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掀开时间与记忆的尘埃
——王尧小说《民谣》的一种解读
2022-11-24贺与诤
□ 贺与诤
一、 那少年踟蹰在未名河北岸
在处理一段有关历史往事、家族变迁的创作中,常常会涌现出一位担任讲述或历经者的人物。这一人物的身份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作家的叙述视角、看待事物视域与姿态,以及从文本内部延展出来的精神、情感、文化等价值空间。以少年来担任家族史、村落史讲述者的作品并不鲜见,关键就在于不同作家作品中的这位少年的眼中历经、感知、想象了怎样的外部世界。
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们,童年和少年皆处在一段特殊的历史年代当中。无论是选择以这段历史记忆作为小说的叙述内容,还是在研究中将这段时期的历史、文学等作为主体,在一定程度上都源于他们真实的情感记忆与体验。王尧出生于江苏东台,同年代生人的格非也来自南方水乡——江苏丹徒。年龄和地缘的相近,使我们不由得将这两位作家及其作品放置在一处作以参照,参照的因由则是在一定程度上将这条路径作为一条切入口,从而看到蛰伏在文本中更加深邃、细微的创作动机。在格非充满自白色彩、书写乡村记忆的长篇小说《望春风》中,也是以第一人称视角来展开叙述的。叙述者赵伯渝,自少年开始,在成长的过程中见证了1950年代至1970年代历史运动中的江南水乡,饱览村落中的人情世故和村民的个人命运。由于父亲的离世和母亲的出现而往返于乡村和城市,最终又回到乡村,这些经历使他获得了以归来者的视角来看待故乡的变化。正如格非在小说的扉页写下蒙塔莱的诗句:“我始终握有这个秘密,走在人群中”①。《民谣》的叙述也是通过第一人称的视角展开的,在叙述当中,王厚平也就是“我”,不断地往返于过去和当下,穿梭于现在和未来。与格非不同的是,王尧在《民谣》当中更多是以一种自述的笔调平实地刻录记忆中的细节,文本当中的想象成分被节制地规范在一定的限度之内,个人的懵懂、矛盾、敏感、恐惧等情感记忆则被完全敞开在叙述之中。正如《人面桃花》中的陆侃在一场朦胧细雨中走出普济不知所终,这让秀米意识到花木深秀的院宅之外原来还有一个大得看不到边界的世界,当《民谣》中的主人公王厚平在巷子里与一位撑着洋伞的白发老人梦幻般的偶遇,也为他对命运的不确定性认知宕开了一道缝隙。
王尧选择了让小说中的叙述者“我”——王大头,家族中最小的一辈,一个热衷读写小说、有点神经衰弱的少年——走进家乡,走入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历史烟尘之中。王尧在关于《民谣》的创作谈中强调:“小说中的少年不是我,这部小说不是我的自叙传。”②的确,我们没有理由仅凭借作家关于回望自己乡村记忆的“写作发生”就将一部以第一人称为主人公的小说视作作家本人的自叙传。就像王尧自己说的,他是希望通过写作这部小说重建“我”与历史的关系。“我个人只是细节,历史才是故事。”③而故事中人物的“精神史”“情感史”才是一段历史具有意义的重要依据。
