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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诙谐的讽味日常*
——论简·奥斯丁小说的叙述风格

2022-11-24马郁文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奥斯丁爱玛叙述者

马郁文

(阳泉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外语系,山西 阳泉 045200)

绅士小姐们的社交舞会、精致琐碎的日常生活和稳固不变的婚恋主题共同构成了简·奥斯丁小说的不变底色,浪漫主义的笔调和象牙塔式的日常生活叙写使她的文学写作拥有了广阔的接受群体,历久而不衰。但细读文本我们便可觉察,在绅士小姐你追我逐的婚姻游戏中,浮现着作家的一双冷静的观照之眼,既带有对十九世纪英国各阶层社会的理性洞见,也包含着启迪劝善的生活哲理。

一、精心设计的叙事视角

简·奥斯丁的小说使用的叙事模式具有高度的相似性,其小说的布景及叙事的空间也贯彻着相似的风格,她的小说常常围绕着绅士与小姐们的婚恋展开,并据此编织出复杂的人物关系,包含着广袤的英国社会全景。其故事的情节也具有一定的重复性:或是女子有清晰的视野与坚定的主见,在短暂的波折后克服万难与心仪的男子喜结良缘;或是因为遇见品德不端的对象而误失良机,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乃至落入婚姻不幸的境地。然而这种重复的情节模式却产生了小说的不同风格,塑造了诸多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其主要原因在于叙述者的叙事视角经过了精心的设计。

从纵向的脉络上看,简·奥斯丁赓续了理查逊现实心理描写与菲尔丁对话体小说的叙事方法,首先冲破了传统心理描写小说对叙述者表达范围的限制,向读者敞开人物丰富而多面的内心;同时又克服了对话体小说的喋喋不休,和以作者本人面目出现在文本中的、全知全能的叙述人的发言控制小说走向的弊病。她的叙事视角以第三人称的全聚焦视角为主,时而又变幻成以第一人称叙事视角的主观叙事[1]31-32。如《爱玛》中使用的第三人称叙事视角使读者得以尽情观赏这出由富家小姐导演的婚恋闹剧,洞悉爱玛头脑中每个自以为是、天真烂漫的想法并为之发笑。同时简·奥斯丁又在叙述中不时地穿插以爱玛为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使爱玛的内心世界向读者极大地敞开。她骄傲敏感的内心世界中虽然充满各种骄矜自大的想法和任性的念头,但是却并无些许对人的恶意,她掺和哈莉叶特·史密斯的婚姻虽然是为了实现满足自己优越感和打发无所事事的时间,但是却不乏对女伴获得美好姻缘的殷切祝愿。这种别有用心的叙事视角的选择使作家的达成了讽刺性的叙事目的,却不招致读者对女主人公爱玛的厌恶,反而让她的单纯和跳脱在循规蹈矩、尔虞我诈的贵族社会中显得尤为可贵。

叙事视角的多重变幻与精心选取使简·奥斯丁能够尽情地运用隐含叙述者的叙述优势,她时而向读者敞开视角供其一探人物内心世界的隐秘,时而又以封闭的内视角使读者的视野专注到她想要读者关注的细节,从而达成自身的叙述目的。如《傲慢与偏见》中简·奥斯丁以伊丽莎白的第三人称叙事视角进行叙事,以限制性的叙事视角遮蔽了关于达西先生的一切信息,读者对于达西先生的认识不会比女主人公伊丽莎白的认识多哪怕一点,这种片面的叙事视角便为伊丽莎白的“偏见”找到了合理的存在理由,也做实了伊丽莎白对达西先生“傲慢”的指认。时而她又运用隐含叙述者的全知叙事视角,以旁观者的姿态对人物关系进行解说,或通过间接引语的形式向读者表达达西先生的内心世界,不时地为读者解开他们对于达西先生种种无理行径的误解,让达西先生傲慢背后的真诚打动读者的心扉,开始热切地期盼女主人公伊丽莎白能够与之冰释前嫌、缔结良缘;而《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简·奥斯丁则罕有地使用了全知叙事的视角,不嫌繁琐地铺陈了大量有关芬妮身世的细节,将这个寄人篱下的少女孤独敏感的内心向读者和盘托出,引起读者不自觉的情感代入。同时又布置了诸多独立的视角,让每个人物把控叙事的主导权以释放内心的独白,让读者可以跨越叙事的屏障,自由地穿梭在人物的整体精神世界。人物对同一事件的迥异看法让小说充满了复调叙事的意味,建构了层次丰富的思想空间与多维的价值立场。这种叙事视角的严密控制与精心设计让读者认同主人公的全部看法与见解,同时又通过其他叙事视角的引入聆听到某些被作家指定的人的心理活动,从而避免因叙事视角的局限而带来的不必要的误解[2]79-84。这实际上是简·奥斯丁通过叙事视角的精心设计为读者安排的“被允许参观的窗口”,多重叙事视角既为读者提供了窥看、聆听人物内心世界的方式,也让读者能够以客观的视野审视人物以及他们建立的关系。但毫无疑问的是,读者的反应是处于叙事者的控制之下的,叙事者通过不同的叙事视角操纵着读者的阅读,从而获得叙述者想要读者做出的反应。

