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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分歧建构、极化与台湾政党体制发展走向

2022-11-25温天鹏

闽台关系研究 2022年2期
关键词:极化政党体制

陈 星,温天鹏

(1.北京联合大学 台湾研究院,北京 100101;2.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8)

2010年以来,台湾政党政治生态出现了剧烈变化。在这段时期内,国民党与民进党两个主要政党大致保持了力量的相对均衡,台湾政党体制呈现两党制的特征。(1)在中文语境中,“party systems”有“政党体制”“政党制度”“政党体系”等不同译法,王明进所译萨托利(Giovanni Sartori)《政党与政党体制》(Parties and Party Systems: A Framework for Analysis)一书将其译为“政党体制”,本文采用这种说法。不过在引文中有学者将其译为“政党体系”或“政党制度”者,原文引用时不作改变,二者的指涉内容是相同的。不过台湾的两党制却相当不稳定。一方面,岛内主要政党力量对比正在以目视可见的速度发生改变;另一方面,台湾的社会分歧及极化程度处于高度不稳定之中,推动并加速了政党力量对比的进一步失衡。台湾社会分歧的建构与极化是形塑民众政治认知的关键因素,社会分歧在相当大程度上左右了台湾社会意识形态变迁的方向,也是较长时间内影响政党体制演变方向的支配性力量。

一、社会分歧建构视角下的政党体制变化

社会分歧系指“一个社会的分裂相当广泛而深刻,足以自然地形成许多不同的政党表达”。[1]79从政治实践来看,社会分歧的边界基本上决定了政治动员的边界。(2)社会分歧是政党政治分析的重要概念,对台湾政党政治生态及其变迁具有较强的解释力。笔者曾以族群分歧的强化与消解过程为例,分析了台湾社会分歧建构与政党政治变化之间的互动关系。近年来,台湾社会分歧重构的速度加快,对政党政治的影响也更加明显。参见:陈星.试论台湾社会分歧嬗变对政党政治的影响[J].台湾研究,2014(5):38-45.但社会分歧与政党政治变迁之间并非单向作用的关系,政党积极建构或者极化社会分歧进而改变政党生态发展方向也是二者互动关系的重要内容。以社会分歧的视角解释政党体制变迁一度是政党体制分析中非常流行的范式。迪韦尔热(Maurice Duverger)(3)大陆一般将法国学者“Maurice Duverger”译为“莫里斯·迪韦尔热”,台湾一般译为“杜瓦杰”“杜佛杰”“杜华杰”。本文采用大陆译法。已经认识到社会分歧可以解释政党的形成。李普塞特(Seymour Martin Lipset)等人发展了这一范式,认为“在群众被赋予投票权的时期,特别是社会分歧变得僵持不动时”,社会分歧在相当长时期内能够维持特定国家与地区政党制度的稳定性。[1]318不过这一理论范式后来受到挑战,晚近以来的政治实践在某种程度上说明社会分歧范式的解释力在下降。彭宁斯(Paul Pennings)甚至认为,政党已经不再能够以社会分歧性机制来束缚住选民大众,“或许政党能够透过长期坚持并信守于特定议题,来让政治环境趋于稳定,只可惜议题总是来来去去、变化莫测。”[2]52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主要在于社会环境甚至社会分歧本身都发生了深刻变化,尤其是科技与经济的快速发展,以及西方国家出于稳定与永续发展的考虑加大对下层民众赎买的力度,减弱了阶级对立的强度。因此,以社会分歧为核心的分析范式解释力被削弱。

