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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也曾可期

2018-11-26陈忘川

花火B 2018年9期
关键词:临安老师

陈忘川

作者有话说:看对眼时,你曾是少年。经年以后,少年不再,徒留一身尘埃。时常觉得遗憾,但最遗憾的,是你的遗憾与我有关。

十二年前,小城還没有这样密集的高楼,人民广场还未提上规划日程,旧址就在城南那片湖泊边。湖边的梧桐树蔚然成林,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洒下来,慢悠悠地落在少女白净的脸上,似是被那明亮灼了眼,少女惊疑不定地将手中攒着的一张粉色信纸藏在校服口袋里。

“易楠——”身后传来低沉的男声,“怎么坐在这里?不回家吗?”

是爸爸。易楠调整好呼吸,回头露出乖巧的笑容:“等你呢。”

那粉色信纸不甘心地露出一个凌厉的角,挑衅般撞进男人的眼里。

如果故事一定要有开端,这便是吧。

易楠躲在走廊拐角处,咬着唇皱着眉,眼睛定定地望向教师办公室那个低着头的背影,校服衣摆都快被她绞碎了。她绞得太过专注,所以猛然被简宁从背后吓了一跳,简直像要丢了魂,一颗心如擂鼓般跳个不停。

“原来是他呀。”简宁背着手,眼珠转了转,意味深长地看向教师办公室。

“你可别乱说!”易楠窘迫得快要钻到地里去了,手忙脚乱地拉着简宁朝教室走,“要上课了,老曾的课可不能迟到。”

简宁却并不罢休,一边被推着走,一边不甘心地回头看:“你让我看看他长什么熊心豹子胆,敢给你递匿名信,还一连递了七封,他叫什么名字呀?欸,你别捂住我的嘴……嗯……”

大半节课过去,易楠的心跳方才缓和下来,简宁的话又钻进她的脑子里,他叫什么名字呢?

适才课间操的时候,班主任将易楠叫到办公室,桌上赫然放着那封粉色信纸写就的匿名信。

易楠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想不起是哪个细节出了错,恍恍惚惚间,只听到老师的声音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说:“放心吧,老师已经找到这个人了,老师会为你做主的。”

做主?做什么主?又听老师叫她先回去上课,她木然地转身,和一名高高瘦瘦的少年擦身而过,然后听到老师的声音:“宋临安,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乱花渐欲迷人眼的那个临安吗?

原来他叫宋临安。

易楠嘴角牵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对这个名字,她是满意的。

夜幕降临时,城南旧巷就苏醒了,密密匝匝的大排档,荡漾着引人垂涎的烟火气,宋家的“余味小吃”可以称得上是这里的前三甲了。宋临安刚从三轮车上卸下一箱货,烤串米粉,油盐酱醋,应有尽有,还来不及抹掉额头上晶亮的汗水,肩头就被人搂住了。

“可以啊,宋临安,真敢给易楠递匿名信。”

迎面围过来几个嘻嘻哈哈的少年,宋临安眉头一挑,伸出满是油渍的手,道:“给钱!”

于是,少年们不情不愿地掏腰包,有五块的,有十块的,最大面值的一张是五十。宋临安举起钞票对着路灯吹了口气,把伙伴哀怨的抗议抛在脑后:“那可是我一周的零花钱!”

同样被抛在脑后的,还有那个叫易楠的女孩儿。

听说她家里有钱,成绩又好,一中的老师都把她当宝贝似的。宋临安在课间操远远地瞧见过她,一丝不苟的黑马尾,白白净净的小脸,除了偶尔笑起来眼睛像月牙,也没什么特别的。或许少年心性总是顽劣,那时最流行写匿名信,不知是谁提议给易楠也递一封,试探一下她是否真有那般高不可攀,恶作剧愈演愈烈,最后竟然开始下注了。

许是被那赌注诱惑了,宋临安铿锵有力地喊了句:“我去!”

