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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雷小说集《再见,牛魔王》与“新社会主义文学”

2022-11-23张厚刚

关键词:牛魔王底层文学

张厚刚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作为小说家的李云雷与作为文学批评家的李云雷,所关注与所表现的都聚焦于新社会主义文学,它有别于1940-1970年代的传统社会主义文学,具有社会主义内部调整的时代特质,从精神自洽到主题焦虑,弥漫着淡淡的忧伤抒情,他的小说与他的文学批评理论互为表里、相得益彰。小说集《再见,牛魔王》是李云雷“新社会主义文学”理论在文学创作上的显化。

一、从精神自洽到主体性焦虑

《再见,牛魔王》这个集子里的小说,通过“回忆”“目击”两个环节,呈现出一个中国北方平原村庄里发生的故事。小说所瞩目的是从“传统社会主义”到“新社会主义”发展的历史进程中,人的精神和情感的呈现与变迁。社会主义在中国建成之后,在农村逐渐形成一系列配套的“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价值伦理、社会规范、文化自觉。作为现实中的“个人”,在社会主义共同体中获得精神自洽。而从80年代初期到当下,“农民解放”与“城市化”的持续进展,中国农村发生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时代剧变”,它冲击着旧有的“传统社会主义”集体伦理和价值规范,正在形塑着“新社会主义”精神共同体,社会关系不断调整,“底层”主体性在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充满新变,李云雷着眼于物质变化背后的精神现象、社会习惯、情感形态,为我们呈现出一份变动着的乡村精神、情感样本。

新中国成立后通过一系列社会改造,逐渐建成了社会主义社会,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医疗等方面,都探索出了一条大致符合社会主义制度与当时国情的道路,并逐渐形成了社会主义伦理共同体。“个人-集体-国家”成为社会伦理的组织结构。“国家是绝对自在自为的理性的东西,因为它是实体性意志的现实,它在被提升到普遍性的特殊的自我意识中具有这种现实性。这个实体性的统一是绝对的不受推动的自身目的,在这个自身目的中自由达到它的最高权利,正如这个最终目的对单个人具有最高权利一样 ,成为国家成员是单个人的最高义务。”①[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杨、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253页。社会生活被“政治”所主导,“政治”成为人的本质,单独的个体都被有机地组织到“集体”中,“集体”成为时代精神的现实体现。“个体”的意义在集体中实现,“个体”也在集体中获得精神自洽。经过合作化运动进到人民公社阶段,一个村子成为人民公社里的一个生产大队,生产大队又分为若干生产小队。土地的所有权归集体所有,个人不再拥有土地所有权,这是社会主义在农村的经济制度基础。农民不论是在劳动中还是在闲暇中,都有自己的欢乐,唱歌就是这种欢乐的自然表达,“我”小姨初中毕业后就在生产队劳动,“她们扛着锄头上工的时候在唱,坐在窗台前纳鞋底的时候在唱,走路也唱,干活也唱。”①李云雷:《再见,牛魔王》,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年,第23页,第20页,第27页,第65页,第234页,第143页。“乡村里大姑娘小伙子很多,在村庄里,在田野上,到处都能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②李云雷:《再见,牛魔王》,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年,第23页,第20页,第27页,第65页,第234页,第143页。在这里,“欢笑”成了集体生活的精神产品和外在特征。“歌声”在小说中发挥着重要的叙述功能,这些歌声有劳动的欢乐(《泉水叮咚》)、有爱情的向往(《九九艳阳天》)、有理想的憧憬(《小路》)。