敏于时间与环境的人们,无法不被这段岁月遗存下难以磨灭的印记。而“我”恰恰是对周遭的事物有着深刻体察,并在外部世界和个人体验、经验不断变化、对抗当中成长的。小说中的王厚平由于字和文章写得好,所以一直在大队上担任队史的编撰者,并经常被叫去写条幅和标语。这不仅让他有机会了解关于这个村庄的历史,也同时得以学习到最前沿的革命运动精神。“我们这一代人是在复制观点和语言的语境中学习写作和说话的”④,少年时期的情绪极易受到感染和鼓舞,在锣鼓喧天的口号声中成长起来的王厚平会为自己的爷爷奶奶出身于旧式家庭,家中没有出现一个坚定的革命者而愧疚心急,也曾因外公被怀疑在土改时期曾经包庇过地主胡鹤义而心存恐惧。但同时,王厚平也兼具独立思考、冷静判断事物的能力。就江南大队的杰出青年杨晓勇而言,王厚平就从未仅仅以“革命”的眼光来审视他。杨晓勇是王厚平崇拜的进步青年,勇子心怀着工业、农业全面发展,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宏伟蓝图。期待着有一天大队可以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开采出石油,成功为东泊实现围湖造田。然而,事实上,在钻井队到来之后证明了莫庄并没有石油,围湖造田也仅仅上演了一幕工业乌托邦便不了了之,但勇子在“大头”心目中的光彩却并未因此而褪色。因为他用自己的爱情抉择,证明了生命的价值和颜色并不是为那个年代而特设。当我们回顾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尤其是亲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们,仍然不免会带着伤痛,惟有那些不曾随波逐流的人,才能够给冰冷的记忆注入温暖与光亮。
小说的杂篇和外篇,可以说是王尧的独创性结构,它们是独立于文本的文本,但却与文本故事构成了有机的整体。这一部分由主人公王厚平在少年时期写下的作文、书信及各种材料文章构成,并在每一篇文章下面附录了长大之后的王厚平的“补忆”注释。这一部分与小说的内篇构成了今昔、虚实之间的多重互文,也成为王厚平,这位时光和思绪穿梭者的自白书。许多人包括笔者在内在读到这部分文字时,都可能会错认为它是非虚构的,而事实上,杂篇和外篇都是虚构的。“它在内容上不只是互文,我设想它同时呈现一种语言生活,外篇则是另一种语言生活。”⑤这不得不说是一次语言的胜利。王尧不仅让王厚平处于历史的现场时采取不同的视角和姿态,并且在杂篇中,真正地赋予了长大之后的王厚平回望过往思想印记的机会。王尧在小说中最常使用的句式是“许多年以后”,他不断往返于记忆之中,检视自己的精神成长历程。就像王大头写在杂篇前面的,杂篇中所记述的作文和稿子,留下了“一个乡村少年到青年的思想发育痕迹和尘埃”⑥。它们并非对那时高昂的革命热情的某种批判,它或许仅仅作为悲哀情绪的一种确证。
外篇则是王厚平的初中语文老师杨老师的一篇以杨晓勇为原型写作的小说《向着太阳》,写作时间大致在1974年春到1975年之间。小说《向着太阳》重构了小说卷三中改造东泊的故事。其中的主人公“奋斗”应该就是杨晓勇,但这一部分的语言完全应用了“文革”时期流行的语言。这种语言上和情节上的同构与反差形成了隐喻的张力。在这里,我们不由得想到王尧的好友阎连科,他在虚构同时代的小说中设置了多个文本:《故道》《罪人录》《天的孩子》《西绪弗神话》。其中的《故道》和《罪人录》是小说中的人物“作家”创作的“小说中的小说”,他用两套笔法记录了十年浩劫时期育新区人们的生活。其中,《故道》是“作家”真正想要记述的事实,而《罪人录》则是为了免受折磨被迫杜撰的。在那段极端非理性的岁月里,“作家”仍然坚持用文字来安放良心,他在《故道》中不仅细致地还原了其中的荒谬,也将自己真实的心路历程袒露出来。与此同时,他也在那部保全自己的《罪人录》中索性选择彻底地去说假话,呈现出与《故道》完全背道而驰的私欲。“作家”的《罪人录》和《故道》交织在一起,将人们疯癫、惶惑、恐惧、挣扎的内心全面地呈现出来。如果说阎连科在小说中所嵌套的这些文本是对于内在真实的想象性构建,那么王尧的杂篇和外篇亦构成了内在真实的本体呈现。
