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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与陈亮交游考述

2022-11-25

关键词:稼轩陈亮临安

邱 阳

(长春师范大学 学报编辑部,吉林 长春 130032)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与陈亮(1143—1194,字同甫,号龙川)在宋金对峙、战争阴云密布的南宋中前期,不断上书谏言献策,矢志恢复中原。二人力主恢复中原之伟岸人格及相互唱和之光辉词作彪炳千秋,然对二人定交、铅山之会、考亭之会等重要交游事件之发生时间,由于史载不详而颇多争议。弄清这些问题,不仅对研究辛、陈二人生平有重要意义,且对了解孝宗时期其他文人学士之生平交游活动有所助益。

一、辛陈定交时间考辨

赵溍《养疴漫笔》虽有同甫斩马与稼轩定交之记载,然既未言明二人定交时间,所载事迹亦近于传奇,故历来学者多不信其说。关于辛陈定交年份,学界目前主要有三种说法:乾道六年(1170)(1)姜林洙:《辛弃疾传》,台北:中国学术著作奖助委员会,1964年,第167页。 苏淑芬:《辛弃疾与陈亮交游考》,《东吴中文学报》1996年第2期。、淳熙二年(1175)(2)辛更儒:《辛弃疾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81—183页。、淳熙五年(1178)(3)刘乃昌:《辛弃疾与陈亮的鹅湖之会》,《山东师院学报》1978年第4期。 方如金、姜鹏:《陈亮交游考》,《温州大学学报》2003年第1期。。兹据相关文献加以辨析。

淳熙十年(1183)春,陈亮致书辛弃疾:

亮空闲没可做时,每念临安相聚之适,而一别遽如许,云、泥异路又如许。本不欲以书自通,非敢自外,亦其势然耳。前年陈咏秀才强使作书,既而一朋友又强作书,皆不知达否?……去年东阳一宗子来自玉山,具说辱见问甚详,且言欲幸临教之。孤陋日久,闻此不觉起立。……感甚不可言。……

四海所系望者,东序惟元晦,西序惟公与子师耳。又觉戛戛然若不相入,甚思无个伯恭在中间撋就也。……

前年曾访子师于和平山间,今亦甚念走上饶,因入崇安。但既作百姓,当此田蚕时节,只得那过秋杪。如闻作室甚宏丽,传到《上梁文》,可想而知也。……去年亮亦起数间,大有鹪鹩肖鲲鹏之意,较短量长,未堪奴仆命也。又闻往往寄词与钱仲耕,岂不能以一纸见分乎?(4)是书所云钱仲耕即婺州守钱佃,淳熙八年(1181)至淳熙十年(1183)十一月在任。邓广铭《辛稼轩年谱》考辨称,辛稼轩往往寄词与钱仲耕,当系钱尚在婺州时事;又,此书并无一语道及淳熙十一年甲辰(1184)狱事,故必作于淳熙十一年之前;“因入崇安”指入崇安(今福建武夷山市——笔者注)访朱熹,而朱于淳熙九年(1182)尚在浙东提举任,是年秋方去职家居,故此书必作于淳熙九年之后。综合判断,陈氏此书作于淳熙十年春无疑。此说可信。“民国”年间颜虚心《陈亮年谱》及陈思《稼轩先生年谱》将该书系于淳熙十三年(1186),梁启超《辛稼轩先生年谱》将其系于淳熙十五年(1188),皆误。

此书为现存辛、陈通书之仅见者。其间透露出诸多信息:其一,同甫与稼轩曾于临安相会,此后至淳熙十年再未谋面。其间,同甫于淳熙八年(1181)两致稼轩书,然未得回复;淳熙九年(1182),稼轩在玉山遇东阳一赵氏宗子,询问同甫之况甚详,并有访同甫之计划,然未成行。其二,稼轩与晦庵同为同甫所敬重者,然二人思想言论差异甚大。同甫自感与二者身份有差,兼因吕祖谦病逝,其对不能调停辛、朱之别颇感遗憾。其三,同甫欲于是年秋访稼轩与朱子,亦未果。其四,对稼轩“往往寄词与钱仲耕”而不予己片纸,同甫颇有醋意。