乡村集体的农业生产既是一种物质生产,也是一种精神生产,精神生产和物质生产是一体的。《三亩地》中描绘了全村一千多人都到“三亩地”打麦场劳动的场景,如同狂欢节一样热闹。人在集体的劳动中获得的不仅是物质资料,还有精神的愉快。人民公社不仅提供了公共生产资料、生活资料,也提供社会主义的娱乐方式,如演样板戏、看露天电影等。这一时期社会实存中的大多数农民,他们的“主体性”“存在感”是充沛的。他们是社会的“主人”,并没有什么“底层感”。小说叙述者充满深情地回忆了故乡的物事:煤油灯、美食篮子,以及弹玻璃球、对拐、放牛、打草、拉水等生活场景,这些旧物旧事都带有“传统社会主义”的温馨感和稳定感。《电影放映员》记述姥爷姥娘的安稳生活:“他们劳累了一整天,晚上熄了灯,在静谧的黑暗中,躺在床上说说话,唠唠家常,说说心事,那是多么缓慢安稳的生活。”③李云雷:《再见,牛魔王》,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年,第23页,第20页,第27页,第65页,第234页,第143页。他们的精神主体与他们的生活是同一的,在精神上是“体面”的、有尊严的。

传统社会主义建立起了一套学校教育制度。相对于今天的“题海战术”“成功方案”,这套教育制度倒是显示出它的独特魅力。教学设备、物质条件是简陋的,“那时候,我们学校的房屋很破烂,我们没有课桌,只有一条条长石板,架在垒起的红砖上;……教室里也没有窗户,窗户的位置是一个很大的墙洞,我们跳上去,可以从那里进出。”④李云雷:《再见,牛魔王》,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年,第23页,第20页,第27页,第65页,第234页,第143页。教师本身是农民,一边教学一边种地,但老师仍然兢兢业业,尤其是吴老师,经常带领我们做科学实验,用自制的玻璃片观察日全食、教给我们凸透镜聚光,还带领我们采集树种子、参与爱国植树运动,甚至指导我们观察到哈雷彗星,不仅普及了科学知识、清除迷信,还给了“我”新奇的美的教育。《哈雷彗星》一文中写到:

我觉得他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奥妙,也给了我一种哈雷彗星的眼光,让我在尘世中漂泊的心灵,可以看到哈雷彗星,可以从哈雷彗星的角度远远凝视着这个不断变化着的人间。⑤李云雷:《再见,牛魔王》,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年,第23页,第20页,第27页,第65页,第234页,第143页。

传统社会主义中极左思潮不断膨胀,严重窒息了生产力,以生产队为组织的集体劳动的弊端越来越明显,到后来“什么都好,就是吃不饱”,在这种情势下“土地承包制”应运而生,以家庭为单位的“土地承包”代替了以生产队为单位的集体劳动。这一新体制的实施撬动了整个社会改革的杠杆,被压抑的社会活力找到了自己的喷发口。传统社会主义伦理观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传统社会主义伦理共同体开始趋向分化:一方面个性主义、理想主义、浪漫主义逐渐盛行;另一方面对于物质生活的重视,尤其金钱至上的观念开始萌生。

人民公社和生产队撤销后,农民从土地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以“土地”作为唯一谋生手段的生活被打破了。“土地”之于农民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是一种严重束缚。农民的劳动时间自由支配,劳动方式已不再仅仅限于种地,整个社会洋溢着理想主义精神,农民精神昂扬地迎接新生活。“那个时候也是我们村里红火兴旺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攒着劲往前奔日子,不少人家翻盖新房,娶亲嫁女,电视机、缝纫机、自行车这些新鲜的事物,也都慢慢进入了我们村里的生活。”⑥李云雷:《再见,牛魔王》,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年,第23页,第20页,第27页,第65页,第234页,第143页。这些“红火”的生活和“新鲜的事物”,改变了人们的观念,“赚钱”对于很多农民来说开始成为生活目标本身。这对乡村伦理产生了很大的冲击。“懒汉二流子衍泽,在生产队时他就不好好干活,总喜欢偷奸耍滑,现在土地分到了家里,早上也不打钟集体上工了,他每天日上三竿才起来,地里的活也不好好干,十天半月才到地里去一趟,他的地紧挨着俊江大爷的地,那地里草长得比苗都高。”①李云雷:《再见,牛魔王》,第143页,第143页,第144页,第39-40页,第45页。懒汉衍泽不好好种地,倒腾小买卖,认为赚钱多,又舒坦。俊江大爷看到衍泽种地心不在焉就骂:“你小子也不好好种地,看看你这地,都成了什么样子?”②李云雷:《再见,牛魔王》,第143页,第143页,第144页,第39-40页,第45页。懒汉衍泽的回应是:“老哥,这你就不知道了,啥挣钱就干啥呗,说不定比你赚的还多哩!”③李云雷:《再见,牛魔王》,第143页,第143页,第144页,第39-40页,第45页。俊江大爷与懒汉衍泽在土地上的看法,是两种不同的土地观,较为典型地反映了“传统社会主义”向“新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生活观念变迁。

