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文本的盛宴
——韩少功《长岭记》六人谈(附函札)
2022-11-24杨厚均张勇齐晓倩周爱勇阮娟张雯韩少功
□ 杨厚均 张勇 齐晓倩 周爱勇 阮娟 张雯 韩少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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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芙蓉》杂志第2期发表了韩少功的“新作”《长岭记》,这是一个在近50年前的日记的基础上进行微调后的文本。公开发表这样一个文本,无论是对韩少功还是芙蓉杂志社,都似乎是一件有些吊诡的事。为此,湖南理工学院韩少功研究所组织相关老师分别在6月和8月进行了两次讨论,讨论由韩少功研究所所长杨厚均主持。下面是根据第二次讨论整理的发言记录,并附上韩少功回信。
一、 关于《长岭记》发表的复杂意味
杨厚均:上次短暂的讨论,我们形成了一些共识,一致认为韩少功的《长岭记》的发表,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它引出了诸多有趣的问题。比如韩少功为什么要对近50年前的日记进行整理并予公开发表?作者把当年的《长岭日记》转换成《长岭记》的过程中到底做了怎样的处理?这个文本为我们提供了哪些有趣的信息?当下还有哪些人会对这个文本以及文本所记录的事实产生兴趣?大家也就此谈了初步的看法,但未及深入,只能算是一个引子。今天我们可以就这些问题进行更深入一点的讨论。当然也不局限于这些问题,讨论的过程中,也可以提出新的问题,并展开讨论。
我先说一下,抛砖引玉。我是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那代人,《长岭记》所反映的那个时代我并不陌生,我同时又是汨罗人,所以对《长岭记》所反映的生活,无论在空间还是时间的维度上都感到特别亲切,在座的有70后、80后,大家的感受可能会有些差异。我想先谈谈我对韩少功整理发表长岭日记意图的个人看法。韩少功在《长岭记》中对整理发表的初衷似乎说得很明白,他说:“再次翻出这些发黄纸页,只是一个老人致敬遥远的青春,也是对当年一个个共度时艰相濡以沫者的辨认和缅怀。”但我觉得事情也许并非字面上所说的这么简单。缅怀的背后应该有着更深厚的现实考量。一直以来,韩少功就是一个有着强烈现实关怀的作家。以他的逻辑,他决不会离开现实而生活和写作。因此,我相信《长岭记》的整理与发表,内置了作者的当下关怀,有着为思考当下社会进程提供某种参照的可能。曾经读《韩少功王尧对话录》,强烈地感觉到韩少功对简单化对待历史的担忧甚至是不满,在他看来对历史的简单的美化或者妖魔化,都意味着此在现实的荒诞。《长岭记》是一个近乎原汁原味的历史文本,现在和盘托出,不带任何成见,对当下的我们做出怎样的解读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次考验。
张勇:韩少功选择在当下这个时间点发表将近半个世纪之前的旧作,的确意味深长。我们的媒体、话语、文化消费有将历史和生活简单化、概念化甚至娱乐化的倾向,很容易会导向一个个令人忧虑的盲区和偏见。怀旧与回忆可能是韩少功发表这篇作品的某种目的,但显然不是最重要的。将历史时空中的乡村生活细节尽量地敞开,尽情地伸展其精神地形图,让读者去感受历史和生活本身的丰富性、复杂性甚至不透明和神秘性,让我们的感受、情感、知识和思想观念不至于陷入盲目和偏执,这应该是其主要目的。