他不止要递匿名信,还要一连递七封,以此彰显自己是多么勇敢无畏。

当简宁把来龙去脉叙述完后,已然气成了一只河豚,嚷嚷着要去找宋临安算账,易楠却好像局外人一般,淡淡地吐出一句:“那你去啊。”她镇定自若,事不关己,只是脸色比平时苍白了些。

简宁一肚子气被堵回去,只得恨恨地拿橡皮擦撒气,搓圆捏扁,口中念念有词。

算账吗?不必了。

那就这么算了吗?当然不。

易楠将那六封匿名信在宋临安面前一一摊开时,他心里不可谓不叫苦。适逢周末,大排档生意正旺,易楠戴着棒球帽,身子裹在宽大的卫衣中,兀自坐在小桌前津津有味地吃完一份炒米粉,乍一看还真没认出来。

待到结账时,她不疾不徐地掏出折成心形的匿名信,偏着头问宋临安:“还有一封在老师那儿,这些够吗?”

宋临安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觉得自己身处维谷,进退两难,勉强赔着笑说:“够,够,再来碗冰浆?你看这天热的!”

“宋临安,”易楠眼神飘向另一边正忙着烤串儿的宋妈妈,“你说,要是我把这些交给阿姨,你会挨打吗?”

少女不怀好意的笑如同夏日刚从冰箱里捞出来的汽水,一瞬间将宋临安浇了个浑身战栗。但后知后觉,是没来由的满足和爽利,他双手合十,装作求饶的样子,眼里却是满溢的笑:“我的错,我的错,都听你的。”

易楠露出得逞的笑,自顾自地在菜单上乱敲:“这个、这个、这个,都来一份。”

宋临安咂舌,行啊,专挑贵的点。他愤愤地一样一样给她端过去,以为她就是为了报复自己,势必会浪费,谁知道她却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像是面前摆的,都是珍馐美味。

宋临安看得愣了神,不觉失笑出声,易楠这才尴尬地抹抹嘴角:“我爸平时不让我吃这些。”

“好吃吗?”

“嗯!”她忙不迭地点头,月牙般的眼睛里溢出满足的笑意。

宋临安从冰柜里捞出两罐汽水,扔给她一瓶。

易楠就着瓶口小心翼翼地啜一口汽水,偷偷望他,只见他大口大口地灌着冰啤酒,喉结随着吞咽上下起伏,整个人被大排档的白炽灯镶上一圈刚硬的轮廓。

她红了脸,想是因为天热的关系。

他慌了神,想是因为她红了脸。

易楠也不总是要挟宋临安,除了他对她爱搭不理的时候,除了他玩心大起在她的文具袋里放虫子的时候,也除了他跟女同学打闹被她撞见的时候。

她创意不断,花样百出,有时差遣宋临安去小卖部买汽水,却又不准他送到教室来,只叮嘱藏在哪块石头下,她自己去取,有时又强迫他吃完从家里带来的营养品,看他难以下咽的样子,捂着嘴笑得眼泪横飞。更多时候,是在周末,她央求他去游戏厅时带上她,他在游戏里大杀四方,她冒头就被对手秒杀,却依然乐此不疲。

久而久之,两人形成了一种默契。她压低棒球帽出现在巷子口时,他便寻了借口出门,带她去城北的花鸟市场看斗蛐蛐,去城东的山顶放风筝,再一起去游戏厅赢个满堂彩。然而这些,仅仅是属于两人的小秘密。

傍晚来临,他回到大排档帮忙,她便是他点头之交的女同学,怯怯地冲宋妈妈叫一声“阿姨”,匆匆吃完一碗米粉便离去。

在学校里,他同一帮兄弟招摇过市,她只是隔壁班的好学生,偶尔目光交会,忙又别过脸去。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关于宋临安和易楠的“绯闻”,不知在哪个角落发了芽,因着闲来无事的八卦肆意增长,等到当事人察觉时,已是铺天盖地。课间操时,易楠不经意地回头,也会被好事者大力渲染:“喂!宋临安,易楠在看你呢!动作标准些!”

