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男女词人笔下女性隐喻源域的认知比较

王瑞雪

(太原工业学院 外语系，山西 太原 030008)

宋词是中国和世界的杰出文化遗产。其独特的女性特征被许多学者从文学、史学、美学等不同的角度进行过研究。然而，根据文献回顾与统计，从认知或对比的角度进行的相关研究数量却不多。于是，作者以认知语言学的概念隐喻理论为理论基础，对宋代男女词人笔下女性隐喻的异同进行认知比较研究。受单篇文章字数限制，本文主要讨论宋代男女词人笔下女性隐喻源域的异同。此处女性隐喻指以和女性相关的方方面面，包括但不限于身形外貌、衣着配饰、人品性格、感情遭遇等，做源域或目标域的隐喻。

一、研究设计

本文的研究对象为宋代289首男词人词作，全部来自许渊冲译《宋词三百首》，宋代59首女词人词作中，11首来自许渊冲译《宋词三百首》，由于数量偏少，故补充了另外48首来自网络数据库赵彦春、茅于美等的译作。虽然没有穷尽所有宋词，但选择被权威译者研究过的宋词代表作品作为研究对象，有助于得出具有一定代表性的研究结论。

本文主要采用定性分析和定量分析相结合的研究方法。定性分析指对289首宋词的女性隐喻源域的类别和范畴的分析，定量分析指对289首宋词的女性隐喻源域的比例的分析。

本文的研究实施大致为以下几步。第一步，参照中英双文本，对289首宋词的所有词句作精读和分析；第二步，以概念隐喻理论为理论基础，对涉及的女性隐喻源域作提取和记录，注意分别记在男性词人和女性词人名下，并标注来源词作和词句；第三步，将男性词人和女性词人笔下的女性隐喻源域进行认知比较分析，发现其在类别、范畴、比例等方面的异同；第四步，精选词句案例，分析投射过程，整理研究发现，展示研究结论；第五步，分析宋代男女词人笔下女性隐喻源域的异同的成因。

二、宋代男女词人笔下女性隐喻源域的相似

宋代男女词人笔下的女性隐喻存在以下四类相同的源域：女性形象，身体部位，食物和自然景象。下文将对每类源域进行细类分析并辅以例证阐释，每个细类下相应列出的例子，前一例出自男词人，后一例或几例出自女词人。

1.女性形象

对孤峰绝顶，云烟竞秀。 ——汪莘《沁园春·忆黄山》

源域 目标域

女性形象泛称 云烟

女性不同姿势的变化 高空云烟不同形态的变化

像选美大赛的佳丽舒腰展臂，姿态万千似的，云烟环绕着山巅，呈现出各种移动和变化的模样。作为隐喻认知方式的一种语言表征，此处拟人修辞手法的运用使得云烟的动态活灵活现，如在眼前。

宠柳娇花寒食近。 ——李清照《念奴娇·春情》

源域 目标域

女性形象泛称 花

女性的秀丽外形 花的秀丽外形

女性的娇弱气质 花的娇弱气质

以花喻人(女性)是一个非常常见的隐喻了，其认知度高是基于女性和花高度相似的秀丽外形和娇弱气质。

2.身体部位

此大类相同源域下又可分为以下两细类：眼和面。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李清照《蝶恋花》

源域 目标域

女性的眼 春天的柳叶

眼的细长弯的形状 柳叶的细长弯的形状

眼白的颜色 柳叶泛白的颜色

正是基于柳叶和女性的眼高度相似的形状和颜色，故有“柳是眼”这样高度规约化的隐喻。

3.食物

红酥手，黄滕酒。 ——陆游《钗头凤》

源域 目标域

一种面点 女性的手

面点(像手)的形状 手的形状

面点红润油亮的外观 手红润油亮的外观

面点受民众喜爱 情人的手被我怜爱

在词人生活的年代，有一种面点，外形似手，红润油亮，味道可口，受人喜爱。此处，词人用面点的形状、颜色和外观来投射女性的手的形状、颜色和外观，并用民众喜欢此种面点的态度来投射我怜爱昔日情人的手的态度。