可以说,王尧在《民谣》中书写出了大时代背景之下少年的精神成长之路,他成长过程中的摇摆则还原出了那一代人们的怕和爱。就像石板街给“我”的感受,离开石板街让“我”一家获得了新的生活,但“我”仍然能够感受到石板街上漂浮的“潮湿和阴郁”的气息。由于“我少年的心中总是荡漾着红色的广告颜料和震天动地的呼号”,所以“我当年曾那样拒绝潮湿和阴郁”,但后来,“这种潮湿和阴郁竟然打动了我”,“让我踏实”⑦。《民谣》中的王厚平内心对于外部现实的恐惧与日渐感受到的坚实浑厚的情感结构之间形成了一种矛盾或张力。
二、 曾经的仪式
王尧在《民谣》中详述了莫庄的地形结构,在大队、公社之前,这里是庄和舍。莫庄四面环水,内部也贯穿着一座江南桥。由于这一片区域水网遍布,土地肥沃,可以称得上是“苏北的江南”,江南大队也由此而来。小说中王厚平的父亲一家是从镇上搬到村上的,这样便又将庄与镇关联起来,形成了《民谣》的“小说地理”。在王尧的“小说地理”中,最为关键的就是那条流淌在村庄、也是流淌在记忆中的河流,王尧在散文中将它称作未名河。似乎许多南方作家的乡村记忆都与河流有关,河流成为他们书写乡村的核心意象。河流是流动变化的,同时又是永恒奔腾着的。在河流之中蕴蓄、见证着生命和时间的奥秘,也承载着村庄的兴衰。“村庄的历史是在平衡中累积起来的,许多问题因平衡而潜伏着,平衡的时间长,潜伏着的各种因素也逐渐像叶子一样烂掉。如果平衡被打破,那些沉潜下来的矛盾就死而复生。”⑧那些贮藏在记忆长河中的家族记忆连同村庄的历史一道沉渣泛起,于是,水波之上的“气息”成为镌刻时间、历史、文明、生命的又一关键词。一个家族之所以栉风沐雨之后仍旧存在,一定有其能够立足的根本。王尧通过“我”的家族中的两个支脉人物谱系的命运变化渐渐展现出历史变革的图卷,也勾画出包括了小镇文明与城市现代文明在内的新旧之间的种种暧昧、游离的变化。
2020年以来,王尧在《雨花》杂志上开设的专栏“时代与肖像”中,发表了多篇散文,从内容上看不仅是自己对于过往岁月的回望,也是对小说《民谣》的一种呼应。从这些散文中,我们亦能够更为深入地体会到王尧将记忆变为故事的过程和方式。王尧在专栏中一篇名为《曾经的仪式》的散文里回忆了知青小左在村上当老师的一段往事。左老师会弹手风琴也会画画,她上音乐课的时候会穿上裙子和丝袜,美术课的时候则换上类似军装一样的衣服。在她弹奏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伏尔加小调》的琴声中,让少年王尧懵懂地意识到何谓仪式感。而当小左要执意要嫁给当地的青年小吕时,父亲老左打了女儿的那一耳光则瞬时将这种仪式感消弭殆尽。王尧所谈到的这种仪式感不仅仅是生活的姿态,也是弥漫在历史当中不应割裂的文明气息,更象征着骨骼中所树立的精神信念。
最初让王尧接触到“仪式感”这一词语的是王尧的表姐,她不仅是小左老师的知己,在王尧的思绪里,表姐也意味着“台城记忆”的象征。因为她的身上总是散发着未曾被时代改变的活力和坚韧。这种看似平和、冲淡的坚定、坚守往往需要莫大的勇气。在《民谣》中,王厚平的表姐身上,也能够看到王尧表姐的身影,她们一样爱好文学,一样去过天安门,一样是一名民办教师。但是,王尧为小说中的表姐的仪式感虚构了一个过程。当时庄上正在筹备东泊围湖造田的关键时期,青年人大多干劲十足。