换言之,社会分歧范式对政党体制变迁具有解释力的前提是社会分歧强度确实较高,如果社会分歧弱化,用这个范式进行政党体制分析则可能产生淮橘为枳的结果。台湾经历了所谓“民主化”过程之后,社会分歧的强度非但未能削弱,反而有逐步加强的趋势,因而在政党体制分析中,社会分歧范式仍然具有较强的解释力。台湾政治转型被认为是沿着“本土化”和“民主化”主线展开的,以认同问题为核心的省籍、族群、统“独”矛盾与分歧为其论述建构主轴。[3]2008年以后民进党还炒作过“阶级”议题,极力鼓吹国民党主政导致的“剧烈贫富分化”,及至民进党取得执政权之后,对这一议题的炒作才开始弱化。此后,统“独”议题成为民进党社会分歧建构的主线。(4)统“独”分歧本来属于政治议题,与社会大众生活距离较远,在很长时间内民众的关注度亦不高。民进党出于打击国民党以及对抗国家统一压力的需要,将统“独”议题作为社会分歧建构的主线,并将族群、民主、阶级等分歧附着于统“独”议题之上,逐步提高统“独”分歧对台湾社会的渗透程度。由于国民党等政治力量在论述上的孱弱,民进党的这种社会分歧建构得以快速推进。目前,这一社会分歧建构已经在台湾造成了相当消极的影响。这些社会分歧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不同历史时期都扮演过社会分歧主线的角色,但从整体历史阶段上看,没有哪一种社会分歧长期占据主导地位。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阶段性的社会分歧强度都比较高,政党和支持民众沿着社会分歧的边界形成了不同的阵营,对立非常严重。在这种强社会分歧结构下,台湾政党要想做“全民政党”或者政治人物要做“全民领袖”,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社会分歧本身体现为社会大众的差异性认知,不过有认知差异并不一定形成社会分歧,较大范围内较强的群体性认知差异才可称为社会分歧。从这个角度来说,社会分歧应该是长期建构的结果。因为群体性认知差异隐含了从个体认知向群体认知转化的过程,这一过程不可能自发完成。莫尔(Moshe Moar)提出的分歧三要素理论非常明确地指出了社会分歧的建构特征,这三个要素是依据社会结构界定的经验要素、反映自我意识与相关社会团体意识的规范要素,以及最终凝聚分歧性认知的组织行为要素。只有当社会差异依据此三个要素组成时,它才会成为社会分歧,而纯粹源于社会层理的社会差异并不足以称为分歧。[4]在三要素中,社会分歧形成的关键要素是组织行为要素,这是将个体观念凝聚整合进而形成团体意识的关键环节。从台湾的政治实践来看,组织行为要素往往是以政治动员为中介发挥影响的。(5)这里的政治动员涵盖“直接政治动员”与“间接政治动员”两个层次的意涵。直接政治动员一般指围绕选举及“拟选举行为”(如“公投”)展开的政治动员;间接政治动员则指通过日常行为争取政治支持的政治动员,诸如控制学生社团与社会运动团体以达到政治动员的目标等,这些行为与选举相关,但大部分没有直接关系。台湾社会分歧建构立基于社会已有的认知差异,组织性力量不断强化这些差异的边界,逐步建构起全社会范围内的社会分歧。台湾的社会分歧最初由反国民党势力建构,社会分歧强化大致与党外的组织扩张同步出现,互为表里,并随其政治动员的扩张而不断强化。“二二八事件”建构过程就是典型个案。党外(如民进党)等反国民党势力以史料的选择性运用甚或歪曲性解释建构起“二二八事件”的差异化论述,然后通过社会运动和政治动员将这些建构加赋到政治系统之上,成为政治系统的一部分(即思维部分),并逐步累积成较为显著的社会分歧,成为反国民党势力社会分歧建构的重要内容。

