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依旧在(下)
2022-11-22刘鹏艳
刘鹏艳
【前情提示】西镇敦本堂的少爷虞章华被花剪径土匪头子的女儿王春芳绑了去,在这片美丽的桃源之地,王春芳第一次接受了革命的启蒙,与此同时,敦本堂账房先生的儿子卢骥轩、榨油铺的周廷三以及詹凤佐、吴勖、吴幼菊……这样一群觉醒的热血青年正在筹划着一场起义,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正在西镇蔓延开来……
下部 木有枝兮
第六章 轩辕台
1934年冬是个难熬的冬天。
这一年,几乎是第一阵秋风刚刚吹起,大别山就进入了严酷的寒冬。山和树和人都静默着,蛰伏着,在风雪中艰难地等待着未知的春天。
雪花大如席,吹落轩辕台。凛冽的西北风飕飕刮着雪片,卢骥轩抱着枪靠在一个雪窝子里,强打精神,却总也不能把目光集中到一个焦点上。过了一会儿,四周还是没有动静,除了风吹雪落,万物都睡着了似的,这样的天气,连小动物也不肯出来觅食了。他渐渐垂下眼皮来,一直紧绷的神经已偷偷做了逃遁的准备,可又猛的一个激灵,不知从哪里来的振奋,把眼睛蓦然睁大。
困在山上的县委机关和游击队都濒于断炊,伤员的口粮尚且不能保证供给,全须全尾的游击队队长卢骥轩肚子里更是没有一粒米。这使他感到非常羞愧,倘若虞章华还在,总能给他们搞到一点粮食和药品。可是现在,全排的人都指望着他,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敌人利用暴雪封山之际大搞“雪地搜山”,筹粮变得愈加困难。白天是最危险的时候,卢骥轩不敢眨眼,万一遇上搜山的敌人,如果来不及撤退,他身后的伤员一个都跑不脱。吴幼菊跟他说,放心吧,如果敌人来了,她们就算爬,也要把伤员都背在身上。卢骥轩很感动,这些姑娘跟着他,吃野菜,嚼草根,穿密林,卧冰雪,在饥馑和苦寒的撕咬下面黄肌瘦、瑟瑟发抖,身体里却仍旧潜藏着惊人的能量与热情。他不禁难过地说:“我,我对不起你们……”吴幼菊一甩头发,斜眉瞪眼地打断他:“这是什么话!”
红军主力部队北上长征后,留在山南的这支队伍被反复“清剿”。为牵制敌人,县委在组建山南游击大队的同时,将地方党政干部中的女同志、原红军医院的部分护士和红军家属三十余人编成妇女排,由县委委员卢骥轩具体负责,坚守在轩辕台。卢骥轩是妇女排中唯一的男性,这让他不仅感到责任重大,而且动不动就会生出莫名的负罪感。
吴幼菊她们倒是劝他,现在白匪剿的是红军,并不独独是我们妇女排,大家都没有吃的,凭什么我们妇女要搞特殊?话是这样说,可卢骥轩心里还是不得劲,他宁愿自己挨饿,给姑娘们搞一点特殊,可眼下的情况,就算他把自己饿死,姑娘们也吃不上一口粮食。他一想到这儿,就恨不得拿枪托敲自己的脑袋。心里总有个声音,钢丝一样绞着他,偶尔撑不住,想打个瞌睡,那声音便陡然冒出来,吓他一跳。他那莫名其妙的睡症算是彻底痊愈了,现在他总是睡不着觉,有时候上下眼皮一沾,便吃痛似的弹开来,强迫自己盯着对面随时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危险的雪地,两眼只是茫然。
那段日子遇到了太多的杀戮,不独独是卢骥轩他们的人遭毒手,他们的敌人也不好过。每天都是杀人放火,谁也不肯服软,就这样,你杀过来,我杀过去,山上也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到处都是呛人的血腥味儿,到处都是冲天的火光。
