月下诏续讲《周易》。淳熙十年(1183)八月,又诏“皇太子宫讲堂见讲《周礼》外,庶子、谕德更轮讲《尚书》”。《宋会要辑稿》职官7之29-33,第3221-3224页。

光宗朝(1189-1194)和宁宗朝(1194-1224)的经筵都是接续东宫或潜邸所讲内容,前者为《尚书》,后者为《孟子》。光宗为太子时,其子赵扩,即后来的宁宗,曾在东宫听读儒家经典,次序为《孝经》《论语》《孟子》《尚书》《毛诗》《周易》《礼记》,期间又讲授《论语》《孟子》。[20]3226-3227淳熙七年(1180)赵扩尚不满十二周岁,听读经书也从较为简单的《孝经》《论语》《孟子》开始,其后便如同哲宗经筵继以《尚书》。难怪宁宗即位后对经筵讲官说:“典、谟、训、告之书,朕留意已久”,讲官也表示皇帝对于《尚书》“研精覃思,有年于此”。[20]2902

对于两宋皇帝和士大夫而言,《尚书》正因适合于观圣王之所用心,“以求治天下国家之要道”这一皇帝教育的核心目标,才在经筵(或东宫讲堂)中备受重视。其他儒家经典,如《礼记》《春秋》,则因被认为不能满足皇帝教育的需求,在经筵中遭到质疑。北宋中期,如仁宗、神宗经筵,均优先讲习《礼记》。前者或许是因为《礼记》,特别是其中《曲礼》等篇,著洒扫、应对、进退之则,与《论语》《孝经》一样带有幼学性质。[21]385-387后者可能出于时值英宗驾崩、神宗亮阴的考虑。(7)治平四年“四月壬申,同知谏院请开经筵,且讲丧礼。诏俟祔庙毕取旨。”(杨仲良:《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五三,《宛委别藏》第33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701页)由谏官之请,神宗经筵当首讲《礼记》。不久,王安石即提议罢讲《礼记》,改讲《尚书》。

然而,从王安石开始,经筵中质疑《礼记》的声音不断。元祐七年(1092),讲官范祖禹提出“《礼记》汉儒所集,非圣人全经”,请求“除‘丧礼’十三篇不讲外,如篇中有不须讲者,亦节讲”。[17]296哲宗依从其建议,又在两年后下诏“罢讲《礼记》,候秋凉日讲《诗》”。[22]2933-2934此后,徽宗、钦宗朝经筵情形不明。高宗朝经筵也未见有进讲《礼记》的记载。

至孝宗朝,乾道三年(1167),讲官梁克家又提出:《礼记》不仅“出汉儒杂记”,且如“《曲礼》,类多闺门、乡党、扫洒、应对、饮食、衣履之末,诚不足以开广聪明,裨助治道”;建议经筵当保证《周易》《尚书》《诗经》的讲习,如讲官充裕,可仿效哲宗经筵,即从《礼记》每篇中挑选部分内容进讲,或者只讲《王制》《学记》《大学》《中庸》等重要篇目。孝宗听从其建议,诏“择诸篇至要切者进讲”。[20]2890其后,光宗朝短暂,似仅讲《尚书》。宁宗只幼时在东宫听读过《礼记》,即位后经筵中仅见朱熹进讲《大学》。[23]45理宗朝经筵有进讲《礼记》的记载,但具体情形不明,不知是全讲还是节讲。(8)据刘克庄《坡公进紫薇花诗真迹》,理宗淳祐六年(1246)十月二十七日,经筵讲《礼记》彻章。辛更儒校注:《刘克庄集笺校》卷一〇四,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366页。总的来说,从神宗朝开始,出于“驳杂”和“不足以开广聪明、裨助治道”等认识,经筵已不重视《礼记》。

