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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族裔性书写到国际化创作
——石黑一雄小说的孤独母题嬗变

2022-11-23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8期
关键词:黑一雄克拉拉存在主义

李 倩

(东南大学成贤学院, 南京 210088)

一、引言

当代著名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 1954—)因其独特的文化身份和卓越的创作影响力,学界将他与奈保尔、拉什迪并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雄”。自1982年初涉英国文坛以来,他的作品引起了学界的巨大关注并斩获多个奖项,包括一次布克奖和三次布克奖提名;因其在世界文坛的突出贡献,1995年英国皇家协会授予他大英帝国勋章。1998年他又获得法国艺术及文学骑士勋章。2008年《泰晤士报》将他列为“1945年以来英国最伟大的50位作家”之一。2017年他更是“以巨大的情感力量,发掘了隐藏在我们与世界的虚幻联系之下的深渊”而获诺贝尔文学奖。他的作品被译为四十多种文字出版发行于多个国家,其名声享誉国际文坛。

石黑一雄具有敏锐的时代意识与先锋意识,他将时代风貌置于文学画卷之中,从传统历史到未来世界,在作品中不断开创全新的故事领域,展现了丰富的创作跨度和鲜明的人文关注。他在创作中涉及的主题有民族文化、历史评判、生命体验等多个方面,但他的目光从来没有仅停留在某一个点上,而是随着时代进程发生着细腻的变化,他关注与人类生存相关的一切问题,在作品中塑造了典型又丰满的孤独人物形象,细致且深刻地呈现了“人”在荒谬世界的孤独存在;从存在主义的角度来分析石黑一雄作品中的孤独母题嬗变,可以看出他在文学道路中从族裔性书写到国际化创作地逐步转变。

二、存在主义概述

存在主义(Existentialism),又称生存主义或生存哲学,是当代西方主要哲学和文学思潮之一;它直面“存在的危机”,探讨了焦虑、死亡、人的无个性以及对上帝之死的体验等问题,在欧美国家广为传播并影响深远。

存在主义哲学体系最早产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德国。当时德国作为战败国,面临着内忧外患的处境:与诸大国争霸的失利使其遭受严重的挫折;国内资产阶级焦虑、烦躁、孤独等消极悲观情绪不断爆发,但他们又不甘失败,企图重振旗鼓,其它阶层也遭受了社会危机和阶级矛盾所带来的重创,虚无主义情绪大为滋长。在这样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和雅斯贝尔斯提出了存在主义哲学,倡导从死亡中领悟生存的意义,这种哲学思潮客观上满足了大多数人的情绪需求,由此,存在主义在德国开始生根发芽,并影响了整个社会。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存在主义哲学才开始盛行,其中心由德国转向了法国,并成为法国影响力最大的哲学流派之一。经历了二战的法国,由于长期处于法西斯的奴役和占领,人们陷入困顿和苦闷的挣扎之中,人的尊严和自由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践踏,战后虽然表面上摆脱了被入侵的状态,经济和生产也在逐步恢复,但是资本主义矛盾和危机并没有消除,人们深感压抑和颓废,精神世界极度空虚,国内一些积极的知识分子便试图找到能够寄托精神的理论来激励自身和社会的发展,于是,标榜人的存在、追求自由、探寻人生价值的存在主义理论迎合了大众的心理,成为最受欢迎的哲学理论并被人们广泛宣传[1]。

存在主义哲学理论有三个基本原则:一、存在先于本质;二、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三、自由选择。存在主义文学是存在主义哲学的文学表现形式。存在主义的集大成者让保罗萨特既是哲学家,也是文学家、文学批评家,他于1938年发表了剧本《厌恶》,通过文学的形式表达了对人生和存在的看法。四年后,法国作家加缪在其小说《局外人》中通过塑造“莫尔索”这个局外人的形象,揭示了世界的荒谬和人与社会的对立存在。评论界一致认为这两部作品的出版代表着存在主义文学的诞生。存在主义文学具有鲜明的哲理指向性,体现了人对自身历史命运和存在状态的困惑和探索,对于启发人类关注生存环境、思索人的生存状态具有积极的推进作用。