由上观之,淳熙十年(1183)之前,陈亮与辛弃疾仅在临安有一面之缘,晤面后因人生发展路向各异而音讯渐稀。确切掌握辛、陈二人此前历年行迹,是考定其定交年份的重要前提。

绍兴三十二年(1162)六月,陈亮随周葵赴临安。乾道元年(1165),亮受父母之命返乡就姻于义乌何氏。三年中,陈亮一直客居临安周葵府中(5)陈亮《刘夫人何氏墓志铭》:“绍兴之季,余客临安凡三载……乾道改元,余往就婚姻。”。此间,辛弃疾于绍兴三十二年正月遵耿京之命奉表归宋,高宗劳师建康,授其承务郎、天平节度掌书记。闰二月,耿京为叛徒张安国、邵进所杀,辛弃疾率部径趋金营缚安国以归,献俘行在,仍授前官,改差江阴签判,时年二十三(6)脱脱等:《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2161—12162页。。乾道元年,辛弃疾献奏《美芹十论》极论抗金大计,是年改任广德军通判(7)《邓广铭全集》第2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491—492页。。由此可见,绍兴末至乾道初,由金归宋的辛弃疾一直在外任官,与客居临安之陈亮并无可能相识。

乾道五年(1169)春,陈亮以婺州解元身份应试礼部,为有司黜落(8)陈亮:《陈亮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7页。。夏六月,友人吕祖谦除太学博士(待阙),亮尚在太学。秋,仕途失意之陈亮决意东归,杜门求志。陈亮此次赴临安约居半载,然辛弃疾本年尚在建康通判任,二人无缘结识。乾道六年(1170)五月,吕祖谦除太学博士;辛弃疾入对延和殿,“论南北形势及三国、晋、汉人才”(9)毕沅:《续资治通鉴》卷141“孝宗乾道六年”,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3777页。按辛弃疾入对乃在五月戊寅之后、壬午之前,具体何日未详。,献《美芹十论》《九议》,迁司农寺主簿(10)《宋史》本传未言稼轩迁司农寺主簿在何时,梁启超、陈思、邓广铭等诸谱均认为在入对延和殿之后不久,即乾道六年夏五月或稍后。稼轩《祭吕东莱先生文》:“弃疾半世倾风,同朝托契。尝从游于南轩,盖于公而敬畏。”按张栻(号南轩)于乾道六年五月由严州入朝任吏部员外郎,吕祖谦亦于此时除太学博士。乾道七年六月,张栻出知袁州。可知自乾道六年夏至七年夏,辛弃疾与张栻、吕祖谦同在临安任朝官。。秋,陈亮再返临安,与友人陈傅良一同参加太学考试,傅良入太学而亮未中(11)颜虚心《陈龙川先生年谱》云:“(乾道六年)岁首,在太学。……秋,去临安。”此说不确。按陈亮于乾道五年秋已返永康,六年秋方返临安参加太学秋试。。虽未中选,陈亮却得以结识薛季宣等一众官员。辛弃疾上《美芹十论》《九议》,同此前一年陈亮上《中兴五论》内容及上书结果多有相似。作为陈亮从表兄及好友之吕祖谦或在此时介绍二人相识。此外,乾道四年至六年(1168—1170),辛弃疾在任建康通判期间,多得总领淮西江东军马钱粮(治所在建康)叶衡之提携;乾道四年,叶衡亦曾大力援救陈亮之父陈次尹脱狱。故对于辛、陈而言,叶衡皆为知遇恩人。陈亮于乾道六年赴太学试期间,经由叶衡之介绍结识稼轩亦未可知。惜由于文献佚失,今已无直接文字证明辛、陈定交于此时。