他原本是个软心肠的人,这时候也一点点变得硬起来——要是不把心变硬,日子简直没法过下去。他哭着埋了周老爹,埋了吴勖,后来还埋了周廷顺。那个嘴唇上还没有来得及冒出胡髭的少年,牺牲的时候把自己站成了一棵树。树梢冒着烟,行刑的还乡团说是点天灯。这样的酷刑用在一个孩子身上,他想一想就觉得自己的肝肠都一寸寸地被生生扯断了。什么样的禽兽才能做出这样的事呢?可是,终究还是发生了,他赶到的时候只能替这孩子收尸——周廷顺是道区儿童团骨干,为保卫苏维埃献出了年仅十三岁的生命。
起先遇上不幸的事情,卢骥轩还会哭一场,可是他的眼泪没有换回任何人,所以到后来,他再也不哭了,只剩下心底里深深浅浅的痛。
他抱着枪靠在雪窝子里的时候,还会想起周廷顺那张红苹果似的小脸。那小脸红通通的,总是晕染着兴奋的潮红,它就像是向日葵的花盘,永远朝着太阳的方向。那是近乎本能的图腾,起初是从哥哥们的身上懵懂地看到一种喷薄的力量,后来慢慢地,随着形势越来越严峻,斗争越来越残酷,那被唤醒的孩子把自己全部的生命都拿来投入勇敢的战斗了。他们这些孩子呀,是时刻准备着做将来的主人的,因而把参与这场伟大的斗争看作自己应尽的本分。这是最使卢骥轩感到心痛的地方。如果周廷顺是他的弟弟,他不晓得会不会拉住这孩子,用温暖的大手盖住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并且躬身告诉那对天真无邪的眼睛:“你安心做你的小孩子就好了。”
事实上,在苏区,没有孩子是绝对安全的。
所有七到十六岁的孩子都有一根四尺长的红木棍,他们站岗放哨,盘查往来路人。如果你没有介绍信,想走进任何一个村庄,都会先被他们押送到当地的苏维埃政府。就算是最宁静的乡村的夜晚,孩子们也不肯疏忽自己童子团员的责任。他们悄悄地摸到村头屋后,组成“听话队”,躲在某个可疑人家的墙根儿下,偷听这家人是否说了反动话。对于那些逃跑的反动派,他们更是比大人还要警觉,因为他们的职责就是搞到反动派是否在夜间偷偷潜回村庄的情报。除此之外,孩子们还很认真地反对浪费,禁止烟酒;反对封建迷信,禁止烧香烧纸;他们锻炼身体,积极参加少年先锋队,揎袖高呼“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反动走狗”的口号,把红旗插遍村落山冈。
卢骥轩很清楚地记得周廷顺带领几百个孩子高呼口号的样子,那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场面,简直和周廷三领导暴动时一模一样。
西镇暴动后没多久,区苏维埃和十三个乡级苏维埃政府相继成立,周廷顺毫无悬念地被推选为西镇儿童团大队长,一时麾下集结有数百名和他一般活蹦乱跳的队员。与他大哥周廷三的一〇七团不同,周廷顺他们童子团的装备不是闪亮的钢枪,而是涂成赤红色的木棍。在西镇儿童团成立大会上,手执红木棍的周廷顺跳上几张方桌拼凑成的临时讲台,虎虎生风地挥起了胳膊:“各位兄弟姐妹,俺们童子团成立了,每个童子团队员,不再是父母面前的淘气娃,而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分子……”三百多个孩子和他们的父母站在台下,欢声雷动地拍着巴掌,让周廷顺扬起的小脸上迸发出夺目的光彩。那些借着送孩子的名义赶来看热闹的成年人,还从没有见过这样能说会道的娃娃,你看他站在台上侃侃而谈,把“穷人为什么这样穷,富人为什么这样富”说得透彻明白,让很多一辈子蒙了双眼苦作的大人也被撩拨得心明眼亮。有人叹道:“俺家的娃娃什么时候也能这般有出息哟!”便有人拿来当笑话:“呔!你也配?那是周家的娃娃哩。”