三、荒诞世界的孤独存在

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这是存在主义的一个基本观点。萨特认为:人因自由而生,而后便处处充满焦虑与孤独[2]。人类自存在以来,时刻都在和周围的世界发生着冲突和抗争,都在不断审视自己与他人以及和整个世界的关系,这是人感到孤独的最初萌芽。近百年来,战火的弥漫摧毁了人类美好的生存家园,人们在生活和精神上都陷入了震荡不安的困境,不同文化的渗入、新旧秩序的交替更是造成了被殖民国人民无尽的痛苦。进入现代社会,战争虽已基本停止,但是机器的大工业化生产加速了人们的生活节奏,尽管物质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却在无形中变得越来越疏远。随着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人类改造和征服自然的欲望越发疯狂,生物克隆、人工智能、网络虚拟空间等技术的进步引发了功利与道德的矛盾,人类面临着被异化、被奴役、从而丧失伦理道德的危险。各种混乱的生存状态把人类引向倍感孤独的精神荒原,石黑一雄怀着对人类普遍生存困境的担忧和关注,试图通过文学的方式提出改变生存状况的可能。

(一)东西文化碰撞中的局外人

《远山淡影》是石黑一雄的处女作,作品通过寡妇谢林汉姆太太杂乱的记忆,将自己裂变为悦子与佐知子两个人物,讲述了她带着女儿从日本移居英国的多舛人生。“二战”的炮火让悦子失去了丈夫和家园,无依无靠的她决意带着与日本丈夫所生的女儿去国外寻找新的生活。在东方家庭文化里,“孩子就意味着责任”“得时刻把孩子的利益放在心上”。在这点上,石黑一雄童年的经历对他早期的创作无疑有着无法规避的影响。五岁时,因为父亲工作调动,他便随父母一起来到了英国。作为年幼的移民者,想要融入截然不同的文化环境,其中的孤独和艰辛是可想而知的,他曾在访谈中谈及他特殊的成长历程,“我的父母没有接受移民的心态,他们仍是游客,保持着日本性,甚至想将我也培养成在日本成长的样子”“我既不是一个英国化的英国人,也不是一个非常日本化的日本人。因此,我并没有清晰的角色定位。”[3]石黑一雄独特的个人经历使他格外关注因种族身份差异而陷入困境的个体,景子的移民身份让她无法融入英国的生活,她既不是一个完全的英国人,也不是一个纯粹的日本人,介于东西两种文化夹缝中的无根体验使她失去了归属感,令她处于孤单无助的“局外人”境地,于是,景子每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跟任何人交流,最终以自杀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留下自责与孤独的母亲一直在痛苦中反思自己当初的选择。石黑一雄通过景子的形象向读者展示,逃离是孤独的温床,一味地逃避非但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让个体成为埋葬过去与割裂将来的“他者”存在,人只有通过积极的自由选择,才能赋予人生更有意义的存在。

与《远山淡影》并称为石黑一雄“日本二重奏”的《浮世画家》,是石黑一雄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其故事背景依然是战后日本。“这部小说充满了老一辈人与新生一代之间的互不理解。”[4]这种矛盾实际上也是日本传统文化与美国西方文化之间的博弈。《浮世画家》中的军国主义画家小野增二是日本传统文化的忠实拥护者,在新文化的冲击之下,他看到了日本文化被无情抛弃的现状,感到无比失落与惋惜,他认为西方文化价值不一定都是文化优势,传统文化依然有其存在的意义,不该被完全抛弃。小野不愿接受新事物,总是怀抱过去的老观念不放手,成为年轻人眼中的迂腐老人,两代人的沟通之间出现了一道鸿沟。小野的孤独在于他“缺乏视角去看待超出他自己所处环境的东西,也无法跳出他所处时代的流行价值观去看问题”[5]。从石黑一雄早期的两部作品不难看出,他对战后日本民族个体的生存状态十分关切,正如他在《浮世画家》扉页上所书:“献给我的父母”,他的个人经历很大程度上对他早期的创作有着深刻的影响。尽管石黑一雄从他的第三部小说《长日将尽》开始,就开始有意识地淡化和回避他的日裔身份,但是评论家却认为,即使把《长日将尽》的故事背景放到日本,也丝毫不影响故事的发展,因为英国皮囊下的男管家史蒂文斯骨子里对于尊严、尽忠的理解仍然带有明显的日本特征。