上世纪八十年代,社会上洋溢着理想主义的精神,在理想昂扬的背后,也有一种不知走向哪里的“迷茫”和“忧伤”。《暗夜行路》具有较强的象征性,小说中的“我”,晚上放学路上感到恐惧。为克服恐惧,这时候“我”常常想起的是我们在课本里学到的那些英雄和伟人,“我一边推着自行车向前走,一边在脑子里念叨着岳飞、文天祥、戚继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孙中山、鲁迅、毛泽东,我念着他们的名字,想着他们的面容,想着他们在历史上的丰功伟绩,心中的恐惧慢慢减少了,自己似乎也变得勇敢了。”④李云雷:《再见,牛魔王》,第143页,第143页,第144页,第39-40页,第45页。如果仔细加以分辨,岳飞、文天祥、戚继光都是远去的民族性人物,而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孙中山、鲁迅、毛泽东这些人物,虽然也已经逝去,但他们所留下的精神遗产——革命性和解放理论,却仍然是这个时代的精神支柱,代表着“原生社会主义”的伟大力量,为身陷恐惧的“我”驱走黑暗和恐惧。“暗夜行路”中,小霞所唱的苏联歌曲《小路》,打开了一个乡村少年的精神世界,同样也把“我”带到一个“无限寥远”的迷茫世界,文中这样写到:“我骑着车子向前走,静静地听着她唱歌,她的歌声清亮,悠扬,和着清风,和着虫鸣,飘荡在黑暗的田野上,听起来是那么优美动人,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歌,她的歌声似乎为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将我的思绪引向了无限寥远的远方。”⑤李云雷:《再见,牛魔王》,第143页,第143页,第144页,第39-40页,第45页。

《再见,牛魔王》这部小说集,深情地回忆了叙述者“我”的成长经验,这些个人的成长经验又和社会主义经验叠加在一起:七八岁到姥姥家,小姨带“我”集体出工、带我看电影;“我”给小姨压轿子,到外村上小学、打架,到高秀才家做客、看日全食、看彩虹、到水坑里游泳、观察哈雷彗星、与女生结伴暗夜行路等等。这些成长经历以“漂泊者”的“我”回想的方式被激活,并成为“我”的精神结构的一部分。小说中多次用了“漂泊者”这一词语,作为小说主人公的自我身份确认,这“漂泊者”应该是双重的,对于“农村”来说,我是一个漂泊者,对于城市来说,我仍是一个漂泊者,无论是农村还是城市,“我”都是一个精神上无依无靠的、失去了固定的赖以存在的环境的“双重漂泊者”,表达了某种失落情绪。从“传统社会主义”的精神自洽到“新社会主义”的“漂泊”不安,人的主体性、人在社会伦理共同体中的存在感从自适自在到焦虑无着,以往“尊严”“体面”的生活不复,人的“主体性”有弱化的危险,重建主体尊严成为《再见,牛魔王》关注和思考的焦点。

二、《再见,牛魔王》的叙事空间及“非虚构”质地

《再见,牛魔王》小说集中每一桩故事都有其发生空间,依据叙述者主体,这些空间可分为:回忆空间与现实空间。回忆空间与“童年”“少年”空间叠合在一起,而现实空间又与作者的城市漂泊者身份认同融一,从而彰显出社会主义在中国农村的运动轨迹。这两类空间的叠加、错位、互释,实现了小说对传统社会主义记忆的再现以及对当下的新社会主义的书写。