不过,虽然近50年来台湾的政治动员是连续的,却没有形成长期具有压倒性优势的社会分歧。(6)这里所说的政治动员一般认为从20世纪70年代才真正出现。此前在国民党威权统治之下,政治动员的空间很小。20世纪70年代党外势力兴起之后,政治动员的规模才逐渐扩大。究其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政党等政治势力在政治动员中会主动筛选“有效社会分歧”。对于政党来说不同社会分歧的政治动员功效有很大差异,社会分歧建构的变化轨迹会沿着牟取政治利益的方向移动,自然而然地筛选出政治动员效果最强的社会分歧。在台湾所谓“民主化”初期,立基于“自由主义”与“威权主义”对立的社会分歧建构一度大行其道,但在“民主化”大致完成的20世纪90年代,族群与省籍对立又成为社会分歧建构的主线。另一方面,社会分歧的生存空间与其自身特点有关,难以证伪的社会分歧建构相对来说可以存活更久。社会分歧在突显差异化的同时,也需要提供解决问题的想象,而一旦这种想象被证实或者证伪(绝大部分情况下是被证伪),社会分歧的动员能力就会大打折扣。从理性角度来看,当选民发现政党为解决社会分歧画出的“大饼”实现程度不符合预期,或者根本无法实现的时候,他们可能不会再为相应论述提供支持。[5]民进党历史上广泛炒作的“反核”议题,曾经成为非常重要的社会分歧建构,甚至成为民进党的“神主牌”。但当“反核”很难实现或者可能带来无法承受的后果时,聚集在该社会分歧之上的政治支持自然会消退。(7)具体到“废核”政策,这一问题涉及台湾的能源安全问题。由于非核能源无法完全替代核能,而且会引发空气污染等问题,台湾民众对“废核”的反思越来越深入。2021年“四大公投”中就有“重启核四”“公投”,虽然最后没有通过,但反映出这个问题已经引发了日益强烈的民意反弹。民进党目前仍没有放弃“废核”诉求,相关议题的冲突未来还会进一步加剧。从上述角度来看,台湾社会分歧主线的不稳定更多与台湾社会政治变迁过程过于剧烈有关,可以认为是台湾政治转型中特有的现象。

对于政党体制来说,社会分歧最重要的功能在于提供基础的观念支撑。揆诸政党政治发展的历史,大型政党的支持结构一般都是沿着社会分歧的边界随政治动员同步建立起来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认为,政党其实就是社会大众对社会分歧认知差异的符号化形式,社会分歧认知差异及其强化将成为政党乃至政党体制的重要支撑。在台湾社会,社会分歧的对立性越强,政党竞争结构的紧张程度也就越高。这种区隔性的对立结构一旦形成,天然地具备自我加强与复制的冲动。一方面,持相同理念者会形成“信息茧房”(8)“信息茧房”是美国学者桑斯坦(Cass R. Sunstein)提出的概念,指“我们只听我们选择的东西和愉悦我们的通讯领域”。参见:桑斯坦.信息乌托邦:众人如何产生知识[M].毕竞悦,译.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8.,自动排斥甚或打压不同意见,这早已是台湾社会司空见惯的现象;另一方面,政党与社会分歧彼此绑定,增加了社会分歧的强度,除非有效性减弱,否则政党不会放弃利用特定社会分歧进行政治动员的机会。正如张亚中教授所言,“打破现有结构或改变原有路径的成本太不确定,因而没有人愿意承担改变的风险”“因此只能顺着原有的路径走下去,直到完全碰壁,彻底失败为止”。[6]因此大致可以判断,台湾政治中挑动对立性议题或以撕裂社会的方式牟取政治利益的行为有其社会意识基础,这类令人不齿的行为并非仅关涉道德或者价值问题,更有可能是在某一时期维持特定政党体制的社会分歧结构使然。

