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柳意象与明遗民诗画中的悲情
2022-11-24张玉霞
张玉霞,高 源
(1.安徽财经大学 艺术学院,安徽 蚌埠 233000;2.宿州学院 美术与设计学院,安徽 宿州 234000)
自《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开始,柳与古人情感的表达及人际关系的联系逐渐密切。随着人们对柳的情感与体认的加深,柳的实用性逐渐升华为审美性,并伴有神秘意味。在柳的人格化、宗教化、神化等进程中,咏柳诗及以柳入画的文艺作品层出不穷,汇聚为柳意象。柳意象具有“多重象征系统”,如离情别绪、相思念远、思乡念土、缅故怀古、感物伤己等。唐诗柳意象继承前代以杨柳蕴含悼亡和伤感的内涵并加以拓展,并由此上升到“对国家时局、国家命运的关注,悲天悯人、忧国忧民的情怀。”[1]58柳意象“多层次多侧面的内在蕴含,体现为现实社会与历史积层交错作用成的人的丰富性,是一种绵延更古久,扩散力与渗透力更强的文化基因。”[2]54
然而,自古以来文人与画家笔下多为春季或春夏的柳树,相较而言,聚焦于枯柳的文艺作品较少。枯柳或指秋冬之际仅剩枝干的柳树,或指人为砍伐致枯的残柳,或指已经或即将枯萎朽败的老柳。庾信《枯树赋》开创文人借枯柳抒情的方式,李商隐亦有以枯柳、衰柳为主题的许多诗歌,如李商隐《柳》诗曰:“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3]22诗中既有诗人春风得意的往昔岁月,又有憔悴困顿的当前状态,清秋斜阳、暮蝉哀鸣中的衰柳,指代青春已逝、日渐迟暮的诗人自己。“李商隐把自己一生悲惨的人生际遇深深地浸入衰柳这个意象中,使得他笔下的衰柳不仅仅是一个客观的自然物,而是一种包含着人生普遍情感的艺术符号。”[4]宋代陆游《沈园怀旧》诗及明代高启的《秋柳》诗等,亦是对庾信、李商隐赋予衰柳意象中情感的深化与延伸,具有深广的人生体验与普遍的人生感慨。
枯柳因其本身的形态具有荒颓忧伤之感,从而极易引发人们无限的悲情。《康熙字典》释“悲”曰:“悲,非心也”。明末清初,清庭入主中原,多方势力相互较量,社会动荡不安,深受夷夏之辨与忠君爱国思想熏陶的文人,实现人生价值与社会价值的途径被迫中断而成为遗民,亲历国破家亡的痛楚。明遗民们面对多种非心之愿,以“悲”的眼光与情怀观照外在世界,正如王国维所谓的“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5]2明遗民心中有悲,往往会和凄凉、愁苦乃至愤懑等情感相联系,从而有了悲凉、悲苦、悲愁、悲愤、悲戚等一系列情感,“悲”成为明遗民文人与画家的情感共鸣点。藉此,明遗民文人与画家有意选择病残枯萎或弱小细微的事物写景状物,枯柳遂成为他们反复书写与描绘的题材。在明遗民枯柳意象的诗与绘画创作中,既有面对秋冬季节仅剩枝干的枯柳而萌生的凄凉悲苦,又有因战乱或征柳筑堤等人为砍伐致残的枯柳而引发的亡国悲愤,更有面对枯萎朽败的老柳而形成的荒落悲戚,凄凉悲苦、亡国悲愤、荒落悲戚汇集成悲情旋律。明遗民文人与画家赋予悲情旋律笼罩中的枯柳丰富的情感寄寓,既有“柳枯春复荣”的复苏与希望,又有饱经沧桑后“卧柳自生枝”的冀求,更有“纵有春风不再青”的无奈与哀伤。
