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据时期“同化”政策对台湾“日本认同”的形塑
——一个殖民知识化的视角
2022-11-25闫曼悦
闫曼悦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5)
近代日本对台湾的殖民统治方式在帝国主义国家中是非常独特的。近代欧美列强在殖民过程中几乎不将有文化差异的殖民地纳入本国共同体中,正如印度学者帕沙·查特吉(Partha Chatterjee)所言,“欧洲国家征服其他国家后,从未将被征服民族纳入本国共同体中,反而驱散他们,有时甚至消灭美洲和澳洲的当地土著。”[1]而日本却在对台湾殖民统治中实施“同化”政策和“皇民化”政策,试图将台湾纳入日本的国家体系,形塑台湾民众的“日本认同”,这在当时的帝国主义殖民统治中并不常见。
1895年后,甲午战争与“乙未割台”使台湾首次出现民族意识的自我觉醒。[2]日据初期,台湾民众激烈反抗日本侵略,日本殖民者则将台湾民众视为“语言不通”的异民族,并采取军事暴力和血腥镇压的方式进行殖民统治。1919年,日本开始在台湾实施“同化”政策。1945年台湾光复,“同化”政策仅推行20余年。然而在文化差异、语言不通且反抗激烈的情况下,短时间推行的“同化”政策竟然使部分台湾民众产生“日本认同”,其影响甚至遗留至今,这令人不由对日据时期在台湾的殖民统治方式和内容等产生关注。
一、日据时期“同化”政策对台湾形塑“日本认同”的方式
(一)对台湾形塑“日本认同”的特殊方式
在日本殖民台湾不久后,世界上主要的殖民帝国都因殖民统治成本高昂而主张放弃“同化”殖民地。日本却在国内政策辩论和其他殖民地实践的基础上,“积极探索”对台湾的“同化”政策。1918年抵台的第七任“台湾总督”明石元二郎指出:“夫台湾施政,在乎感化岛民,使渐具日本国民之资性,是为本总督统治之目标。”[3]其意在实施“同化”政策,进而培养台湾民众的“日本认同”。
日本在台湾实施“同化”政策与近代日本对“国家”“国民”等政治概念的特殊理解息息相关。台湾学者蓝弘岳认为,日本近代构建民族国家乃至帝国主义国家的过程中发明或发展出的“明治知识”,是在江户时代知识传统与社会文化的基础上,翻译近代西方知识而形成的近代国家知识体系,其对核心概念“国民”的论述与文化“同化”息息相关。[4]152“明治知识”即明治时期日本知识精英理解或阐述的“国家”“国民”等政治概念与理论,其形成是近代日本国家意识形态的知识化过程。幕府末期“黑船叩关”事件后,面对西方入侵的紧迫压力,明治时期的知识精英主动参与推动日本从传统社会向近代民族国家转变,在此过程中形成了近代的“国家观”,并围绕之构建了有关日本的国家政治理论和学说。这些知识成为近代日本国家意识形态统治的基础,也是日本对台湾形塑“日本认同”的知识基础。
国家意识形态统治需要将意识形态转化为教科书形式的知识,即在国家强制性权力下,通过学校和媒体等途径将国家的意识形态输送给国民,使国民形成对国家的概念,从而塑造国民的国家认同。近代日本对台湾实施“同化”政策的真实意图,便是使台湾成为日本的“永久殖民地”。“同化”是让台湾民众产生认同“日本”及“日本人”的观念,从而将台湾原有人口吸收进日本,使台湾真正地变成日本的一部分。此过程中不易察觉之处在于,日本用于“同化”台湾的国家知识体系需要被重新生产。日据台湾前,近代日本的国家知识体系并无与台湾相关的部分。日据台湾后,日本知识精英需要重新构建包含台湾的“国家”“国民”理论及学说以作为知识统治工具,以便向民众灌输包含“台湾属于日本”“日本拥有台湾”“台湾人也是日本人”等内容的“日本认同”。