草际鸣蜇，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

——李清照《行香子-七夕》

源域 目标域

茶的味道 愁的情绪

茶的酽的程度 愁的重的程度

受中国传统茶文化的影响，词人经常用茶的味道来投射愁的情绪。愁的程度，有轻有重，就像茶的味道，有清有酽。[1]105茶叶放多了，茶水变浓了，茶味变酽了，类似地，愁的事情增加了，愁的程度变深了，愁的情绪加重了。

4.自然景物

此大类相同源域下又可分为以下几个代表性细类：水，春风，云，柳。

(1)水

柔情似水。 ——秦观《鹊桥仙》

源域 目标域

水 女性的感情

水的柔的特征 女性感情柔的特征

“柔情似水”从秦观此句而来并流传至今，俨然成为规约度很高的女性隐喻或爱情隐喻。我们可作这样地认知理解：首先，水在存在和运动时，可随环境条件灵活地改变物理形态与特征，宽河仄溪，平徐陡急；类似地，女性的感情也可以随爱人状态的变化而变化，贴近迎合，细腻灵活；其次，水具有极大的包容和化解性，女性也可能因爱而平和容忍，抚慰开解；[2]78最后，水可以环绕和覆盖物体，女性的温柔缠绵也会令爱人流连忘返，无时无处不想沉浸其中。

沈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 ——李清照《孤雁儿》

源域 目标域

水 情怀

水的静止 情怀的沉寂

水的冰冷 情怀的凄寒

此词作于词人的丈夫赵明诚逝后。痛失挚爱，再也没有什么能引起词人的关注和兴趣，就像平静的水面没有一丝涟漪；词人痛苦孤独到了极点，比被零下几十度的冰水浇了个通体湿透有过之无不及。

(2) 春风

小楼明月调筝，写春风数声。思君忆君，魂牵梦萦。——刘过《醉太平·闺情》

源域 目标域

春风 女性对爱人的思念

少女对情郎的思念像紧紧包裹她的春风一样，无时不在，无处不在，虽无声却深切。

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 ——王清惠《满江红》

源域 目标域

春风 帝王的恩泽与情意

中国古代封建王朝实行一夫多妻制，后宫女子的命运全系于帝王一人的心意上。植物获得春风雨露才能生长，后宫女眷获得帝王的怜爱与看顾才能生存。[3]102奈何春风易逝，帝王薄情，花草可盼来年，女子却只能深宫凋零。

(3)云

行云去后遥山瞑，已放笙歌池院静。

——张先《木兰花·乙卯吴兴寒食》

源域 目标域

云 女性游客

云的活动与变化 女性游客的活动与变化

寒食节，少女结伴而行，祭扫踏青，像美丽轻盈又变化多端的云彩将远山装点得生机勃勃。少女渐渐散去后，远山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像没有了行云装点的山峰一下子黯然失色。

袅袅娉娉何样似？一缕轻云。 ——李清照《浪淘沙》

源域 目标域

云 女性

云的轻柔姿态 女性的婀娜姿态

婀娜妩媚，步履翩跹的少女，就像一缕在微风吹拂下轻柔移动的云。

(4) 柳

花深深。柳阴阴。度柳穿花觅信音。君心负妾心。——陈东甫《长相思》

源域 目标域

柳 爱

柳的繁茂和浓重 爱情的甜蜜和美好

穿过柳荫的过程 走过相爱的历程

在词人笔下，柳是爱的象征；柳的繁茂浓重象征着爱情初期的甜蜜和美好；从重叠连续的柳荫下穿过象征着一起走过相爱的历程。然而女子被爱人抛弃，觅其音信而不得，走到柳荫尽头，终究只剩一人。

闲将柳带，细结同心。 ——郑文妻《忆秦娥》

源域 目标域

柳结 爱情

柳结的牢固 爱情的可靠

柳结的韧性 爱情的持久

古时情侣常制柳结信物：将细长而有韧性的两枝柳条或两片柳叶紧紧地系在一起制成一个结，象征着相爱的两人亲密相依，生死不离。

三、宋代男女词人笔下女性隐喻源域的差异

宋代男女词人笔下女性隐喻源域的差异可以从以下三方面进行分析：相同类别源域的比例不同、一些相同类别源域下存在不同的下位范畴、存在不同类别的源域。

1.比例

在宋代男女词人笔下的女性隐喻中，都存在女性形象这一类源域，且比例相似。在本文研究的289首男词人词作和59首女词人词作中，将女性形象作为女性隐喻源域的数量分别是34首和7首，比例分别是11.76%和11.86%。另外我们还注意到，后者对应的7首词全部出自李清照，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她个人强烈的女性化词风。