二、社会分歧的极化与政党优势

在萨托利看来,一个社会的意识形态距离是影响其政党体制的重要变量。[7]186这种“意识形态差距”其实就是某种程度上的认知鸿沟,是不同群体对同一事物的认知差异。当这种认知差异达到一定强度,或者说基本没有可能调和的时候,往往就会反向开启极化过程,将差异认知双方的距离推得越来越远。因此,一些文献中“极化”(polarization)与“分化”(division)在许多时候是通用的,有的文献甚至把“极化”等同于“分化”。[8]一般来说,覆盖较大人口规模的原生性社会分歧(如种族差异引发的社会分歧)比较少见,绝大部分社会分歧的形成受到社会历史文化尤其是传统观念的影响,同时更是政党等政治组织长期建构的结果。(9)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原生性社会分歧也是在自然存在的差异之上加以观念建构的结果,种族分歧就是如此。种族差异天然存在,但不一定成为分歧。只有一定的观念系统赋加于这一差异之上时,种族差异才能成为广泛存在的社会分歧。因此所谓“原生性社会分歧”,应该是针对某一时间断面上的社会分歧结构而言的。也就是说,政党会利用社会中的认知差异结构,通过不断建构,加深与扩大这些认知的差异性,增加其区分效果,进而把极化之后的社会分歧作为政治动员的基线,在社会分裂与对立中牟取政治利益。从这个意义上说,极化之后的社会分歧与政治分歧没有太大差别。一般而言,社会分歧的极化状况决定了政党的支持结构分布,进而在相当大程度上决定了政党体制的基本样态。(10)政党体制的变化与社会分歧极化情况有直接关联。社会分歧极化的结果是形成不同的“社会认知极”,政党的动员基本就建立在这些差异性的“认知极”之上。从逻辑上说,社会分歧极化的结果存在着单极、两极和多极等多种可能,大致会对应形成一党主导制、两党制和多党制。不过稳定的政党体制须以稳定的社会分歧极化结构为前提,也就是说,社会分歧的极化状态达到某种程度的“均衡”。这里“均衡”的主要内涵是:被极化的主要社会分歧已经确定,该社会分歧成为主要政党政治动员的基线;该社会分歧谱系上不同“认知极”之间力量对比大致平衡(不一定势均力敌),互动关系大致稳定。台湾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社会分歧极化情况难说稳定,不但被拿来极化的社会分歧标的游移不定,统“独”、族群、阶级等议题都曾经被作为极化标的操作过,而且同一社会分歧各“认知极”之间也没有达到平衡状态。这或许可以为台湾政党体制的不稳定性提供一个解释视角。极化到一定程度的社会分歧结构会出现所谓“意识形态”上的对立与对抗,这种社会分歧结构之下往往会出现激烈对抗的政党体制,因为各个主要政党均没有向中间靠拢的动力。

在台湾政治发展和“民主化”过程中,主导社会分歧的建构与极化是政党获取自身“合法性”及证实自己行为正当性的重要渠道,因此也可以说政党的发展前途取决于政党整合与极化社会分歧并从中谋利的能力,政党体制受此影响甚大。以民进党为例。民进党整合内部、扩大社会分歧的主要手法就是选择合适的社会分歧议题不断强化,建构对立性的观念结构,并以此为基础展开政治动员。因此,民进党虽自称“内造政党”,但“外造政党”特征明显,在其发展过程中一直保持着强烈的斗争性格。(11)“外造政党”是迪韦尔热提出的一种政党类型,指不出现在立法或选举过程中,“本质上由真实活动不依靠选举或议会的现有机构创建的,准确地说是从无到有创建的政党”。参见:诺思,瓦利斯,温格斯特.暴力与社会秩序:诠释有文字记载的人类历史的一个概念性框架[M].杭行,王亮,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282.故而民进党的政党竞争策略中很少有“和解”的选择,即便有短暂的“和解”也是为了进一步的斗争,这是典型的“外造政党”特征。蔡英文上台后,在第一任期内就显示出强势整合内部、扩大社会分歧、推动社会对立的风格,先后推动所谓的“公投法”“促转条例”“农田水利会组织通则”“财团法人法”的“修法”进程,“向绿营支持者输诚”。[9]随后的“年金改革”更是将社会对立推向高潮。蔡英文在第二任期更是变本加厉,不断挑动两岸关系,强化两岸对立。纵观2000年以来台湾地区政党体制的变化,民进党长期建构起来的对立与对抗的社会分歧结构一直是政治动员的基线,政党体制变化也一直沿着这条基线展开。至于执政效能问题,虽然在某一段时期内有所突显并为社会所感知,但非民进党政治力量却无法将其建构成为决定政党体制走向的政治动员主线。民进党利用社会分歧的建构和极化,不断压缩着国民党的生存空间。