一、明遗民诗画中枯柳意象的类型
(一)秋冬季节的枯柳
自宋玉“悲秋”以来,“萧瑟”“摇落”“变衰”的秋季,带有无穷无尽的悲与愁,极易激发文人的诗性,从而有“自古逢秋悲寂寥”的慨叹。刘学锴指出,“所谓悲秋,是贯串《九辩》的主旋律,其中蕴含了对时代环境、政治局面、人生境遇的悲感,而其核心,则是对个人境遇的悲怨。”[3]84明清易代,国运多舛,“民族感催动与文网压抑,使得清文学中悲秋之叹集中而深沉。”[6]132明遗民文人与画家借秋冬之季树叶尽落、枝干干枯的柳树书写内心的悲凉,伤时叹命,如陈洪绶在《桃源见霜忆内》中曰:“故园亦有啼霜泪,滴在三株衰柳边。”[7]349又如恽寿平曰:“榆柳凋枯安可摘,昆仑破碎非我宅。”[8]16秋冬之际的衰柳、枯柳,饱含明遗民身处国破家亡、无所凭依的时代之悲。
秋冬季节的枯柳是各种禽类栖身之所,如王士禛在《苦寒行》中曰:“鸱枭鸣枯杨,豺虎交路衢。”[9]79朱耷的《杨柳浴禽图》①朱耷《杨柳浴禽图》,纸本墨笔,纵119厘米,横58.4厘米,1703年,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画面由枯柳、坡石、八哥构成,以八哥为视觉中心,双翅开展、单足而立于枯柳树干上的八哥,埋头理羽,茕茕孑立而又自得其乐。枝干盘曲的枯柳斜倚在顽石上,斜倚的姿态与斑驳的树皮尽显岁月的痕迹。枯柳树根笔墨坚实,树干向右斜出画面,在画面的右上方又伸入画面,柳叶凋零,仅有枯枝随风飘荡,烘托出秋冬之季萧索凄清的氛围。偃仰之姿的枯柳为画面主体,枯柳形体本身具有曲折之美,亦使画面呈现曲折构图的效果。上大下小且呈倾斜之势的顽石,头重脚轻,形成不稳定的视觉效果。这种不稳的危石形象,静而似动,危机四伏,是朱耷写石的共通特征,在其笔下层出不穷,从而构成独特的图式符号,并与其他物象一起构成意象体系,不仅是其压抑情感的外现,而且是其个性化的表达方式。画面的左上署款点明创作年份为“癸未”,即1703 年,朱耷时年七十八岁,属于朱耷晚年作品。朱耷的另一幅作品《枯树寒鸦图》②朱耷《枯树寒鸦图》,纸本墨笔,纵126.5厘米,横35厘米,佛山市博物馆藏。,与《杨柳浴禽图》的物象相类、构图相似,枯柳枝干屈曲,树根坚实,枝条疏落而随风飘荡,柳叶凋零。画面用笔圆转多变,突出枯柳的扭曲感与孤立感。枯枝上单足而立的两只乌鸦,一只身体后缩,白眼示人;另一只闭眼、缩首,一派萧疏、荒寒之境。画面无署款,无法判定创作年月,但所钤印章“八大山人”,是其晚年作品的标志。由于绘画艺术语言是诉诸形象与情感的语言,而非逻辑与陈述的语言,所以具有表达的模糊性与不确定性。解读朱耷这类由枯柳与怪石为主体构成的作品,可借助苏轼《枯木怪石图》中米芾的评介:“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无端,如其胸中盘郁也。”[10]1037朱耷亦将胸中盘郁之气,融入萧疏枯寂、扭曲孤立的枯柳之中,枯柳之形成为盘郁之气的外现,画面呈现萧索凄凉的氛围,这是明清更迭之际在清政府多番围剿下幸存的朱明皇裔人生境遇的真实写照。