在“同化”政策实施过程中,一方面,日本关于台湾作为殖民地的理论与学说等知识体现了日本的殖民价值观,是日本殖民统治和制定殖民政策的重要依据;另一方面,日本殖民统治者通过权力将价值观植入殖民地教育,向台湾民众输出日本国家意识形态,以形塑台湾民众的“日本认同”,维系其殖民统治所谓的“合法性”。
(二)对台湾形塑“日本认同”具有内在连贯性
从日本对台湾殖民统治政策的内容看,其可分为三个阶段:一是日据初期(1895—1918年),日本在台湾采取“无方针主义”政策;二是日据中期(1919—1936年),日本视台湾为“内地延长线”,对台湾实行“同化”政策,并建立台湾适用日本法律的“协力体制”;三是日据后期(1937—1945年),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后对台实行“皇民化运动”,直至日本战败。[5]日据初期的“无方针主义”政策强调“隔离”统治;日据中期实施的“同化”政策则将台湾视为日本的一部分,日本国内的各种体制均适用于台湾;日据后期的“皇民化运动”更是鼓吹将台湾人改造为“天皇的子民”。可见,1919年堪称日本对台殖民政策的分水岭,自此日本开始有意识地形塑台湾民众“日本认同”。但从殖民知识化的角度看,日本对台湾的殖民政策具有一定的内在连贯性,对“日本认同”的形塑自日据初期便隐含其中。
首先,日本政府内部一直存在支持在台湾实施“同化”政策的派系。1896年,时任日本外务次官的原敬向首相伊藤博文提交题为《台湾问题二案》的意见书,阐述殖民统治台湾的两种选择:甲案将台湾视为殖民地;乙案主张把“台湾住民”的权利与义务写入当时的日本宪法,希望“视台湾为日本的一部分”,用日本国内的法律直接殖民统治台湾,以实行“同化”政策。[6]这两种方案代表着当时日本国内对台湾殖民统治的不同意见。以原敬为代表的派系主要受法国殖民主义思潮影响,认为台湾在人种、文化等方面与日本有相似之处,因而可以效仿法国对阿尔及利亚的殖民统治,实施“同化”。以新渡户稻造为代表的另一个派系虽然不同意实施“同化”政策,但也存在着“渐进式同化”的思想。
其次,日本殖民统治之初便在台湾普遍推广日语。日语教育作为“同化”政策的基础条件,甲午战争结束不久后就开始在台湾推行,早于日本正式实施“同化”政策的时间。虽然日据初期日本对台湾的殖民统治政策存在内部分歧,但日本国内官方和民间一致赞同在台湾推行日语教育。如日本首屈一指的殖民地经营家后藤新平,虽不赞同“同化”政策,却赞成对台湾民众进行日语教育。[7]显然,日语教育和日语普及对形塑台湾的“日本认同”具有重要的基础性作用。
再次,成熟的殖民体制和稳定的社会环境下才能进行有效的意识形态灌输。日据初期,日本面对台湾民众的激烈反抗,缺乏实施“同化”政策的稳定环境,更无从谈及塑造台湾民众的“日本认同”。日本殖民史上的重要人物新渡户稻造用病理学概念比喻台湾与日本在社会、风俗及思想上的相异之处,认为台湾的社会环境属于“变态性病症”,因而需要先采取有别于日本国内的“变态统治”,在准备充足后再施行法国式的“同化政策”。[8]比起原敬等主张直接“同化”,新渡户稻造等更主张稳定的社会环境是“同化”台湾的重要条件。在日据初期台湾社会动荡和反抗不断的情况下,日本殖民者选择“无方针主义”政策是对社会环境的妥协。这种“无方针主义”政策看似尊重台湾社会旧习,实则一方面建立了日本在台湾替代性的地方基层行政体系,瓦解了以乡绅精英为代表的中国传统社会权威;另一方面建立了日本武官暴力殖民统治下森严的社会秩序。当殖民体制逐渐完善时,台湾的社会环境逐渐稳定,日本才开始正式推行“同化”政策。
