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宣传的新闻:范式锚定与逻辑演进*
——基于中国共产党百年党报实践的考察
2022-11-23刘勇
刘 勇
在中国共产党百年党报实践中,新闻与宣传始终如影随形,紧密勾连。陈力丹教授在《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百科全书》中对此的解释是:“由于党的新闻工作必须服务于党的政治路线,所以尽管具体的新闻工作需要遵循新闻职业规范,但在宏观上,党领导的新闻工作是党的宣传工作的一部分。”①由此,理论与现实、宏观与微观、新闻实务与新闻研究之间常常会呈现出某种“张力”:一方面,作为一种独立的文体形态,新闻显然具有区别于宣传等其他文体的专业自洽性。新闻写作教科书的“逻辑起点”也基本先从概念上厘清新闻与宣传、文学等的区别后,再阐释新闻的基本理念与专业技巧。另一方面,具体实践中又常常存在“作为宣传的新闻”“作为文学(故事)的新闻”“作为信息的新闻”等诸多文本样态并置的现象,这些文体的结构方式与话语体式不尽相同,有时又相互融合与杂糅,难以统一到纯粹的独立新闻文体专业规范之中。这种“张力”聚焦到新闻教学中,便迅速转化为老师与学生的“群体性困惑”。挪借米尔斯在《社会学想象力》中的观点,这种“困惑”与新闻理论和实践中“公共论题”密切相关,涉及新闻文体认知模式的转型。为此,我们借鉴文体学理论,引入“新闻文体范式”概念,依循新闻文本的内在机理、规范性要求以及文体范例等,将当代中国新闻文体归纳为三种范式:“宣传范式”“文学范式”“专业范式”。其中,“宣传范式”强调新闻所承载的意识形态功能,“文学范式”显示新闻文体的文学传统,“专业范式”凸显独立新闻文体的独特风格。②作为最具中国特色的新闻文体呈现方式,“宣传范式”始终居于主导地位。因此,只有首先廓清“作为宣传的新闻”的特质与边界,才能从根本上把握新闻文体的本质内涵。本文力图从历时性维度观照“新闻文体宣传范式”内涵的“锚定”过程,继而延伸至中国共产党百年新闻宣传观念的变迁。
一、“党报理论”:定型与深化
宣传是“为了影响他人的思想和行为而开展的说服活动”③。因此,宣传先天就与政党政治密切关联。政党宣传的中心问题是“把‘主义’即高度概括的理论、纲领传播出来,使人们自愿接受它、相信它”④。中国共产党从诞生之日起,宣传始终是其中心工作。早在1921年,党的“一大”通过的《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个决议》就对宣传工作的领导管理机构、经办主体作了明确规定:“任何中央地方的出版物均不能刊载违背党的方针、政策和决定的文章。”⑤这是以“党管媒体”为核心的“党报理论”的最早表述。
1927年,中共中央专门就“宣传鼓动工作”发布的第四号通告中开宗明义:“政治宣传和鼓动,乃是党调动群众领导群众兼以训练党员之必需的条件。”⑥报纸恰是宣传最有效的载体,毛泽东就曾明确指出,报纸是“作为组织一切工作的一个武器,反映政治、军事、经济并且又指导政治、军事、经济的一个武器,组织群众和教育群众的一个武器”⑦。基于这样的体认,中国共产党在革命战争年代不断累积宣传工作经验,并逐步形成了“党报理论”,其核心内涵囊括了党报性质、地位、任务与功能以及组织架构、管理模式、工作原则、报道内容与形式等方面的一系列规约,新闻文体的宣传范式根植于这一理论框架。
“党报理论”的逻辑起点是对“何为党报”的回答。1942年3月16日,《中共中央宣传部为改造党报的通知》中规定得清楚:“报纸是党的宣传鼓动工作最有力的工具……报纸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宣传党的政策,贯彻党的政策,反映党的工作,反映群众生活,要这样做,才是名副其实的党报。”⑧同年4月1日,延安《解放日报》发表社论《致读者》,进一步明确了党报所必须的品质——“党性、群众性、战斗性和组织性”⑨。经过“延安整风”,《解放日报》也完成了从“不完全党报”转变为“完全党报”的“重大创举”,藉此“创立了中国新闻史和党报史上一种独特的报刊类型和操作模式——以组织喉舌为性质,以党的一元化领导为体制,以四性一统(党性、群众性、战斗性、指导性,统一在党性之下)为理论框架的延安范式”⑩。