明遗民诗与绘画中秋冬之际的枯柳常与落日、荒冢、寒鸦等伴生意象共同营造更为丰富复杂的氛围。如陈洪绶在《鲁桥书壁》中将枯柳与落日、归鸦相连:“枯柳枯槐落日斜,连翩游子看归鸦。”[7]438枯柳、枯槐、落日,满眼凄凉之景,外出的游子与归鸦之间动态的连接,点明游子思家之情,亦为遗民思故国之情。枯柳还与荒冢相伴。杨柳价廉而易活,自东周开始成为平民(庶人)的墓地植物,且形成一种民俗风气。枯柳与坟墓相连,很容易引发人们内心的悲凉体验,甚至是沉痛的伤感。如赵司铉在《拜将台和费此度韵》中曰:“高台遥指碧流斜,何处东陵可种瓜。荒砌有烟笼远树,空江无雁落残霞。登台事已成千古,守冢人谁置万家。曾向淮阴寻钓址,断堤衰柳宿寒鸦。”[11]463-464又如黄浩浩的《秋柳》云:“小驿孤城风一笛,断桥流水路三叉。”[12]926枯柳与荒砌、空江、残霞、荒冢、断堤、寒鸦、孤城、断桥等荒凉、颓败的秋冬之景并置,被诗人用带有强烈悲凉色彩的情感加以串联,具有浓厚的伤感及伤时意味,从而引发人们心中无限的悲哀之情,正如何南园对黄浩浩《秋柳》感怀曰:“身非无用贫偏暇,事到难图念转平。”[12]926在时间的序列中,明遗民们直面现时与现实,追忆往昔与往事,悲叹感慨而又无可奈何,诗文与绘画创作中充盈着凄凉悲苦之情。
明遗民文人与画家将枯柳与怪石、断堤、残阳、西风、归鸦、荒冢等意象相联系,生发悼古伤旧、感伤故国、伤时悯乱、感物伤己等主体情致,形成悲凉、悲伤、悲苦等风格主调,枯柳与这些伴生意象经过多种排列组合后成为集中而深沉的悲秋咏叹,由悲秋咏叹而联觉时代之秋、故国之秋、人生之秋,在逐渐聚焦的过程中深化悲秋主题。
(二)人为砍伐致残的枯柳
明清鼎革,由于战乱或征柳筑堤等缘由,众多柳树被砍伐致残、致枯。基于人为砍伐致残的枯柳,明遗民文人与画家在时间的历程中,对比亡国前后的情境,借枯柳书写亡国悲愤。
“六桥烟柳”是西湖的著名景点,自古便有民谣“西湖景致六条桥,一枝杨柳一枝桃”,清初秀水僧灵渊①秀水僧灵渊(成濬)云林谛晖之门人也。住诸暨叠石寺,能诗善饮。亦曰:“梅花三竺雪,杨柳六桥烟。”[12]527经历战乱而颓废的西湖景色,在陈洪绶于顺治六年(1649)游西湖时呈现:“感西湖垂柳皆罹剪伐,作‘西湖垂柳图’,题‘独步’诗一首其上:‘外六桥头杨柳尽,里六桥头树亦稀;真实湖山今始见,老迟(一作夫)行过更依依。’”[13]107诗人画家在易代之后游西湖,痛惜剪伐殆尽的垂柳,深切体味到战争的摧残,由眼前“杨柳尽”“树亦稀”等满目荒落疮痍的现实景象,陷入更深的悲痛之中。陈洪绶用形象的语言描述历经战乱后破败颓废的西湖景色,引导读者遥想战乱前的西湖美景,心理学家将这种感官之间所具有的互通性,称为“通感”或“联觉”。此处通感的运用,旨在唤醒士人心中的西湖意象与故国记忆,以景言情,凸显怅惘之情与故国之思,一种失去依靠的孤独感油然而生,从而强化了亡国现实。