由此可见,日本从殖民台湾开始就存在“同化”台湾的意图,即便日据初期没有直接提出“同化”政策,但日据时期三个阶段都以逐步吞并台湾为目的,其对台湾“日本认同”的形塑具有内在的连贯性。
二、日据时期“同化”政策对台湾形塑“日本认同”的殖民价值观
国家认同是国家进行意识形态统治的重要内容。认同是回答一个人对于他是谁以及作为人的本质特征的理解。[9]国家认同交叠着两个维度:一种是物理层面的认同,即地理环境下赋予的特定身份意义,包括地缘、血缘、民族构建的属地认同;另一种是精神层面的文化认同,即由历史、语言、叙事、符号等构建的文化身份意义。在日本殖民知识化的过程中,日本殖民者将殖民价值观植入“国家认同”的知识系统,从而定义和解释台湾人与台湾的身份和地位。这些“知识”一方面强行赋予“台湾属于日本”的地理意义,重塑台湾民众对日本“国家”的地理认知;另一方面则通过灌输与日本相关的文化“知识”,让台湾民众从文化上认同“日本人”身份。
价值观是构建国家认同的核心。近代日本构建国家认同的价值观时,其最显著的特征是等级秩序。同时,近代日本意图建立“东亚新秩序”,为日本军国主义扩张作战略理论准备和社会动员。[10]在这种意识的推动下,日本在国内构建以服从和秩序为基础的价值观,并凝聚国家认同作为发动侵略战争的基础。而明治时期的知识精英则将儒家的差别等级观念转化为同等的爱国思想,将封建体制中的“君—臣”关系转换为“君—臣民”关系,使天皇成为核心的效忠对象。[11]在翻译和吸收近代西方政治思想的过程中,明治知识精英还将西方的“国民”“国家”理论与日本“效忠天皇”“忠勇孝义”等传统等级价值观结合[4]161,将“效忠天皇”等同于“日本认同”,从而构建“以天皇为中心”的国家认同。
在构建“以天皇为中心”的国家认同过程中,日本的国际观念也随之发生变化。日本对国际秩序的重新认识,使之产生“与过去东亚中心的中国分庭抗礼的情绪,以及确立自我中心地位的意识”[12]。正如萨义德(Edward Wadie Said)提到的,日本于1868年恢复君主制后开始建立一个“新的综合意识形态”。明治知识精英创造的“尊王主义”原本出于抵抗西方国家的目的,到1915年则发展成“崇敬天皇,以及本土主义,并且贬低其他的种族”[13]的民族主义。“尊王主义”从最初的“尊王攘夷”逐渐演变为“尊王学夷”,又随着日本国力强盛逐渐演变为“尊王外扩”。
明治时期形成的国家观和国际观念影响了日本对台湾殖民统治的价值观,等级秩序成为对台湾形塑“日本认同”的基础价值观,主要包括地理等级秩序、“国民”等级秩序和“文明”等级秩序三个方面内容。
(一)地理等级秩序
日本对台湾的地理定位是“帝国之边缘”。日本殖民统治台湾后,将台湾的地理位置描述为“太阳以西,国境之南”,以保障日本政治、经济安全的“臣属”之地,同时作为南进扩张的基地。“此地之成为日本扩张的根据地,实属自然之势。”[14]
在日据不同时期,日本对台湾的地理定位也在发生变化。日据初期,日本重视台湾对日本侵略扩张及国家经济发展的意义,以保证“内地人口移入实现经济增长”。[15]日据中期,日本将台湾视为“内地延长线”,台湾是日本领土的“延伸”,需服从日本“内地”。日据后期,日本则强调“大东亚连带主义”,凸显台湾与日本的地理文化亲近性。[16]
台湾民众对日本的地理认同则更接近于一种“想象”。台湾人“通往‘母国’之路都被完全封闭起来。他们或许能完美地说或读日语,但他们永远不会管辖‘日本’本州的哪个县,或者甚至被派驻到出生地以外”。[17]93-94台湾在地理等级上始终次于日本“内地”,一切活动都以日本“内地”的利益优先。