与《礼记》不同,质疑《春秋》的声音来自皇帝。景祐四年(1037),仁宗认为《春秋》中大量“家陪用政”的内容“记载虽悉而典要则寡”,对皇帝不具有教育意义,故而诏令“宜删去蔓辞,止取君臣政教事节讲之”。[6]2838可见在仁宗看来,皇帝教育的核心诉求在于学习楷模和掌握准则(“典要”),而《春秋》的部分内容显然并不适合。不过,庆历五年(1045),他对讲官说:“朕思为君之道,善恶皆欲得闻”;又“命自今讲读经史,毋得辄遗”,想法有所改变。[6]3746此后至和、嘉祐时再次讲《春秋》,当是全讲。缘此,吕公著进讲时提出:孔子记录“弑逆之事”是为了“深戒后世人君,欲其防微杜渐,居安虑危”,[8]131强调《春秋》有儆戒皇帝的意义。(9)韩琦也有同样的观点,他在写给刘易(著有《春秋经解》)的赠诗中称誉其可怀《春秋》之学,戒君主居安思危、谨防僭乱。韩琦撰,李之亮、徐正英笺注:《安阳集编年笺注》卷一《读刘易〈春秋新解〉》,成都:巴蜀书社,2000年,第13页。《春秋》“典要则寡”“深戒后世人君”,《尚书》“示人主以轨范”,二者于皇帝教育恰好成为正反教材。(10)胡安国也提出:《春秋》作于“王迹既熄”后,不同于《尚书》的“上世帝王纪事之例”,《春秋》“凡庆瑞之符,礼文常事,皆削而不书,而灾异之变,政事阙失,则悉书之,以示后世,使鉴观天人之理,有恐惧祗肃之意。”胡安国著,郑任钊校点:《春秋传·进表》,《儒藏》精华编九一,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415页。

二 进呈和御赐《尚书》节选或阐释文本

除在经筵积极推动《尚书》讲习,宋代士大夫还通过进呈选注本,劝勉皇帝习学《尚书》。其中,不乏带有鲜明的政治语境和行动指向。王安石变法初期,同知谏院范纯仁作《尚书解》进献神宗,即为一例。他通过选取《尚书》经文,对所选经文作有选择性的解释,以及沿袭、改造和舍弃汉唐注疏等目的鲜明的方式创造出《尚书解》,严格针对他所认为的时政弊病,以经典和圣人的名义劝谏神宗兼听并取、慎于改作、简易施政,罢免新法大臣,停止以富国强兵为目的的变法,实践圣人知人、安民之道。[24]152-164,168

进呈选注本的不止位高者,还有远离朝堂的士人。理宗端平二年(1235),陈文蔚献《尚书编类》,并称:

臣窃闻帝王出治,稽古为先……窃谓《书》者,精一之旨,首传于三圣;彝伦之叙,备阐于九畴。天文稽七政之齐,地理载九州之贡。揖遜征诛,心同而迹异,侯甸男卫,理一而分殊。拔伊尹于耕野之微,相傅说于筑岩之贱。官制刑以儆有位,德好生以洽民心。《无逸》俾知于艰难,《酒诰》深惩于沈湎。鼎耳雉鸣则祖己之训入,西旅獒献则召公之戒陈。以至用人建官,大则公孤师傅惟其人,微则侍御仆从罔匪正……凡此皆理国安民之要,亦岂无统宗会元之方?要之典学之一言,是乃尊经之明法。伏愿皇帝陛下加日就月将之志,进日升川至之功,用舜之中,建武之极。[25]44-45

陈文蔚是朱熹门人。[26]2320虽然他的言论已经具有鲜明的性理之学的色彩,但与司马光一样,他也明确提出君主治理好国家的基础,是考察古代圣王贤君的政治活动、学习他们的施政方式与政治经验,并基于此主张君主应当格外留意《尚书》。

陈文蔚认为,《尚书》记载了舜、禹相传的“惟精惟一”之言,箕子告诉周武王的“九畴”治国大法;商汤、殷高宗选择微贱却贤能的伊尹、傅说作为辅臣;商汤创法儆戒百官,帝舜宽刑爱护百姓;周公戒成王不可逸豫,又戒康叔不可沉湎于酒;祖己劝谏高宗祭祀当合于礼制,召公劝谏武王不可喜爱奇珍异宝;成王选择适宜的人担任三公、三孤、太师、太保等职位,文王、武王委任正直的人做侍、御、仆、从等,都是“理国安民之要”。他提出君主要想掌握蕴含其中的治道,只能“念始终典于学”(出自《尚书·说命下》,即“典学之一言”),不懈地学习《尚书》。这也是他向理宗进献《尚书编类》的原因。