由此,中国共产党完成了“党报理论”的定型,其逐渐从延安扩展至所有解放区。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以来,历经社会主义制度的确立、计划经济时代以及改革开放70年多的历史,伴随媒介形态与媒体格局的演进,“党报理论”的外延逐步扩大,从党报拓展至党领导下的新闻事业。从报纸、广播、电视到互联网、两微一端,“党报理论”亦不断增添新的内涵。2003年,胡锦涛提出新闻宣传必须“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的“三贴近”要求。2011年,中宣部、中央外宣办、国家广电总局、新闻出版总署、中国记协五部门在全国新闻战线组织开展“走基层、转作风、改文风”活动,亦即“走转改”。“三贴近”是从理论层面对“党报理论”的拓展,“走转改”则是从实践层面对“党报理论”的细化,在新闻文体层面,则表现为新闻宣传呈现方式的专业与技巧。
党的十八大以后,习近平总书记多次拓展并深化了“党报理论”。2016年2月19日,他在党的新闻舆论工作座谈会上明确阐释了“党管媒体”原则:“党和政府主办的媒体是党和政府的宣传阵地,必须姓党,必须抓在党的手里,必须成为党和人民的喉舌。”同时,他还提出要将党管媒体原则贯彻到新媒体领域,“所有从事新闻信息服务、具有媒体属性和舆论动员功能的传播平台都要纳入管理范围。所有新闻信息服务和相关业务从业人员都要实行准入管理”。2018年8月21日,他在党的新闻舆论工作座谈会上系统地总结了党在宣传实践中提出的一系列新思想、新观点、新论断,将传统的“党报理论”扩展为“坚持党对意识形态工作的领导权,……坚持提高新闻舆论传播力、引导力、影响力、公信力,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坚持营造风清气正的网络空间,坚持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这些重要思想,“是做好宣传思想工作的根本遵循,必须长期坚持、不断发展”。
尽管不同历史时期“党报理论”的外延会有所扩展,但其基本内核从未改变,如:作为党、政府和人民“喉舌”的性质定位;“全党办报,群众办报”的基本方针;“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二为”方向;“四性一统”的工作原则等。这些都从根本层面“锚定”了“宣传范式”的基本内涵,落实到新闻文体维度,则体现为一系列操作理念、原则与技巧。
二、“以正面宣传为主”:演进与拓展
“以正面宣传为主”的方针契合宣传的“应有之义”和根本逻辑,凸显“宣传范式”的新闻观,涵盖了“报道什么”与“如何报道”两个基本问题。从历时性维度看,这一方针与中国共产党新闻宣传工作所追求的长远效果以及不同阶段的现实需要紧密关联。
1939年,为了扩大抗战宣传效果,毛泽东号召收集和宣传八路军、新四军等民族英雄事迹,“表扬这些英雄及其英勇行为,对外宣传与对内教育均有重大意义,各政治机关应注意收集这些英雄的事迹,除在各部队报纸上发表外,择其最重要者电告此间及广播。军政杂志今后专设八路军、新四军抗战英雄一栏,望各级政治部供给材料”。这是毛泽东对正面典型宣传最早的阐释,为1942年解放日报改版后典型报道的崛起提供了有力支撑。
1946年,第二次国共合作破裂。毛泽东当即致信陆定一:“我们的文章和新闻立论之重点,不是说敌人如何压迫,如何凶狠,而是要解释敌人虽有二百师兵力,虽有美国援助,虽已经占去一些地方与还可能占去一些地方,但是有种种条件我军必胜蒋军必败。”因此,“每遇一次胜利,即写一篇社论鼓励之,证明之;每失一重要地方即写一短文解释之,说只要歼敌,将来可以恢复”。这是毛泽东对正面宣传具体方法的指示,凸显了正面宣传与革命形势、现实需要之间的密切关联。
1950年,面对自然灾害,为了防止“片面孤立宣传灾情的严重性,造成悲观失望情绪,给予帝国主义反动派夸大我国灾情,进行挑拨造谣的藉口”,新闻总署下发指示,要求各地新闻机关“对救灾工作的报道,现应即转入救灾成绩与经验方面,一般地不要再着重报道灾情”。