淳熙二年(1175)六七月间,陈亮再赴临安,并与刘元实、唐与正宴饮于丞相叶衡府中(12)辛更儒《辛弃疾研究》云本年(淳熙二年)上半年陈亮在临安,不确。按此年五月,亮致书吕祖谦,附新成之《三国纪年序引》及诸《赞》就教,时吕氏在建宁与朱子论学而未见陈书,亮遂于六月复书。又,陈亮有《贺新郎·同刘元实、唐与正陪叶丞相饮》词一阕,作于本年初秋叶衡居相期间。则亮赴临安当在六月中下旬,具体缘由未详,或有借谢叶衡救亮父一事求助之意。七月,亮之弟子孙贯卒;八月,叔祖陈持卒。九月,二者皆葬,亮均亲临,可知其此次赴临安时日非长。。是年六月辛酉(十二日),辛弃疾由仓部郎中转任江西提刑,“节制诸军,讨捕茶寇”(13)脱脱等:《宋史》,第659页。。秋七月初,稼轩离临安,赴江西提刑任。按辛弃疾于淳熙元年(1174)任江东安抚司参议官,再次作为时任建康留守兼江东安抚使叶衡之僚属,深得叶之器重。叶衡入相后,“力荐弃疾慷慨有大略”(14)脱脱等:《宋史》,第12162页。。淳熙二年秋七月初,叶氏于府中宴请陈亮等人时,稼轩已离都赴任。至于六月间辛、陈是否得由会面,难以查考。

淳熙五年(1178)春正月丁巳(二十二日)(15)《宋史纪事本末》卷79“陈亮恢复之议”,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851页。按淳熙五年正月朔日为丙申,故丁巳为二十二日。方如金、姜鹏《陈亮交游考》一文认为亮上书在十九日,误。,陈亮复至临安,更名同,诣阙上书。书奏,孝宗赫然震动,欲擢用之,而大臣恶其直言无讳,交沮之,乃有都堂审察之命。八日不得命,再上书,复不报。又两日,上第三书,时已二月初。书上,众大臣“议与一官,以塞上意”(16)陈亮:《陈亮集》,第260页。。亮不堪受辱,自谓上书乃欲“开社稷数百年之基”,非为博取一官,遂渡江而归(17)陈亮离临安东归之日,史载未详。其在《上孝宗皇帝第三书》中发语沉痛地表示:“臣今更待罪三日而后渡江,誓将终老田亩以弭群论,以报陛下拔臣言于众中之恩。”《复何叔厚》亦云:“只待旦夕命下,即缴还于上而竟东归耳。”则其渡江而归当在二月三日前后,此次在临安逗留约半月。方如金、姜鹏《陈亮交游考》误将陈亮《与尤延之侍郎》一书系于本年(实为淳熙十五年),并谓亮之上孝宗皇帝第二书、第三书之间相隔十天,显误。。而此年二月,辛弃疾尚在江西安抚任(18)《宋会要辑稿·职官》七二之二○:“(淳熙五年二月)二十五日,知兴国军黄茂材特降两官。以江西安抚辛弃疾言茂材过数收纳苗米,致人户陈诉故也。”,三月始以大理少卿召入临安(19)辛弃疾《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先韵》其三:“淳熙丁酉,自江陵移帅隆兴。到官之三月被召。”《宋史》本传:“迁知隆兴府兼江西安抚,以大理少卿召。”又,周必大《文忠集》卷65《吏部尚书郑公丙神道碑》:“(郑丙)徙大理少卿,(淳熙)五年二月也。寻擢秘书少监。”可知辛弃疾乃在三月被召,接替郑丙任大理少卿。。其入临安时,陈亮早已返回永康,故本年辛、陈并无见面之机。有学者据陈亮于淳熙五年致吕祖谦、石天民书中所云辛幼安等诸人被召还入朝事(20)陈亮《与吕伯恭正字》第2书:“辛幼安、王仲衡俱召还。”《与石天民》:“辛幼安王仲衡诸人俱被召还。”,认为辛、陈二人于本年春初识或重逢,不免武断。陈亮在致吕氏书中亦问及朱熹之况,而此时陈、朱二人尚未识面。故以陈氏书提及稼轩召还入朝一事作为二人于此年在临安相聚之证据,显然不可靠。

淳熙五年上书无果后,陈亮失意地回到永康,确乎开启了“终老田亩”之生活模式,以兑现当初的誓言。在数年的辛勤努力下,其家境大为好转,甚至于淳熙九年(1182)开始致力于营建亭台楼宇。在此期间,辛弃疾历仕湖北、湖南、江西等地,淳熙九年则开始长期的上饶家居生涯。因而,自淳熙五年二人离开临安至淳熙十年陈亮致辛弃疾书时,二人均未再赴临安,亦未曾再度晤面。