张雯:张勇老师提到“历史时空中的乡村生活细节”,我觉得很重要。我一直认为,对当下乡村题材的小说创作来说,韩少功的写作提供了重要的文学资源。韩少功对农村的文化资源、农民的特殊处境和心理特点等方面的细致观察和深入探索,给我们呈现出一个复杂的、从而也更为可信的20世纪70年代的乡村生活世界。这为我们在书写农村和农民时,避免想当然、模式化、简单化,提供了重要的参照。我们知道,不论是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还是当下,农民其实或多或少总是被各路意识形态所建构的群体,他们自己是沉默无言的。在当下,当乡村振兴成为社会的一个焦点之时,《长岭记》在某种意义上为希望了解乡村、书写乡村、建设乡村的人们,提供了一种进入乡村的方法。
齐晓倩:我认同杨老师所讲的《长岭记》有着为思考当下社会发展提供某种参照的可能。这种参考的实现首先要让历史重现,所以在“他们不一定记得这些往事”的担忧中,“我代你们记住了,记住了一些碎片”,而且在后期修改添补时还特意增加了大量注释,以期读者能够共情时代,一起记住。然而“碎片”所沉积的往事大部分似乎没有达到大事记的重要程度,被忽略和遗忘实属正常。缘何作者视若珍宝,耐心拾起,记录珍藏并代为保管?细细读来,《长岭记》中松散的日常生活片段和劳动文化活动场景叙述具有非主流叙事的特点,与当时社会政治宏大叙事和公共话语的叙述成规迥异,具有私人话语风格,透露了鲜明的民间意识。因此,这些日记除了承担记事簿的功能,抗拒遗忘获得文献价值外,一定程度上还弥补了主流文学只记国家大事、缺失社会人情世态细节展示的不足,提供观察和思考社会的另一种眼光。
杨厚均:其实《长岭记》中也还是有大事记的,也有主流的宏大的叙事话语,是一个主流话语与私人话语混杂的文本。有些甚至还无法分辨是公共话语还是私人话语,这正是那个时代的话语特征。也正是这个文本提供给我们的那个时代的重要信息。
阮娟:韩少功发表《长岭记》的初衷,他自己主诉情感原因,意在缅怀,几位老师分析了可能的理性现实观照,我觉得也很有道理,我自己对韩老师的阅读和认知有限,不敢妄言,仅从阅读《长岭记》得出的感受而言,我更支持发表初衷的“情感说”。《长岭记》中的很多人物,后来都进入到韩少功的文学世界中,像我们最熟悉的丙崽、张种田等,文学史中提及韩少功这时期的思想倾向,对笔下人物的态度大都指向“启蒙批判”一途。当然,这可能亦是“被言说的韩少功”,但确实是我早先的一种印象,但读了《长岭记》,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韩少功对这些现实中的人物都饱含着情感。这情感既不是传说中知识分子高高在上的理性批判,也不是那种普遍性的人道主义同情。他有着外来人的观看视角,但绝没有简单评判,他记录他们言行,比如说农民的一些封建想法,并不以当时流行的或官方的论断简单评判,而常关注这些农民讲述时言谈举止的神态、细节等,以为新奇、有趣,而落在读者眼里,就觉得这些人物不免可爱了。所以我以为韩少功写《长岭记》时,就有一种情感的流淌,尽管这种情感是含蓄克制的。如果要猜测今天韩老师发表《长岭记》的初衷,要联系当下现实原因的话,我也愿意从情感角度来揣度,是对当下人与人关系、被异化的乡间关系的一种感慨吗?
张雯:我也觉得,《长岭记》的发表除了重温那段岁月在当下会产生的种种现实意义,确有可能还缘于一种老来的情怀。这种颇具感伤色彩的情怀在韩少功近年的长篇《日夜书》《修改过程》中极为浓郁。这些作品是他对自己,也是对那一代人的青春岁月的缅怀抚摸,而在《长岭记》中,特别重要的是对那些曾经的相濡以沫者,那些沉默无言无人理会的农民们的记取。生命是平等的,苦痛和幸福都是那么鲜艳而易逝。从韩少功发表《长岭记》的动作中,我感到有一种对生命存在透解后的怜爱和悲悯。
杨厚均:这个很有意思。其实也有研究者注意到了作者对丙崽国民劣根性批判的另一面:对丙崽的“怜爱与悲悯”。这一点在韩少功“启蒙文本”中可能比较隐晦,或者被那个时代文学启蒙话语所遮蔽,《长岭记》把那些被读者有意无意所遗漏所遮蔽的东西彰显出来了。这也可能正是作者的意图之一。这一份“怜爱与悲悯”在他2000年定居汨罗后创作的《山南水北》中就看得很明白。这次发表的写于20世纪70年代的《长岭记》让我们感到这份“怜爱与悲悯”其实由来已久。
