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黄璞《闽中名士录序》的几个问题
2022-11-23庞国雄
庞国雄,张 洁
(1.莆田学院 基础教育学院,福建 莆田 351100;2.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广西 桂林 541000)
明代弘治年间重刊的《兴化府志》存有《闽中名士录序》一文,这是晚唐黄璞为其《闽中名士录》一书而作的序文。钩沉有关史料、方志、诗文及今人的研究成果,可以考订这篇自序文的真实性,探寻《闽中名士录》的立传动因、传录对象、传录内容、立传目的和传录体例等,并探讨这部传记的史学价值。
一、《兴化府志》存黄璞自序文
弘治癸亥(1503)《兴化府志·礼纪·艺文·纪载·杂记》存黄璞《闽中名士录序》一文,现将全文迻录如下:
闽之水清山秀,为东南之尤。发其气象,散而为风雷之灵,凝则为寰宇之英。故秀杰之士,间而出焉。得时而起者,则析圭纡组,标为国华:失利而遗者,则抱节著书,留裨世教,代有人焉。然年祀绵邈,声尘仿佛,未闻编录,宁无阙欤?璞因见《楚国先贤传》《蜀都耆旧志》皆传于世,且瓯闽之士,不下楚蜀者亦众矣,岂无传记以流于世耶?遂自国朝神龙而后,博访得以进士上第者,章句略载,得失必书,分为六卷,目为名士录。其文仿史,其操履高特者,则从而褒之:义行亏缺者,则从而贬之,庶裨劝戒之道矣。其不列科第者,而有文学、行义尤著者,亦略而记之,用以激俗。昔仲尼修《春秋》,则奸臣逆子惧焉。今其书既成,善恶无隐,懈于名节者,诚可以谨其心矣!谨序。[1]
黄璞,晚唐五代文学家黄滔从兄,福建莆田人,字绍山,一字德温,自号雾居子,大顺二年(891)进士及第,官至崇文馆校书郎[2]8602,黄巢称其为“儒者”[3]4883。据 《新唐书》 记载,黄璞著有《闽川名士传》 一卷[3]896。黄璞《闽中名士录序》一文将其此书“目为名士录”,综合现存种种类书的著录情况来看,成书于宋太宗时期976—983年间的《太平寰宇记》最早收录黄璞的这部书,书名即为《名士录》。成书稍晚于《太平寰宇记》的《舆地纪胜》也收录这部书,书名也是《名士录》。此后的国史、方志、类书(包括《新唐书》)诸如《宋史》《通志》《文献通考》《太平御览》 《郡斋读书志》 《直斋书录解题》 《国史经籍录》 《福建通志》 《兴化府志》《莆田比事》 《崇文总目辑释》等等,书名皆为《名士传》。此外,黄璞此书全称尚有“闽川”与“闽中”之别,郑宝谦主编的《福建省旧方志综录》“闽川名士传”条下对此已有较为详尽的举证[4]。录黄璞《闽中名士录序》 一文的《兴化府志》一书也同时有《闽中名士录》 《闽川名士传》两个书名。因此, 《闽中名士录》《闽川名士传》实际上为同一书。黄璞此书卷数还有一卷本、三卷本及六卷本之别,这当是此书在流传过程中散佚或重新整理造成的,版本上有差别,创作者却同是黄璞,传记唐代神龙年间(705—707)至黄璞生年间的福建名士。
二、《闽中名士录序》的真实性
1.“书《闽川名士录》后”证明此序文的真实性