社会分歧极化是政治势力立足于“某一极”不断凝聚社会共识,逐步形成政治支持的过程。台湾每一种社会分歧都是不同社会群体认知的差异化表达。但对于政党来说,整合和强化特定的表达以提升政治动员效率是提升支持度的关键,各个政党在这个问题上竞争激烈。在这种竞争中,民进党一直在利用怨恨情绪整合与建构社会分歧,而国民党及其他政党试图用执政效能评价来整合与建构社会分歧。从结果来看,鼓吹仇恨的民进党目前已经取得了较大进展,而主打执政绩效议题的政党则节节败退。在台湾政治动员的视角下,社会分歧的建构与极化和对立性政治结构的加强事实上成为一体两面的关系,社会分歧极化越成功,在这一分歧上全社会范围内的社会共识越少。这种极化现象表现为“共识赤字”,即台湾政党政治中长期欠缺合作主义,社会大众亦因认同分歧而产生意识观念冲突,主要政党的核心政策差异难以弥合,社会上统“独”意识对立难以去除等。[10]这些都是社会共识缺乏的表现,而且这种局面有长期延续的趋势。对政党竞争而言,一般来说形成共识并不是目标,保留对立才能实现政党效益最大化。因而也可以说,台湾的政党天然具有强化社会分歧的冲动。

系统性的组织行为在社会分歧极化过程中的作用非常重要。从台湾近十年来的政治发展历程来看,组织行为成为社会分歧极化最重要的推手,其中尤以社会运动最为典型。台湾社会运动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并非单纯“社会力量的觉醒”,而是民进党长期组织推动的结果。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台湾“社会运动”一直表现出非常鲜明的政治化倾向,被打上深刻的意识形态烙印,甚至介入岛内政治斗争、影响岛内选举和牵制两岸关系均成为“社会运动”的主要内容。马英九执政期间,民进党通过打击国民党执政的声望与效能、宣扬“反中反统”、阻碍两岸关系发展等手法,将台湾“社会运动”彻底变为政治斗争的工具。[11]经过长期经营,民进党堪称“无孔不入”,已经组织渗透台湾社会的各个角落,诸如民间团体、大学里的学生组织等,许多都被民进党掌控并成为其外围组织。在组织化与系统性极化社会分歧的问题上,民进党倾注其中的资源远超其他政党。从这个意义上说,相比其他政党,民进党优势的根源在于其强化社会渗透和极化社会分歧的组织化效率。如果其他政党想缩小与民进党的实力差距,补足相应的组织化能力是必须解决的问题。

新媒体等传播渠道的新发展加快了社会分歧极化的速度,尤其是新媒体中互动平台的广泛出现,使议题的快速聚合成为可能,为社会分歧极化提供了广阔空间,从而进一步放大了各政党在这方面的实力差距。台湾各个政治势力都在积极应对这种变化,其中尤以民进党最为积极,有学者甚至将政治传播能力视为民进党的核心竞争力。“民进党非常擅长政治传播,这种特质在传播为王的台湾政治当中,非常具有竞争力,甚至可以这样说,民进党主导了选举政治议题走向,从而在选举政治中取得了优势地位。”[12]传播渠道与沟通平台的变革推动了社会分歧极化的加速,增加了建基于其上的社会对立强度,最突出表现就是民粹主义的扩张。具体而言,在政党组织大力推动之下,“民间声音”可以快速集中起来形成议题,随后围绕这些议题推动社会分歧迅速极化,进而发展成为“社会运动”,在短时期内形成浩大声势,并向竞争对手甚至向政治系统施加巨大压力。这里需要提及的是,同样是应对传播渠道变革,柯文哲和国民党也在利用新媒体进行政治动员,但因其动员的论述主线对抗性相对较弱或者比较散乱,无法掌握社会分歧极化的主导权,因而在政治竞争中只能处于守势,台湾的政党体制也越来越向民进党优势的方向靠拢。

三、从“不稳定极化两党制”到“极化一党制”