随之而来的是此起彼伏的揶揄,宋临安怒目大喝:“胡说八道!”

也许青春期就是这样,因为生活平淡无波,所以一点点星火就可以燎原。可当事人不知道,愈是气急败坏的反驳,愈是增长了气焰,平白将一簇火苗烧成了烈火。

这一点,易楠应当是比宋临安聪明一些,简宁偶尔的试探均被她蹙眉咬唇、泫然欲泣的样子击退。她总是这样,不急于解释,只摆出一副无从招架的样子,让你自觉自己的咄咄逼人是多么可耻,除了跟宋临安在一起的时候。

她所有的巧言善辩,颖悟绝伦,变化万千,都给了宋临安。

关于宋临安和易楠的“绯闻”,是被宋临安那簇熊熊燃烧的烈火烧出了事端。这天午休结束,宋临安捧了一把冷水洗了脸,正走进教室,便听到好事的女同学正绘声绘色地描述如何撞见易楠在大排档任劳任怨地供宋妈妈差遣:“像个低声下气的小媳妇,委曲求全……”也不知这人是从哪部家庭伦理剧里学來的台词。

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宋临安就是被这两个词气红了眼,也不管对方是个女孩子,抡起拳头就要砸过去。女孩哪儿见过这种场面,虽然拳头未到跟前就被其他同学制止了,还是吓得哇哇大哭。

宋临安自问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可是学生生涯仅有的两次进办公室,竟都是为了易楠。

老师们当然一致认同此事断然与易楠无关,为表公平,在与宋临安长谈之后,还是例行把易楠叫了进来。擦肩而过时,易楠听到宋临安鼻腔里发出的重重的哼声,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怯怯地走到老师办公桌前,被唤了几声名字,仍然没有回过神来。

“易楠,你是个好同学,告诉老师,是不是宋临安欺负你了?”

易楠这才抬起头来,眼圈已然通红,鼻子一酸,眼泪立即掉下来:“老师,宋临安他打伤人了吗?”

“没有,没有,”老师最见不得小女孩的眼泪了,忙不迭递上纸巾,“就吓唬了一下。”

易楠的眼泪簌簌落下,她本来就不是善于言辞的人,此番第一次鼓足勇气主动向老师开口,也只是为了确定这件事的轻重。宋临安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好学生,但成绩也算过得去,在这校风严谨的一中,如果因为打人背上处分,那是她万万不愿看到的。

听到老师的回答,易楠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她怯怯地说:“老师,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拜托千万不要错怪他。”

宋临安出了校门,突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只任凭自己像个游魂般四处游荡,蓦地驻足,竟是到了常带易楠光临的游戏厅。他也没什么玩游戏的欲望,索性坐在门口的蓝色塑料椅子上发起呆来。

方才在老师办公室里,班主任先是教育他暴力不能解决问题,随后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易楠的父亲是谁,你不会不知道吧?你怎么能去打扰她学习呢?”

后面班主任絮絮叨叨的话,他都没听进去,只是班主任大手一挥让他出去时,坐在一旁的年轻老师突然开了口。

“宋同学是吧?我并不是要批评你,只是作为过来人,有句话想告诉你,在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更加努力,让自己变得更优秀,足以与她相配。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不明白。胡说八道。宋临安气不打一处来,出门时碰见易楠,看见她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更加火大。

我怎么就不足以与她相配了?他这样想。

一直到夜幕降临,宋临安才有了回家的打算。揉了揉坐麻了的双腿,刚一起身,他就看见不远处的易楠。

她站在那里,像是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平时威胁他时那副剑拔弩张的样子不见了,整个人一副林妹妹般的、楚楚可怜的样子。