宋庆元三年(1197)书隐斋刻本《新刊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九六辑有洪迈“书《闽川名士传》后”一文,是为《闽川名士传》所作的跋语,相关考证见笔者拙作《关于〈闽川名士传〉洪迈跋文的几个问题》[5],此处不再赘述。《莆阳黄御史集》洪迈序曰:“御史(黄滔)之从兄校书君璞者,名见集中,有《闽川名士传》及《雾居子》,予曩时尝叙之矣。”[6]这是洪迈应黄滔九世孙黄沃之邀为莆田黄氏家族的一系列文集而作的序跋。“书《闽川名士传》后”云:
右《闽川名士传》三卷,唐崇文馆校书郎黄璞所着也。……独是书纪闽士详甚,其平平无闻不能自列于史官者,赖以不泯,实有功于闽,闽传之宜。盖著录者凡五十有四,起中宗神龙,讫昭之大顺。历岁二百,而上春官第者才四十而三,不足以当国朝盛时一岁士。文治兴衰,相万如此?……书藏于人不广,多脱误。顷,予以太清楼秘开本是正之,然后可读。又有传后题累四百言,益猥酿,且于传无益,则弃弗取,他有未韪者姑存之,须善本云……[7]
洪迈所见的虽是三卷本的《闽川名士传》,但其跋语所言与黄璞的自序文内容吻合。
2.后世类书的相关评(引)语证明此序文的真实性
《太平寰宇记》最早收录黄璞的《闽中名士录》,其全览四“江南东道”条下云: “自唐设举场,此州之才子间生,登科者甚众,黄璞纂为《名士录》。”[6]这正是黄璞自序文里所说的“瓯闽之士,不下楚蜀者亦众矣” “秀杰之士,间而出焉。得时而起者,则析圭纡组,标为国华”。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校证》“闽川名士传”条下云: “唐黄璞撰。录唐神龙以来闽人知名于世者。效《楚国先贤传》为之。”[9]说明晁氏当时见过黄璞这部书,或是也见到了黄璞的自序文,从而知晓此书的体例风格是效仿《楚国先贤传》的。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闽川名士传”条下云:“唐崇文馆校书郎黄璞所记,人物自薛令之而下凡五十四人。”[10]说明陈氏当是见过黄璞此书,清楚传记人物的数目,抑或是陈氏见过洪迈所作的跋。
3.《闽中名士录》至今散存的篇章可证明此序文的真实性
云南大学图书馆存有黄璞《闽川名士传》善本一卷[11],未知其详。目前学界就陈庆元教授的《黄璞〈闽川名士传〉 辑考》[12]及笔者拙作《黄璞〈闽川名士传〉 辑补考辨》[13]较为全面地对黄璞的《闽中名士录》进行了辑佚。二文所辑的散存篇章里,《薛令之》《欧阳詹》《林藻》《陈通方》 《王棨》 《许稷》等6篇是记录进士科及第之人,《林杰》《陈岩》《林攒》《林蕴》等4篇是传录未进士科及第之人,这反映了黄璞“进士上第者”与“不列科第”之“文学行义尤著者”皆录的传录风格。尤其是《欧阳詹》一文,真实地纪录了欧阳詹沾染上唐代“狎伎”风气,这让黄璞备受非议。后世有人说韩愈的《哀欧阳生辞》成就了欧阳詹的名声,而黄璞的《欧阳詹》诋毁了欧阳詹的声誉。再看看黄璞的自序文:“义行亏缺者,则从而贬之,庶裨劝戒之道矣。”“善恶无隐,懈于名节者,诚可以谨其心矣!”这正是黄璞史家“直笔”在其行文中的一个体现。而未进士及第的林攒为何能传录在册?在传文中黄璞说明了理由:“道不远,感而遂通。林生因心之感,上达乎天,累降祥符,坐获旌表,是谓天爵。岂下万钟之贵,遂登名此书,以耸孝道云耳。”[2]6142这又是其自序文所说的作传初衷, “不列科第者,而有文学、行义尤著者,亦略而记之,用以激俗”。