(二)“国民”等级秩序
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提到,近代日本在运用官方民族主义构建日本民族“想象的共同体”时有三个先决条件:第一,两个半世纪的孤立使日本在“族群文化”上具有相对较高的同质性,并且有一套可推广教育的日语;第二,古老天皇具有民族和国家的象征意义;第三,西方入侵带来日本整体民族的觉醒。[17]91-92这三个条件促使近代日本“单一民族论”形成,即以天皇为“血缘”媒介构建“血统纯正”的单一日本民族。日本幕府的“闭关锁国”政策使日本更容易接受自己是“单一民族”的论述。明治知识精英则不断发掘历史中关于天皇的神话传说,使天皇作为“现人神”具有绝对尊崇地位。《大日本帝国宪法》和《教育勅语》的发布赋予天皇以国家绝对主权者的地位,垄断了日本的宗教和政治价值,天皇本人被神格化,成为日本的精神支柱。[18]“天皇说”赋予日本民族血统以“神圣性”“纯正性”和优越感。前文提到的“明治知识”,其围绕天皇统治构建并自我肯定民族身份时,采取主动利用“西方”的策略,以有效地反击“东方”论述。[19]如穗积八束于1897年出版的《国民教育爱国心》一书中提出:“我日本帝国是同一人种变迁而来的一大民族,形成了纯正的血统集团。”[20]可以说,明治知识精英借近代西方人种论和生物学知识来论证天皇宗教神话下“单一民族”的合理,从而激发日本人的“国民性”,构建近代民族国家认同。
“单一民族论”具有高度凝聚力,同时也有着高度排他性,无法将新的殖民地包容进日本国家体系。为了解决对外殖民侵略的理论困境,日本出现了“混合民族论”。这种理论在“单一民族论”的基础上进行修正,认为日本民族是世界“最优秀”且具有“强大的同化力”的民族,可以令“血脉相异”的民族使用日语、拥有与日本相同风俗,同化其为“日本民族”。[21]“混合民族论”倾向于在文化上构建“想象的共同体”,将说日语、拥有共同风俗以及“效忠天皇”视为“国民”,效忠程度决定了“国民度”,日语、日本风俗和“国民度”是衡量国家认同程度的标准。“混合民族论”消解了日本在“单一民族论”下对殖民地推行“同化政策”的内在矛盾,即从文化身份上塑造台湾民众的“日本认同”,将新的台湾殖民地纳入日本国家体系,成为日据中后期对台实行“同化”政策的理论基础。在“混合民族论”的影响下,“同化”成为对台殖民的主流论调。当时日本刊物的社评认为,采取“同化”政策使台湾在“世界各殖民地中最幸福”。[22]
由此可见,日本殖民者对台湾形塑的“日本认同”,更多是一种文化身份意义上的“国家认同”,但是台湾殖民地统治的知识“根干”仍建立在强调“血统”的“单一民族论”基础上。日据前期的户籍政策就用血统区别不同的人群集团,以维持“内地人”“台湾人”的分类。[23]文化身份认同并不能消解原有的因血统等级差异带来的“国民”身份秩序。虽然有“混合民族论”为“同化”统治提供合法性,但是“单一民族论”的血统观念根深蒂固,台湾始终是靠文化而非血缘维系“日本认同”的“异民族”,在“国民”身份上,“台湾人”的地位也次于日本本国的“内地人”。
(三)“文明”等级秩序
“文明”等级秩序观为日本殖民侵略提供了合理性论述。日本殖民者将台湾殖民地描述为“落后”“野蛮”“病症”之地,认为屠杀台湾“生番”实际上是“物竞天择”,属于“生物进化”。台湾民众激烈反抗日本被视为野蛮“异民族”对“文明开化”的抗拒,日本血腥镇压台湾民众的反抗则是在“帮助台湾”。1895—1902年,约有32 000名台湾地区少数民族遭到日本殖民统治者的杀害,占当时台湾总人口的百分之一。[24]日本侵略者用近代西方科学理论遮掩其大屠杀的残忍性,并为其行为寻找解释,矫饰其为合理行为。这种深受19世纪西方进化论影响的论述,也体现了日本“文明”等级秩序的价值观。