同时,在叙事视角的精心设计与读者视野的控制中,简·奥斯丁显示出了一种理性的节制。她并不沉迷于对读者的操纵,也不刻意地制造不必要的冲突以增加小说的戏剧性。简·奥斯丁意在通过精心设计的叙事视角向读者展示生活中被忽视了的细节:如聪慧自立的伊丽莎白不时地也会对社会中流行的门第观念感到畏缩;爱玛等贵族小姐们的无聊行径是因为她们所受的教育与无所事事的生活模式造成的;几次舞会与牌局便可促成互不相识的青年男女之间的“大好姻缘”的错谬的上流社会习俗等等。叙述者的声音讲述着上层社会男欢女爱的无事日常,而实则间接地传递了作家对整个资产阶级社会的感悟,尤其倾注了对于英国乡村社会与女性命运的关注。

二、对现实的讽刺艺术

讽刺艺术的应用将简·奥斯丁琐碎的日常化书写升华成具有批判意义的现实主义写作,在波澜不惊的叙述中传递出俗世生活的至理,在因讽刺的趣味带来的微笑中传达了对资产阶级思想由城市向英国乡村中渗透的批判,以及对由此带来的唯金钱主义价值观的反拨。这种讽刺的艺术不仅产生了艺术的效果,而且具有深厚的道德劝导意义,这也是简·奥斯丁被当时的评论家们批判为“拘囿于紧闭的闺阁与没完没了的中产阶级舞会”之中的写作成为公认的文学史经典的重要原因。从整体性的层面来看,简·奥斯丁基于现实主义写作方法的叙事模式打破了十九世纪传统小说中浪漫的才子佳人叙事模式:只要男女主人公保持自己的正直伟岸、美丽纯洁,他们便能毫无阻碍地坠入爱河并缔结美满的婚姻。她小说中的恋爱关系总是经历丰富的波折,直白地袒露青年男女恋爱中的诸多挑剔、百般计较,甚至旁人也会从中作梗、横生枝节[3]51-53。如《傲慢与偏见》中达西先生同伊丽莎白·班内特的相遇是对彼此充满误解的开端,互相指认对方为傲慢之徒与充满偏见的“小妇人”的二人虽历经周折,却获得了整个故事最完满的婚姻。相反毫无阻碍、随心所欲便成婚的韦翰中尉与莉迪亚·班内特却最终坠入不幸的渊薮,激情褪去后变得貌合神离。这种对传统爱情小说模式的颠覆本身也达成了结构性的反讽,在叙述模式颠覆的深处蕴含着女性对现实深刻的反思与智慧的洞见:婚姻与恋爱虽天经地义,但是其中隐含的金钱与欲望的搏斗却是激烈的,纯洁爱情与美满婚姻的获得需要真正的心灵契合与拒绝诱惑的坚定意志。