由上可知,淳熙十年以前,陈亮与辛弃疾仅有乾道六年与淳熙二年有可能在临安谋面。两次机缘,叶衡均为不可忽视之人物。而淳熙二年陈亮在临安时,“茶寇”气势甚张,辛弃疾受命督捕,亟待赴任,恐无闲暇结识新朋。结合陈亮书中所言“临安相聚之适”,则二人初识于乾道六年大概可定。

二、淳熙铅山之会

淳熙十年(1183),陈亮约秋后访辛弃疾于上饶,再入崇安访朱熹,因事未果。辛、陈之重逢,遂又延宕至数年之后。

淳熙十四年(1187)秋,陈亮以故赴浙西,取道临安,适逢高宗皇帝崩(21)《陈亮集》卷29《与周丞相》:“亮至节后,以小故一到浙西,取道行都”;卷27《与章德茂侍郎》第2书:“亮十月八日入都”。此二书皆作于淳熙十四年。又,《宋史》卷122“礼志 七十五”:“淳熙十四年十月八日,高宗崩。”。对于一生极力主张恢复中原之陈亮而言,始终奉行对金议和路线的高宗病逝无疑是一件值得振奋之事。他期待孝宗皇帝能借此机彻底摆脱掣肘,抛弃议和政策,激励群臣,共图恢复中原。因而,是年冬,陈亮由东阳赴信州铅山与辛弃疾相会(22)《(同治)广信府志》卷九之十三:“陈亮……素与辛幼安友善。幼安寓铅山,亮自东阳造焉,留十日别去。”《(同治)铅山县志》卷18所载同此。辛更儒《辛弃疾集编年笺注》认为,婺州于三国吴时为东阳郡,此用古郡名,谓同甫自婺州来。其说可从。,并约朱熹会于紫溪(23)《(嘉靖)铅山县志》卷3:“紫溪镇,去县南四十五里,路通闽。旧有驿,今迁为车盘驿。”《(同治)铅山县志》卷2:“紫溪市,去县治南四十里。昔名镇,今改为市,人烟辏集,路通瓯闽。”可见此地当为稼轩精心挑选相会之地,以便陈亮与朱熹由浙闽往返。,共商世事与学问。辛、陈二人于铅山相会期间“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共饮”(24)《(嘉靖)铅山县志》卷2:“鹅湖山,在鹅湖乡,去县北一十九里。……山上有湖,生荷,名荷湖。又龚氏居其旁,蓄鹅成群,因曰鹅湖。”《(同治)铅山县志》卷5:“瓢泉,在县东二十五里。泉为辛弃疾所得,因而名之。”按瓢泉本为期思村周氏所有,淳熙十二年(1185)辛弃疾购之并易其名。(辛弃疾《祭陈同甫文》),极尽欢愉。其后,二人赴紫溪共待朱熹,惜朱氏爽约未至,陈亮遂“飘然东归”。别后次日,稼轩思与同甫相会之乐,眷恋殊甚,故起而追之,然由于“雪深泥滑”,至鹭鸶林便不得前。稼轩怅然若失,“独饮方村……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楼,闻邻笛悲甚”(25)稼轩追同甫沿途所涉地名,由于年代久远而众说纷纭。结合辛更儒《辛弃疾集编年笺注》及程继红《带湖与瓢泉——辛弃疾在信州日常生活研究》之实地考察,大致可以认定:鹭鸶林在今上饶泸溪南岸、松坪之北;方村在今上饶县西南茶亭镇南昆山村与松坪村之间,亦处泸溪之南;吴氏泉湖在方村南二十五里,今属铅山县稼轩乡马鞍村,西南距瓢泉十余里。,赋《贺新郎》以见意: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26)辛更儒:《辛弃疾集编年笺注》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1072—1073页。。

开篇忆二人相聚时把酒纵论世事之豪情。词人既以陶渊明、诸葛亮之风流倜傥自期,亦以其比拟陈亮。欢饮之时,有林中飞鹊从树梢掠过,蹙踏残雪至词人帽上,好似平添几多白发。此时稼轩及同甫皆已年近五旬,渐向衰暮,报国殷切之心隐然可见。“剩水残山”几句表面是在描写水瘦山寒、仅靠几枝疏梅点缀风月之冬季荒凉萧瑟景象,实则暗喻南宋在朝廷长期苟安政策下仅剩残山剩水的悲情现实。词人虽不直接痛斥时局,其愤懑之情却已溢于言表。“剩水残山”之隐喻,在宋末乃至明末清初更是被遗民诗人大量使用,表达对国势危亡之担忧与收拾山河之壮志(27)杨念群:《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第一章“‘残山剩水’之喻与清初士人的‘出处’选择”,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20—58页。。