在宋代男女词人笔下的女性隐喻中，都存在身体部位这一类源域，但比例不同。男词人将身体部位作为女性隐喻源域的比例比女词人高。在本文研究的289首男词人词作和59首女词人词作中，将身体部位作为女性隐喻源域的数量分别是21首和1首，比例分别是7.27%和1.7%。

在宋代男女词人笔下的女性隐喻中，都存在食物和自然景象这两类源域，但比例不同。女词人将食物或自然景象作为女性隐喻源域的比例比男词人高。[4]55在289首男词人词作和59首女词人词作中，将食物作为女性隐喻源域的数量分别是2首和5首，比例分别是0.7%和8.47%；将自然景象作为女性隐喻源域的数量分别是22首和11首，比例分别是7.61%和18.64%。

2.下位范畴

以本文的研究对象289首男词人词作和59首女词人词作为依托，第三部分讨论过的四种相同类别中，女性形象、身体部位、自然景象这三类女性隐喻源域在宋代男词人笔下有着更加丰富的下位范畴，即存在女词人笔下没有的更多细类。

(1)更加丰富的女性形象下位范畴

女性形象这类女性隐喻源域，在宋代男词人笔下还存在新娘、宫妇这两类下位范畴。

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算事业，须由人做。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

——刘克庄《贺新郎·送陈子华赴真州》

源域 目标域

新娘 书生

客人 敌人

新娘害羞 书生胆怯

新娘不下轿见客 书生不上阵迎敌

新娘不下轿、不见客，是为了体现娇羞矜持，与中国传统婚俗文化的内涵相关，无可厚非；书生不上阵、不迎敌，难免有贪生怕死、明哲保身之嫌，不应提倡。词人以新奇的角度和委婉的口吻表达了对文人群体的谴责和不满。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 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 ——王沂孙《齐天乐·蝉》

源域 目标域

死亡的宫妇 蝉

宫妇生前所佩玉所调筝的器乐声 蝉的鸣叫声

宫妇的鬓 蝉的翼

秋蝉如宫妇魂断所化，在孤寂凄清的庭院枝叶间不停地哀鸣。秋雨过后，蝉生命将尽，其音却异常清脆悦耳，如佩如筝般宛转动听。两相对比，更觉哀伤。蝉翼抖动，似鬓发般缥缈娇美，却难寻观众。词人借蝉寄意，表达国破家亡、穷途末路的无限哀思。

(2) 更加丰富的身体部位下位范畴

素面翻嫌粉涡，洗妆不褪唇红。 ——苏轼《西江月·梅》

源域 目标域

红唇 红色的梅叶

第一句“素面翻嫌粉涡”是源域为“女性白净的素颜”、目标域为“白梅”的女性隐喻，在第二节已经讨论过，“女性的面”是男女词人笔下共有的女性隐喻源域类别。第二句是说岭南的梅花，花叶四周皆红，即使梅花谢了(洗妆)，梅叶仍有红色(不褪唇红)，体现了岭南白梅红叶的绚丽多姿。

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 ——王沂孙《眉妩·新月》

源域 目标域

女性的眉 新月

基于新月和女性的眉毛相似的弯细拱起的形状，“新月是眉”成为一个规约度很高的隐喻。

(3)更加丰富的自然景象下位范畴

自然景象这类女性隐喻源域，在宋代男词人笔下还存在草这一下位范畴。

萋萋多少江南恨，翻忆翠罗裙。 ——高观国《少年游·草》

源域 目标域

绿草地 翠罗裙

“翻忆翠罗裙”是隐喻与转喻的结合。先用繁盛浓密的绿草地隐喻女子翠绿的衣裙，这是基于两者相似的颜色；再用衣裙转喻女子，这是基于裙是女性区别于男性的最具代表性的衣物，着翠绿这种鲜亮颜色的罗裙与年轻女子高度相关。