周家的娃娃,似乎天生就是领导者。他们对于革命有着极敏锐的触觉和超前的理解,使卢骥轩这样时常犯糊涂而不够纯粹的人感到惭愧。
等到周家的老二和老三回乡,正赶上主力红军整编发展,他们也扛着枪走了。周家那间狭小局促却孕育了西镇最初的革命种子的榨油铺,只剩下一老一少。
由于当地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势,地方豪绅联名致电国民党反动派中央政府,恳求“立震天威,火速调军痛剿,以遏乱萌,不胜急切待命之至”。保安大队长鲍平安在城门口开了“人肉铺子”,两把嗜血的铡刀,每天都要铡死十余口人。他恶狠狠地放出话来:凡是不想好好过日子,一心跟着共产党犯上作乱的,早晚拉来他的“人肉铺子”——喂刀。按周老爹的意思,世道不太平,孩子他娘走得早,他靠一间榨油铺养大四个孩子,度荒躲灾,已是天大的福气,从没想过要满门忠烈。只是孩子们大了,心思也大,他拦不住,要想后悔不该借债送他们出去念那么多书,却也是不能了。他一辈子并不识字,家里却藏着成摞密密麻麻的文件。孩子们干着杀头的差事,他也怕,不过当西镇沦为炼狱之后,他已经没有时间去害怕了。
这一天的太阳是黑色的,似乎还没有升起就已经含恨死在当空。不知道被进剿了多少次,铺子早就开不下去了。镇上的人家,哪一家没有被烧掠过呢?周老爹稀疏的白发几乎可以数得清根数,但还勉强覆在头皮上,他自嘲地笑笑,哈,像是剿而不灭的几粒火种。革命的道理,他也晓得几分哩。仲秋的田野一片疮痍,无人耕种和收获,“劫耕牛”“毁青苗”,那些被浪费在季节里的种子都沉睡在土地深处。除了等待还能做什么呢?
在马叉河,“跑反”的周老爹被“铲共队”逮住了。
其实他是不想跑了。这样的日子使他厌烦,他总是在跑,往山上跑,往河边跑,往林子里跑,往无人的地方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把隔年的陈谷子烂芝麻都呕了出来。他一面想着从前贫瘠的安稳,一面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件藏好,手脚哆嗦得像是并不属于自己。他将文件藏得很妥帖,就算白匪把他的房子再烧一遍也不怕。他花白的头颅迎着风抖得厉害,看向旷野里黑色的鸦群。
他与它们对视着,摊开手脚,袒胸露腹地躺在大地上,以这种精疲力竭的回归,来拒绝仓皇的日子里无休无止的“跑反”。活了大半辈子,他似乎还没有搞明白自己身处的这个世道。那些人对他张牙舞爪,向他逼问情报,他说不出来。他只是个不识字的老头儿,本本分分地做一点小生意罢了。啥是情报呢?他的三个儿子都是共产党,这算不算情报?就是小四子,那个还没来得及长开的小不点儿,也和共产党脱不了干系。儿大不由爹,他们做的事他并不懂得,但因为他们都是他的儿,他自然是贴着心头护着,就像保护那些看不懂的文件一样。保护好党的文件,就是保护好他的儿了。这一年秋风起来的时候,他们都走了。走得好,越远越好,他一直替他们捏着把汗,这回把怦怦跳的心放进肚子里吧,他闭上眼睛,皱成一团的脸上有了笑模样……
卢骥轩埋周老爹时,简直被那笑魇住了。
接连好多天,他脑子里都是周老爹皱巴巴的笑容。
卢骥轩走到西镇的小街口,向东转,走两百米,左首边,打着黑色棉布帘子的那家就是周记榨油铺。他看着已经是一片废墟的那处所在,两只拳头捏紧,指甲深深抠进肉里,却不觉得疼。这里太熟悉了,坐河朝山的当街铺面,屋后是紧靠河沿的两棵茂密的椿树,若是同志们来,顺着一处狭长的厕所由后门进屋,来去皆可掩人耳目。周老爹做生意时总要支棱起耳朵,打起十二分精神——革命,毕竟是没本钱的买卖,屋后这些迎来送往的秘密行为,若被当局拿住,下场必是血溅五步。然而老头儿还是极认真地为他们站岗放哨。他们走时,他也总是笑眯眯地关照:“慢走。”