词之下片写追赶同甫行路之难及对朋友的极度思念之情,与词之小序相呼应。友人虽已分别,稼轩却仍未尽兴,故就道急追。然天寒地冻,水无行舟,车轮亦似生出四角而前行艰难,词人急切、怅惘之情不待多言。词人在凄怨笛声中以自我设问之方式,表达了自己与同甫相知之深与分别之恨。

此作虽为追怀友人之作,却因夹杂家国之感而倍显凄凉悲壮,为稼轩词中之上品,千百年来广为传颂。稼轩作此词后,已东归返婺之陈亮心有灵犀,致书索词。得词后,和作同韵《贺新郎》一首:

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28)陈亮:《陈亮集》,第404页。。

同甫之作,承稼轩“华发”之喻,开篇即叹年已老大,不唯壮志难酬,得一志同道合之友共论国事亦为不易。开篇一问,突出与稼轩感情之深,亦为全词笼罩一层悲壮气氛。“靖康之变”后,南渡之中原父老日渐离世,年轻一辈则自幼即视南北分立为固然。对南宋而言,金人为灭国俘君之大仇,宋之旧疆半入于金。而南宋朝廷长期实行对金妥协议和政策,人们已习惯南北分裂之态。长此以往,恢复中原则永无可期。“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每念及此,词人便有锥心痛恨之感。同甫一生,始终心系恢复,其在上孝宗皇帝书中亦多次表达对金人之痛恨,如:“夷狄……与中国抗衡,俨然为南北朝”(《第一书》);“版舆之地,半入于夷狄,国家之耻未雪,而臣子之痛未伸”(《第三书》);“皇天全付予有家,而半没于夷狄,此君天下者之所以当耻也”(《戊申上书》)。其忠愤之情喷薄而出,今人读之仍感奋不已。

词之下片转入抒情。瓢泉、鹅湖之会虽极欢乐,却无奈太匆匆。离别之时,念及俱已老大、后会无期,自是难分难舍。同甫因行事乖张,屡遭世人侧目甚至打击,然心中恢复中原之念终不可灭。其与稼轩因同有报国之壮志,性情亦相似,故谈话颇为投机。词之最后,同甫以九转丹砂点铁成金之喻,与稼轩共勉。虽时局危殆,然二人之友情感染着双方:要抓住一切时机为国效力,实现人生素志。

其后,稼轩与同甫继续唱和,持续至次年(淳熙十五年,1188)方罢。辛、陈此番同韵唱和,所作五首《贺新郎》(辛二首,陈三首)皆成词史名篇。二人之深挚友谊为后世学者、文人津津乐道,而其爱国壮志更是激励了历代无数仁人志士。

特别值得指出的是,辛陈铅山之会,自邓广铭先生考定为淳熙十五年冬间事以来,几为学界定案,治词史者皆从其说。然邓先生得此结论之依据为朱熹于淳熙十五年冬十二月复陈亮书所云“承许见访于兰溪”,并疑“兰溪”为“紫溪”之别称(29)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99页。,实误。如上所引,紫溪乃铅山属镇,在铅山县南四十五里;而兰溪为婺州属县,距金华五十里(30)《(嘉庆)兰溪县志》卷1“疆域”:“兰溪县,属金华府,县治在府治西北五十里。”。二者分属江南东路与两浙东路,绝非一地,故“别称”一说不能成立,束景南先生在《朱熹年谱长编》中已纠其谬。紫溪与兰溪既非一地,则据朱子书中陈亮有兰溪之约而推论辛陈铅山之会时间便成问题。又,辛陈之会后,稼轩又有同韵《贺新郎》词作赠好友杜叔高(31)杜叔高,名斿,金华兰溪人。尝问学于朱子,戴铣《朱子实纪》、宋端仪《考亭渊源录》、黄宗羲等《宋元学案》、王崇炳《金华征献略》、万斯同《儒林宗派》等皆载其为朱熹门人。斿与辛弃疾、陈亮、陆游等皆友善。稼轩《贺新郎》所赠之人,《稼轩长短句》四卷本作“叔高”,元大德三年(1299)铅山广信书院十二卷刊本则作“仲高”。因四卷本基本保存宋本原貌,今从之。,则辛、陈分别后不久,叔高来铅山访辛可知。《(光绪)铅山县志》载:

朱子,号晦庵,婺源人。……淳熙间除江西提刑,召赴行都奏事,驻舟兰江。婺之诸亲故来相劳,皆会于兰溪。后与林栗论《易》不合,辞归。又于邑缆舟,会集旧好。杜叔高尝从之游,屡致书,勖叔高以圣贤正心之学、克己复理之功(32)秦簧修、唐壬森:《(光绪)铅山县志》,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4年,第1373—1374页。。

按朱熹于淳熙十四年(1187)七月除江西提刑,待次。十五年(1188)五月中旬,离玉山入行都奏事,五月下旬至临安,其间于兰溪会晤前来相劳之亲故。六月一日,与兵部侍郎林栗论《易》《西铭》,不合;七日,奏事延和殿;八日,除兵部郎官,以疾辞;九日,林栗上章劾其欺慢,朱熹即日上札请祠;十一日,诏依旧职名江西提刑,并于次日离临安归。归途中,再经兰溪,会集旧好(33)束景南:《朱熹年谱长编》,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869—870、892—902页。。《铅山县志》虽未明言朱子兰溪相会之“旧好”中有杜叔高,然叔高为兰溪人,此处首及之,则其必在朱子“会集”之列,二人相会不出五六月间(34)束景南先生引用《铅山县志》文字时出现断句错误,云“缆舟会集旧好杜叔高”,显然不妥,故其断言朱熹与杜叔高相会于“由临安奏事归途中”亦未必尽然。。

朱熹曾有书致杜叔高云:

往岁辱访于湖寺,且以佳篇为赠,读之知所志之不凡,然恨去国匆匆,未得从容罄所怀也。

辛丈相会,想极款曲。今日如此人物岂易可得?向使早向里来,有用心处,则其事业俊伟光明,岂但如今所就而已耶!彼中见闻,岂不有小未安者?想亦具以告之。渠既不以老拙之言为嫌,亦必不以贤者之言为忤也(35)朱熹:《朱子全书》第2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877—2879页。。

此二书之作年未详。有学者谓朱子“去国”乃绍熙五年(1194)间事(36)陈荣捷:《朱子新探索》,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79—380页。,然书中所云“湖寺”“佳篇”皆难遽定所指为何(37)《朱文公文集》卷60《答周南仲》第1书有:“往岁湖寺虽尝获一面。”按周南(字南仲)为遂昌人,属丽水。《(同治)丽水县志》卷7:“碧湖寺,唐天宝三年建。”不知朱子所云“湖寺”是否指此。又,所谓“佳篇”,束景南先生认为系杜叔高所作《从朱晦翁登钓台诗》,然朱熹于绍熙五年间游严子陵钓台时作有《水调歌头·不见严夫子》,则杜斿之“佳篇”是否为淳熙十五年从朱熹游钓台时所作《登钓台诗》殊难定论。。即如邓广铭、陈来、束景南等学者所断,朱熹《答杜叔高》第一书作于淳熙十五年,亦不能证明第二书同样作于此年。有学者谓杜斿赴铅山访辛乃是受朱熹委派,“说明兰溪之会爽约的原因,借以疏通关系”(38)房日晰:《宋词比较研究》,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90页。,仍然将“兰溪”与“紫溪”混为一谈,故结论亦难免臆断之嫌。束景南先生将第二书系于淳熙十五年,认为“‘辛丈相会’,则应指朱熹去国归闽由兰溪至信州后二人分手,朱自归家,杜则往鹅湖见辛弃疾,时在十五年六月,去辛、陈鹅湖之会《贺新郎》酬唱不过三月,故辛以同韵作词送杜”(39)束景南:《朱熹年谱长编》,第879页。,亦乏坚实证据。然考今存稼轩与杜斿酬唱诗作,除此《贺新郎》之外,皆作于庆元年间,此时陈亮已下世。在无其他证据情况下,姑且只能将杜斿赴铅山时间系于淳熙十五年,则辛、陈铅山之会即在此前一年(淳熙十四年,1187)冬(40)民国陈思《稼轩先生年谱》将辛陈鹅湖之会系于淳熙十四年,然其前提是陈亮致辛弃疾书作于淳熙十三年。置此聊备一说。又,辛更儒《辛弃疾集编年笺注》从广信书院本(因其后出,改正四卷本乙集、丙集之误当有所据),谓稼轩《贺新郎》所赠之人乃杜仲高(名旃,叔高之兄)。辛、陈鹅湖之会在淳熙十五年,故稼轩赠别仲高乃在十六年。亦备一说。。