周爱勇:大家都在说还原,我倒是觉得,《长岭记》与其说为我们还原了部分的(个人和社会)历史细节,不如说它遮蔽了更多的历史真相。在这里,还原的东西和遮蔽的东西都应该是精挑细选后的,经历了高度自觉的二次加工。但要说明的是,作者遮蔽的目的不是遮丑(自我或时代),而是为了最大限度地还原历史细节,换句话说,是为了保护作者精挑细选的部分历史细节能平安抵达到读者的眼前。对作者而言,从《长岭日记》到《长岭记》,是作者为还原历史而“遮蔽”历史的博弈过程,透露出身不由己的窘境。也许,这个由《长岭日记》二次加工而成的《长岭记》在经过《芙蓉》杂志这一关时,可能又发生了“瘦身”(删减)或“变形”(修改),再次经过作者或编辑的加工,成为“三度创作”。笔者认为,作者与编辑的目标是一致的,在对待历史的态度上形成了某种共识,即尊重历史,还原历史。正是基于这种目标和观念一致性,作者与编辑在经过一番博弈后形成“合谋”,于是由《长岭日记》作食材的历史和文学盛宴以杂志文章的方式凝固下来,呈现在读者面前。从这个角度来说,《长岭记》很难说是“一个近乎原汁原味的历史文本”,尽管作者有这样的创作意图。
杨厚均:为了达致某种真实而遮蔽另一种真实,这可能是任何一个文本的宿命。深入一个文本中多种意图的博弈,体验叙事过程中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相生相克”的过程,确是我们理解《长岭记》的一个很好的思路。
二、 关于《长岭记》的文本处理
杨厚均:刚才晓倩、爱勇都提到了韩少功对《长岭日记》的文本的处理,这的确也是我们考察《长岭记》发表意图的一个有效视角。客观的层面上,或者因为当时写作的仓促,字迹难以辨认;或者因为语境的变化,在理解上存在着隔阂;或者考虑发表时某些内容的可能侵权,作者在《长岭记》中作了一些必要的处理,这一点作者一开始也有交待。这种处理包括日记内容的选择(主要是删减)、必要的补充(文本中以括号的形式体现)、脚注等。用作者的话说,通过这些手段作一些“出土的破碎陶片”的修复工作,让人能辨认出是“一只盆还是一个罐”。但即使这样,我也觉得在实际操作上还是存在着作者的一些主观意图。比如侵权的问题,就让人存疑:既然是那个年代的日记,“顺手抄来的格言、诗词、美文”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大家都能理解,作者的担心是多余还是另有隐衷?作为今天的读者,其实我们都很好奇,日记主人当年到底摘抄了哪些格言、诗词、美文,或者还有更多的其他的什么?我觉得《长岭记》其实是今天的韩少功与当年的韩少功的对话,也是两个不同时代的对话,而不是简单的修复和粘贴,当然修复和粘贴本身也包含着对话。这个对话的意义可能是我们更要关注的。
周爱勇:关于《长岭记》的文体处理问题,我想谈两组关键词:第一组关键词是时间的空白。我对已发表的《长岭记》的日记天数和篇数进行了统计,得出如下结果:从1972年至1974年,三年收录日记呈下降趋势。且这三年(共1096天)只收录213天的日记共计215篇。这个结果从一个侧面说明,《长岭日记》的这三年,作者可能有较多的日记没有收录到发表的《长岭记》,当然不排除有些时候因为劳作之累或者其他原因没有写日记,但这应该不常见,因为作者在引言或者说前言已交代过,他少年开始就养成写日记的习惯,“习惯性地往下写”。大家都知道,写日记贵在坚持,最好每天都能写,不管写什么,也不管写多少,关键在于不间断地坚持下去,养成如膝跳反射般的习惯。1973年10月11日的日记内容透露了作者坚持每天写日记的习惯和决心:
日记还是有必要写下去。一是训练语文,把笔头子写活。二是留下记忆,弥补脑记的不足。有些东西,自己以为忘不了,其实很快就忘了,只有日记才可长久保存下来,至少可保存一些线索。
据此可以推测,作者有每天写日记的习惯,即使哪天因事没有及时写日记,事后都可能会补写,使日记如流水般延绵下去。那作者可能约有80%的日记没有收录到发表的《长岭记》的日记中,这些日记都写了些什么?作者在前言中也有所交待:“日记上有不少当时顺手抄来的格言、诗词、美文,即少年们常用来热血励志或满心崇拜的那种,约占日记的四分之一。”《长岭记》中已经收录的日记可能有20%,没有收录的“格言、诗词、美文”约占“四分之一”(25%),那么剩下的、没有收录《长岭记》的一半多(约55%)的日记会写了些什么呢?具体内容,我们可能无法得知,但我猜测,很大一部分日记内容就是作者为还原历史真相而有意遮蔽的历史细节。