卢骥轩记得老头儿的那声“慢走”,还有他塞进自己怀里的半包点心,温温热热的,似乎还带着刚起锅的热乎劲儿。然而永远不会再有那样的情景了,他禁不住潸然泪下,滚烫的泪水滴到襟子上,很快被西北风吹得冰凉。
又是西北风,刮得凛冽而薄情,在白地里旋起一阵雪沫,迷住卢骥轩的眼睛。他抬手抹了一把脸,结果把脸上抹得湿漉漉的。
山上能吃的都抠挖出来吃了,现在只剩下满山的雪。他抓了一把冰冷的雪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起来。那味道又凉又涩,透出一股埋葬一切的凄苦。不远处,王春芳压着嗓子在唱歌:“山沟石洞是我房,树枝稻草盖身上,山菜野果能当粮,三天不吃打胜仗……”她的嗓子好,唱起山歌来婉转悠扬,伤员们都爱听,缺医少药的时候甚至能用来镇静止痛。但是现在,山菜野果也早就没得吃了,她的声音有些嘶哑,细听起来,似乎还能听得到嗓子眼儿深处因焦虑和忧愤而迸溅出来的缕缕血丝。
王春芳不是西镇的姑娘,但这几年她和西镇牢牢地黏附在一起,甚至有了入血入髓的关系。她的西镇口音越来越地道了,外人简直听不出分别来,还以为她是土生土长的西镇人。要是有人问起,她就大大方方地说,她是西镇的媳妇儿。再问她是哪家的媳妇儿,她便咯咯地笑起来,说是老革家的。“老革家,晓得不?全西镇没有不认得我的。”她笑得灿烂,眉眼弯弯,闪着光华,在好看的脸盘上画出一对喜庆的鹊桥,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儿。她说她嫁给了革命,卢骥轩不知道那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恨。说起来,他和她倒是一直在一起工作,比她和虞章华在一起的时间还要久些。
那年一〇七团南下,卢骥轩没有跟着部队走,因为虞章华被抽调到三里坡刚刚筹建的军需处,他也被点了将。虞章华打仗差点火候,他天天喝酒,喝得眼花手抖,拿枪的时候尤其控制不住自己,越想瞄准目标,越是抖得自己眼晕心慌。为了不让虞章华这毛病耽误革命,张子诚推荐他去军需处报到,专门负责一条供给线,也算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上级信任他,长枪不让他摸了,给他佩了一把匣子枪,用来防身,打得准最好,打不准也就那么回事儿,自己为自己负责吧。虞章华挺高兴,把卢骥轩也捎带上了,说是他俩打配合,一个顶俩,两个顶仨。从花剪径来西镇投奔革命的王春芳算是编外人员,她整天跟着虞章华,虞章华甩不脱,正好白使唤她。
一开始王春芳对她和虞章华之间恋爱关系的发展不太满意。虞章华总是忙得跟头趔趄,不是去敌占区搞物资,就是围着地图研究怎么截击敌军的运粮队;他还变着花样儿地使唤她,让她也忙得脚不沾地。她和他在一起,连句热乎话都说不上。王春芳闹着要回花剪径,虞章华装聋作哑不理她。王春芳只好跟卢骥轩倒苦水,委屈得不行。卢骥轩就感同身受地劝王春芳,让她别往心里去,虞章华就是这么个人,他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就是把对方当作自己人。“他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俩就算好上了。”卢骥轩跟王春芳这么朴素地一解释,王春芳就明白了。她也看出来了,虞章华和卢骥轩的关系也是这样奇怪。虞章华从不把卢骥轩当外人,想到什么,半夜里就把他提溜出被窝去商量,或者干脆直接行动起来,也不管卢骥轩的衣服是不是掖好了,裤腿儿是不是捋顺了。有时候卢骥轩明明满脸都是不情愿,但是也不当面拒绝虞章华,因为他知道拒绝不了,虞章华总是有办法让他跟在屁股后头不离不弃。