李白的“乌啼白门柳”写尽男女相悦的情境,而明遗民杜濬笔下的《赋得乌啼白门柳》,则饱含时代沧桑与生命悲歌,“白门昔日全盛时,千门万户杨柳枝。杨柳多时觉乌少,红楼熟睡忘春晓。斩伐於今稀复稀,自从去年无絮飞。惟见饥乌逐人肉,乌多一半城头宿。侬家垂柳馀一株,哑哑尝聚千百乌。侬愁侬倦耽春睡,其奈群乌绕树呼。”[11]82-83“白门”是南京的别称,南京是大明开国建都之地,明成祖迁都后,南京作为留都,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相对完整的中央机构,是明朝的次中心与江南的核心。清廷入主北京,明安宗朱由崧被拥立于南京,建立弘光政权。明安宗在位虽仅八个月,但南京成为明遗民抗清复国的希望之地。清军南下,战争涂炭下的白门满目荒凉,疮痍遍地,是民族矛盾激化的焦点之地,这在宋懋澄的《与鹿三》中亦有记录:“自芜城至白门,高高下下,战争之地,其草不生,果然。”[14]47明亡后避地白门的杜濬,对比“昔日”白门千门万户杨柳枝的景象与“于今”杨柳被伐而“稀复稀”的现状,以此论析杨柳与乌鸦此消彼长的关系。乌鸦色黑,叫声凄唳,含有动人心魄的悲凉之情。经砍伐而“稀复稀”的杨柳,或枯或残,春日已无柳絮飞舞。“惟见饥乌逐人肉,乌多一半城头宿”即是清军挥师南下后白门的状况,性格凶悍、富于侵略习性的乌鸦,喜食腐肉,嗅觉敏锐,能捕捉到腐败死亡的气味。叶绍袁在《甲行日注》中亦记载了乙酉年十一月十六日的所见所闻:“张庆常来,方弱冠,亦僧服,自楚中归。云长江数千里,苍茫无一庐舍,焚戮之惨,不忍举目。”[15]13杜濬在《赋得乌啼白门柳》中没有直接描写惨遭屠戮的血腥的白门景象,而是对砍伐后的枯柳、残柳及为“逐人肉”而栖息汇聚于“城头”的众多乌鸦的描述,由乌鸦宿于城头的反常现象而隐指白门浮尸遍野的惨状,蕴含着由于生命死亡所产生的强烈的悲感,控诉清军南下屠戮百姓的罪状。
杨柳喜水,生命力顽强,《战国策》记曰:“今夫杨②《尔雅·释木》中曰:“杨,蒲柳也。”《本草》释柳“一名小杨,一名杨柳”。中国古人没有明确的品种意识,没有对杨柳做详细的区分,诗文中有时称“杨”,有时称“柳”,有时称“杨柳”。,横树之则生,倒树之则生,折而树之又生。”[16]503-504由于杨柳顽强的生命力及在防洪固堤方面的实用功能,因而成为水土保持、加固堤坝的首选树种。明清鼎革,战乱连年,河道失修,水患严峻,清初河道总督靳辅采用以柳筑堤的方式有效地防治了水患,这是康熙帝的主要政绩之一,有效地稳固了社会政局,促进了经济繁荣。然而此治河政策致使江南的柳条剪伐殆尽,剩下的残身或枯萎死去,或遗世独立,这些残柳、枯柳在明遗民文人与画家笔下,成为缅故怀古、叙说亡国悲愤的凭借。如陈王荣(字皇锡,江南兴化人)在《柳枝》中提及征柳筑堤:“与李平庵、王景州歙州,感而赋之。年年议筑堤,筑堤需柳枝。斧尽江南柳,不及西风吹。西风三尺浪,崩堤千百丈。一泻没田庐,鸿雁亦惆怅。”[11]632秋冬来临之前,杨柳已被砍伐殆尽,但堤坝依然崩溃,田庐尽被淹没,借鸿雁而言情,关注民生的同时抒发亡国悲愤。明遗民画家恽寿平亦关注征柳筑堤而致使杨柳被剪伐殆尽的颓败景象,如在《题杨柳诗》中曰:“灞岸千丝定有无,隋河旧绿已全芜。抽毫细染眠烟势,兵气应难到画图。戊午秋,江南杨柳,翦伐略尽。予别有《叹柳诗》。”[8]129戊午年为清康熙十七年(1678),诗人画家控诉江南杨柳被剪伐殆尽的现实,并以笔墨为武器对清军进行讨伐,诗中兼有愤愤不平之叹。