三、黄璞自序文内容
参照目前学界所辑的散存于各种类书中的篇章段落,黄璞自序文虽不足300字,却扼要地涵盖了《闽中名士录》这部人物传记的立传动因、传录对象、传录内容、立传目的和传录体例等。
1.立传动因
黄璞自序文开篇即云:“闽之水清山秀,为东南之尤。……故秀杰之士,间而出焉。得时而起者,则析圭纡组,标为国华;失利而遗者,则抱节著书,留裨世教,代有人焉。”黄璞自叙闽地自古人杰地灵,得时者为国之栋梁,失利者著书裨世。而洪迈跋语说闽地二百间“上春官第者才四十而三,不足以当国朝盛时一岁士”[7],这不难理解。由于科举制度确立于隋唐,而福建本身就是“南蛮”之地,文化教育相对滞后,加上唐时一年录取的进士也就二三十人,闽地两百年间能有近50名进士已经是很可观的了,不像宋时重视“文治”,进士科人数空前增加。自薛令之开始,闽地学子渐有登科者,晚唐至宋代,福建比中原稳定繁荣,教育水平和中原相比有过而无不及,进士数量猛增也就没多大稀奇了。因而,黄璞以为,自唐神龙至大顺闽地学子“不下楚蜀者亦众矣”“然年祀绵邈,声尘仿佛,未闻编录,宁无阙欤”,这些“名士” “无传记以流于世”终究是个憾事。正是基于这种强烈自觉的为乡贤名士立传的意识,黄璞仿《楚国先贤传》《蜀都耆旧志》, “博访得以进士上第者,章句略载,得失必书,分为六卷,目为名士录”。
在黄璞《闽中名士录》之前,福建史志尚有《瓯闽传》、西晋陶夔的《闽中记》、南朝梁的《建安记》和《建安地记》、唐时的《闽中记》,但这些福建古方志均已散佚,黄璞在世时亦难窥见其全貌,所以黄璞决志要重新为闽地名士立传扬名。
2.传录对象
黄璞自序文云: “进士上第者,章句略载,得失必书”“不列科第者,而有文学、行义尤著者,亦略而记之,用以激俗。”可以得知《闽中名士录》传录了两大类人物,且以是否登第为准,但在具体的传录过程中又细分为三类。“其操履高特者,则从而褒之;义行亏缺者,则从而贬之,庶裨劝戒之道矣;其不列科第者,而有文学、行义尤著者,亦略而记之,用以激俗。”很明显可以得出具体传录的三类对象。第一类是“操履高特者”,节操高洁、特立于世的人;第二类是“义行亏缺者”,行为不端、人生有污点的人;第三类是“不列科第者,而有文学、行义尤著者”,登不了进士科但才学品行特别优秀的人。薛令之抽簪谢爵,属于“操履高特者”;欧阳詹太原狎伎,属于“义行亏缺者”;林攒孝感天地,则属于“不列科第者,而有文学、行义尤著者”。此外,据洪迈跋文所述, 《闽中名士录》几近完整地记录了闽人登进士科史实。“著录者凡五十有四,起中宗神龙,讫昭之大顺。历岁二百,而上春官第者才四十而三。”[7]《闽中名士录》传录唐神龙至大顺年间的54位名士,包括43名进士和未进士及第名士11人。查验徐松的《登科记考》,并参考刘海峰的《唐代福建进士考辨》[14]一文,唐代神龙至大顺这近二百年的时间内,闽地登第的进士一共是42人(包括黄璞本人),数目与黄璞传录的相当。
3.传录内容
《闽中名士录》是一部人物传记,必然传录人物的生平及重点事迹以体现立传主旨。序文云: “其操履高特者,则从而褒之;义行亏缺者,则从而贬之,庶裨劝戒之道矣。其不列科第者,而有文学、行义尤著者,亦略而记之,用以激俗。”说明传录的内容有三:一记人物的高特操履,如《薛令之》篇;二记人物的亏缺行为,如《欧阳詹》篇;三记人物的才学义行,如《林藻》篇。从立传内容来论,行为、品质、才学兼具,体现史家眼界;从立传对象来论,不分是否进士及第,体现史家胸怀;从立传意识来论,“得失必书”“善恶无隐”,体现史家担当。