(一)回忆空间

按照李云雷自己的分法,“传统社会主义文学”时段意指“1940-70年代”,这当然是一个不可复制、不可再来的远去的时代。但任何的传统又必将倔强地影响着现在,它是一个“流”,现在恰恰是“传统”“流”过来的。小说中的“回忆空间”以“我的村庄”为地标,向外辐射到张坪(姥姥家)、直隶村(上小学的地方)、萧化村、七里佛堂、五里墩、吴家村、三里韩村(小姨带我看电影的村庄)、梨园、县城中学、烟庄、贾镇、柳林等。这些是承载着作者活动的空间,也是小说叙述者魂牵梦绕的精神空间。“我们村”再细分为:我家、奶奶家、黑五家、村内池塘、林间空地、大加北、村东边、三亩地、一干渠、村西等。“我们村”“我们家”是故乡的核心,是作者的精神起点和皈依之所。而对于“家”空间来讲,“小黑屋” 作为精神空间的原点,承载起回忆的精神内容。“小黑屋”已经溢出了“故事”发生的环境,而抬升为小说意象本身:

现在说说我的小黑屋,这其实就是我住的那间小东屋,很是狭窄,阴暗,潮湿,屋里堆满了粮食、农具、家具和不常用的包裹,只是在靠北的一角,有一张小床,那就是我住的地方。那天在小黑屋中,我默默地盯着房顶的檩条、椽子和泥糊的苇箔,第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委屈和难以言说的伤痛。周围的世界慢慢暗下来,我在黑暗中感到了这个世界的寒意,但又无力驱除,只能默默地忍耐着。后来,这个小黑屋慢慢成了我的避风港湾,当我受到委屈和伤害,当我无力承受风雨的冲击,当我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我就会躲到我的小黑屋里。在小黑屋中,我忍受过失恋和背叛,忍受过歧视与侮辱,我感受到过整个世界的崩溃,我在那里静静地忍耐噬心的疼痛,在那里死去之后再复苏。现在我的小黑屋已经不存在了,在我们家老屋拆迁时,小黑屋也一起被拆掉了,但我的小黑屋已陪伴我慢慢长大,已经住到了我的心里。①李云雷:《再见,牛魔王》,第151页,第18-19页,第242页,第242页。

“小黑屋”作为回忆空间的原点,承载过“世界的寒意”,庇护过受伤的心灵,现实中的“小黑屋”已经不存在了,但作为纯粹精神性空间,却会永久地“住在我的心里”。这些“回忆空间”它不再是知识,而是一种情感参与到“我”的成长中,并承载着故事的情感变化。

(二)漂泊空间

《再见,牛魔王》这部小说集中同样构建了一个漂泊空间,这个漂泊空间从范围上要比回忆中的乡村空间大得多,包括北京、伦敦等国际性都市,这些都市空间也都是以叙述者记忆中的乡村空间作为参照的,这也是小说中 “我”的漂泊感的来处。城市的漂泊者回到故乡,故乡已经物“非”人非,变得陌生,即便是在故乡的土地上,因为空间格局变化巨大,便又成了“在故乡”的漂泊者。而传统社会主义向新社会主义的转变,在小说中表现为乡村空间的重置与再造,作者这样描述到:

我沿着以前的路向北边走,但是一路上已经没有了麦田、菜地、宽沟、机井和小树林。我们村临近城区,这些年盖了不少工厂,修了好几条公路,宽沟被填平了,机井被拆掉了,麦田、菜地和小树林也都消失了。②李云雷:《再见,牛魔王》,第151页,第18-19页,第242页,第242页。

我们村里盖起了第一座楼房,很快是第二座、第三座……在村西原先的荒地上,很快出现了一个现代化的小区,简直像梦幻一样。……这些工厂像雨后的蘑菇一样,一个个冒了出来,有纺织厂、铸件厂、化肥厂,等等,分割蚕食着我们村的土地。③李云雷:《再见,牛魔王》,第151页,第18-19页,第242页,第242页。