在整体性的结构性讽刺之外,简·奥斯丁的小说中也充满着讽刺的情境,作家在封闭的叙事空间中尽情地搭建各种反讽的因素,使故事发生的整体情境充满戏弄、谑嘲的讽刺效果。正如德尔·柯·缪克在阐释情境讽刺的叙事方法中所言:“情境反讽所要造成的讽刺效果不是将讽刺的对象置放在何种复杂的环境中,而是要狭隘他们的视野,闭塞他们的思想,让他们充满狂热和盲目地发表自己的‘真知灼见’……我们之所以觉得某些情境好笑而充满讽刺性的意味,无非就是因为我们对事物洞若观火,而其他人却一无所知地在黑暗的房间中胡乱冲撞。”简·奥斯丁的小说中布满这种讽刺性的情境,如《理智与情感》中大龄而未婚的斯蒂尔小姐,她时常因为旁人一些出于礼节性的恭维而沾沾自喜,并藉此慰藉自己恨嫁的幽怨。这种惺惺作态而又顾影自怜的可怜相常引来周遭的女伴们心照不宣的微笑,而其本人却无从得知;《爱玛》中盲目愚钝的爱玛在做媒的过程中反复受挫,她一边提醒哈丽叶特:“我们之前犯过错,所以现在更要小心。”[4]94一边被已经秘密同珍妮定情的、洞悉一切的弗兰克玩弄于股掌。她爱着奈特利先生,却不断地怂恿哈丽叶特向心仪的绅士表白,此时读者已经从蛛丝马迹中读知哈丽叶特钟情的对象正是奈特利先生,爱玛习以为是的行为就不能不引起读者的发笑。于是当哈丽叶特表明自己爱慕的对象是奈特利先生,而爱玛在目瞪口呆之际焦躁万分时,情境讽刺的效果便达到了高潮。

充满颠覆效果的结构性反讽与情境性反讽让简·奥斯丁小说的讽刺技法臻至艺术之境,我们可以说简·奥斯丁并未专注于场景的变化或者故事情节的编织,她以女性独到的细腻笔锋向读者提供了丰富的微妙的细节,以及隐藏在细节中的人物的精神世界。同时,简·奥斯丁也通过小说中众多男女的悲欢笑谑,于无声中演绎了自己所持有的“理性之爱是幸福婚姻的稳固基石,出自真爱是婚姻幸福的必要条件”的婚姻伦理观念,体现了富有独立意志的女性写作者基于对现实而产生的睿智洞见。或许以她自己对小说《理智与情感》的命名来阐释会更为贴切,埃莉诺与玛丽安分别作为理智与情感的象征物,而两人迥异的命运恰好确证了理智相较于情感在现实情境中的正确导向。而为简·奥斯丁钟爱的伊丽莎白身上则显示了理智与情感的对冲,理智与情感不断交替主导着人的思想领域,而唯有当理智占领高地时人才能真正辨识其现实的处境,做出正确的取舍。这也正是简·奥斯丁的讽刺艺术的终极指向,更是其小说叙事的隐含动机。

三、幽默别致的语言风格

传统文学创作的语言范式是解剖式的,以隐含叙述者的面目在小说中登场的作家向读者直接地袒露人物的内心世界,直揭其心理的隐秘与思索路径。人物的形象与性格是经由作家的语言慢慢搭建起骨架,丰满起血肉,他们生活在作家的虚构与设计中,通过作家语言的形塑面向读者进行着自证。而简·奥斯丁叙述的语言则不同于传统小说的叙述方式,她小说中的人物形象鲜有过度的肖像描写,也罕见直接的心理描写,她巧妙地运用风趣幽默的人物对话点化各个人物的“原胚”,简单地为人物作一个开场后便将叙述的权力移交给人物,让幽默别致的语言成为丰富人物形象的主要塑造方式。如《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的诺里斯太太,她尖刻虚荣,漠视除了金钱外的一切事物,在与拉什沃思太太对话前对克劳福德先生并未表现出太多的兴趣,而在获悉他“一年有四千英镑的收入”后立即表示:“克劳福德先生是个儒雅英俊的绅士,他与茱莉亚小姐可以凑成一对良配。”[5]35而当面对出身寒微的外甥女芬妮时,她立即改头换脸,露出一副轻贱与施恩的神色:“好吧,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姑娘,她的姨妈对待她是这样亲切,真不知道她还有哪里不满足的,殊不知这帮忙的机会也是对她的特殊照顾,倘若她的表姐们能去还哪里轮得到她呢?”[5]74短小的几句对话中隐含着作家潜在的立场与态度,不仅勾勒出一幅诺里斯太太的充满讽刺意味的肖像画,也批判了当时上流社会中以财产多寡来衡量与之匹配姻缘的妇女们。