《尚书》载有不少上古贤臣劝诫、辅佐君主的言行,还有圣王训导臣下之语。因此在宋代,《尚书》不仅充当皇帝的轨范,还能提供为臣的楷模。程颐有言:“看《书》,须要见二帝、三王之道。如二《典》,即求尧所以治民,舜所以事君。”[27]312“舜所以事君”,及为臣之楷模。

王炎(1115-1178)《尚书小传》后序云:

四代之书,尧、舜言动载于二《典》,禹之治水见于《禹贡》。武王功伐,其略见于《武成》,周公遭变,其要见于《金滕》。其余皆君之格言至论,盖右史之所记也。尧、舜、禹、启、盘庚、高宗、成、康、穆王之为君,皋陶、益、傅说、召公、君牙之徒之为臣,正也。汤、武征伐与尧、舜不同,伊尹、箕子、周公进退去就与皋陶、益、傅说不同,变之正也。[28]712

王炎认为,《尚书》主要记载了尧舜三代圣王贤君的政迹和言论,而他着意揭示的是尧、舜、汤、武等为君,以及皋陶、益、伊尹、箕子等为臣的方式与原则。在《尚书》中,皋陶、伊尹等人都是贤能之臣,他们向君主陈述修身、治国之道,积极规谏、辅佐君主,具有典范意义。王炎之意虽在于经权异同,但他的《后序》从侧面反映出《尚书》可作为臣之楷模。

士大夫面向皇帝阐释《尚书》时,侧重阐释经文中属君主之轨范的内容;而面向士人、学子时,也会着意阐释属为臣之楷模的内容。南宋宁宗、理宗朝名臣程珌,有《尚书》讲义八篇存世,应当是他在嘉定十四年(1221)八、九月任国子司业时,向“六馆之士”讲经的讲义。(11)黄宽重:《程珌年谱》,吴洪泽、尹波主编:《宋人年谱丛刊》第11册,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7390页。八篇分别为《尚书序》《尧典》《舜典》《大禹谟》《皐陶谟》《益稷》《禹贡》《甘誓》的讲义。讲义表彰皋陶“不独以陈谟自任,固将以躬行辅禹也”,批评后世之臣“以空言自逸而以躬行强其君”,认为“皋陶之爱君”堪为后世辅治之臣的典范;又借标举舜时同为臣僚的禹、皋陶二人的相处之道,讥讽“后世同列于王朝者”之间“相忌相克”等。[29]67

基于为臣之楷模的“《尚书》观”,皇帝通过御赐《尚书》文本而勉励臣下。绍兴五年(1135)九月,宋高宗赐左仆射、知枢密院事赵鼎御书《尚书》一帙,并言:“《尚书》所载君臣相戒敕之言,所以赐卿,政欲共由此道,以成治功耳。”[19]1789高宗勉励赵鼎以《尚书》中的贤臣为榜样积极地劝诫自己,他表示会效法上古圣王听从辅臣劝谏、践行戒敕之言以期获得治功。其后,陈长方代赵鼎拟作谢辞言:

唐虞三代之君与其卓伟光明之臣赞襄之言、为治之要、修身之道具在此书。皇帝万几之余,覃思探讨,既自得之而又以赐臣鼎,是用三代之佐以励臣下也。若阿衡耻君之不如尧、舜,臣与一二在位之臣,其敢不以此自励!然而周公作《立政》言“缀衣虎贲知恤者鲜”,穆王命伯冏欲侍、御、仆、从罔匪正人,则凡百执事亦宜以此自励也。故刻之石,颁示中外,庶几无有远迩,一德一心,同成事功。如臣之愚非曰能之,盖亦其志在焉云尔。[30]638