“乡村空间”改变成了“城市空间”,“村庄”变成“小区”,“农田”变成“纺织厂、铸件厂、化肥厂”等等,这是传统社会主义向新社会主义演进的空间重构,农民的“在地性”已难认持续,“我们村里的人也不再种地了,有的进了工厂,有的外出打工,还有的自己开了厂子,发了大财。”④李云雷:《再见,牛魔王》,第151页,第18-19页,第242页,第242页。农民成为打工者,成为城市漂泊者,沦为“底层”,传统社会主义下那种农民“主体性”“在地性”“社会主义体面生活”已不复存在。“她们喜欢到城里去打工,一个一个都走了,平常村里看不到年轻人,一到过年的时候,她们穿着花花绿绿的各种时装就回来了。春节一过,她们又像候鸟一样飞走了,我们村里再也没有以前热闹了。”①李云雷:《再见,牛魔王》,第127页,第309页。村里的年轻人“像候鸟一样”在城市空间与乡村空间中迁徙,这种二元空间结构,正是农村人的精神结构的外在显现,村里的年轻人到城市打工,只有到“过年”或其他重要日子才回家,他们失去土地,已经不再算是农村的主人,并不把“生活”和“希望”寄托在农村,只能算是农村的“过客”。人与土地、人与家族、人与家庭,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关系调整。数以亿计的中国农民都被卷入了这种结构中,他们的精神和情感、体面和尊严,该如何与“文学”建立某种关联,这也是文学介入当下生活的基点之一。

《再见,牛魔王》具有 “非虚构性”,小说中列举的多数地名在作者的老家山东冠县确有其地,作者在直面现实与回返历史之中,“试图重建‘真实信念’的写作伦理”。②洪治刚:《论非虚构写作》,《文学评论》2016年第3期。这部小说集中的多数篇目都是采用现实主义的写作方法,这里的现实主义是为了给时代精神寻找或塑造与之适应的“显像”,这“显像”是作者内在心灵与时代精神的相遇,因此它既是心中的主观意象,又是对现实的“客观”呈现。现实主义的方法才不致使得自己内在的“真诚”变形,尽量保持对故乡、对自己的成长经验“原汁原味”的忠实。但小说毕竟还是小说,作者也并不固守“现实主义”陈规,《再见,牛魔王》一文还采用了魔幻手法,沟通起了“牛魔王”“我”“我”家养过的一头小牛的三方关联。使“牛”在乡村与城市、在现实与神话中,有了三种可能的生存样态,“牛”在神话语境、历史语境与现实语境中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折射出了“农民”的命运,表达了作者的“心在底层”的“乡村立场”,并批判了资本的蔓延所造成的人的异化。

在论及小说技法时李云雷谈到:“在小说中,我不太注重技术,也不太注重情节,我希望以最简单的方式写下最真诚的情感,我相信这素朴的诗是足以打动人心的,我的人生是什么样子,我就用什么样子将之写出来,不粉饰,不做作,像一篇散文,像一首长歌。”③李云雷:《再见,牛魔王》,第127页,第309页。为了使小说所承载的历史内容与现实精神最大限度地析出,不至于走样、变形,作者放弃了“把小说写得像小说”的技术追求,降低了对故事、情节、戏剧冲突的注重,借用了“诗的象征性”和“散文的随意性”,保留了小说的“心灵性”,李云雷在论及“非虚构”时说:“让我们以‘真实’(非虚构)的方式重新认识世界,重新认识自我,重新认识文学,去发现时代变革中的新的经验与新的体验,创造出这个时代新的美学与‘新的文学’”。④李云雷:《我们能否理解这个世界?——“非虚构”与文学的可能性》,《文艺争鸣》2011年第2期。

小说写作本身是一个精神抽象过程,即面向“事情本身”的抽象,李云雷紧抱住文学自身,实现有效地拥抱“底层”的写作。但是“底层”并不意味着“低贱”,他们一样蕴含着高贵精神、自由品质、“优美灵魂”。小说通过“经验”——“回忆”的转换,使两个“我”相遇、叠加、互涉。作为小说中的“我”并不能视为等同于作者本人。有几位评论家提及这部小说的散文化,但过度强调其散文化也是不可取的。这可能源于持论者对作者本人的熟识,从而把小说中的“我”当成了作者本人,至少是把小说中的“回忆者”在阅读中置换成了作者本人。那么顺理成章地,“小说”也就不成“小说”了,而成了作者的“回乡散记”,也就自然地把这部小说集看成是一部散文集了。