他最见不得她这个样子。

易楠见他要走,一时竟手足无措起来。她从学校出来就去找他,在大排档不见人,花鸟市场也不见人,一口气跑到这儿,见他如石像般坐在那里,想上前叫他,又鼓不起勇气。只好在原地站着,讷讷地望着他。

宋临安长得好看,英挺的眉眼,修长的手脚,干净利落的短发。她其实早就注意到他了,早在被他恶作剧之前。

那时她以为,两人大概是不可能有所交集的。

宋临安看见易楠这副呆若木鸡的样子,胸腔一口恶气无处发泄,转身欲走。易楠却在这个时候大步上前拉住了他的袖口。

“宋临安!”她有些慌不择言,“你别这样。”

他甩开她,继续迈步往前。

“你信不信我把那些信给你妈妈看!”

“又是信!”宋临安愤然转身,恶狠狠地看着她,“易楠,你是小孩子吗?一个把戏玩了两年还没玩够?那是恶作剧!全是抄的!你尽管拿去,我从来就没怕过!”

脱口而出的那一瞬,宋临安自己都觉得有些不真切,两年了吗?竟然被她的小把戏套牢了两年,虽然一早就可以揭穿,他却陪她演了这么久。不怕吗?那当初为什么示弱?他突然想起那个燥热的夏日,她一张白净的小脸,从眼角眉梢红到了耳朵根。

易楠被他连珠炮般的质问镇住了。半晌,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他竟然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宋临安,不管你是不是真心的,我可是、可是第一次收到那样的信,你不能就这样算了。”

我可是第一次收到那样的信,你不能就这样算了。

宋临安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易楠,你可真无赖。”

不过,这样无赖的易楠,比平时那个她要可爱多了。

易楠心一横,你就吃这套对吧,耍无赖谁不会啊?

“就是无赖了。”

宋临安见她小脸涨得通红,终于开怀:“没吃饭怎么有力气怼人呢,走,带你吃好吃的去。”

那天夜里,宋临安起床喝水,见到妈妈坐在一盏小灯下愁眉不展,宋临安随口问了一句,却被她叫住:“临安哪,你在学校的事情,我听说了,听妈妈一句劝,那样的女孩子,我们家是高攀不起的……”

宋临安怔住了,他从小在市井长大,沾染了一身油嘴滑舌的臭脾气。他当然是自由不羁的,可是在这个夜里,懵懂的少年第一次感受到了挫败和不甘心。他轻声说:“妈,谁说我配不上呢。”

黑夜里,少年的眼睛灿若星辰。

易楠辗转反侧。冷静过后,她突然想起那被没收的第七封匿名信。

说起来,还要感谢当初那第七封匿名信被爸爸撞破,不然,若是宋临安恶作剧得逞就此收手,怯弱如她,只怕永远都不会去追究匿名信的由来,也就不会和宋临安生出那么多的牵绊。既然如此,那她和宋临安,就是上天注定的。

之前她是以为自己手中捏着他的把柄,才让他俯首听话,步步试探,只怕在旁人面前他翻了脸,露了馅。而现在,他堂而皇之地给她带早餐,和她一起做习题,冷着脸逼她吃完平时厌恶的肥肉,还理所当然地说:“你太瘦了,不好看!”

像是给她打了一剂强心针,她握住了那根虚无缥缈的线,心中窃喜,却仍是恶狠狠地怼他:“你以为现在是唐朝?”

简宁说:“易楠,你变了,以前唯唯诺诺的,现在却……”

她眼带笑意:“现在怎么啦?”