表姐在坝上不慎滑倒,跌到了河底,头撞在沉在河床的铁锅上。表姐休养期间,“我”经常去给表姐读报纸,看着表姐剪短的头发,听着报纸上的内容神采奕奕的表情,“我”察觉到了表姐和勇子串联回来之后的变化,她似乎忘记了最初的理想是写小说成为一名作家的志向。这让“我”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陌生感,表姐并不真的是“我”的表姐,她似乎也成为某种标志或符号,失掉了自己本来的光彩和特质,也淡漠了和亲人之间自然的亲昵。直到表姐的伤康复后,王厚平陪着表姐去看东泊,看着沿河两岸的风景,表姐忽而背诵出了鲁迅文集中《好的故事》中的一段文字:
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为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
“我这才想起,表姐是个爱好文学的铁姑娘。让我激动不已的是,表姐的脑子终于正常了”。表姐的仪式所经历的由强至微弱、后又渐渐复现的过程,折射出那个年代外部世界给内心带来的撕裂感。王尧有意将鲁迅《好的故事》的文字放置在文本之中,人们是否也沉浸在昏沉的夜中等待着梦醒时刻的到来呢?“乡村是锄头落地的声音,不是乡愁吟唱的诗。”⑨这是王尧在散文中写下的一段话,但他在后面又旋即思考这句话的正确性,因为“锄头落地的声音也是诗”。乡村因为深情和眷恋而富于诗意,这种深情多包含惆怅、忧愁。但乡愁却不是无病呻吟或不着边际的赞颂,它深藏着对于乡村伦理结构之中优良传统的承继,也有着对于乡土文明走向衰败的哀歌,更有着对过往人事的缅怀,这些汇聚在一起方构成了“有意味的乡愁”。
在王尧看来,许多人都是落后于时代的,有的人虽然走得慢,但是他往前走了。而有的人则一直活在过去,做记忆中的“旧人”。在《民谣》中就有许多的“旧人”,他们身上散发着与时代有时候是格格不入的气息。李先生、外公、西头老太、奶奶都是“旧人”,他们不同的“旧”的方式,构成了那个时代记忆中丰富的“味道”,小说中的人物史也构成了民族情感和精神的记忆史。李先生是王厚平所在村中的私塾老师,他的学识都来自新中国成立前的中国传统文化,革命的浪潮声中的他像孔乙己一般不合时宜。但是他背诵《伐木》时的儒雅、道谢作揖时的斯文、说还馈赠时的诚信,却自然流露出这位老先生骨子里的教养和尊严。最终李先生未能幸免被穷困击倒,他最后选择了投湖自尽,留给时代一个穿长衫的落寞身影。有时候,王厚平偶尔见到爷爷和镇上昔日的熟识彼此寒暄,“‘大老板’称呼中的那种气息,让我恍如隔世,但两人语气里的快意是那样自然而然,一个时代过去了,残留了一些词语,也残留了曾经的一种生活”⑩。王尧笔下的人们都是带着旧的记忆开始新的生活。王尧写“旧”,也在写他如何看待“旧”。他并非沉浸在“旧”中的人,但他通过家族中或者是身边这些生活在“过去”中的“旧人”理解了那一辈人的生活,从排斥到逐渐接受了旧时代小镇和村庄的文明印记。
小说中王厚平的奶奶始终沉浸在过去的繁华当中,她始终都是“闻二小姐”,平日里她总要到小镇上去逛一逛,去女庙巷走一走。无论是奶奶藏着雪花膏、小首饰的箱子,还是她和丫鬟小云之间的依赖,都散发着属于过去的小镇文明与生活的味道。如果说后来的城市文明的涌入对于乡村来说意味着文明,那么对于古老的乡村来说,被现在人所遗忘的小镇也曾象征着那个时期的文明。“后来我逐渐意识到,奶奶其实也在延续一种和乡村生活格格不入的文明或是一种生活秩序。奶奶一辈子都生活在她的时代,她从来没有走出那个小镇。我感到的那种差异,其实是一个时代残存的瘢痕”,“小镇的历史比我在石板街踟蹰时体验到的要久远和苍老得多”。尽管时间在消弭着曾经是文明的小镇遗风,但深藏在人们精神肌理的气息仍经存在。无论是奶奶、西头老太还是李先生、表姐等等,是他们安妥了动荡岁月里一个少年的内心,教会他一个人该如何有尊严地生活,成为保持记忆与反抗遗忘的情感内里。