《再见,牛魔王》中十七篇小说各自是独立的,每一篇都有一个主要人物形象,但又是相互连络成的一个整体,当把这十七篇小说看成一个整体时,贯穿性、线索性的人物形象于是发生了“位移”,就成了“我”。从每一篇“我”的片段中,能拼接出一个渐次丰满的“我”形象,在这个意义上,把这部集子看成是一部长篇自传体 “成长小说”也未尝不可。

三、李云雷“新社会主义文学”理论张力场

要深入地理解《再见,牛魔王》的文学质地,需要从李云雷“新社会主义文学”理论张力场来认识他的小说,从“重新认识并肯定社会主义经验与中国所走过的道路”来审视其文学的价值。李云雷“新社会主义文学”理论是他“底层文学”理论的发展环节,也是他对“社会主义文学”理论做出的扬弃与超越。李云雷“新社会主义文学”理论体系是以“底层文学”为其理论起点、以“新的美学原则”为其艺术形式的,不仅涵盖了以往的“现实主义”的写作技法,也融汇吸纳了“现代主义”的表现形式,以便实现“文学正义”。“新社会主义文学”概念,是在2017年第3期发表的《“新社会主义文学”的可能与探索》一文中明确提出的。这是一篇针对刘继明的小说《人境》所做的评论,李云雷评价刘继明为“新社会主义文学的开拓者”。李云雷“将1940-70年代的中国文学称为传统社会主义文学,而将新世纪以来在新的语境中产生的带有社会主义思想因素或倾向的文学称为‘新社会主义文学’”①李云雷:《新社会主义文学的可能性及其探索——读刘继明的<人境>》,《当代作家评论》2017年第3期。。无论是“传统社会主义文学”还是“新社会主义文学”,他们具有一脉相承性,都是“社会主义文学”。李云雷进一步阐明了“新社会主义文学”与“传统社会主义文学”的区别,他认为“(1)‘新社会主义文学’是在新的历史时期,或者说是在社会主义在世界范围内处于低潮的时期坚持探索社会主义的文学;(2)‘新社会主义文学’并非来自主流意识形态的倡导,而是作家与知识分子自发、自觉的一种创作趋向;(3)‘新社会主义文学’在创作方法上并没有特别的限定,但需要从正反两方面借鉴、反思、总结传统社会主义文艺的理论与实践。”②李云雷:《新社会主义文学的可能性及其探索——读刘继明的<人境>》,《当代作家评论》2017年第3期。

李云雷所谈及的新社会主义文学有一个时段限定,即“新世纪以来”,而它的内涵是社会主义在世界范围内处于低潮时期依然坚持探索的社会主义文学。与“传统社会主义文学”国家主流意识形态“规训”相比,“新社会主义文学”具有某种程度的自发性、自觉性。相对于“传统社会主义文学”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规定,“新社会主义文学”创作方法要宽泛得多,并不限于“现实主义”的方法,而是以现实主义方法为主,同时吸纳了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的方法。

李云雷“新社会主义文学”是他关于“底层文学”概念的发展,也是针对新世纪以来文学的危机提出来的。进入新世纪后文学对社会现实的引领作用、关切程度越来越弱,文学离“底层”读者、离现实生活越来越远,越来越趋向成为“小圈子”的危险,把文学做成社会精英手中精致的小玩艺儿,做成“中产阶级”装点风雅的情趣用品,这是李云雷所痛心的,也是他所反对的。文学是属于人民的、尤其是属于“底层”的。李云雷之所以力倡“底层文学”,是他想通过理论创新,更大限度地使文学呈现出新面貌,并与社会现实重新建立起关联,以文学的方式推动社会向良性发展,这里面包含着李云雷对“文学”的重构理想和对社会的改造激情。