关于《长岭记》的文体处理问题的第二组关键词是语言的老道。《长岭记》是作者以近50年前写的《长岭日记》为蓝本而“清理、黏拼、修补”而成的文本。笔者读完后有一种感觉,《长岭记》的语言或者说文笔非常老道成熟,与20世纪80年代创作的《爸爸爸》等作品、20世纪90年代创作的《马桥词典》、21世纪创作的《山南水北》等作品,在语言感受上给人的距离感不是很大。究其原因,可能有两种。第一种可能是写《长岭日记》时期的韩少功语言已经非常老道,因此即使创作的时间跨度将近50年,但语言表达的距离感并没有发生多大变化。第二种可能是作者对《长岭日记》在语言上进行了整体润色,使《长岭记》的语言表达接近或衔接当下韩少功的语言风格。这种可能性也许更大。
杨厚均:除了韩少功明确的四分之一的日记外,到底还有多少日记没有收录整理,爱勇的推论有道理但还是有漏洞,那个年代,种种原因,也有较长一段时间没有写日记的可能,此外,除了作者明确的格言、诗词、美文、摘抄类日记不宜选入外,也还存在着因语境的变化有些日记内容已不宜公开的现实考虑。但不管怎样,爱勇的结论还是成立的:肯定还有一些其他的日记被遮蔽了。这些日记写了哪些内容?我们无法知道,我们恐怕只能就文本论文本。至于润色,除了作者自己说的“清理、黏拼、修补”外,其他更多的可能性不大。当然“清理、黏拼、修补”本身你也可以看作是润色。但我以为还是不过分解读为宜。事实上,《长岭记》语言虽然老道,与作者当下的语言还是有一定的差别的。
张勇:《长岭记》这个文本记录了20世纪70年代上半期的一段乡村生活和知识青年的精神历程。这个文本本来已经成形,是产生于一个特定的历史时空。但是,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韩少功发表这个旧作显然是对当下这个时代的一种介入,要实现两个时代精神的融合或者对话,显然是需要对旧作做一些处理的。在尽量保持历史文本原汁原味的基础上,文本在细节处理和知识规范上要考虑到当下这个时代的要求和特点。这种处理一方面是为了帮助读者更好理解历史语境,进入历史现场,内中还体现了我们这个时代知识生产的某些规范,比如知识产权观念、个人隐私、审美接受心理等。因此,我能理解韩少功“侵权”的说法,这是他本人对当下知识生产规范的尊重,这或许也从一个独特的角度体现了韩少功的现实参与精神。
齐晓倩:是的,这种“现实参与”一部分也外化在文体形式上。《长岭记》具有遵从与突破日记形式的文体特征。一方面它保留了日记的备忘功能,以叙事为主,尽量保持历史文本的原汁原味;另一方面又因为“不易确保现场原貌”,使得《长岭记》不再是本体意义上的日记,而是日记体文学,“日记”成了写作者进行自觉文学创作的文体形式。因此,《长岭记》突破了日记的私密性、抒情性和独语性,呈现出浓烈的对话感,于真人实事的取舍升华中渗入理性的叩问与反思的微语,实现了与自己、与读者、与社会、与时代的恰当对话,一定程度上增强了日记体式的思辨力和思想性。
张雯:从韩少功的按语中,可以得知他对这个文本的处理,最大的动作是删去了其中摘抄的占四分之一篇幅的诗文格言。这些诗文如果保留下来,当有助于我们了解当年的时代氛围,对于重建当时的语境是有意义的。这是相对于完整地保留史料的立场而言。而如果仅将《长岭记》作为一部个人创作的文学作品,那我想这些内容确实不宜留下来,除非作者对这些诗文格言做了创造性的诠释或批评。此外,我还想呼应一下齐晓倩老师,《长岭日记》从体裁上来看,确实是私人性的日记,但我们其实也可以看出,在韩少功当初写作的过程中,就有一种潜在的发表意识在内。正如他提到,他写日记的兴趣,部分是源于老师对日记的赞赏和宣读。所以从一开始,他的日记就不是那种私密性很强的文本,而实际上隐含了一种被阅读的欲望。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发现他在写日记的过程中有着强烈的对语言和修辞的追求,而且间或流露出一种驾驭语言的自得之情。或许把《长岭记》看成是一个20世纪70年代语境下的潜在写作的文本会比较贴切。