研究者大多认为台湾已经形成了两党制的政党体制,这一判断的基本依据大都强调台湾社会广泛采用的简单多数决选举制度的推动作用。(12)研究者对于台湾目前两党制的具体类型尚有争论,大致有走向均衡竞争的两党制、可持续的两党主导制等类型,参见:林冈.台湾政党体系发展趋势探析[J].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11(5):84-91; 殷俊,马春暖.可持续的两党主导:台湾地区政党体系演变的趋势[J].台湾研究集刊,2019(1):28-36.从20世纪80年代以降的台湾政治发展史来看,台湾确实一直是国民党与民进党两个大党主导政党体制走向的。不过如果从社会分歧建构的角度来看,台湾目前两党制的稳定性是值得怀疑的。[13]多数决选举制度较易形成两党制是西方政治学理论中比较流行的观点。唐斯(Anthony Downs)认为,社会中有两个政党还是多个政党取决于两个条件:一是投票人的分布形状;二是选举方式是以多数票制为基础还是以比例代表制为基础。而且在唐斯看来,“两党体制中政党的意识形态收敛于中点”。[14]不过唐斯从理性人的预设出发,在前提里就排除了社会分歧极化并影响政党体制走向的可能,政党推动社会分歧极化和社会对立以稳定支持基础的问题没有进入唐斯的分析视野。后来萨托利对这个模型进行了修正,认为在极化多党制情形下,多数政党都是相当小的集团,如果通过灌输使其追随者成为“信仰者”,其生存就得到了最好的保证,而“传染定律”则说明了最大的政党(或一组政党)为什么学他们的样子。[7]196萨托利注意到政党建构意识形态反过来影响政党发展及政党体制样貌的问题,不过没有展开分析。因此从逻辑上说,多数决选举制度并不必然导致两党制。晚近40年来台湾政党政治生态嬗变的历程显示,社会分歧建构及极化程度对政党政治生态具有非常大的影响,聚集于社会分歧之上的选民支持是决定政党体制的核心要素。从这个意义上说,选举制度是果而不是因,政党体制的嬗变路径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社会分歧极化状况。

目前台湾的政党体制可以被称为“不稳定极化两党制”,这个政党体制具有以下诸方面的内涵:一方面,目前的两党制是一个暂时状态,在社会分歧极化过程没有结束,或者说社会分歧结构稳定下来之前,依附于社会分歧之上的选民支持结构也不会稳定,政党体制的稳定性自然也不会太高。(13)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说明:第一,“选民支持结构不稳定”系指政党长期的总体支持率,这一说法不否认各个政党都有一批“铁票”的事实;第二,目前台湾社会分歧建构与极化的主线是统“独”议题,立足于这一议题的社会分歧仍处于极化过程之中,对政党体制的影响也正在逐步显现。社会分歧建构及其极化引发了选民支持结构的变动,进而推动了政党体制的嬗变。另一方面,社会分歧极化状况以及各个政党在极化结构中的地位大致决定了未来政党体制的基本样态。随着社会分歧极化程度加深,选民将向极端移动并逐步稳定下来。具体到台湾的政党生态,未来选民将沿着不断极化的统“独”分歧向两端移动,留在中间的部分会缓慢减少。萨托利在“极化多党制”论述中曾设想了一个游离于“极端极”的“中间极”。不过这种理想范型在现实政治生活中并不多见,甚至与政治生活相矛盾。[15]一旦社会分歧极化到一定程度,“中间极”存在的空间会被大大压缩。虽然台湾民调经常显示大部分人认为自己是“中间选民”,但历年选举数据却显示,选民支持结构向两极集中仍是比较明显的趋势。(14)历年选举数据表明,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的投票率经常维持在七八成,属于政治参与比较活跃的地区。从得票率上看,选票向“蓝”“绿”两极集中的趋势一直延续,向“绿”的“一极”集中的趋势尤其明显,“中间势力”到目前为止生存空间仍然逼仄。