1980年,邓小平在《目前的形势和任务》中明确提出:“要使我们党的报刊成为全国安定团结的思想上的中心。”为此,他希望报刊“要大力宣传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宣传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正确性,宣传党的领导、党和人民群众团结一致的威力,宣传社会主义中国的巨大成就和无限前途,宣传为社会主义中国的前途而奋斗是当代青年的最崇高的使命和荣誉”。字里行间直指“正面宣传”的精髓所在。
1981年,中共中央在《关于当前报刊新闻广播宣传方针的决定》中要求:“报刊、新闻、广播、电视要正确处理表扬和批评的关系。要坚持以表扬为主的方针。”这里的“以表扬为主”的含义接近“以正面宣传为主”,只是这个表述更加口语化,也更具操作性,但尚未上升到党的宣传政策的高度。
真正明确提出“以正面宣传为主”,并将其置于党的新闻宣传根本指针的高度的,是时任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李瑞环。1989年,他发表了影响深远的《坚持正面宣传为主的方针》的讲话。他在回顾党的新闻事业历史的基础上,得出两个基本结论:“一是我们党历来十分重视新闻工作;二是坚持对人民革命和社会主义事业以正面宣传为主。”接着,他从内容和效果两个维度具体阐释了“以正面宣传为主”的基本内涵——“一切鼓舞和启迪人们为国家的富强、人民的幸福和社会的进步而奋斗的新闻舆论,都是我们所说的正面,都应当努力加以报道。”因此,“以正面宣传为主的方针”是“社会主义新闻事业必须遵循的极其重要的指导方针”。
1996年,江泽民在视察人民日报社时,将“正面宣传”拓展为“舆论导向”,指出:“舆论导向正确,是党和人民之福;舆论导向错误,是党和人民之祸。”1999年,江泽民在全国宣传部部长会议上,要求“唱响主旋律,打好主动仗”。其中,“唱响主旋律”就是要“唱响祖国颂、社会主义颂、改革开放颂”。这一拓展,实质是将“正面宣传”的目的、意义与新闻文体的题材、内容等具体操作实践密切勾连,丰富了新闻文体“宣传范式”的内涵。
2008年,胡锦涛在视察人民日报社时,进一步提出“舆论引导能力”——“新形势下,新闻宣传工作要高举旗帜、围绕大局、服务人民、改革创新,坚持正确舆论导向,提高舆论引导能力,营造良好舆论环境,更好地发挥宣传党的主张、弘扬社会正气、通达社情民意、引导社会热点、疏导公众情绪、搞好舆论监督的重要作用。要把提高舆论引导能力放在突出位置,进行深入研究,拿出切实措施,取得新的成效。”从报道指针上升到执政党的宣传能力,这是对“正面宣传为主”的再定位。
2013年8月19日,习近平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发表重要讲话,突出强化了“正面宣传”的地位——“团结稳定鼓劲、正面宣传为主,是党的新闻舆论工作必须遵循的基本方针。”2016年2月19日,习近平在党的新闻舆论工作座谈会上,明确论述了“牢牢坚持正面宣传为主”的原因、意义与路径,他指出:“做好正面宣传,要注意提高质量和水平,增强吸引力和感染力。”两次表述既肯定了“正面宣传为主”的历史意义及其在党的新闻舆论工作中的根本性地位,也从提升质量角度明确了“为主”在新时期的主要意涵。2020年2月,习近平在《做好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宣传教育和舆论引导》讲话中,明确提出“把握主导,壮大网上正能量”。为此,他要求:“要加强舆情跟踪研判,主动发声、正面引导,强化融合传播和交流互动,让正能量始终充盈网络空间。”这表明,在新时代中国共产党的宣传逻辑中,“正面宣传”的适用范围已拓展至网络空间、移动互联网领域。