杨厚均:《长岭记》记录的是作者知青时期从天井茶场转点到长岭公社后的生活,作者到长岭公社的主要任务是做文艺宣传工作,这一时期的文学自觉意识是很强的,因此大家提到的文学性,是成立的。其文学性与备忘式的纪实性的对话也是必然。
阮娟:杨老师把韩少功对《长岭记》的编辑处理称为“两个韩少功的对话”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一下子让《长岭记》这个文本有了立体感、层次感,我们甚至可以在此发现三个文本和可能的潜在对话:一个是处在潜藏状态可被我们想象的原版文本,一个是现在呈现出来的主体文本,一个是加上脚注带有后来视角的文本。这里补充一下,我注意到《长岭记》全文加了27个脚注,除了少数几个是一般性的解释注释外,其他的注释里都潜藏着一种后来时,也即出现了另一个韩少功,简单数了一下,27个注释里,出现了5个“当时”,10个“后来”(后)以及类似注释23那种“笔者最早发表的《红炉上山》等,确为一些不入流的应景跟潮之作”等带着明显后来评价当时感觉的表达。两个韩少功的三重文本,增删之间带来的巨大文本张力,让《长岭记》有了更多的言说空间。
三、 关于70年代
杨厚均:说到对话,在阅读这个文本中,还存在着一个我们与韩少功、与《长岭记》所叙述的那个时代的对话的问题。也就是说,《长岭记》里哪些东西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者说给我们造成了大的冲击。就我而言,《长岭记》里诸多汨罗乡间叙事都是非常熟悉的,《长岭记》激活了我许多快要遗忘的乡间记忆,读起来非常愉快。但真正对我冲击最大的还是,在那个年代的青年知识分子的思想状况,日记主人韩少功身在民间胸怀世界的那种理想精神总是让我感动不已。他的个人阅读、和志同道合者的辩论、对自身处境的沉静的思考,给我很深的印象。作为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对那个年代这样一种知识状况也许不是特别陌生,但因为年龄小,并没有深入的体会。后来在80年代文学中我们也多少有一些认知,但多有浪漫化的痕迹,包括韩少功自己80年代的知青叙事,但这部韩少功的《长岭记》却为我们保留了更多原汁原味的那个年代的青年知识分子的生活思想状况。
张勇:我是70后,也来自乡村,对乡村生活也比较熟悉。农耕生活最重要的特点就是接近自然,自然是最真实、单纯和质朴的,文本中的对自然的细节书写就让我感觉非常亲切,与自然书写相映成趣的是乡村生活中真实可感的人性内涵以及那种经受现代性冲击仍然保持着其坚韧性的民间伦理观念。而韩少功作为一个进入乡村生活的外来的知识青年的观察、思考、期盼、理想和困惑,我觉得生动地反映了中国社会历史文化转型的曲折历程,似乎一下子就接通了自五四以来的新文化传统。当然,作品中的乡村生活细节以及知青精神历程的书写又远远超越了现代启蒙文化的立场和视野。
杨厚均:也就是说,作为70后的你,看到更多的是农耕文明中的自然细节和民间伦理。
周爱勇:我是20世纪80年代生人,没有亲历过70年代,因此对70年代的认知全为间接经验。《长岭记》中记录的关于70年代的农村故事,激活了母亲给我讲述的关于她在70年代的故事。我母亲生于1949年,与共和国同岁,曾作为红卫兵参与了70年代的农村斗争会。作为红卫兵,母亲虽然参加了一些批斗地主的斗争会,但都是“声厉内善”,不动真格,做做样子给领头人看。有一次,一个地主婆大冬天挨批斗,脱得只剩单衣后被人推进水田。母亲得知后,晚上偷偷潜入地主婆家,脱光衣服钻进地主婆的单被抱紧她为其取暖。母亲的经历与《长岭记》中王先生的故事相呼应——“据说开斗争会的时候,哪个被斗者被罚站,王就搬一张椅子去,让那人坐;要是大家又喝令那人站起来,他就不再说什么,但一直守在旁边,不让身旁的动手动脚。(这样)两边都过得去,‘顾了娘娘,又顾了太子’。”这也让我看到社会之“常”“变”中的“人性之善”。