(二)现代社会中的异化人

1995年出版的《无可慰藉》获得了“契尔特纳姆文学艺术奖”,石黑一雄一改往日的战争书写和日本背景,将故事设定在中欧一座不知名的城市。主人公瑞德是一位钢琴家,他受邀参加一次重要的演出,故事围绕瑞德在等待演出的四天三夜里的所见所闻,描写了现代城市中的人物生存状态。

异化是哲学和社会学的概念范畴,是疏远、分离的意思。存在主义认为,人与世界、与他人都是疏离的,他人即地狱。石黑一雄通过复杂的空间意象转换,隐喻了现代人在异化社会中的疏离关系。瑞德作为一名声名远扬的音乐家,因忙于事业而常年漂泊在外,在家庭中并没有承担起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当他第一次跟随久未见面的妻子回他们的新家时,他一路看着狭窄的巷道、污浊的墙砖,心里并没有对家的期待,而是一股荒凉阴冷的情绪袭上心头,他紧跟妻子的步伐,却被不期而遇的老同学打断了跟随的注意力——他跟丢了妻子,迷失了回家的路,只能在一片黑暗中彷徨,这种充满荒诞和迷失感的空间体验揭示了瑞德孤独迷茫的生活状态;为了缓解与儿子的关系,瑞德陪孩子回旧宅寻找遗失的玩具,当他在修建得千篇一律的现代小区建筑群中找不到自己的家时,他变得异常愤怒,他厌恶人工改造破坏了自然原有的地理景观,他懊恼现代化的布局和生活节奏疏远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当他千方百计找到了自己的旧宅时,邻居的对话又勾起了他对家暴、夫妻不和的种种痛苦回忆。“家”对于瑞德而言,变成了无法抵达的终点,这也暗示着他终将孤独一生的悲惨命运。演奏之行的空间矛盾焦点在瑞德无法到达音乐厅达到了高潮,前往音乐厅演奏是瑞德此行的目的,可是他却在城市里迷了路,他懊恼到极点,“这堵墙就是这座城市相当典型的代表,到处都是荒诞异常的障碍”[6]。石黑一雄通过瑞德在无名小城的经历和回忆,向读者展示了冷漠的亲情、虚假的爱情、背叛的友情等现代社会的异化现象,他没有赋予小城以名字,“它是神秘的,是无法命名的,因为小说的创作背景是着眼于全世界的”[7]。石黑一雄笔下的整个故事就像一场荒诞的梦,将音乐的国际性与孤独的普遍性交织在一起,形成了石黑一雄独特的创作风格。

《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是石黑一雄迄今为止唯一的一部短篇小说集。《伤心情歌手》中的托尼与琳迪因对方的美貌和名气而结婚,后又因名利而分道扬镳,爱情显然成为现代社会的消费品,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导致了家庭关系的异化和夫妻关系的崩溃;《不论下雨或晴天》中的“我”用一场闹剧暴露了自己晚年孤单凄惨的生活,只能通过聆听老歌来体味残余人生的温存;《莫尔文山》中的德国乐手夫妇、《大提琴手》蒂博尔,在理想与现实的悖论面前感到无比孤独与失望,不得不放弃自己的音乐梦想;《小夜曲》中才华横溢的萨克斯手史蒂夫因为长相平凡,一直无法达到事业上的成功,于是他盲从世俗的价值观,通过整容来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石黑一雄在作品中以“我”的口吻不动声色地描绘了形形色色人群荒诞悖谬的人生困境,这正是他对现代社会中人类焦虑、孤独、精神异化的一种担忧,人们只有像海德格尔说的那样,要直面人生的困境,做出自己的选择,承担其一切后果,这才是人类生存最重要的内容[8]。

(三)科幻世界中的“工具人”

科技的进步创造了丰富的物质生活,但失去了伦理约束力的工具理性将使人类陷入艰难的处境。石黑一雄在作品中展现了人类扭曲了真善美的人性,无视将克隆人、智能机器人的生命价值,泯灭人性地将“他们”视为工具,出现道德沦丧的异化现象,体现了深刻的科技伦理思想。