在台湾社会的族群分歧逐渐褪色之后,民进党将统“独”分歧作为极化建构的主线,围绕统“独”议题产生的认知分化已经成为台湾政党体制的社会认知基础。[16]民进党及“泛绿”阵营以统“独”分歧为核心进行极化建构,然后以此为基础整合其他社会分歧观念,诸如经济发展等民生议题也被强行纳入这一分歧观念之中,形成“统战”和“反统战”论述,并试图以这一观念系统全面支配台湾的政治社会思维。也就是说,在民进党的论述中,统“独”分歧可以解释一切,所有的政治现象都可以与统“独”问题扯上关系。在统“独”分歧的极化结构中,加强与大陆对抗以及强化对大陆的敌视是其核心内容,利用公权力以统“独”之名打击异己势力更是司空见惯。随着统“独”分歧极化程度的加深,民进党及其支持者已经进入深度“自我催眠”阶段,他们的政治行为已经不再顾及道德判断和价值标准,剩下的只有对异己者的攻击以及荒腔走板的仇恨动员。民进党重新上台以来,其枉顾民众福祉,激化两岸矛盾,阻挠两岸交流,使两岸紧张局势逐步加剧。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民进党当局甚至不惜以台湾民众生命为赌注,不但拒绝开放大陆疫苗进岛,反而借机制造议题不停攻击大陆。社会分歧极化对政治行为的扭曲,可见一斑。

统“独”分歧的极化压制了其他社会分歧,当然也压制了“中间势力”的生存空间。台湾社会经常会有关于“第三势力”的讨论,许多人期望国民党与民进党之外的“第三势力”能为台湾政治生态带来清新的空气。但现实往往令人失望。所谓“第三势力”存在于根本无法合作的两个阵营之间,难以成为影响台湾政党体制的有效力量,这是极化政党体制的典型特征。在台湾政党政治的实践中,虽然合作的可能性存在,但所谓“第三势力”大联盟的情况却根本没有出现过。相反,更普遍的情形是中小政党不断被两个大党压缩与收编,并走向萎缩。在这种背景下,所谓“中间势力”需要突破目前统“独”分歧极化的困境才能取得生存空间。一般来说突破这种困境主要的手法是打破当前的社会分歧极化结构,如降低旧分歧的重要性,或者以新的社会分歧(包括旧分歧重组之后的新分歧)作为其选票基础等方式,对社会分歧结构进行重构。[2]50不过在台湾目前的情况下,统“独”分歧已经被高度极化,要想短期内摆脱这一议题的影响,难度非常大。对于非国民党与非民进党势力而言,更有可能的一个路径是抢夺极化分歧中另外一极的主导权,并在此基础上不断扩大政治版图与影响力。具体来说就是在国民党已经失去战斗力的情况下,“第三势力”取代国民党的位置,占据统“独”分歧中“统”的一端,逐步建立与民进党抗衡的力量。在台湾社会分歧聚焦于统“独”议题且高度极化的背景下,政党间的强对抗仍是常态,“政党恶斗”局面也难有停歇。

从社会分歧极化的维度来看,台湾目前的两党制可能会走向“极化一党制”。事实上,台湾社会统“独”分歧的极化过程仍在路上。只要两岸政治对立不结束,岛内还存在着统“独”认知差异,这种极化行为就不会停止。20年来台湾政治中所谓的“蓝绿恶斗”,在某种程度上说就是这种统“独”分歧极化与反极化的外化形式。(15)国民党对国家统一的态度并不坚定,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以投机的心态对待这个问题,从国民党的两岸论述变迁历史中可以比较明确地看到这一点。也正因为如此,国民党无法依托统“独”分歧中“统”的一极建构较强的政治动员能力。由于在统“独”立场上首鼠两端,国民党无法建构出吸引民众的论述,并导致政党发展失去中心思想,使其在台湾激烈的政党竞争中逐渐落入颓势,力量日削,几不能战。民进党以“主体性”“本土性”为包装的“台独”诉求为核心,建构其政治论述,并通过持续性的政治动员和间歇性的社会运动不断向民众灌输其政治理念,压缩其他政党的论述空间。国民党则在统“独”议题上长期处于防守甚至避战的状态,该党一直试图以治理绩效作为主打诉求,却一直无法极化治理绩效为核心的社会分歧,遂逐步陷入“不知为何而战”的窘境。未来,随着统“独”分歧极化程度的加强,“台独”论述进一步向社会渗透,国民党既不能在新的分歧极上建构共识,又无法改变统“独”分歧高度极化这种于己不利的局面,难以占据“统”的“一极”对其进行有效制衡,其很有可能慢慢丧失成为“一极”的能力。在缺乏制衡的情况下,民进党主导的以“主体性”“台湾人尊严”“本土性”为包装的“台独”论述有可能进一步膨胀,并在台湾的社会意识中占据优势。台湾社会可能形成统“独”分歧主线极大压缩甚至“收编”其他社会分歧论述的局面。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台湾社会分歧极化的结果就是形成社会意识谱系上的单峰结构,一个主要社会分歧与多个次级社会分歧并存。在这种社会意识结构下,很有可能形成“单极极化政党体制”,民进党将在一定时期内成为优势政党,其他政党虽具有一定潜力,但短期难以摆脱极化统“独”分歧的压制。