齐晓倩:我也是80后,对于70年代的事情似乎隔了一层,但《长岭记》读来并没有隔阂感,相反冲击力很大。《长岭记》中有很多关于劳动后身体状况的书写,如“累得全身散了架,被痛打了一顿似的”,“挖地,太阳下晒得头晕,眼睛花”,“赤脚下田时,冷得像割刀子”等等。疼痛和劳累尽管远隔着年代和文字,读者依然能共振火辣辣的切肤之痛。然而,作者如何能淡然地将其作为审美对象进行“零度叙述”?“既来之则安之……人到了哪里都能创造一个新环境”,“请在我们的词典里永远取消‘困苦’‘忧愁’‘绝望’这一类字眼”,“生活就是顶住、扛住、咬住不放”,“一个强大的人,必须‘在清水里洗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在盐水里腌三次’”等。这样的文字或许还有更多,现虽看不到全貌,但也无妨。这些保留的热血,已经能充分显示具有时代性的个人愿望和个体理想,以及个体对自身的确认和要求。而且这种理想和要求也是个体以勇气肯定他作为人的存在和潜力,意味着个体认同前提下的对自我生存状态的清醒认识,以及在此基础上的主动支配力。这种坚韧令人动容、催人奋进。
张雯:我从小就爱听我的父辈谈他们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生活。对生于80年代末的我而言,那样的生活不同寻常,有一种陌生的神秘感。它大体上给人的印象是灰暗匮乏、捉襟见肘,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它又异常丰富,《长岭记》所记录的生活也是这样。正如齐老师刚才讲到的那些描述身体感受的文字,人在各个方面都处于一种被极端使用的状态,因而人们获得的体验格外鲜明刻骨,令人永世难忘。这与当下温吞吞的,经常处于倦怠乏味状态的生活是极不一样的。所以听到那个年代的故事,我常常会觉得很提神很带劲,总想要知道得更多一点。在这个意义上,《长岭记》对我这样的读者而言,还有着某种批判现实的意味。另外,与杨老师的感受相似,韩少功他们这一批知识青年,在70年代隐秘的地下文化活动读来激动人心,他们正是绚丽的80年代得以绽开所需要的蓄力阶段,是伏于地底的根系。那样丰盛的精神生活,在今天已经不可再得了。
杨厚均:爱勇和张雯都提到了前辈的讲述,很有意思。通过《长岭记》来获得对前辈叙事的印证,也是对前辈的理解和认同。这也许正是《长岭记》的初衷之一?
阮娟:韩少功向来特别关注现代人代际之间的文化差异,他在跟王尧的对话中提到,以前的文化研究只注意划分英国文化与中国文化,湖南文化和江苏文化,以后可能更应该注意划分20世纪80年代文化与20世纪90年代文化,老三届文化与小三届文化。我是1987年生人,80后,细一点说85后,河南人,所以与《长岭记》所隔的,不仅有代际,还有地域,所以读起来,确实可能少了点熟悉亲切,但并不妨碍我和杨老师在阅读感上的一些共通——比如对日记主人始终热爱生活,注重思想求索状态的感动。前一秒还在诉说赤脚下田插秧的痛苦,不妨碍下一秒发现乡村的春天倒是很美,再简陋的环境,也要立一排书,插几枝野花,说说诗歌和哲学。从这里面看到什么呢,我看到的是一种青春文化,苦痛里洋溢着欢乐,迷茫里总有昂扬。我觉得这个东西是超越代际、时间的,它有一种永恒的力量。
杨厚均:从晓倩和阮娟的发言中,我感到代际其实也只是相对的,对《长岭记》中的70年代,我们在认识上,有差异,更有共鸣。
四、 关于《长岭记》的文献学考量