4.立传目的
黄璞以史家的高度发声,并非为自己“立言”,体现了他的担当精神。《闽中名士录》正是从利民利人的立场出发,为闽地名士立传,自有其目的。其序文说:“其操履高特者,则从而褒之;义行亏缺者,则从而贬之,庶裨劝戒之道矣。其不列科第者,而有文学、行义尤著者,亦略而记之,用以激俗。” “懈于名节者,诚可以谨其心矣!”明确表明传录的目的和意义。褒扬品德高洁者,并号召学习;批评行为不端者,“庶裨劝戒”,以警戒后人;有才学又有义行的,“留裨世教”,使风俗淳厚。
5.传录体例
黄璞著录《闽中名士录》的一个原因,是“因见《楚国先贤传》《蜀都耆旧志》皆传于世,且瓯闽之士,不下楚蜀者亦众矣,岂无传记以流于世耶”。而《楚国先贤传》 《蜀都耆旧志》二部当是当时人物传记的典范,所以黄璞说“其文仿史”,就是参照史书的体例来传录闽地的名士。不论何种史书体例,最首要的就是尊重史实,传录史实。如《闽中名士录》中的《欧阳詹》一篇,由于黄璞以史家“直笔”纪录了欧阳詹“狎伎”一事,惹得后人时有异议。《困学纪闻》卷十七“评文”称:“欧阳詹之行,获称于昌黎,而见毁于黄璞记太原伎。黄介、喻良能为文以辨。”[15]这恰恰体现了黄璞的客观严谨,“善恶无隐” “得失必书”!另外,洪迈跋语称,黄璞在每个人物的传记之后都附“有传后题”,大概就是对所传人物作一个评论。今据陈庆元所辑存于《全唐文》卷八一七的《林孝子传》(即林攒)一文,即有“传后题”云:
黄子曰:天道不远,感而遂通。林生因心之感,上达乎天,累降祥符,坐获旌表,是谓天爵。岂下万钟之贵,遂登名此书,以耸孝道云耳[2]8603。
黄璞在林攒的传记之后加上精当的评论,正如其自序文所言之“其文仿史”。这“黄子曰”是可与“太史公曰”相媲美之体例!黄璞严谨客观的史家笔法赢得洪迈的肯定,洪迈称赞正是《闽中名士录》让闽地“平平无闻不能列于史官者,赖以不泯”[5]。
四、结语
黄璞为自己的《闽中名士录》一书自写序文,如此一来,这部传记前有黄璞的自序文,后有南宋洪迈的跋语,加上陈庆元教授与笔者所辑的经考证为黄璞《闽中名士录》的篇章段落和语句,可以大致体现《闽川名士录》一书的史学价值和文学特色。
《闽川名士录》完整传录了唐神龙至大顺年间闽地的进士及第者,这是福建历史上首部本地进士的传录,为福建留下珍贵的史料。哪怕如今《闽川名士录》只有五分之一的篇章可见,也不能低估了黄璞的史学贡献。身为闽地人的黄璞是系统地为唐代闽地进士立传的第一人,同时他也为“文学、行义尤著”的“不列科第”的名士立传,他的贡献是不可否认和抹杀的。《闽中名士录》借鉴性地沿用了《史记》风格体例,体现黄璞的史家“直笔”风范。《闽中名士录》兼具文史价值,被多部史书、类书等收录。《新唐书》收录此书于“艺文志·史录”,《宋史》列其于“艺文志·史部”, 《玉海》列其于“艺文·传”,《全唐五代小说》卷八十一选《欧阳詹》等篇章。如《欧阳詹》《林攒》《林杰》三篇,立意、选材、结构、语言等处皆可体现黄璞的文学功力。通过辑佚以尽量还原《闽中名士录》是研究《闽中名士录》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