受赐的辅臣领会到高宗御赐之意,是借三代贤臣辅佐君主的事迹激励自己,并表示将决心效法伊尹来辅助高宗,使其成为尧、舜那样的圣王。此外,受赐者援引《尚书》中周公、穆王的言行,把来自皇帝的激励扩大到整个官僚群体,希望所有官员都能与皇帝“一德一心,同成事功”。

自宋太宗始,两宋历代皇帝时常赏赐新及第的进士们御制诗文、儒家经典。御赐的儒经篇目有《礼记》的《儒行》《中庸》《大学》《学记》《经解》,以及《尚书》的《周官》《皋陶谟》《益稷》《旅獒》,目的多为借篇目内容“激劝士人”,“依此修身、为治”。[18]807绍兴十二年(1142),高宗赏赐新及第进士陈诚之等人《周官》篇。[20]5274从内容看,《周官》大致可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叙述了周代所设官职的名称、职能,即“周家设官分职、用人之法”。第二部分自“王曰:呜呼!凡我有官君子”始,是周成王对官员们的训导,包括敬职事、慎出令、秉公正、学古训、勤勉、果敢、谦和、恭俭、戒慎等要求。[4]1063

高宗赏赐《周官》的用意,在于借成王的教导勉励即将入仕的进士们践行为官之道。而受赐的进士也明白皇帝希望“于其筮仕之初,导以见经之旨”。他们在谢表中承诺定坚守这些原则,并将其贯彻于日常的政务处理当中:“臣等谨以十袭宝藏,三复告诫。不惟逸豫,将终身而由之;奉以周旋,顾从政乎何有。”(12)陈诚之:《谢状元以下赐〈周官〉表》,叶棻编、魏齐贤校正:《圣宋名贤五百家播芳大全文萃》卷一二,《中华再造善本》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宋刻本影印,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第1a-b页。

乾道八年(1172),孝宗赐及第进士御书《益稷》篇:

先是二十日,上特以御书《益稷》篇宣示宰执。梁克家奏:“《益稷》首载治水播奏艰食事,末载君臣更相训敕之意。学者因宸翰以味经旨,必知古人用心矣。”上语曰:“如所载‘无若丹朱傲’等语,见古者君臣警戒之深。”……上曰:“然此篇首以民之粒食,则知务农为治之本。至于告臣邻之言则曰:‘庶顽谗说若不在时,(候)[侯]以明之,挞以记之。’又曰:‘格则承之、庸之,否则威之。’是古之圣人待天下之人,未尝不先之以教,及其不格,则必以刑威之。今为书生者多事虚文而忽兹二事,是未究圣人之用心也,因欲使知之。”[20]5276-5277

《益稷》篇记述帝舜对辅臣的要求(“须臣之事”)以及禹对其君的劝诫(“戒帝择人”“劝帝自勤”)。[4]268,280“无若丹朱傲”属于后者。孝宗赏赐《益稷》的目的有二。其一,孝宗意欲以篇中“古者君臣警戒之深”鼓励进士们以后能直言谏君。绍兴二十四年(1154),高宗赐新科进士《皋陶谟》篇,用意应当也是这样。(13)《宋会要辑稿》选举2之18,第5275页。《皋陶谟》记述了皋陶向帝舜陈述为君、治国之道。今天所见的《皋陶谟》与《益稷》两篇内容相连、性质相似,本为一篇,东晋孔传本《尚书》分为二。其二,孝宗借篇中帝舜“告臣邻之言”提醒进士们入仕后应注重教化、刑罚,成为合格的官员,而非“事虚文”的书生。在孝宗的这次赏赐中,《尚书》充当着诫君、施政的双重为臣典范。

除援引、御赐《尚书》,皇帝偶尔还会提高专攻《尚书》考生的排名,以示重视和鼓励。宋理宗朝(1224-1264)初年的一次进士科考试中,知贡举邹应龙本想评定试《春秋》经义的李昴英为第一,但有人对理宗说:“上始即位,宜崇帝王之学。”于是理宗擢拔试《尚书》经义的王会龙为第一。[31]549理宗此举,不仅因《尚书》与帝王之学的密切关系而给予重视,也是为了鼓励读书人多加研习《尚书》,据之谏君、施政。