杨厚均:前面提到《长岭记》的文学性。我以为还有一个相关联的问题值得我们关注,那就是这个文本对于我们了解、研究韩少功文学创作的文献价值。一方面,读《长岭记》时我常常会被文本中那些充满个性的人物、有趣的故事、生动的意象、幽默的语言以及蕴含其中的活跃的思辨和细腻的情感所吸引。这一时段,作者被抽调从事文艺宣传工作,文艺宣传激活了他的写作意识,但也对文学所需要的个性、才华以及生活的丰富性表达造成一定的挤兑,这样一种因挤兑而产生的紧张,往往通过相对个性化的日记得以缓解和释放,虽然日记中也会有非常主流的话语表达,但其非主流的边缘话语也大量存在着,这是《长岭记》中最生动最文学的部分。另一方面,《长岭记》还是我们了解研究韩少功文学创作的重要文献。除了不时流露出上面提到的那个时期日记主人创作上的矛盾外,该文本还涉及韩少功对文学的认识、接触的作家作品、影响他文学创作的某些人事、创作活动,特别是文本中的人事和已有作品的对应关系。这种对应关系,有些是作者在文本中通过注释的方式明确说明了的,有些作者似乎没有明说或者没有明确意识到,但我们也可以通过比较而进行联想的,比如文本里多次提到的“月娥嫂”与小说《月兰》中女主人公月兰的关联。当然,我们相信还有一些人事将会以原型的方式出现在他未来的作品中。
阮娟:《长岭记》刚出来的时候,大家最关注的可能就是它对韩少功研究的文献价值,而现在看来,它也真是不负众望。虽然一直都说知青生活是韩少功创作永远的源泉,但直到《长岭记》出来,我们才真真正正看到源与流是如何演绎变奏曲的。那些原型人物的对照就不多说了,韩少功后面几十年所关心的问题,历史与现实的问题、语言的问题、符号的问题,几乎都能在《长岭记》中寻得丝丝缕缕的印记。《长岭记》当然只是韩少功知青生活的一角,但已然能够向我们确认知青生活作为韩少功创作富矿的存在了。在这个意义上,《长岭记》本身也有望成为一个小富矿,等待我们的梳理挖掘。
张勇:杨老师谈到了《长岭记》在挤兑下的写作状态,其实在那个年代,红卫兵也好,知青也罢,都是特殊时代语境下具有强烈政治色彩的身份。因此,时代的政治语境必然对作为下乡知青的韩少功的社会行为有所规范和规训,他所从事的农业生产和文化活动也主要就是按照政治话语的要求而展开的。但是作为一个有自己独立思考和独特情感感受的作家,韩少功需要在主流话语之外进行补充,在我看来,这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个人兴趣和爱好,而且也是作者个人对自我人格、情感和精神世界的一种修复和补充,这才是当年完整的韩少功。而这种修复和补充,就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精彩的历史和文学文本。这个文本对乡村生活细节的书写,饱含着深厚的情感和历史记忆,而这些人物、意象、事件、情感和记忆很多就成为韩少功后来的文学作品的“前文本”。
张雯:的确,作为一个相对来说私人性较强的文本,《长岭记》不仅使我们看到了很多韩少功小说的人物和情节的蓝本,但我想更重要的可能是,这个文本使我们对韩少功有了更切近的认识。韩少功在《长岭记》所展现的空间不仅是长岭那样一个小地方,它读起来让人感觉非常开阔,因为这个文本展示的其实是当年韩少功的心灵世界。在地理上,他往来于城市、城镇、农村;在精神上,则游弋于古今中外大俗大雅。从这些文字中,我们看到了韩少功在青春时期所具备的知识背景、艺术眼界、情感方式、观察思辨和语言的能力……《长岭记》展现的很多东西,都像基因一样在他日后的文字生涯中延续,为我们更好地理解韩少功提供了大量重要线索,其文献价值无可置疑。
齐晓倩:从文学角度讲,《长岭记》中最精彩的部分是农民形象、农村生活的描画以及劳动场景的介绍。由此看来,乡土题材作为韩少功文学创作的重心,《长岭记》是缘起,他后期的诸多作品都是对它的承继,而且一以贯之。如果说《长岭记》中“我”以农民身份融入农村生活的方式记录并保持了农民劳动、农村生活的本真形态,在主流意识形态下表明了个人立场,那么2000年韩少功又重拾农民身份,在《山南水北》中将劳动发展为劳动美学,倡导劳动是个体存在的必需、社会存在的一种文化形式,都应是《长岭记》的立场延续和应有之义。
张雯:谈到延续性,我还想接着齐老师再说一点,除了作为创作重心的乡土题材,韩少功在《长岭记》中展现出来的,在种种主客观条件的促使下所保持着的那种奇特的临界状态,同时涉于多个时空领域,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的眼界和格局,在他离开汨罗之后也一直保持了下来。