同时,日本殖民者认为对台湾实施“同化”政策是传播文明。其声称,日本作为“文明大国”对台湾实行教化,并非是殖民文化侵略,而是向台湾传播“现代”和“文明”。台湾社会的状况同日本的“先进”“健康”文明存在着二元对立,台湾属于“文明程度低”的一方,理当服从“文明程度高”的日本。“‘同化’概念本身就已经代表了(实行者与受容者)能力程度上存在落差”,即日本与中国民族之间存有“文明高低之分”。[25]“同化”政策宣传的“一视同仁”也不能掩饰植根于殖民者心中种族优劣的观点。“所谓善政,无非是使‘内台人’利益均沾,机会平等,然后从来的统治方针,概以内地人为本……。”[26]即使实施“同化”政策后,台湾也始终要以日本“内地人”的利益优先。
三、日据时期“同化”政策对台湾形塑“日本认同”的殖民知识
日本殖民知识化的另一过程是将殖民价值观外化为具体的、可操作的殖民知识内容,并将其灌输给台湾民众。在近代社会,学校教育几乎是唯一获得权威性、系统性知识的场所,也几乎是培养“国家认同”的唯一途径。日本对台湾的殖民教育内容反映了殖民统治者的价值观与社会规范,以及“冀望新生代习得的规则、规范和行为模式”。[27]从殖民教育的具体内容看,日本殖民者通过地理、“国民”和“文明”三方面知识(1)台湾学者周婉窈将日据时期台湾公学校教科书分为七类,其中日本地理知识和台湾事务可归纳为地理知识,日本历史、文化、道德、天皇关系及爱国教育可归纳为“国民”知识,实学知识/近代化可归纳为介绍近现代的“文明”知识。详见:周婉窈.实学教育、乡土爱与“国家认同”——日据时期台湾公学校第三期“国语”教科书的分析[J].台湾史研究,1997(2):7-55.来形塑台湾民众的“日本认同”。
(一)地理知识与“日本认同”的形塑
地理认同是构建国家认同的主要内容之一。地理是价值观念的象征系统,地理景观不仅表现出社会的意识形态,还可以服务于政治,表达民族主义精神。[28]地理认同浓缩了集体记忆、生活经验、文化等认同的综合要素。日本实施“同化”政策后在台湾开展地理教育,教育目标为“教授与本国及本岛直接有关地方之自然与人文有关之知识”[29]。其中,小学“国语”课介绍日本地理以及台湾与日本的地理关系,中学则专门设有地理科。“皇民化”时期,日本殖民者通过论述“大东亚共荣圈”以培养“爱国心之涵养”。[30]以“台湾总督府”发行的《公学校地理书》教科书为例,其中先概括介绍“大日本帝国”,之后介绍台湾地貌、风土特产以及日本(如九州、四国)地理,再介绍与台湾相接的所谓“南支那”等“世界地理”。[31]地理教学使台湾学生很自然地发展出“日本为中心”“台湾是日本一部分”的世界观,同时割裂了台湾岛与祖国大陆之间的地理联系。日本地理教科书轻蔑地将中国称为“支那”,不免使台湾学生对祖国大陆产生负面印象。
地理教育还渗透至其他教育活动中。日据前期,日方积极安排台湾各少数民族代表性人物到日本参观,“与其说是对异民族的安抚,不如说是用现代化与传统设施来强调对异民族统治的正当性。”[32]学校的日常仪式里,台湾学生必须面对日本天皇皇宫和大神宫方向行礼。地理教育与仪式不仅改变了台湾民众对日本乃至世界地理的认知,更在潜移默化中,将台湾民众的传统中国宗教信仰替换为对日本宗教的信仰,增强了台湾民众的“日本认同”。
(二)“国民”知识与“日本认同”的形塑