王春芳想通了以后,就和卢骥轩一起,成为虞章华的左膀右臂。虞章华很高兴,觉得王春芳懂事,比以前那个爱得死去活来的日本女朋友更值得交往。他常常拍着她的肩膀说:“臭丫头,我觉得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实则虞章华和王春芳的交往,以及他对她的喜欢,也不过就是兄弟似的喝喝大酒,相互亲热地拍拍肩膀,而他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卢骥轩必定秤不离砣地陪伴左右。王春芳甚至没有听虞章华对她说过一句温柔的话,好像他对她一温柔,她就会把辫子翘上天不再搭理他一样。可她明明已经把大辫子剪掉了嘛。
王春芳问卢骥轩,虞章华是不是不敢对她好。
卢骥轩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王春芳说的“对她好”是什么意思。
王春芳有些忸怩,她毕竟是个大姑娘,虽然卢骥轩有时候行事扭捏也像个姑娘,但他到底还是个男人,有些话,王春芳不好直接跟他说。王春芳在虞章华面前的时候是很豪横的,什么话都敢说,可对着虞章华之外的男子,即便是卢骥轩这样温良如玉的人,她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意思挑明。
虞章华总是敷衍她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她问他如果革命不成功,是不是就准备打一辈子光棍儿。虞章华嘿嘿笑着说打光棍儿倒也不至于,一个好汉还需三个帮呢,他现在手头就有两根棍子,指哪儿打哪儿,顺手得很哩,所以王春芳一定要帮他,不然他就只剩下卢骥轩这根光棍儿了。他总是这样,说起话来半真半假、半实半虚,叫人踩不到点子上,想拿他又拿不住,白白生一肚子气。
王春芳又找吴幼菊商量,说虞章华可能并不打算娶她。吴幼菊问她是不是虞章华亲口说了这浑蛋话,王春芳支支吾吾说那倒不曾说过,只是他一心想着他的共产主义,她在他眼里,连共产主义的小手指头也算不上,未免让她生气。这一来吴幼菊便有些看不起王春芳了,十分严肃地批评她格局小,眼皮子浅,只顾打自己的小算盘。眼下的当务之急,自然是牢牢地守住根据地,捍卫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把革命进行到底。普通民众尚且为了支持革命把一己之私放到一边,何况虞章华是党员,他难道有时间拿来浪费?周团长他们在南边打仗,不知道哪天就会遇到危险,她吴幼菊难道像王春芳一样,叫周团长回来娶了她再去打仗不成?这一顿抢白把王春芳噎在那里,她直翻白眼,却说不出一句话。
王春芳心里实在窝火,她在花剪径时,何曾受过这样的气?那时就算她蛮不讲理,谷里人也要让着她几分;现在她明明揣着理儿呢,却被人说成无理取闹,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心底无私天地宽,唯独她不做正经事,整日缠着虞章华,讨个不得要领的名分。