这种幽默别致的语言风格不仅凸显在人物的对话中,简·奥斯丁在织构情节时也格外注意故事情节本身之外的语言运用,让滑稽的故事情节与幽默的语言交相辉映,加深语言带来的幽默性和讽刺效果。如对贝伦特小姐婚礼的描写:“这场婚礼真是有记载以来婚姻的典范,新娘睁着一双泪眼,两位伴娘在两侧陪衬得咸淡适中……宾客们努力酝酿着情绪预备着随时表演一出感人至深的好戏……”[5]102我们可以看出,这里以叙述者的身份登场的隐含作者的语调无疑是平稳的,甚至带着一种积极的、啧啧称赞的语气,但深深的讥诮之意却密密匝匝地反映在其遣词造句之间。“陪衬得咸淡适中”的伴娘、“预备着随时表演一出感人至深”的宾客与“睁着一双泪眼”的新娘,一群粉墨登场的演员在神圣洁白的婚姻殿堂中上演着处处破绽的表演。奥斯丁使用的语词稀松平常,从语言的表面含义中似乎看不出带有任何讽刺的动机,但“笑中含讽”的叙述效果却使日常化的语词被点化出了惊人的艺术的效果,让生活的真实被置于文学的“聚光灯”下经受考验,通过幽默风趣的语言,在轻描淡写中剖析出社会中充满讽刺性的现象。

此外,简·奥斯丁还以充满冲突的语言运用生成了叙述的张力,这种不协调的、别致的语词搭配产生了俄罗斯形式主义学派提倡的“陌生化”的美学效果,让读者在阅读中获得的审美感受几经延宕,从而获得层次更为丰富的审美知觉。如“悲伤的玩笑”“愉快的哭泣”“疯狂的平静”等,语词搭配的词义层面无疑是相悖乃至矛盾的,但是结合故事的情节却符合读者阅读理解的逻辑。这种悖论性的语词使用方式更切合着简·奥斯丁充满翻转的戏剧性反讽模式,如《傲慢与偏见》被视为愚人的班内特太太在全剧一开始便做出了最准确、最聪慧的预言,她的最聪明的两个女儿在经过各自的一番折腾后还是嫁给了母亲期望的有钱人。贝内特太太永远无法痊愈的“神经质”配以她蠢而不自知的言语,更是制造了诸多的笑料;《爱玛》中庄园主的千金爱玛·伍德豪斯为商人的女儿哈丽叶特百般策划,“帮助”其缔结一门跨越其所在阶级的“美满姻缘”,却不想她无知的怂恿反而让她自己多了个尴尬棘手的情敌,造成了自己的情路不顺[6]189-191。以她纯真的思维解读的人物关系常常与现实大相径庭,而这种状似成竹在胸却实则一无所知的天真之语使读者常常不自觉地露出微笑。我们可以说正是这种悖论性的语词搭配契合了简·奥斯丁小说充满翻转的反讽模式,让叙述的内容与叙述的形式达成了浑融和谐的状态,让读者从叙事的情节和叙事的方式两个方面体察出简·奥斯丁观察和理解世界的方式,并毫无芥蒂地代入作家叙事的隐含立场。同时这种幽默的语言的表达又增添了文本的可读性,让作家的道德劝导融化在充满冲突与翻转的爱情故事中,在读者的阅读中润物无声地对其施以价值观的影响。

四、结语

简·奥斯丁微妙流畅的反讽艺术、幽默辛辣的叙事语言和行云流水般的叙述风格中始终保有着旁观者的理性,在幽默诙谐的讽刺中,我们也无法忽视其中蕴藏的淡淡苦味。拮据的经济处境、坎坷孤寂的情感道路与辗转寄居的生活经历同样在这位伟大女作家的写作中留下的深深地印痕,不可避免地让她的叙事风格带有批判现实的意味。其女性化的叙述风格背后隐含着对社会世情的专注与反思,而这种充满理性与洞见的智慧时至今日仍然保持着其鲜活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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