明遗民文人与画家基于战乱及征柳筑堤等原因而被人为砍伐致残的枯柳,对比国变前后的强烈反差,在时间序列中,这些残柳、枯柳成为他们缅故怀古、叙说亡国悲愤的凭借。
(三)枯萎朽败的老柳
身经百年的老柳树,树干畸形,树皮残破,树叶凋零,一派历经沧桑之感,本身具有悲凉色彩,极易引发文人内心的感应。明清鼎革,家破国亡,生灵涂炭,明遗民们内心的痛楚遇到枯萎朽败的老柳树,悲伤之情一触即发,并与老柳树惺惺相惜,借老柳、衰柳而悲叹感伤,书写荒落悲戚之情。
枯萎朽败的老柳,是明遗民抒写荒芜颓败景象的凭借。如邢昉在《春雨》中曰:“莺啼长共白云幽,应有杨花舞陌头。独叹离家春又尽,自交寒食雨无休。荒村麦陇平飞燕,新水渔矶乱泊舟。却对东风一回首,暝鸦棲树思悠悠。”[11]660寒食节为中国民间的第一大祭日,在清明节前一二日。寒食节应该是杨花漫天飞舞的时节。“应有杨花舞陌头”中的“应有”强调应该有却没有,映入诗人眼帘的景象为“荒村”“乱泊舟”及“暝鸦棲树”等颓败景象,就柳树而言,春天没有柳絮飞舞,属于即将或已经枯萎朽败的老柳树。又如吴应箕《苏州行》曰:“鱄诸要离死已久,墓旁宿草兼衰柳。斯民三代直道存,肯使端人畀虎口。”[17]631鱄诸、要离是春秋战国时期的著名刺客,鱄诸刺吴王僚,要离刺庆忌,他们都是为自己心中的“道”而奔走亡命,他们视死如归的气魄和撼动山川的壮举为后人津津乐道。吴应箕为崇祯贡生,曾参加复社,清军破南京后,在家乡南直贵池(今安徽石台)坚持抗清。为鼓励抗清士气,吴应箕在此处以鱄诸、要离为榜样,而“墓旁宿草兼衰柳”的荒芜颓败景象,悲壮叙事之余饱含悲戚哀痛之情。
明遗民文人与画家借秋冬季节仅剩枝干的枯柳书写凄凉悲苦之情,形成集中而深沉的悲秋咏叹;借人为砍伐致残的枯柳,缅故怀古,宣泄亡国悲愤;借枯萎朽败的老柳悲叹感伤,抒发荒落悲戚之情。凄凉悲苦、亡国悲愤、荒落悲戚汇集成悲情的旋律,这是明末清初文人士大夫共同的情感诉求。
二、枯柳意象与明遗民的情感寄寓
明清鼎革,清庭入主中原,清军挥师南下及统一全国的过程中实施了剃发易服、文字狱等一系列政策,使得汉族文人背负着文化与肉体的双重焦虑,激发了文人士大夫更为高涨的爱国为民情怀与民族危亡意识。随着时间的推移,清朝政权的日益稳固,那些民族情怀深重的明遗民文人与画家,普遍怀有惶恐不安的焦虑情感而退隐江湖,以诗文与书画书写心中的不平之气。枯柳与明遗民的生命形态一致,明遗民文人与画家赋予枯柳丰富的情感寄寓,既有“柳枯春复荣”的复苏与希望,又有“卧柳自生枝”的沧桑与希冀,更有“纵有春风不再青”的无奈与哀伤,这些情感寄寓与抗清形势的起伏变化密切相连。
(一)柳枯春复荣
冬去春来,枯柳转绿,这种往复循环的自然规律,在明遗民文人与画家笔下频繁出现,如恽寿平曰:“青开冻壑痕,绿转枯杨色。”[8]54又如雷士俊曰:“青青道旁柳,潺潺涧中水。柳枯春复荣,水逝来如驶。”[11]328又如李业嗣的《散怀诗》曰:“只图天使枯杨发,所望春生病草微。日照檐东新盥罢,衰颜应亦有光辉。”[11]645又如释弘济在《拟古》中曰:“寂寂幽谷兰,摇摇北邙柳。天地朽速坏,草木安长久。抗怀揖古人,羲农是我友。安得一起之,相与一杯酒。春来柳自青,同心兰不负。”