她一气之下便要回花剪径去,这一回是极认真的,脸孔板得像生铁块,谁的话也不听。虞章华不敢怠慢,连忙嬉皮笑脸地扯住她,又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一下,这才端端正正地说:“你既从花剪径出来了,回去也是没脸,不如在西镇跟我们干革命。嗯,一个人放下‘小我’,经一番陶熔鼓铸,汇成‘大我’,那才是真正的天高地阔,舒情畅意。我可不诓你,革命是一个大熔炉,可以叫你获得灵魂的升华。我以过来人的经验度你,你放在心里最好,若不肯信,我,我,唉,真是没有办法了……”他说到最后,平日里总是没心没肺地两边翘起的嘴角渐渐垂下来,倒似显出几分真心,让王春芳呆了半天。
这句话,要到半年以后,虞章华倒在去敌占区筹粮的路上,王春芳才恍然悟出其中的道理。
那天明明没有风,她却隔着几座山头,远远地听到了凄厉的风声——一粒子弹从虞章华的身体当胸穿过,他的肺叶被打穿了,气喘得像扯风箱。他呼呼地喘着气,仿佛要把身体里啸叫的狂风都释放出来。他被鲜血浸透的身体里藏着一团风暴,那风暴就像一头困在笼中的暴怒的狮子,张牙舞爪,金刚怒目,却找不到出口。
“告诉……告诉,王……春芳同志,”虞章华剧烈地喘息着,用颤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张带有体温的纸片,“我,我欠她,一场,神圣的婚礼……”
便衣队的一名小战士把这句话转告给王春芳,听闻噩耗后尚处于震惊之中的王春芳忽然悲从心来,放声大哭。她握着那张血染的遗书,哭着笑,笑着哭,疯了一样。她不知道它曾经在虞章华的胸口安静地匍匐了多久,但它总归是写于他牺牲之前,写在那些她和他朝夕相对、辅车相依,他却不能向她表白的日子。
春芳同志,我这样称呼你,自己也觉得别扭,我总是叫你臭丫头,就像你总是叫我老虞一样,顺口。人生有很多奇妙的境遇无从解释,你我的遇见,便是其中的一种。从那时起,我们就结下了珍贵的情谊,这情谊比男女之情更要丰富些,我简直找不出合适的语汇来形容它。直到有一天,你奋不顾身地来寻我,我才知道,自己也深深地陷入同一种情感,只不过,这情感使你冲破了束缚,却将我紧紧地缚住了。我很害怕你会像从前的我一样,因为奋不顾身,所以伤害自己。我的责任,便是让你知道,世间有比飞蛾扑火的激情更值得我们追求的东西。它或可以称作理想,或者是信仰,总之,是使我们宁愿卑微地活着,而不是壮烈地死去的东西。当然,作为一种特殊的祭献,我们也不惮于死去,只是这死去的意义,是深植于希望之中的,是即使熄灭个体的生命,也看得见生生不息的焰火的。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希望自己生命的焰火点燃了你,而不是使你熄灭了热情。这样,我在这条路上便可走得愉快而坦荡。王春芳,我爱你,假使我有这样的机会,我愿意做你一生的伴侣,可惜我不能在危险和痛苦面前蒙上你的双眼,请原谅我的自作聪明。
那张纸轻飘飘的,风一吹,簌簌发抖,王春芳不禁抱紧了双臂,把那张薄脆的纸片小心翼翼地护在心口。
卢骥轩呆呆地望着她,不知道怎样劝慰这个为了爱情奋不顾身却终于失掉了爱情的女孩子。他没有恋爱过,对那种汹涌的情感所带来的甜蜜和痛苦都百思不得其解。先前王春芳来征求他的意见,他还劝她不要多想,虞章华就是那样没心没肺的人,按镇上人的说法,好一个浑不懔!他可不晓得整天没个正经的虞章华早把遗书写好了藏在怀里,藏着那样深的哀婉、那样深的遗憾。他看着失魂落魄的王春芳,看着她渐渐把自己埋在两手之间的流泪的面庞抬起来。王春芳眼中露出坚定的光芒,她说:“把老虞的枪给我吧,我替他拿着,手不会抖。”
王春芳又掏出那把匣子枪,觑着眼睛朝对面的山头瞄准。
对面什么也没有,除了厚厚的雪,和这边一样空荡荡的。但也说不准,那边和这边一样,都披着伪装,要不然敌人怎么发现不了他们?