周爱勇:我认为,《长岭记》的文学意义不仅体现在该文本本身的文学价值以及对了解研究韩少功文学创作的文献价值,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是它可以解释韩少功的语言风格的形成发展问题。韩少功是当代作家中为数不多能把主流话语和方言文化融会的作家。在《长岭记》,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已经很娴熟地将方言融入文本,几乎没有违和感,反而使文本增色,乡土气息浓厚,表达生动有趣。最为重要的是,作者通过方言的引入开始思考方言使用者背后深层的文化心理结构,也开始了作者从地方(方言)走向中心(主流),从汨罗边城走向文学世界的创作之路。我们在《长岭记》看到了《马桥词典》的前世,也看到了《马桥词典》的今生——《暗示》。例如,在《长岭记》中可以看到《马桥词典》的很多词条:“糖”“碘酊”“碱”“宝气”“火焰”等。文学终究是语言的艺术,我们通过《长岭记》可以反观韩少功语言风格的形成发展之路,甚至可以说得到溯源。
杨厚均:《长岭记》也是我们考察韩少功学习、接受、理解、运用民间语言的重要文献。
阮娟:《长岭记》最吸引我的也是它的语言。不是指它带的某些诙谐幽默的色彩,而是呈现出来的一种极简练但传神的表达。尤其是里面对一些乡下人事的记录,并不多加文学化的修饰,只保留原汁原味的对话和极克制的描写笔触,往往不延伸也很少做评价,但偏偏又保留了文学意味,让人回味无穷,好像湖南方言里有个词是“韵味”吧。我觉得《长岭记》的语言就是那种看起来未经雕琢但韵味十足的语言。
杨厚均:今天的讨论就到这里。大家还没有尽兴。必要的时候,我们还将进行更深入的探讨。通过讨论我们大致形成了这么一些看法:《长岭记》作为一个非常独特的文本,内在着作者对现实的思考和担当,是一个充满了对话的有着非常丰富的信息的开放性文本,既是一份历史档案,也是一份个人创作的文学档案,同时本身还是一篇洋溢着个性与才华的也有着文体上的创造性的文学文本。《长岭记》对我们深入了解韩少功、了解那个时代、促成跨时代的对话,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附:韩少功函札
厚均:你好!
看了你们的纪要,很活跃、很丰富啊,老韩从中受益匪浅,谢谢!
先解释几个疑点,但愿能有助于你们的交流:
一,当年不可能天天有日记,因为累,或懒,或觉得生活乏味记无可记,平均下来,三四天能记下一篇,大概已属正常。
二,有过自己或他人日记、书信惹祸的教训,当年并非什么都能记,对许多事会有所不言,以求自身政治安全。即便如此,这次发表时还被编辑好心地删掉了十多处。
三,受制于时代风气,当年的儿女之情也在少言、不言之列,甚至有关事实本身就是含蓄、节制、平淡、闪避的,与时下男女们的奔放热烈大不一样。
四,当年抄录的诗词格言美文等,于研究者也许重要,于一般读者则肯定多余,且有抄书骗稿费之嫌,而作者的优先考虑对象当然是读者。
诸位同仁从中读出了时代的变异,读出了历史的复杂性,进而反思某些标签式的流行叙事,使我甚为欣慰,甚至有意外之喜。其实,写作人有时动机简单,微言并无大义与深谋,不过是觉得稍有自娱意趣,或边角余料弃之可惜,或感怀之情不吐不快,一闪念,就出手了。在信息密集轰炸的当下环境里,小说日显虚浮、絮叨、累赘、阅读信任感降低,那么寻找一种简便和高效的工具,更接近真实或真实感的文体(比如纪实性的日记体),大约也是冲动出手的诱因之一。
这一叙事被旁人读出了更多、更深、更细微的言外之物,挖出更多真相和意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批评家从来就有这种特权和优势,并不需要作者认可核准。在这个意义上,我要向你的团队致敬!你们已成为这一书写的延伸者和再造者。
这两天我就要去海南了,再联系,候秋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