在这个过程中,消解社会分歧极化的力量也会一直存在,可以部分冲抵统“独”分歧极化的消极影响。一方面,虽然统“独”分歧极化程度不断加强,但其他社会分歧并不一定消失,一旦遇到合适的时机(诸如出现影响较大的突发性事件)则可能获得极化的机会。当然,能否极化成功并取代统“独”分歧的地位,需要一系列的条件予以配合,这些分歧的存在不过是提供了极化的必要条件而已。另一方面,民进党执政时期施政失当也会影响其统“独”分歧极化的企图。诸如政治发展与变迁过程中的“民主赤字”问题[17]、逐渐浮现的治理能力问题[18],甚至不排除在强敌消除之后民进党自身分裂等问题,都有可能对统“独”分歧单峰发展趋势产生消解作用。不过,在两岸政治对立一直存在和紧张情势时张时弛的背景下,统“独”分歧的消解过程可能会经历很长时间。而且,统“独”分歧极化情境下民粹主义的扩张,有可能使这些反向的消解作用变得微不足道。有研究表明,极化政治将导致政治代表做出偏离社会最优的政策决策,而选民则会选择平均素质较低的候选人。[19]易言之,在极化的情境下,受观念极化影响的民众容忍度是增加的,对政党与政治人物的道德与价值评判标准会大幅降低。这无疑又会拉长极化结构消解的过程。依此而言,台湾政党体制将会较长时间停留于民进党占优势的“极化一党制”。

四、结 语

社会分歧极化以及相应的政党体制演变过程也是政治伦理重构的过程。在社会分歧极化程度不断增加的背景下,台湾政党政治也相应表现出强烈的“极化”特征,其中最典型者莫过于政党“竞争”(大多数时候应该是“斗争”)变得越来越暴烈,敌对阵营的相互攻击逐步升级,直至一方垮掉。但一方垮掉只是意味着斗争阶段性结束,社会分歧极化与生俱来的对抗性政治结构仍会产生影响,政党间甚至政党内部的暴烈斗争会换一个场景继续上演。有研究表明,社会分歧的极化增加了“敌人阵营”之间的敌意,使选民更愿意接受反对对手集团的反民主措施。这种默许在政治争议占统治地位、利害关系较突出的选举时期更加明显。[20]对异己势力的无底线攻击在这种情况下往往被视为政治伦理上的当然行为,而不是一般社会伦理意义上的非道德行为。同时,极化的政治催生了不负责任的政党,这在台湾社会已不鲜见,但同时政治系统对这种不负责任政党的宽容程度却越来越高。如萨托利所言,一个政体越是纵容抬价行为(盲目许诺)和不负责的反对党,越是纵容设定意识形态目标,不可转换性就越大,可见政治(公开场合的所言)与不可见政治(私下所为)差异就越大。[7]205而相应地,极化政党威权化是台湾政党政治发展的大概率结果,民进党自重新上台以来,执政手法越来越强硬,打击异己力量越来越没有底线,越来越不顾及一般性的民主政治伦理。尽管如此,台湾社会在极化政治下已经失去了制衡能力,即使有清醒者能够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限于社会分歧极化过程产生的路径依赖,短期内根本没有人能够改变这种失衡的局面。可能只有在失衡的极化政党体制造成严重后果后,极化的社会分歧才有可能受到大范围检讨,不过那可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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