纵观中国共产党百年新闻宣传的历史进程,“以正面宣传为主”始终是“宣传范式”的基本方针和核心要求。诚如老报人李庄总结的那样:“正面宣传为主,是党的新闻工作优良传统,是党的新闻工作一贯坚持的正确方针。”落实到新闻文体层面,这一方针则表现在新闻题材的选择、报道主题的提炼以及写作技法的运用等诸多方面。例如,题材要新,要“见人未见,闻人未闻,识人未识”。主题提炼上要尽量“深一些”,防止“单面平涂”,要提倡多侧面、多角度的分析与提炼。写作上要巧妙构思,尽量减少“水分”,要多“采用客观、公正的手法”,少用“总结式、结论式的语言”,要写得“更生动一些,更优美一些”。
三、从“政论模式”到“信息模式”:“宣传范式”报道模式的形构
所谓报道模式,是指不同范式的新闻文体在题材、样式、结构、话语体式等维度上呈现出相对固定的“范型”。循此标准,“宣传范式”视域中的新闻文体逐渐形构为两种报道模式。
(一)“政论模式”
“政论模式”源自宣传“传播观点”的本质内涵。1945年,胡乔木在《人民的报纸》中提出:“最重要的新闻是理论性的新闻,夹叙夹议,叙述的是事实,但贯彻并且阐明了自己的立场、批评和观点。”这是对“政论模式”最早的阐释。此后,伴随党报的实践,这一模式逐渐定型。所谓“政论模式”,是指记者在新闻报道中直抒胸臆,或发表意见、表明立场,或抒发情感、阐明态度,或直接发出倡议与呼告等,将个人(或媒体)对新闻事实的倾向与判断或直接或间接地呈现出来,凸显了观点(评论)在新闻报道中的地位。“当记者难在记者本人能在新闻中加点什么。当然不是加事实,我们必须遵守绝对真实的原则,在这里不能有任何随意性。但是可以‘加’观点——在客观、全面、准确介绍事实的基础上,提出个人的分析和判断。”
“政论模式”在革命战争年代以及新中国成立后的相当一段时期内,曾经长期居于主导地位。建国初期,由于国内问题宣传任务较重,人民日报倡导“评论性新闻”,即新闻述评。编委会规定评论性新闻的性格:“根据事实加以必要的评论,以事实为主,评论为次,尽量做到夹叙夹议……要注意文字生动,有风趣。”“文革”中,“政论模式”逐渐走向极端,贻害甚多。20世纪80年代中期崛起的冠以“×××启示录”“×××备忘录”“×××现象”之类的“思考型报道”“政论性通讯”等文体形态,大多运用这一模式,但更多祛除了“政治化”“极端化”的表达。人民日报1987年刊发的《中国改革的历史方位》就是其中的典范。
该报道文字洗练而不拖沓,气势恢宏而不造作。其主体部分由三个小标题引领:“站在落后起跑线上的抉择”“北京,第二次革命的动地炮声”“是民族复兴,还是被开除球籍”。在叙述一段事实之后,报道会运用一段评论性文字作为过渡。例如,“摆在全世界社会主义国家面前的出路只有一条:改革!”“在国际竞赛的跑道上,我们已经错过了许多次赶超的机会”“中华睡醒的巨龙该惊起了!”……这些表述既源自记者对采访对象观点的总结,又是记者在调查分析后形成的判断。整篇报道体裁似通讯也似评论,叙议结合,结构严谨,行文纵横捭阖,感性表达与思辨色彩紧密结合,凸显了强烈的时空感与穿透力,“以记者的感性视角和文字,吸纳和梳理各方的理性思考,呈现给读者的是深沉的历史感和富有冲击力的情感波澜”。
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这种“思考型报道”一度成为官方认可、受众欢迎、记者爱写的新闻文体类型,这是因为,“思考型报道把过去报纸上经常回避的社会敏感问题,用正面报道的形式公之于众,并认真地加以分析和解释,使人们感到‘解渴’。因此它是创造性地解决了如何‘入脑’问题的一种新的宣传形式”。
21世纪以来,“政论模式”多运用于“成就报道”与“庆典报道”之中,其典型特征表现为:主题重大,正面宣传,视角宏阔,立意高远,结构精巧,步步为营,夹叙夹议,气势磅礴。例如全票获得第12届中国新闻奖一等奖的报道《上海的辉煌 祖国的辉煌》(2001年),其写法凸显两个特点:一是寓观点于数据、新闻事实、直接引语、背景资料等巧妙的组合与解读之中,以点带面,高屋建瓴,纵览全局,彰显了严密的报道逻辑。二是寓理性的思辨于灵动的文采之中。报道多处使用排比手法,铺陈比附,气韵盎然。譬如,第一部分连续三段开头都使用“这是一个辉煌的里程碑,因为……”的句式,第二部分又连续三段以“上海变漂亮了”“上海变发达了”“上海人变大气了”作为开头,不仅有效地统领了观点与材料,而且切实增强了报道的气势。