三、绍熙考亭之会

绍熙元年(1190)八月至绍熙三年(1192)二月,陈亮第二次系狱。其间,辛弃疾尚在江西上饶家居(41)《宋史》本传称辛弃疾于“绍熙二年起福建提点刑狱”。又,稼轩有词作《浣溪沙·壬子春赴闽宪别瓢泉》:“细听春山杜宇啼,一声声是送行诗……”束景南谓此词作于二月间,其说可从。按王逸《楚辞章句·离骚经章句》曰:“鶗鴂(即子规),常以春分鸣也。”《太平御览》卷166“州郡部”12引《十三州志》曰:“(望帝)杜宇死时适二月而子规鸣,故蜀人怜之皆起。”与稼轩同时代之陆游有《鸟啼》诗:“二月闻子规,春耕不可迟。”则稼轩赴福建提点刑狱任当在绍熙三年二月间,与陈亮脱狱基本同时。。据叶适《陈同甫墓志铭》,陈亮此番脱狱,大理少卿郑汝谐援之甚力。此外,对陈氏施以援手者,尚有留正、葛邲、陈骙、赵汝愚、罗点、曾三复、胡晋卿、张叔椿、何异、黄度、章颖、林大中等一干高官显宦。陈亮出狱后,有致上述官员之诸多谢启。叶绍翁《四朝闻见录》载曰:“稼轩辛公与相壻素善,亮将就逮,亟走书告辛。辛公北客也,故不以在亡为解,援之甚至,亮遂得不死。”(42)叶绍翁:《四朝闻见录》,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4—25页。邓广铭先生在《辛稼轩年谱》中已力辨该说之非,并因《龙川文集》中无致稼轩之谢启,而认为稼轩未必亲身参与援陈之事迹。然此并不代表辛弃疾对陈亮之脱狱未起任何作用,“郑氏之所以肯主持开脱陈氏者,盖即因稼轩居中为介,使郑氏得尽悉陈氏被累原委而然”(43)邓广铭:《邓广铭全集》第1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560—561页。。此说大致可从。按稼轩虽与郑汝谐、赵汝愚、罗点、何异有较深交谊(44)王昊:《辛弃疾与陈亮狱事》,武夷山辛弃疾学术研讨会组委会:《稼轩新论》,福州:海风出版社,2005年,第86—93页。,然陈亮系狱时,其已于上饶家居多年,与众朝官之过从自非在朝时可比。若言众官之救陈氏皆出于稼轩之力,当非事实;若言稼轩并无奔走相救之迹,亦不合朋友相交之常情。陈亮本人为避羞计而对此问题语焉不详,兼别集作品之散佚,今已难知稼轩在此事件中之具体作用。然陈亮于绍熙二年(1191)致章森书中曾言:“朱元晦、辛幼安相念甚至,无时不相闻。”绍熙三年(1192)春,辛弃疾赴闽宪任以后,与得脱囹圄之苦之陈亮仍然音书不绝。辛、陈友情之真挚及稼轩对同甫之关切由此可见一斑。

绍熙三年十二月十日前后,陈亮由浙入闽,经信州永丰,二十日前后抵朱熹所居之建阳考亭。时任永丰县令潘友文(字文叔)尝从张栻、吕祖谦学,后受业于朱熹,且与辛弃疾、陈亮皆友善。在任期间,友文整修社坛、爱护百姓,政绩斐然,别后陈亮有《信州永丰县社坛记》志其佳政。