“强词夺理,巧舌如簧,死乞白赖,也不知跟谁学的。”

“跟你学的呗。”她还学会翻白眼了。

简宁正要反唇相讥,偷偷看到宋临安拿着两瓶汽水朝这边走来,讪讪地找了个借口走开了。

她其实是有些害怕宋临安的,总觉得像他这种从小混迹在大排档的孩子,身上有一股子江湖味。

倒是易楠,之前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现在却和宋临安这样的人走得这样近。

青春期的事就是这样,因为年轻,所以一切皆有可能。少男少女们其实是期待美好的事情发生的,这份期待深藏在心里,只等着时机一到,破土而生。

高考如约而至。

记忆中那个夏天并不是很热。

也许是因为在宋临安的魔鬼教学下,易楠终于学会了游泳。爸爸工作本就繁忙,高考过后,妈妈也放松了对易楠的管束,一切都朝着她想象中的那样发展。

唯独有一点。

高考是青春期最大的转折点,也是人生中第一场大规模的分离。高考分数公布那天,易楠不是不失望——宋临安饶是成绩不错,却也是差了她一大截,两人是不可能上同一所大学了。怎么办呢?

易楠被这份心思折磨得闷闷不乐,终于在填志愿之前的那个晚上,鼓起勇气问他:“上了大学,你就不能经常带我玩了,对吗?”

“是啊。”宋临安漫不经心。

“那你,会来找我吗?”

“你想要我去找你吗?”

易楠又开始绞衣角,紧张的时候,她总是绞衣角,也不知衣角跟她结了什么怨。她一颗心七上八下没个着落,说想,怕他觉得轻佻,说不想,又怕他信以为真。

她犹豫着纠结着,迎头撞上一了一棵树,痛呼声和宋临安的大笑声几乎同时响起。

她跺脚,骂他没好心,不知道提醒自己。他勉强敛了笑意,伸出手将她拉到跟前,说要看看撞到了哪里,看着看着,一个轻柔的吻,就这样落到她的唇间。

如百花齐放,煙火升腾,明明那个吻短暂得如同刹那,却足以让她目眩神迷,迟迟不得醒转,只听到他说:“易楠,你听着,你是我第一次喜欢的人,我不会轻易放过你。”

十八岁,仲夏夜,她终于亲耳听到他说喜欢。

她得意地扬起眉梢:“是你先说喜欢我的哦,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准先离开我。”

他笑着点头,他真喜欢她这得意的模样。

宋临安和易楠虽然不在同一所大学,但在一座城市,相距不远。

大学生活总是令人兴奋,易楠每天下课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宋临安分享自己见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吃到了什么,事无巨细,样样报备。

宋临安大喝:“易楠你是不是傻?!就你一人念大学?这些我不知道?”

“那你说点我不知道的?”

还真有易楠不知道的,比如她不知道宋临安找了兼职,在饭店的后厨里,他刷着盘子满心向往。大学生活让他看到了差距,条件好些的同学已经在规划着假期旅行,他隐隐觉得,应该给她很好很好的生活,比所有人都要好。

将近一年的兼职加上奖学金,他终于攒够了钱,准备带易楠去旅行。第一站是杭州,虽然他对这座城市并无半点兴趣,但看着她一脸雀跃,他是满足的,她附在他的耳边说:“知道我为什么想来杭州吗,因为这里是临安。”她刻意强调临安两个字,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藏,他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久久不愿撒手。

他也曾向室友抱怨过苦和累,但这一刻,他觉得很值得。

易楠的父母担心女儿在外过得辛苦,生活费自然是给得富余。她向来不知钱财轻重,难免给人花钱大手大脚的印象。

但她也不是没心眼儿,宋临安生日,她招呼他的室友吃饭,选了一家中高档的餐厅,中途上洗手间时,听到宋临安的室友在打电话,说是这样的餐厅,吃个饭都束手束脚。

从此,易楠就留了心思,再不去高档的餐厅,她学着宋临安那样,挽起袖子撸串儿,和他室友比谁先干完一瓶啤酒,直把小小的路边摊搅得风生水起。

他们说:“临安,易楠像你,豪气!”