总体看,“政论模式”的优点是观点鲜明,立场分明,宣传目的与态度一目了然,但其不足之处也显而易见,报道者的主观倾向性过于突出,情绪代入过于明显。诚如有研究者分析的那样,“新闻业对时代的观照倾向于直接介入,直抒胸臆,力促其变,这既是忧患中诞生的中国近代新闻业鲜明的文人论政、文章报国传统的延续,也源于较单纯的党报体系下的媒体定位。但是这种新闻报道模式的弱点在于自信有余自省不足、热情有余冷静不足、意图鲜明规范不足。因此它容易出现因外部环境变化导致新闻报道的立场、情感、倾向在短时间内变动过巨的情况,也容易在时代激情退却后让人指摘报道本身与事实真相的距离”。
(二)“信息模式”
“信息模式”是指新闻报道注重对信息的呈现与提炼,藉此来凸显宣传功能。“宣传范式”视域中的“信息模式”大体呈现三种方式。
第一种是纯粹“公文式”的信息发布,内容包括党的政策法令、政府公告、外交文书、重大人事任免、宏观经济数据等,这不仅展现了新闻媒体的信息功能,也是党媒的优势所在。早在1946年,新华总社就发出《电讯要简练》的指示,要求“电讯写作必须紧缩字句,做到简练,迅速报道……新闻不夹杂议论,评论和新闻尽可能分开;材料要有取舍,选择真正重要典型的和生动的事实进行中心突出的报道;写作具体而扼要,既不糟蹋生动材料又不浪费文笔。”
第二种是由于某种特殊的政治需要,通过党媒渠道发布信息,目的是彰显隐藏在信息背后的政治价值与现实意义。譬如中美建交前夕,新华社发布的《毛泽东主席会见尼克松总统》(1972年)这篇报道。全文仅110个字,新华社并没有交代宾主会晤的具体内容,但这一信息背后的深意却呼之欲出。换言之,本篇报道的核心信息恰恰是这次“会晤”本身。
第三种是通过信息的组合、对比,来说明、阐释特定的主题。例如历史名篇《上海把人力车送进了博物馆》(1956年)的最大特色就在于运用对比性信息来凸显新闻主题。
20世纪80年代,“新闻与宣传大讨论”以及“信息”概念的引入,不仅让中国新闻界厘清了新闻与宣传的关系,确认了新闻与宣传各自不同的本质属性,而且也为“宣传范式”视域下新闻文体的“信息模式”提供了理论支撑,亦即新闻报道完全可以通过提供信息的方式来实现宣传的目的与功能。对此,人民日报原总编辑李庄的阐释切中肯綮——“我们应该清醒,新闻媒介传播什么信息,是有考虑有选择,是为了直接、间接地使读者受到影响、感染、熏陶和审美享受,实现一些人不愿意公开承认的‘教科书’的使命。”简言之,“宣传范式”的信息传播功能依然附着在宣传功能之上。
四、从“印证式”到“用事实说话”:“宣传范式”报道方法的转型
(一)印证式报道方法
印证式报道方法是指“以典型例子来论证党的主张、方针、政策的合理性、必要性以及巨大的威力,从而使广大干部群众了解、理解其内容,自觉地贯彻执行”。这种报道方法源自革命战争年代中国共产党内外宣传的需要。1948年,毛泽东号召全党:“在对自己领导的各项重要工作发出决议或指示之后,应当注意收集和传播经过选择的典型性的经验,使自己领导的群众运动按照正确的路线向前发展。”“典型性经验”不仅可以验证党的决议、指示的正确性,也能够保证党领导下的群众运动的顺利发展。1949年,新华社发布改进新闻报道的指示:“在写作新闻时,应该首先将搜集到的材料和实际斗争联系着进行分析研究,使思想上有明确的目的,然后采取个别事物和一般情况相结合,互相类比举一反三的方法进行报道。”这里的“个别与一般相结合”“互相类比举一反三”,即宣传范式“印证式报道方法”的具体操作方式。
鉴于战时社会生态环境和解放区民众的实际状况,这种简单的报道方法常常能够产生立竿见影的宣传效果,且相对容易推广,一度在当时的党媒中被广为运用。但是,印证式报道方法暗含了“图解政策”的报道观念和“简单化”的认知思维,最终在“文革”中发生变易,陷入“事实要为政治服务”等错误新闻观的泥潭。
改革开放以后,新闻界虽有改进,但印证式报道观念的影响依然存在。樊凡先生就曾明确指出,“对某个时期、某个阶段政治任务及由此而确定的主题进行印证、说明进而进行指导”已成为“中国新闻文体内形式发展的本质特征,它必然对中国新闻文体内形式的变革产生深刻的影响”。
(二)用事实说话