日本“国民”知识化围绕着“效忠天皇”展开。近代日本以《教育勅语》为价值规范开展的“国民教育”,其核心便是“忠君”。在台湾殖民教育中,“国民”知识化表现为以日语为中心的“国语”教育和以天皇为核心的“国民”知识灌输。
一方面,日本殖民者在台湾渐进式推行以日语为中心的“国语”教育,用语言改变文化身份,构建“日本认同”。日据初期,日本殖民者在台湾设立“国语传习所”教授日语。1898年,“台湾总督府”公布《台湾公学校令》,改“国语传习所”为台湾公学校,其中日语教育占总课时的一半以上,并放宽台湾学龄儿童的入学限制。1922年,其又将汉语课转列为选修课,1937年正式取消汉语教育,意图以日语逐渐替代中文母语。
另一方面,日本在台湾公学校中教授以天皇为核心的“国民”知识,包括日本历史、文化、道德等内容。1919年到任的文官“总督”田健治郎认为,要使“台湾民众成为完全日本之臣民,效忠日本朝廷,加以教化善导以涵养其对国家之义务观念”。[33]1922年“日本历史”成为公学的科目,1933年改称为“国史”,其内容多以神话与史实相结合,强调“天皇万世一系支配的合法性”。教科书刻意将台湾与日本的历史相联结,切断台湾与中国历史之间的关系。[34]公学的“修身”科和“国民”科主要教授日本文化和道德,包括日本礼仪、“爱国心”教育、日本精神和“忠君爱国”等。[35]抗日战争爆发后,日本开始推行“国民精神总动员”,在台湾强化“皇民化”教育,对台湾青壮年实施军事训练并培育“日本国民性格”,对其旧有的台湾宗教习俗予以改造,并将其中文名改为日本名等。
日本结束殖民统治后,部分台湾民众表现出对“国家认同”的错乱认知:“我在开始真的学会运用日语的时候,……变成了中国籍,但如今,要我用自己国家的语言写文章却是十分困难的事。”[36]日本殖民教育使不少台湾民众只能读写日语。由于缺乏中文母语作为桥梁,部分台湾民众理解和接受中华传统文化都颇为困难,被迫削弱了与祖国大陆的文化联系。
(三)“文明”知识与“日本认同”的形塑
“文明”知识化在殖民教育中表现为介绍西方文明和近代知识,以及批判当时落后的中国。日本在台湾开展的实学教育,主要介绍科学、卫生常识、世界知识、近代事务与建设、经济制度与观念等近代知识。殖民者一方面在教科书中美化日本为台湾带来的进步[37],另一方面通过对比中国的“落后”显示日本殖民统治的“优越性”。台湾人曾这样回忆殖民教育:“日本老师时常把‘支那’的事情说给我们听,……‘支那’代表衰老破败;‘支那人’代表鸦片鬼,卑鄙肮脏的人种。”[38]这种片面的“文明”知识造成部分台湾民众对日本文明的推崇,“现代化的工业条件,……受到许多台湾人的羡慕,进而想要仿效日本人,努力让自己‘同化’成和统治者一样。讲日本语、改为日本名、拜神社等,也会有各种间接的物质利益或象征利益。”[39]部分台湾民众甚至认为日本殖民者带来了先进“文明”,台湾因日本“迈入现代文明社会”。这种误解也使部分台湾民众对日本产生了认同感。
四、日据时期“同化”政策对台湾形塑“日本认同”的影响
(一)部分台湾民众对“国家”认同产生错乱
日据中期日本实行“同化”政策下的“共学”后,台湾儿童在日本殖民教育学校的入学率从1923年的28.6%增至1944年的71.3%,这意味着新生代(1920年以后出生)台湾人中有近半数人口接受日本教育长大[40],他们也被称为“日语世代”。1942年的一次统计结果显示,当时台湾620万人口中,有330万人至少受过小学教育,并且会读写日文。[41]29时至台湾光复,有超过半数的台湾人口曾学习日本知识,会说日语,熟知日本的历史与文化,其中部分人存在“日本认同”。