她喜欢这句话。

拾壹

变故发生在大三那年。

2013年,易楠的父亲被查出重大账务问题,锒铛入狱。

易楠得知消息,只觉得天塌了一半,却又不敢相信,抓着宋临安的领口问:“他们冤枉他了,对吗?我爸爸是那么好的人。”

人是会变的。

关于易楠的父亲,宋临安也有所耳闻,他不敢说天网恢恢这样的话,却也觉得,理当如此。

他心疼易楠,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哭得像个孩子,他只有一双手,只能抱紧她。

像遭遇大浪的一叶孤舟,易楠整个人缩在宋临安的怀里,气若游丝地说:“宋临安,我只有你了。”

生活遭遇巨变,易楠受不了同学的目光,说什么也不肯住在宿舍了。宋临安只好租了房子,将她好好安置。

只是,这样一来,开销更大了。

好在那时他已探索出一些门路,跟老乡搭伙开起了大排档。每日兼顾学业、生意,还有易楠,他焦头烂额,几近崩溃。

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易楠窝在小小的出租屋里,每日沉浸在游戏中。那日他推门进屋,只见她坐在电脑前操纵着鼠标、键盘,游戏中的打杀声不绝于耳,他只觉得心烦气躁,一把拽过她手中的鼠标摔在地上,厉声骂她:“天塌下来了!你还只知道打游戏!”

她抬起头,一脸茫然,似乎是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喃喃地问他:“不是你教我打游戏的吗?”

她又醒转过来,手脚并用地挪到宋临安的跟前,拽住他的衣角:“宋临安,你不要生气,我错了,我会改的。你别生气,别不要我,我都听你的。”

宋临安叹了口气,轻轻拢住她,怀中的她唯唯诺诺,像只担惊受怕的小兔子。

他只当她受了刺激,神志有些不清醒,却不知道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常常因为工作上的事在家里大发雷霆。

每一次父亲发火,她就这样拽住他的衣角,嗫嚅着说,你别生气,我都听你的。那样唯命是从地长大,养成了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直到遇见宋临安。

或许,宋临安从来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他喜欢什么样,她便成了什么样。

拾贰

那之后,易楠果然有所好转,回到学校上课,努力弥补落下的功课,偶尔也去大排档帮宋临安的忙。

周末生意惯常地好,他们忙到后半夜,仍有一桌客人不愿离去。易楠缩在椅子上呵欠连天,宋临安心有不忍,上前催促那桌客人。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惹怒了客人。

易楠被连声的责骂惊醒,抬眼望见宋临安弯腰弓背,嘴里不断说着抱歉之类的话语,那桌客人却不依不饶,眼见着手指就要戳到宋临安的脸上。

易楠怒火中烧,来不及思考,便操起手边的塑料凳向那桌客人砸过去。

砰的一声,塑料凳将一桌残羹砸得四下飞溅,众人惊疑不定地望向凳子的来源,竟是那样瘦弱的女孩子。

“再敢骂一句试试。”易楠听见自己冷冽的声音,一点都不像自己。

宋临安叹气:“易楠,你这又是何必。”

最终还是赔钱了事,好在之前还有点积蓄。易楠回过神来,像被抽走了浑身力气,只喃喃重复着:“宋临安,他们骂你,怎么可以骂你呢?你不要做这种生意了,好不好?”

向来做生意,招来四面来客,难免遇见牛鬼蛇神,低眉顺眼是常事,点头哈腰也是做惯了的,这不是屈辱,而是圆滑。

易楠不懂,她只见过这一次就这般受不了,但宋临安,是这样长大的。

她习惯了他骄傲,习惯了他凡事压她一截,趾高气扬,可是,这样的宋临安,她没见过。

宋临安安抚她:“好的,不做了。”

他也确实想过,做大排档的生意并不是长久之计。临近毕业,他得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当年那位老师的话最近时常回荡在他的耳边,他说,他应当变成足够优秀的人。