“用事实说话”是中国共产党党报理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我国新闻界的一个优良传统。早在1925年,毛泽东在《〈政治周报〉的发刊理由》中连续使用四个“请看事实”,初步阐发了这一思想:“我们反攻敌人的方法,并不用多辩论,只是忠实地报告我们革命工作的事实。”1945年,《解放日报》的社论《从五个W说起》率先将“用事实说话”与新闻文体的五要素结合,阐释“用事实说话”之于宣传的意义,从而凸显了新闻文体“宣传范式”的基本路径——“世界上最有效的宣传,莫过于事实……要做好事实宣传,就要实事求是,注意绝对确实。”
1946年,胡乔木从方法上论述“用事实说话”的内涵——“学写新闻还叫我们会用叙述事实来发表意见。我们往常都会发表有形的意见,新闻却是一种无形的意见。从文字上看去,说话的人,只是客观地、忠实地、朴素地叙述他所见所闻的事实。但是因为每个叙述总是根据着一定的观点,接受事实的读者也就会接受叙述中的观点。”新中国成立后,这一方法伴随“通稿制度”,经由“新华体”的文体实践逐步向全国推广。
1954年,吴冷西发表《对新闻写作的八条要求》,其中第一条即“用事实说话”——“用充分的事实来体现一定的政策思想,而不是用记者的口吻去大发议论。”这是因为,“新闻之所以可贵而不同于政治论文,就在于新闻是事实的综合,其特殊价值和独特作用,就在于用事实来议论,用确确实实的事实来感化、影响读者,否则,新闻就失去其独立存在的意义”。这里,吴冷西将“用事实说话”置于独立新闻文体存在意义的维度加以考量,足见“宣传范式”对于“用事实说话”的倚重。
“用事实说话”的核心是“藏着舌头说话”,强调对事实的选择、排布以及新闻的叙述方式等。这一方法是新闻文体通过专业化呈现方式实现宣传功能的一条重要路径。自1942年延安整风以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闻媒体就在不断践行并改进这一方法,由此也诞生了大量脍炙人口的新闻名篇。例如,革命战争年代的《西瓜兄弟》《桌上的表》,新中国成立之初的《长江大桥上车水马龙》《上海工业每分钟创造的价值》,改革开放后的《“关广梅现象”大对话》《九江段4号闸附近决堤30米》,21世纪以来的《非典型肺炎病原是衣原体?》《“龙胆泻肝丸致病事件”系列报道》等。这些作品强调对“事实”的专业化运用,实质是在新闻文体的框架内寻求“宣传”目的与功能。
2010年以来,我国记者在使用这一方法时更趋于专业化,很多操作手法与“专业范式”的客观报道几无区别。譬如,《人民日报》2011年3月15日刊发的报道《中国在利比亚公民撤离行动圆满结束》。报道用6个时间点、12处数据,客观展现“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规模的有组织撤离海外中国公民行动”。结尾“3月5日上午,中国政府赴利比亚工作组圆满结束协助撤离在利比亚中国公民任务,分乘2架包机抵达北京”,看似自然收束,实则匠心独运:不仅有效宣示了国力与国威,而且展示了中国政府工作人员的精神风貌,树立了一个负责任、有担当、爱民亲民的大国形象。
五、结语
“今天的党报党刊依然是舆论场上党的新闻工作者们必须坚守的思想舆论的前沿‘阵地’,党报党刊在坚持正确的舆论导向、引领主流价值观方面,负有守土有责的艰巨而光荣的使命。”新闻文体“宣传范式”着力突出新闻文体的宣传取向,其逻辑出发点和最终归宿点都带有浓厚的宣传目的和宣传诉求,实质是“用新闻进行宣传”。“‘宣传’是其立足的根基,对新闻模式的提倡是期望突破灌输式、宣讲式、说教式的观念传播方式,把新闻传播实践中被证明行之有效的传播方式应用于党刊的宣传活动。”中国共产党百年党报的实践历程实质是新闻文体“宣传范式”的内涵生成与发展的过程。从基本内核“党报理论”的诞生与拓展,到根本指针“以正面宣传为主”的提出与践行,从“政论模式”与“信息模式”的形构与转向,到“印证式”与“用事实说话”报道方法的锚定与转型,这些嬗变既体现了“宣传范式”对“专业范式”与“文学范式”的吸纳与融合,也彰显了中国共产党宣传观念与方法的历史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