[11]820“绿转枯杨色”“柳枯春复荣”“只图天使枯杨发”“春来柳自青”等,描述了枯柳随季节变换而发芽转绿的自然规律,“所望春生病草微”“衰颜应亦有光辉”则顺应枯柳发芽转绿的自然发展变化规律,饱含复苏与希望。亦如项圣谟在其《烟江钓艇图》①项圣谟《烟江钓艇图》,纸本墨笔,纵51厘米,横33厘米,1651年,武汉博物馆藏。所绘,枯柳位于画面右边的坡岸,树根坚实,久经砍伐的树干粗壮而疤结较多,树冠处仅剩两枝奋力生长的小枝,新发的枝条短小而柔嫩,略带绿意。画面上方行书题款曰:“辛卯二月既望之后,雷雨数日夕,为作此图,就题二绝:(其一)春雷弄春雨,何日补天穿。杨柳迟迟绿,能无念水田。(其二)水鹄寒难泊,徘徊若倦飞。安知钓翁意,亦不厌蓑衣。”[18]216初春枯柳抽芽,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渔父在江畔舟中垂钓。抽出几枝新芽的枯柳,给画面带来勃勃生机。“辛卯”年为顺治八年(1651),项圣谟时年七十二岁。“杨柳迟迟绿,能无念水天”,以枯柳迟绿而指向春寒料峭,隐寓世事变幻,“安知钓翁意,亦不厌蓑衣”笔锋一转,用以阐述自己的心志。画面中枯柳抽芽,给人带来希望,亦是画家心存恢复之想的外现。正如方以智在《枯树图》中题跋曰:“尽为荣枯皮相久矣,谁知冬炼三时耶?此木笑曰:‘我正开万古之花,有人见赏否?’法者时也,道者岁也,寒忍而后温发,从来代错,多少人被几条闲名相换却眼睛了也。”[19]463枯树“寒忍而后温发”的自然规律,含有历经磨难而必会出现新机的寓意。“在中国绘画中,枯树的力量和它的吸引力正是根植于一种视觉和概念上的模糊性:它那废墟般的形体同时拥有非凡的能量和精神。枯树虽显现了死亡和萧衰,但同时也为复苏和青春的重返带来希望。它远不是一个‘终结’的形象,而是构成了永恒变化中的链条。”[20]46
(二)卧柳自生枝
卧柳,即倒伏、横陈的柳树,枝干已经偏离了正常向上生长的轨迹,从而呈现出干枯颓败的意象。如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中描述放鹤洲的由来:“世父拓地百亩,自湖之田,有堂、有亭、有桥、有船、有冈、有榭、有庖、有湢,杂树花果,瓜畴芋区菜圃,靡所不具。陈少詹懿典为作记,董尚书其昌为书扁,李少卿日华为写图,后先觞咏者,题壁淋漓。今则大树飘零,高台芜没,止存卧柳断桥而已。”[17]599文中作者(朱茂时,字子葵)的伯父尽心竭力营造的放鹤洲,满载文人与画家的活动轨迹,历经战乱,于今则止存卧柳断桥,在今昔的强烈对比中,抒写内心的亡国悲愤。又如明遗民画家恽寿平于秋夜为唐良士作画时曰:“‘层轩皆面水,老树饱经霜’,‘断桥无复板,卧柳自生枝’,用幼霞笔,写少陵句,多见其不知量矣。良士他时展纸,今日秋夜篝灯,赏心燕语,一种情况,忽忽在目,此图或为索居之一助也。”[21]182萧瑟、凄凉是秋天更是秋夜的主旋律,恽寿平在此情境中为唐良士作画。“断桥无复板,卧柳自生枝”出自杜甫《过故斛斯校书庄二首》,“断桥无复板”聚焦于衰败的废墟图景,“废墟所指的常常是消失了的木质结构所留下的‘空无’(void),正是这种‘空无’引发了对往昔的哀伤。”