三 君臣的《尚书》引证

士大夫希望皇帝熟记《尚书》所示“轨范”并遵从它,在政治生活中践行它。《尚书》作为经典文本,“并不局限于(使人们)以回顾的形式接受具有指导意义的传统。它也可以前瞻的方式指向即将开启的视域”,成为某种政治作为或行动方案的合法的支撑点。[32]121光宗(1189-1194在位)即位初,蔡戡提出“正心术”“辨邪正”等八条皇帝应当恪守的准则。他自称“随事解释,援古为证,不敢饰为浮词,以渎圣听”。所谓“援古为证”,就是陈述每一准则时均援引《尚书》中的圣人言迹为证。[33]619-624

士大夫进言皇帝时引释《尚书》,往往具有显明的行动指向。熙宁四年五月,王安石调查枢密院反映的淤田引起民怨的事件后,发现是子虚乌有。再加上权发遣开封府陈荐“上殿言喜朝廷觉察,罢却淤田”,又说“人号诉以为不便”,而事实上朝廷并未下令停止淤田。王安石斥责陈荐居然连府界内淤田“罢与不罢及利害”都搞不清楚,就一味以民怨为由反对。他称:

周公戒成王:“当职其所不享,唯不役志于享,惟事其爽侮。乃惟孺子,颁朕不暇。”今人臣各怀利害爱憎之心,敢诬罔人主,无所忌惮,其为不享甚矣。陛下固容有所未察,虽复察见,亦无所惩,即与不察见无以异。如此则事实何由不爽?小人安能无侮?虽以周公为相臣,恐徒纷纷不暇,无缘致平治也。[6]5424

上引周公之言见于《尚书·洛诰》。孔疏认为,“享”当泛指百官诸侯敬畏地侍奉天子,即“奉上”,不当如郑玄所说,专指“朝觐贡献”。经文之意为周公训诫成王要察识百官敬畏天子者和违背天子者,对那些违背之人当“以刑威之”。如果百官不能敬奉天子,民众也不会敬奉百官,“上下不相畏敬”,政事就都会“差错侮慢不可治理”。[4]899王安石认为,枢密院、陈荐等称民众抱怨淤田,是无所忌惮地欺骗神宗。因此,他引用《洛诰》经文并采用孔疏的解释,劝说神宗严惩“不享”之人。(14)关于变法期间王安石引释《尚书》劝说神宗,可参考刘力耘:《王安石〈尚书〉学与熙宁变法之关系考察》,《中国史研究》2019年第1期,第119-137页。

不止士大夫,皇帝也会借助《尚书》支撑政治作为的合法性,表明自己效法圣王、践行治道的决心。建炎二年(1128)九月,高宗出《尚书·旅獒》“以示辅臣”。[19]413-414《旅獒》的主要内容是召公戒周武王之辞。因西方之国向武王进献大犬,故而召公训诫武王不可看重奇珍异宝、玩物丧志,应当尊用君子、爱惜民力。[4]721-730高宗出示《旅獒》,恐非心血来潮。在此之前,高宗已数次表现出崇尚简朴、不好玩物的姿态。

建炎元年五月,高宗即位后手诏天下,宣示将“斥去浮靡”。[19]144六月,内侍陈烈进献所获原徽宗龙德宫器玩,“皆遐方异物”,高宗下令“碎之”。[19]190十月,又有内侍拿着原内府的珠玉进献,高宗将其投入汴水,并对辅臣说:“太古之世,擿玉毁珠,小盗不起,朕甚慕之,庶几求所以息盗耳。”[19]266虽为禁息盗窃,也有不爱珍宝之意。同年十二月,高宗下诏称:“朕罔好游畋,有以鹰犬辄称御前者流海岛。”[19]283他还以温、杭二州上供的饰有螺钿的桌椅太过奢靡为由,下令“碎之通衢”。[19]297