台湾社会中不同年龄段群体接受日本殖民教育的程度不同,其产生的“日本认同”也有差异。日本殖民统治下台湾老、中、新三代的身份认同存在着明显代际差异:老一代对祖国充满眷恋之情,中生代接受了日本殖民统治的事实,而部分新生代受“皇民化”教育影响,对祖国产生了抗拒心理。[41]30究其原因,老一代经历了日据初期的暴力殖民统治且未接受殖民教育,普遍具有中国认同。中生代既受到老一代的影响,又受到日本的区别对待,对日本殖民统治怀有较复杂的情感。而新生代因受日本教育,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日本认同”。
国家认同的错乱严重干扰了台湾民众对日本侵略战争的态度和行为,甚至存在支持日本军国主义的错误立场。1943年日本政府在台湾召募1 000名“志愿兵”时,有60万台湾民众报名应征,约占总人口的十分之一。[42]台籍日本兵的回忆录提到:“志愿兵的录取率很低,大约是两千多人才录取一人,……很多台湾青年怕自己不被录取,纷纷写下血书,表示志愿从军的决心。”[43]可见一些台湾民众经历过“日本认同”的形塑后所受荼毒之深,在日本军国主义的影响下,竟不辨是非、不顾战争残酷为日本侵略者“献身”。
(二)遗留于台湾社会的“亲日”思潮
台湾光复后,虽然国民政府采取了“去日本化”政策(如完全禁用日语),但其忽略了台湾民众长时间被殖民统治的复杂心理状态,反而激化了来自大陆的“外省人”与台湾“本省人”之间的矛盾,使部分从小接受日本殖民教育的“日语世代”短期内无法转变国家认同,并对“去日本化”政策产生抵触情绪。同时,激进的去殖民化政策无法争取持中间态度的“中生代”。甚至原本持有“中国认同”的老一代台湾人也对国民政府感到失望,其在结束日本长期殖民统治后并没有获得祖国的优待。“本省人”对国民政府落后腐败的抗拒心理,形成了“本省人”与“外省人”对立的雏形。
时至今日,日据时期“同化”政策的影响仍潜藏在台湾社会的隐秘角落中。随着日本战后经济崛起辐射的影响,在台湾政治“解严”后,少数人利用部分台湾民众“怀念”日据时期的情绪,不断在教育和媒体领域传播各种“亲日”言论,美化日据时期的记忆,放大日本殖民统治时期台湾的进步,忽略殖民者给台湾民众带来的巨大伤痛。[44]更有甚者,日据时期对中日之间“落后”与“先进”的二元论述中,国民党被等同于中国,当时国民政府的腐败落后被构建为“中国”统治给台湾带来落后,并同“日据为台湾带来现代文明”的荒谬观点形成对比,以此煽动岛内“亲日仇华”思潮和对立情绪。“亲日仇华”思潮对现代台湾社会、政治乃至两岸关系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五、结 语
日据时期的“同化”政策是具有迷惑性的,其特殊之处就在于普及殖民教育,以一种低成本、低代价的方式,使日本价值观和系统性知识取代台湾民众原有的中国价值观和知识,以此模糊甚至取代其原有的“中国认同”。从日据时期对台湾形塑“日本认同”的内容中可以发现,近代日本向台湾民众灌输的是“效忠天皇”“忠皇爱国”等充满封建等级秩序的价值观,远非其声称的“现代公民意识”,殖民者的真正目的是让台湾民众顺从日本的侵略统治。日本殖民统治并未给予台湾民众平等的“国民”权利,更遑论为台湾带来现代文明。就这一点而言,便可以对“日据为台湾带来现代文明”的论调加以驳斥。但这种具有迷惑性的“日本认同”形塑方式和内容仍影响着当今台湾社会,“亲日仇华”思潮甚至依然在岛内发展,并给两岸和平统一进程带来阻碍。因此,一方面要对日本殖民统治台湾的政策加深批判研究;另一方面要增进两岸交流,化解双方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