三、 当赤豆长成红豆树
王尧在《民谣》中诉说了动荡年月里几代人缄默不语的“怕”,也同时呵出了几代人或缠绵悱恻,或生死永隔,或刻骨铭心的“爱”。王尧将这些情感磨难收集起来,汇聚成为一处丰饶而别致的图卷。《民谣》中的爱情或婚姻故事,悲中有喜,笑中含泪,无法摆脱的皆是革命和时代投射在命运中的暗影。大时代之下,人们仅仅是一个细节,而历史才是故事。然而,在历史烟尘之下,人们如何演绎细节,在一定程度上也构成了个人命运史的走向。
在小说中,胡家大少爷与大少奶奶的故事分明诉说着包办婚姻的悲剧,选择用上吊的方式结束生命的大少奶奶不免让我们想起苏童《妻妾成群》当中,颂莲投井时的凄怆。而胡家二少爷胡若愚和上海表妹的深厚感情,由于时代的因缘际会不得不被划出一道永恒的裂痕。曾加入过国民党的胡若愚在被捕前和表妹离婚,之后表妹带着孩子回到了上海老家,后来改嫁。许多年以后,表妹给二少爷寄过来两只一大一小右手的手套。大的手套是若愚戴的,小的是表妹戴的,就像他们手握手一样。一双手套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它诉说着深处于内心的记挂与惦念,以及心中无法弥补的遗憾。独膀子和小云的故事也是那个时代中再平常不过的历史齿轮下的邂逅与错过。情窦初开时他们还是小伙计和小丫鬟,一次偶然的机会独膀子在给游击队送油时熟悉了新四军,在动员之下,独膀子放下了顾虑,投身革命。转战到安徽之后,由于被打散独膀子没有再回到新四军,而是去山东做生意又成了家。不料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在孟良崮战役中不仅被解放军击溃,还失去了右臂,最终只得和几个伤残的兄弟向解放军投降。回顾独膀子的人生经历,他始终都处于被动之中,随波逐流。他能够做的只有追求小云,以及在外漂泊时给小云寄去过一包红糖。从旁观者的视角来看,独膀子或许也可以做不同的选择,比如被打散之后回到新四军部队,或者回到老家娶小云。这些决定都可能会为他和小云获得不同的命运结局,这也是王厚平奶奶等许多人的疑惑。然而,无论是使个人命运成为故事的细节,还是将历史故事化作个人史或个人记忆的“细部”,其中都存在太多的可能性和偶然性。当个人获得选择权的时刻,其中亦包含着对人性伦理、内心隐秘的检验与考验。
《民谣》里的秋兰和勇子、巧兰和阮叔叔,包括网小和她曾经的未婚夫,在新时期之后,也依旧没能使婚姻脱离与时代之间的勾连。他们在婚姻还未开始之时就要为成分、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考上大学之后的前途而奔走、纠结、冲决。不久前,阎连科在出版的关于家族女性的非虚构文本《她们》中写道:“原来千年的媒妁婚姻被打破后,婚姻权被悄然转移到革命和时代的名下了,并没有真正、完全地交给婚姻者的个人手里边……能让自己的婚姻不与时代相勾连,一定是我们时代的智者、幸运者。能让婚姻不与家庭千丝万缕的利益纠缠在一起,那需要多大的勇气、智识和牺牲。”勇子为秋兰放弃了成为大队干部的可能,巧兰为了和阮叔叔之间的感情毅然选择走出村子,追随阮叔叔。实际上,透过这些青年人在婚姻中所面对的现实困扰,折射出的是精神的坚守。“我没有意识到,我笔下的女性更多的负载了我的理想。”然而,透过他笔下的这些女性确实道出了在那个动荡的年月里,仍然没有丢失精神品格、没有走向缺失和盲从的动人勇气。