《莫失莫忘》是石黑一雄在步入千禧年后的第一部科幻小说。作品中克隆人作为科技的产物,突破了人类的伦理边界,“他们”只是为人类提供器官捐献的工具;克隆技术使人类丧失了对生命的敬畏,他们为了延长自己的寿命而漠视克隆人的生命,将利益置于人性之前,以富有“人性”,而自诩的人类扭曲了人性,走到了自己的对立面。同时,克隆技术也使人类面临着可能会被技术所淘汰的巨大威胁。在《莫失莫忘》中,茂宁代尔博士利用克隆技术制造超群人类的疯狂实验使人类感到惧怕,他们担心有朝一日自己会被克隆人所取代,因此对克隆人产生更深的恐惧与排斥。即使克隆人具有灵魂,“他们”仍然不能被接纳为真正的人类,“他们”是一群孤独的存在,永远被人类视为“他者”,成为被人类压在黑暗角落“工具人”。在现实社会中,各国政府是命令禁止克隆人技术的,石黑一雄根据科技发展背景,借助合理大胆的想象,在《莫失莫忘》中对人性进行了真实而深刻的展现。他向人类表达了这样一种呼吁:在技学技术突飞猛进的时代,人类若不能合理地利用科技手段为自己造福,而是依附于科技并被其异化,最终将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这也是石黑一雄作为一位具有国际情怀的作家对科技社会中人类生存问题的深刻思考。

《克拉拉与太阳》是继石黑一雄摘得诺贝尔桂冠后的首部作品,于2021年3月在全球发行。小说延续了《莫失莫忘》的科幻小说风格,从智能机器人克拉拉的视角观察复杂的人类社会,让读者不禁审视并反省人类自身的困境和危机。克拉拉从被创造出来就注定了“她”孤独“工具人”的身份,因接受基因提升而生病的小主人乔西视“她”为玩偶,认为“她”不能与好友里克相提并论,“你是我的AF。这是两回事。呃,里克呢,我们是要在一起一辈子的”[9]。里克的妈妈也没把来访的克拉拉当成“客人”,毕竟“她”还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人,充其量就是一个类似于真空吸尘器的工具,而对于乔西的妈妈而言,她购买克拉拉的真实目的是想在乔西去世后由克拉拉来“延续”(替代)女儿。尽管如此,克拉拉依旧尽职尽责地陪伴、帮助着乔西。善良的克拉拉认为乔西是无法被自己取代的,因为作为机器人的“她”无法获得“人的心”,无法获得身边人对乔西的爱。当所有人都对乔西的身体不抱希望时,只有克拉拉在竭尽全力地寻找拯救乔西的方法,哪怕是牺牲自己“她”也愿意。最终,克拉拉以脑中的PEG9溶液换取了太阳的滋养,帮助乔西恢复了健康,而失去工具意义的克拉拉也被人类无情地丢进了垃圾场。小说中的人类为了所谓的“美好未来”,奋不顾身地进行基因提升,为此可能要付出健康乃至生命的代价,这样的做法是否有意义?人工智能机器人作为科技高度发展的产物,“他们”只是人类的工具还是可以替代人类?这都是石黑一雄希望人类能够深刻反思的问题。

四、结语

石黑一雄擅于利用重大历史、社会事件作为自己的创作背景,探究人类所共同面临的生存问题,他笔下故事的悲剧源于“存在”本身,而又蕴含着“人的价值将取决于积极的选择”这样深刻的哲思。正如他本人所言:“我试着去创造一个世界,让读者在理解的时候,既不会偏离我们正常的社会,也不会感觉到这是来自历史记录,更不会让他们觉得是我的传记。我想让你们看一看这个形形色色人物居住的世界。”[10]在石黑一雄的文学道路上,他不断地在削弱个人身份与坚持国际化创作两方面做不懈的努力,从早期的日本小说《远山淡影》《浮世画家》到近作《克拉拉与太阳》,作品中的人物从日本人、英国人发展至克隆人、智能机器人,其中展现的孤独母题经历了从表现民族性到探索人类共性的发展,这条主线也贯穿着石黑一雄对生命价值的人文思考,体现了他从族裔性书写到国际化创作的转变过程,对人类在社会发展洪流中该如何实现“人的存在”有着积极的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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