她得意地笑笑,把枪收回来,藏到后腰上。
王春芳的枪法出神入化,指哪儿打哪儿,好像从来用不着瞄准,目标就乖乖地撞到她的枪口上来了。她不时地把老虞的东西掏出来看看。卢骥轩心里明白,她是睹物思人。他目睹了这一幕,心里也酸酸的。
刚才给伤员换药,王春芳才发现,就连从被套里拆下来的旧棉絮也没有了。她只好临时从自己的袄袖上扯下一截絮子来,勉强算是做了顿“无米之炊”。卢骥轩批评她不该扯破自己的棉袄,这天寒地冻的,抱床棉被尚且受不了,怎么能没有棉袄穿呢?她就挤对他,说棉被已经拆了,不拆棉袄怎么办!卢骥轩答不上来,懊恼得直敲自己的脑袋,说他来想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王春芳抓住卢骥轩的手,把它们从他的脑袋上掰下来,有些心疼地说:“拆都拆了,今天的办法不用想了。”卢骥轩要把自己的棉袄给她,她推开他说:“我闻不惯你身上的味儿。”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不走不行,她要是留在那儿,卢骥轩肯定还要跟她啰唆,非把棉袄让给她不可。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黏黏糊糊的,对谁都好,谁出了事,他都觉得自己有责任。当年一起搞暴动的几个兄弟,除了他,没有留下来的。有时候他夜里哭醒了,她倒还要劝他想开些:革命是残酷的,他们要替牺牲的人活下去。他说他知道,可心里还是难受,一难受就控制不住自己,叫她笑话了。她说谁笑话谁呀,她的丑事,他知道的也不少。两人就轻声笑起来,像是两个疯子。
虞章华牺牲的时候,她真是心痛得发了疯,拿着枪就要去和敌人干。她不怕死的,虞章华都说了“革命者不惮于死去”。还是卢骥轩拦住她,急赤白脸地说:“你别干傻事,我看了老虞的信,他不是这么说的。老虞说的是‘宁愿卑微地活着,而不是壮烈地死去’。”王春芳和他争论起来,说老虞明明说的是干革命就要不怕死,因为革命随时都会死人。卢骥轩把两条眉毛拧成一股绳,挠着脑袋说:“不怕死也不是主动去找死。老虞是为了给我们搞粮食才牺牲的,为什么要给我们搞粮食呢?因为我们要活下去呀!老虞给你留了封信,就是想让你好好活下去,活得有意义、有目标、有希望。现在倒好,你读了信就去找死,完全把他的意思弄拧巴了。他要是知道,准得把自己再气死一回。你看看,你再看看,好好看看那封信,他为啥活着的时候不敢对你好?那时候你问我,我答不上来,现在他给了你答案,你却不肯接受。你,你……”他喘了口气,这才义愤地说道:“你就是他担心的那种因为奋不顾身所以伤害自己的傻女子呀!”
她听着卢骥轩的话,渐渐地,身体里的冲动就像水塘里漫上来的水被抽干了,一动不动地傻站在那里。她真是傻,她以为自己识了字的,谁想到没有一个字识得对。
她又把虞章华的信从心口掏出来,细细地读。读一遍,就流一遍眼泪;再读一遍,又流一遍眼泪。直到第七遍,她的眼泪流尽了,卢骥轩问她:“看懂了没有?”她点点头,说:“懂了。”卢骥轩这才放下心来,把匣子枪还给她,又叮嘱一遍:“你得好好替老虞活着,一定把他的枪收好。”
现在老虞的这把匣子枪已经跟了她三年,随时掏出来都带着她的体温,她觉得够对得起老虞的了。每天都有人倒下,而她,还活着。
她心里轻快,忍不住又想唱歌。她从小就习惯了摸枪,对打枪是有天分的,但是好像到西镇以后才发现自己还有唱歌的天分。西镇的歌儿她都会唱,后来她唱着歌儿满山跑,山这头的歌儿,和山那头的歌儿,她不久也都学会了。现在,所有的山头,这绵绵无尽的大别山的歌儿,她都唱得有板有眼、有声有色。她摸摸腰间的匣子枪,兴兴头头地小声哼唱起来:“青山绿水陡石崖,为了革命上山来,坚决与敌斗到底,誓死保卫苏维埃……”
王春芳的乐观感染了卢骥轩,他也觉得眼前的一切不那么难挨了。望着王春芳快乐的背影,他心里竟升腾起一股钦佩和肃穆之情,不由得朝那个方向立正,抬起手臂“啪”地敬了个礼。他知道她看不见的,不过他这个军礼还是行得十分端庄肃穆。
山上的日子不好过,山下又何尝容易?