此前,他不知道足够优秀的人是什么样,但自从易楠家里出事后,他心里隐约有了打算,也许应当做一个像易楠的父亲那样的人,能为她圈起方寸天地,不受任何侵扰。

不行,他要比易楠的父亲更优秀才行。

拾叁

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五年,足以让无数座高楼拔地而起,湖泽变平地,足以让一个人改头换面,犹如新生。

宋临安的西装剪裁合体,愈发衬得他英俊挺拔。

易楠剪掉了长发,耳环折射着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宋临安皱起了眉头:“摘掉。”

“凭什么?”易楠横眉上挑。

“我不喜欢。”

“用不着你喜欢,”顿了顿,她又说,“宋临安,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了。”

有五年了。

是为什么分开呢?是因为宋临安用大半个月的薪水给易楠买了一套她常用的高端化妆品而引发的争吵,还是简宁苦口婆心地劝易楠,别逼临安这么紧?是宋临安逢场作戏,送了客户的女儿一对耳环被易楠发现购物的小票,还是易楠去做销售,一脸奉承心怀不轨的客户被宋临安撞见?

宋临安不知道症结到底在哪里。

他只記得那次自己为了赶方案连熬几个通宵,累倒住院,醒来时看到父母在病房里忙碌,却不见易楠的身影。

她不接电话,他满世界找她,却找不到,他总念叨着她一个人会出事的。

宋妈妈大概也不愿他拖着病体去找她,一直安慰说:“不会有事的,这几天里里外外都是易楠在招呼,她精明得很,像你。”

听到这一句,宋临安的身子晃了晃,终于将头埋在被子里,痛哭失声。

他其实知道的,在将醒未醒时,他听到易楠附在他耳边轻声说的那一句:“宋临安,我们就到这里吧。”

她说过,是他先喜欢她的,不管任何时候,都不准先离开她。

最后,她自己先走了。

拾肆

“这几年一直躲着我,是做了亏心事?”宋临安好整以暇,一副诘问的姿态。

易楠眯起眼睛:“宋临安,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一段感情的终结,要么源于双方的互不相让,要么是有了第三个人。

可是,他们最后的日子,虽然争吵激烈,却也互相释怀,坦然相拥。他们的感情向来容不下其他人。

宋临安想不通,明明他已经很努力地变得优秀,变得足以与她相配,甚至可以为她遮风挡雨,为什么她还是走了呢。

他不知道,在他昏睡的时候,宋妈妈因为心疼他劳累而掉下的泪,尽数落在了易楠的心上。

宋妈妈常常回避易楠的关怀,但易楠一眼就看出了她眼里的苛责。

易楠说起曾偷偷回去探望过爸爸,那个给了她半生庇护的男人,他如今消瘦憔悴,不复往日风光。他说:“楠楠,最后听爸爸一次,和宋临安分开吧。你看你现在,一点都不像你自己。”

宋临安苦笑:“易楠,没想到,我们拼了命为对方改变,最后竟成了这样。”

易楠点点头:“也许我们一开始喜欢的,根本就不是对方真正的样子。”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学校的小树林。他和几个同学坐在树荫下,畅谈理想,他说自己的理想就是把“余味小吃”继续开下去,到时候哥几个来了,关门歇业,彻夜痛饮。那时候她艳羡这样自由的生活,偷偷把他的模样刻在了心上。那样快意的人生,他为她舍弃了,从此背井离乡,孤身闯荡。

还好今天,宋临安结婚了,新娘子活泼伶俐,惹得一众宾客开懷大笑。

不像她,观望许久,刻意揣摩,才终于变成他喜欢的模样。到后来装不下去了,不愿留给他的全是歇斯底里,她只好落荒而逃。

那曾是她的少年,被她禁锢许久,走到穷途末路,只能放彼此自由。

她想起被没收的第七封匿名信,那上面写的是:

你若是愿意,我就永远爱你;你要是不愿,我便永远相思。

谁说一段感情一定要长长久久呢?大概无疾而终,妥善别离,也算是最后的善意。

编辑/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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