无论下诏禁止,还是“碎之通衢”,均表明在南宋初年政权不稳、国难当头之际,高宗希望展现自己有道之君的德性,并儆戒臣下。他在建炎二年出示辅臣《旅獒》篇的用意,也是如此。上述高宗的一系列行为,与《旅獒》昭示的价值,如“不役耳目,百度惟贞”“玩物丧志”“不贵异物贱用物,民乃足”“不宝远物则远人格”等,完全相合。不过,相比下诏禁止、毁坏器玩等方式,出示《尚书》篇目的举动,更能显示出高宗对儒家经典中圣王治道的良好掌握,显示出他追慕圣政、恢宏祖业的决心。(15)淳熙五年(1178),孝宗赐新科进士御书《旅獒》,或有模仿高宗之意(《宋会要辑稿》选举2之23,第5278页)。受赐者姚颖的行状言:“时远人有献驯象者,上因思不宝远物之戒,书《旅獒》一篇赐君等。”(袁燮:《絜斋集》卷一五《通判平江府校书姚君行状》,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49页)可见,孝宗赐《旅獒》也有自我昭示之意。

此外,缘于为臣之楷模的《尚书》观,皇帝还会引释《尚书》对大臣提出“合法的”要求。这种引释并不一定完全遵照惯常的经解。治平四年(1067)三月,新任御史中丞王陶入对,神宗“引《书·咸有一德》谕陶曰:‘朕与卿一心,不可转也。’”[6]按《咸有一德》有“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据传、疏,表示圣王商汤与辅臣伊尹皆有“纯一之德”。篇中反复出现“一德”“德惟一”“惟一”“克一”“一哉”等语,传、疏认为均表示“纯一之德”,即“德行始终不衰杀”。[4]470,474也就是说,据传、疏,《咸有一德》的典范意义是“君臣皆有纯一之德”,宋代士大夫也多在此意义上引述该篇。神宗却将经文中的“一德”当作“同心”“同德”,以《咸有一德》要求潜邸旧臣王陶和他保持一致。王陶心领神会,一个月后,他就以“不押文德殿常朝班”为由弹劾宰相韩琦、曾公亮,意欲帮助刚即位的神宗收揽大权。(16)关于“宰相不押班”事件始末,可参看朱义群:《宋神宗即位初期政治研究(1067-1070)》,首都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5-9页。

四 结 语

宋代士大夫普遍拥有“示人主以轨范”的《尚书》观。他们推崇《尚书》的皇帝教育意义,或向成年的皇帝建议经筵当优先讲习《尚书》,或在年幼皇帝的经筵安排上偏重《尚书》,以此敦促时君全面掌握《尚书》中蕴含的君主修身、施政原则。两宋经筵(东宫讲堂)中儒家经典的讲习顺序和次数,反映出《尚书》的受重视程度,胜于《周易》《春秋》《礼记》《周礼》《诗经》等。

宋代士大夫还通过进呈《尚书》选注本,劝勉皇帝勤学。一些选注本具有显明的政治语境和行动指向。此外,他们也在奏对或奏疏中针对时弊援引、诠释《尚书》,提出皇帝治国理政必须秉持的原则和应当采取的措施,以经典和圣人的名义规范时君的行为。有些皇帝也明确表示认同“轨范”之说,或自觉而勤勉地听讲、阅读《尚书》,或借助《尚书》昭示效法圣王的决心。

在宋代,《尚书》还被视作为臣的楷模。皇帝御赐、引释《尚书》,甚至提高科举中专攻《尚书》的考生的排名,来勉励臣下效法上古贤臣,积极地劝谏、辅佐君主。在君主之轨范、为臣之楷模的两重《尚书》观下,《尚书》对宋代君臣双方均有典范意义。皇帝和士大夫通过不断回溯《尚书》,将唐虞三代的政治场景拉进当下,从共同拥有的历史记忆中努力构建共同认可的价值,增进彼此认同,共享经典文本的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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