陈亮入闽之时,适辛弃疾自三山被召,趋赴行在,正月上旬至建阳(45)辛弃疾有词作《西江月·癸丑正月四日自三山被召经从建安席上和陈安行舍人韵》一首,知其于绍熙四年癸丑(1193)正月四日在建安。建安北距朱熹所居之建阳不足百里,稼轩之至建阳当在正月六七日间。。辛、陈、朱三人遂于建阳考亭谈学论政,当年朱子未赴辛陈紫溪相会之憾于此方得弥补。相会期间,辛弃疾在陈亮面前亦极力称赞潘友文为政之绩:“文叔爱其民如古循吏”,“永丰之民往往乞及今令在时就役”(46)陈亮:《陈亮集》,第219—220页。。

考亭之会后,辛弃疾北上临安赴任,陈亮亦往临安参加春试,二人在考亭相聚时日非长。正月十六日,陈亮至上饶,韩淲有诗相赠:

平生四海几过从,晚向闽山访海翁。又见稼轩趋召节,却随举子赴南宫。风云变态高情表,岁月侵寻醉眼中。可是龙川便真隐,乘时勋业尚须公。(47)韩淲:《涧泉集》卷12“七言律诗”《送陈同甫丈赴省 癸丑正月十六日》,载《宋集珍本丛刊》,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468页上。按:“海翁”当作“晦翁”。

邓广铭先生据此诗认为,稼轩于此次应召途中,会陈亮于浙东(48)邓广铭:《邓广铭全集(第1卷)》,第567页。。此说恐非。按韩淲为上饶人,其送陈亮赴省应在陈氏由闽返浙经上饶时。自与朱熹别后,“陈亮沿着闽浙驿道返浙,从建阳至崇安,越分水关,终铅山途次上饶(共370里)访韩淲”(49)汪华光:《辛弃疾在铅山——词作地名寻踪》,北京:金城出版社,2011年,第275页。。

四、余 论

绍熙四年(1193)正月分别之后,陈亮与辛弃疾便踏上各自征程。是年夏,陈亮及第授官。秋,辛弃疾加集英殿修撰,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次年(1194),陈亮卒。在闽帅任上的辛弃疾听闻友人噩耗,悲痛万分,作祭文以悼亡友。祭文开篇即赞同甫之才:不仅“落笔千言”,文迈庄(周)、李(白);且志盖万夫,睥睨臧(宫)、马(援)。虽不无夸张之嫌,却基本概括了陈亮才大志高之整体形象。同甫虽具天赋之禀、智略超群,然人生多蹇、怀才不遇,以至“行年五十,犹一布衣”。晚蒙光宗亲擢而高第,惜未展平生之志即卒,稼轩念及此便为亡友之英年早逝、为国家失此人才而痛心不已:“以同甫之才与志,天下之事,孰不可为?所不能自为者:天假之年!”遥忆二人当年于铅山畅游鹅湖、共饮瓢泉之欢愉,长歌相答、极论世事之豪兴,又忆年来“闽浙相望,信问未绝”,稼轩不禁悲从中来。斯人已逝,盛景难再,稼轩虽知千里寓词悲之无益,然念及旧情终不能自已(50)辛更儒:《辛弃疾集编年笺注(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435—437页。。稼轩之祭文情真意切,始终灌注着对亡友早逝的哀叹、痛惜、怀念之情,亦抒发对奸臣当道、志士难施局面的痛恨。

辛弃疾与陈亮年龄相仿、志趣相投、词风相似,不仅二人相互激赏,千百年来文人志士亦多并称之。朱熹评价辛、陈时尝言:“朝廷赏罚明,此等人(指陈亮——笔者注)皆可用。……辛幼安亦是一帅材。”(51)梨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179页。后世文人亦多以辛陈及其词作为典范,如刘熙载云:“稼轩词龙腾虎掷……陈同甫与稼轩为友,其人才相若,词亦相似。”(52)刘熙载:《艺概·词曲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10—111页。黄宗羲赞友人陆文虎:“风貌甚伟……士大夫听其谈论,皆以为陈同甫、辛幼安复出。”(53)黄宗羲:《黄梨洲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58页。赞弟子顾在瞻:“伟然如剑客奇材,当是稼轩、同甫路上人物。”(54)黄宗羲:《黄梨洲文集》,第501页。辛、陈二人之所以在中国文学史乃至中国文化史中享有如此尊崇之地位,固然与其“豪放”词作、酬唱之词有重要关联,然不可否认的是,二人始终心系故国、力言恢复中原,并提出具体施政措施,从而激励朝野内外共谋振作之伟大精神方是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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