在《民谣》中,王厚平还讲述了自己未竟的“初恋”,他认为自己少年时的正常生活,是从认识方小朵开始的。神经敏感的人,大都无法忍受和自己相似的人。然而,生活在那个思想被禁锢的时期,人们的脸上通常是没有表情的,在惊惧之后往往是经久的孤独。朵儿(方小朵)仿佛是纤尘不染的自然精灵,又怀揣着天然的对于复杂环境的哲思性化解。朵儿的出现给王厚平的内心带来了温暖和慰藉,为王厚平的精神注入了与时代无关的真挚和感染。认识朵儿以后,他的神经衰弱也随之痊愈。后来王厚平到镇上读高中,邂逅了另一位女同学许玲。在回忆中他也一并将这两个女同学的形象统一命名为“方小朵”,王厚平对“方小朵”们的好感,并非由于她们身上其他地域的陌生感,而是她们作为同龄人身上所具备的那份落落大方和不带有戒备心的亲切。王厚平对方小朵的情感并不专指某一个女孩,而是对少年时朦胧的美好记忆的怀想,这也是王厚平内心无限向往却又不敢靠近的纯粹情感记忆的缅怀。王厚平和方小朵都选择用“一种温暖的方式结束了一段还没有开始的感情”,这种情感由于思想禁锢的年代对爱情缺乏想象,反而在成长之后,被追溯成为少年时代甚至整个人生中最为美好的一份光景。
刮了胡子后
他站在那条小街的路口
肩上扛着风
风里蝉鸣
电线杆上贴着寻人启事
他在找扎着小辫子的姑娘
他说我要送你蜻蜓,还有麻雀
如果喜欢赤豆棒冰
在另一条街头
她用眼睫毛说话,还有背后的书包
这首名为《情诗》的小诗是王尧多年前写下的,2016年,王尧在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为硕士生做讲座时,略带羞赧地向同学们朗读了这首情诗。诗中的“她”就是《民谣》中的方小朵吗?方小朵和王厚平之间的暗恋并未演绎成“倾城之恋”,但他们之间的“爱”却因为没有受到侵扰和变质而显得圆满。苏童在谈到张爱玲的作品时曾说其作品就像自己喜欢的音乐一样,不是古典音乐,也不是交响乐,而是民谣流派,可以不断流传下去。苏童的这段文字在一定程度上也道出了民谣的内里,它或许不是所谓的经典,也无法被演绎,但却可以不断地流传。历史的亲历者与想象者,对于文学创作而言是存在差异的,生于1960年代的王尧,在小说创作中选择了他亲历的一段历史岁月。在《民谣》的写作中,他嫁接起历史与现实的桥梁,袒露个人的成长历程、情感真实,从而还原出那个声势浩荡的历史运动进程的另一种原生态面貌。更多地,王尧以饱含深情的散文化笔墨,往返在新与旧,现在与未来,过去与当下的历史记忆之间,并最终消解了历史与时间之中的虚无,实现了精神成长。
注释:
①格非:《望春风》,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封面。
②王尧:《〈民谣》的声音》,《收获》(微信专稿)创作谈,2020年11月22日。
③王尧:《〈民谣〉的声音》,《收获》(微信专稿)创作谈,2020年11月22日。
④王尧:《民谣》,《收获》2020年第6期。
⑤王尧、邱田:《“我想寻找另一种存在方式”》,《收获》(微信专稿)创作谈,2020年11月23日。
⑥王尧:《民谣》,《收获》2020年第6期。
⑦王尧:《民谣》,《收获》2020年第6期。
⑧王尧:《民谣》,《收获》2020年第6期。
⑨王尧:《曾经的仪式》,《雨花》2020年第5期。
⑩王尧:《民谣》,《收获》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