3.类别

以本文的研究对象289首男词人词作和59首女词人词作为依托，除了第三部分讨论过的四种相同类别，宋代男词人笔下还存在另外两类女性隐喻源域：饰品、鸟兽，即这两类源域在女词人笔下的女性隐喻中没有出现过。

四、宋代男女词人笔下女性隐喻源域的异同的成因分析

1.宋代男女词人笔下女性隐喻源域的相似的成因

宋代男词人和女词人笔下的女性隐喻数量可观，源域种类丰富，在意义建构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也就是说，宋代男女词人笔下的女性隐喻及其源域在数量和质量方面都表现不俗。这一相似点的成因可以从美学、经济、政治和文化等方面进行分析。

美学方面，词，又称“曲子词”，是一种依谱填词且可吟唱的文学样式。音乐性是词体文学的最基本特征。从晚唐开始，词越来越多地被女性吟唱，因此在语言、内容、曲调、风格等美学方面也就自然而然地越来越配合女性的特点，符合女性的需求，体现出一定的女性化特征。

经济方面，宋代商品经济高度发展，妓院曲坊遍地林立，享乐主义风靡一时。在宽松从容的社会氛围下，筵席间词曲不断，词的传唱度极高，进一步刺激了词的创作与繁荣。词人与女性歌者群体交往密切，其中不乏一些由此发展而来的友情和爱情轶事，这些都为词人提供了丰富的创作源泉，强化了词作的女性化特点。

政治方面，宋代是封建王朝的转折点，中央集权高度集中，统治政策保守为上，面对强敌外侮以妥协退让为主，这样的政治环境使文人进取不足，软弱有余，有的耽于奢靡，有的郁郁寡欢，有的隐忍谨慎，有的多愁善感，这些都不同程度地反映在了阴柔的词风里。

文化方面，其一，宋词两大流派之一的婉约派在取材和主题上多写儿女情长，“专注情致”，在风格和手法上多含蓄蕴藉，细腻香艳，其中不乏大量女性隐喻的亮眼表现。婉约派词人和词作为宋词做出了很大贡献，对宋词产生了重要影响。其二，宋词不同于唐诗，后者在句式、字数、押韵、平仄、对仗等方面颇为严谨，多写群体性情感，前者参差错落，声韵灵活，多写个体性情感，因而宋词被宋代不少文人视作非正式、不入流的文学形式，在创作目的上往往以消遣娱乐为主，在创作心态上常常隐晦轻浮，女性隐喻充斥其间也就不奇怪了。

2.宋代男女词人笔下女性隐喻源域的差异的成因

如前所述，宋代男词人和女词人笔下的女性隐喻源域在比例、下位范畴和类别方面存在差异，男词人笔下的女性隐喻源域在数量上和丰富程度上都略胜一筹。其成因可以从社会地位、教育程度和性别特征等方面进行分析。

社会地位方面，宋代仍然是男尊女卑、男权至上的封建社会。从生理和心理双重方面，女性都被期望服从和服务于男性，满足男性的需求和偏好并带去愉悦和享受。生理上，女性被严重物化，或者说，比起被看作是独立的个体，女性往往首先被看作是依附的物品或象征的符号。[5]心理上，面对女性的柔弱依赖，男性可以展示力量，显示权威；面对女性的细腻敏感，男性可以激发同情、彰显价值。因此，与女性有关的方方面面特别是外显方面如身体部位、服饰装扮、情感特征等都被男词人视作源域，化用入诗、描绘演绎、调侃玩味。

教育程度方面，在特定社会制度和时代背景下，教育资源向男性倾斜，男性受教育者人数更多，男性受教育程度总体也更高。事实上，宋代女词人也大多是贵族女性、宫中女眷、女性官员或有教育经历的女性。李清照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她出身于书香门第，早期生活优裕、饱读诗书，加上中后期丰富的经历，成就了“千古第一才女”的美名，成为婉约派代表词人和宋代著名女词人之一。而这样的男词人数量要比女词人多得多。因此，男词人善用更多更丰富的女性隐喻及其源域也就不奇怪了。

性别特征方面，男女词人的先天特点和后天发展不尽相同。女词人更为细腻敏感，更擅借生活小物如食物、自然景象等来构建女性隐喻并表情达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