[20]24“卧柳自生枝”的典故源自《汉书·眭弘传》:“孝昭元凤中……上林苑中大柳树断枯卧地,亦自立生,有虫食叶成文字,曰‘公孙病已立’。”[22]449此事又见《汉书·五行志》、《搜神记》卷六等。柳本为平民墓地植物,眭弘由上林苑中枯柳生枝、大石自立、虫食树叶成文字,从而推断民间将会出现一位天子。此处的卧柳被赋予一种先知先觉的神话色彩,是具有神性的树木,后来成为吟咏祥瑞之典型。如归庄在《咏柳》绝句中就借用这个典故:“隋堤一向弄春风,忽蔓根株绕永丰。若使长条无恙在,须教眠起上林中。亦寓君也。”[23]35恽寿平在冷冷戚戚的秋夜中篝灯展纸,杜甫的诗句涌现,“断桥”“秋夜”“卧柳”等悲情主调的物象,饱含对往昔的哀伤,亦汇聚为秋夜的悲歌。而“老树饱经霜”“卧柳自生枝”则是历经沧桑而孕育希望之意。又如恽寿平在其《题杨柳》中曰:“扫却砚尘来翠色,无吹玉笛乱春心。更怜紫燕风前语,可忆西湖旧绿阴。花雨春残海上城,无心客路听莺声。诗成一笑蓬莱浅,左肘惊看卧柳生。”[8]129画家眼前卧柳横生、残破颓败的西湖春景,与记忆中往昔桃红柳绿、草长莺飞的春景形成鲜明的对比。恽寿平在此不仅是对历经砍伐与战乱所致的西湖衰颓春景的写照,“左肘惊看卧柳生”则寄寓希望,并以此作为其以遗民身份生存的凭借与冀求。
对于归庄、恽寿平诗画中“卧柳自生枝”所蕴含的祥瑞意蕴,可引用巫鸿论述枯木的意义加以阐释:“是因为它(枯木)隐含了衰败、死亡和复生的经验,而这种经验很少受制于对历史进程的目的论建构……在某种情况中,这些形象被给予祥瑞的政治意义以帮助对正统历史叙事的建构。”[20]45
(三)纵有春风不再青
历经百年的老柳树,饱经风霜,呈现出枯萎朽败的形态。身经朝代更迭巨变的明遗民,或退隐山林,或奋起拒抗,面对清朝政权的日益稳固,反观自己在时间的流逝中只剩老病衰颓之身。枯萎朽败的老柳树,与老病衰颓的明遗民的生命形态一致,从而形成情感同构。正如庾信在《枯树赋》中感慨道:“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24]55庾信借树木由荣到枯的转变,言物及人,枯树成为庾信的自我写照。由南入北的庾信,处于江南与北方剧烈的文化冲突中,庾信将之浓缩为羁旅不归的悲哀,触动其发出类似桓温的“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哀号。这种借枯树而写其拔本伤根的悲哀的情感被后世广泛运用于诗歌创作中,尤其在明遗民的文艺创作中,由感慨时光而触发哀情,含有巨大的伤痛与失落。
明清鼎革,儒家正统观影响下的文人无法通过读书科举实现其人生价值与社会价值,继而退隐江湖,在时间的流逝中感慨老之将至,在诗画创作中叙述其壮志难酬之悲慨。如恽寿平在《正月廿九夜作》中曰:“板桥枯柳草堂开,溪畔山僮报客来。同坐寒烟松竹里,雪中煮酒看庭梅。”[8]149画家与来客在竹松怀抱的枯柳草堂“雪中煮酒看庭梅”,幽静、恬淡的情境让他们暂时忘却世俗的焦灼与无奈。退隐江湖的明遗民们,将“渔”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与生活态度,遁世守节、遗世独立。