李云雷所说的“底层”有具体的内在规定性,他指出“‘底层’一般是指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多个层面处于低端,在整个社会结构中处于底层的人群,包括工人、农民、农民工等,可以说‘底层’占了中国人口的大多数,构成了社会的基础。”③李云雷、徐志伟:《从“纯文学”到“底层文学”——李云雷访谈录》,《艺术广角》2010年第3期。这里的“底层”,实际上是指中国人中的“大多数”,大致相当于“人民”。既如此,那么为什么不用“人民”这个概念?“底层”是“人民概念”在当下阶段的演进,但又被赋予新的含义,它对应的不仅仅是现实的阶层,还针对“精英意识”和“中产阶级意识”的优越感之下的“底层”的自卑感。更为关键的是:“底层”有“主体性”“存在感”丧失的焦虑。这在以往“人民”那里是不曾发生的。“人民”是社会的主人,具有充沛的主体性,而“底层”是指新世纪以来“主体性”已经充满危机的“工人、农民、农民工等”。李云雷对于自己认同“底层文学”的原因归结为两点:“一个是我来自于农村或‘底层’,在经验与情感上认同上倾向于底层;而对精英阶层把玩的‘纯文学’以及单纯形式上的探索,并不完全认可”。④李云雷、徐志伟:《从“纯文学”到“底层文学”——李云雷访谈录》,《艺术广角》2010年第3期。曹文轩教授概括了李云雷的文化立场:“‘底层立场’‘中国立场’——底层、中国必须要获得主体性的地位。”⑤曹文轩:《李云雷这个人》,《南方文坛》2009年第1期。也就是说,李云雷要达到的文化诉求是使“底层”“中国”获得“主体性的地位”,这种“主体性的地位”是“底层的”“中国的”“当下的”,而不是“精英层的”“西方的”“过去时代的”。曹文轩教授并把李云雷的批评底线概括为:“底层的体面和中国的体面。”李云雷“底层文学”理论,具有颠覆式地创新性,推动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进程,吸引了许多学者加入到这一领域里来,这一“底层文学”理论体系,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和理论统摄力,创新性地接续了“普罗文学”“左翼文学”“人民文学”等文学理论谱系,丰富了“社会主义文学”理论,阐明了新的历史阶段文学的“人民性”,纠正了文学研究“唯西方马首是瞻”、使文学研究变成西方思想一个注脚的误区,从而确立了“中国文学”的“中国问题”的主体地位。

“底层文学”成为新世纪以来最重要的文学现象、文学思潮之一,有其内在的时代原因,李云雷将它归结为社会现实中底层现象的突出、社会思潮中对“底层”的重视、文学内部运动的结果。“底层文学”这一概念能够对已有的和当下的文学存在具备强大的解释能力,并且能够析出新的美的质素形态。这与李云雷文学批评的目的是相契合的,他强调:“我最终想以文学批评想要达到的目的,一是发现并创造我们这个时代的独特的美学,二是探究人类灵魂的秘密,三是追寻正义的事业。”①李云雷:《略谈我的文学批评》(22013-3-6),http://blog.sina.com.cn/s/blog.html.“底层文学”的概念在“新的美学原则”下的自身运动,是为了恢复“底层”主体的尊严。“中国故事”也就自然成为“从宏观的中国视野关注个人的生命体验”,“将个人故事与中国故事结合起来,重建一种新的‘宏大叙事’,从整体上思考与把握个人的命运与中国的命运。”②李云雷:《新社会主义文学的可能性及其探索——读刘继明的<人境>》,《当代作家评论》2017年第3期。

李云雷“新社会主义文学”理论,是他的“底层文学”理论发展的新阶段。其所形成的新社会主义张力场,对当下文学具有强大的穿透力、阐释力、引导力。他的小说创作也属于他“新社会主义文学”理论的一种实现,“新社会主义文学”是李云雷为当代文学理论做出的创新性贡献。李云雷首先是以理论家的身份进入当代文坛的,但他并不希望自己的理论局限在学院派凌空蹈虚的形式推演上,而是希望自己的理论是一种介入当下、干预生活的行动,不仅对于文学的创新起到推动作用,而且更重要的是对沟通“底层”、推动“文学正义”、维护人的主体性与尊严发挥作用,从而推动整个社会主义的向好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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