如恽寿平在《寄吴商志》中曰:“雪飘成独往,零雨叹无家。后死将何补,忧生未有涯。眼枯江北柳,梦断日南华。愿与同栖隐,莺湖理钓槎。”[8]171其中“眼枯江北柳,梦断日南华”中的“枯”“断”触目惊心,苍凉沉郁的家破国亡之痛跃然而出,而“梦断日南华”则表明“莺湖理钓槎”的渔隐生活为顺势而为的无奈之举,家破国亡的悲怆,遁世栖隐的生活,难以消弭他们胸中济世的人生取向。又如弘仁的《幽涧疏林图》中题曰:“不羡轻肥只耐寒,推蓬日日抱平安。颓然灭没胸中字,剩卷离骚守钓竿。”落款“癸卯”为1663 年,距弘仁离世前一年。画面主体为枯柳,粗壮的主干上布满疤结,表明历经风霜与砍伐,仅剩两新枝奋力生长,新发的短小的枝条低垂。题跋中“剩卷离骚守钓竿”是明遗民们面对鼎革之巨变,无法实现其人生价值时无可奈何之举。又如申涵光在《野兴》中曰:“荻岸披微路,沙颓一骑通。紫鳞回舍影,白鹭下秋空。野况闲能得,长吟懒未穷。十年衰柳畔,把钓历霜风。”[11]284“十年衰柳畔,把钓历霜风”,以柳为证,道尽了历经沧桑巨变而饱尝人间疾苦的悲戚与哀伤。
这种随时间流逝而老之将至、壮志难酬的失落,亦在恽寿平笔下加以凝练表达。康熙十九年(1680)三月恽寿平应王翬之邀赴虞山,与张远(字天涯)相识,南田为其画柳并赋诗,即《柳图为张天涯赋》:“江南游倦落花天,海客披图思渺然。春水绿堤烟雾里,此中应系孝廉船。雪曲歌残醉里听,瑶丝银缕暗江汀。自怜白发同枯柳,纵有春风不再青。”[8]131旅居虞山的张远亦为遗民,此次来虞山是为避福建耿精忠之乱。“自怜白发同枯柳,纵有春风不再青”,指出满头白发、身心俱衰之人,有如枯柳,无可奈何与悲痛哀伤之情充盈于其间。亲身经历明清朝代更迭的遗民个体,感慨生命短暂而壮志难酬,这是老之将至而功业未就的悲哀。又如朱彝尊在《静志居诗话》中曰:“蒲柳先衰感鬓丝,孤踪不定益凄其。十年结客家贫日,万里怀人泪尽时。渤海波深龙卧稳,江山秋老雁归迟。长天一望情无极,空写新诗寄别离。”[17]685将衰柳与鬓丝相连,虽然颠沛流离、贫困交加的生活并没有消磨其意志,但面对新朝社会秩序渐稳,而自己一事无成、万事皆空的挫败感跃然纸上,青春消逝的哀伤与无可奈何的悲慨,在对其短暂人生的否定中抒写悲痛哀伤之情。
结语
满腹家破国亡之悲的明遗民文人与画家,在枯柳意象的文艺创作中,既有面对秋冬季节仅剩枝干的枯柳而萌生的凄凉悲苦,又有人为砍伐所致残柳而引发的亡国悲愤,更有面对枯萎朽败的老柳而形成的荒落悲戚。凄凉悲苦、亡国悲愤、荒落悲戚汇聚为悲情旋律,这是明末清初文人士大夫共同的情感诉求。明遗民文人与画家在文艺创作中寄寓枯柳意象的悲情旋律,随时间的推进而呈现不同的情感寄寓:“柳枯春复荣”中饱含复苏与希望,“卧柳自生枝”是历经沧桑后的冀求,“纵有春风不再青”则满含无奈与哀伤。明遗民文人与画家赋予枯柳意象的诸多情感寄寓,由于遗民迥异的个性气质、艺术素养、文化修养及生活阅历等,因人而异,但总体与抗清形势的渐趋衰落保持一致。对明遗民诗画中枯柳意象的梳理,切入明遗民文人与画家赋予枯柳意象中幽微的情感寄寓,丰富与拓展了传统柳意象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