红军主力转移后,敌人在根据地找不到红军,在短时消灭红军主力的企图落空后,更是拼命地摧残红军家属和平民百姓。由国民党当局扶持的地主豪绅,组织成立了“清乡局”,建立了联保办事处以及铲共团、还乡团、编练队等反革命武装,大肆烧杀抢掠,疯狂洗劫苏区。为使红军断绝繁衍,明令凡共产党员、红军家属、农协会骨干者,烧其房,抢其财,家中青年妇女一律抓捕卖往外地。地方当局实行移民并村,保甲连坐,其株连法规定,五家连坐,相互监视,一家通共,五家同处,一户犯法,十户同罪。“清乡局”挨户搜捕共产党员,搜之不尽,捕而不绝,便改用摊派的办法,各乡每日保送二十名共产党员,斩立决。若少送一人,唯保长是问,责以银圆一百块抵偿。此政一出,怨声载道。
卢骥轩初时还担心家人安危,待便衣队从山下带来消息,说是卢方伦早带了一家老小跟着虞寡妇躲进县城避难去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县城是敌占区,想必日子安稳些。
想起爹娘,卢骥轩愧疚不已,他躲在山上,照卢方伦的话说,“人不人鬼不鬼地东躲西藏”,不仅不能尽孝,反让老两口儿受了连累。
家里其他孩子学着大哥的样儿,要参加童子团和先锋队,卢方伦虽不拦着,却也绝不像别人家的长辈那样替孩子高兴。先是大妹风风火火地剪掉了辫子,在吴幼菊领导的妇女会里鞍前马后地打边鼓,绣鞋垫;然后是二儿子,看到街上锣鼓喧天,戴大红花的男青年们个个顾盼自雄,便闹着要到“招兵登记处”去报名参军,被母亲死活摁在家里;小妹那时候才八九岁年纪,也握了一杆小小的红缨枪,屁颠屁颠地跑东跑西替大人送鸡毛信……后来根据地的形势急转直下,西镇遭到围剿和血洗,卢家只得惶惶如丧家之犬,跟着众人四处“跑反”,卢骥轩的小妹就丢在“跑反”的路上。卢骥轩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哪里还寻得到,只能盼那孩子自求多福。
卢骥轩甚是自责,却也无法,他带着妇女排上了山,家里的一切便丢在了脑后。
有时他盼着午夜梦回,或能见到爹娘。可是奇怪,自从参加革命,他那莫名其妙的睡症,竟不再发作了。不仅没有再睡死过去,连寻常睡觉也不能深沉,就算睡下去了,两只耳朵还醒着,周围有个风吹草动,他立马抱着枪站起来。
只有一次,他抱着枪在树林子里睡着了。
那天他倚着一棵不知结过多少年栗子的板栗树,藏身在粗大的树干后面,本来是观察敌情的姿势,突然就看见虞寡妇婷婷袅袅地走过来。
他认识虞寡妇的时候,虞寡妇已经不年轻了。可是现在朝他走过来的虞寡妇明明是大姑娘的模样,一条粗黑油亮的大辫子一会儿撩在丰满的胸前,一会儿又甩在浑圆的臀上。他迷惑地看着她,心想她比他母亲好看得多,至少,干瘦的母亲没有这样丰满的胸脯和浑圆的臀部。他怀疑年轻时的父亲也这样不错眼珠地盯着虞寡妇看过,说不定还在心里暗暗比较过他那拘谨的母亲和这个浑身洋溢着奔放气息的女人。
虞寡妇丰赡的身体看起来那么放恣,金光灿灿的风吹在她身上,撩起锦绣的裙裾,露出圆润的脚踝,轻盈地踏出去,窸窸窣窣的,满地的落叶似乎都害羞了。就连她的脚踝也那么让人心动,卢骥轩大吃一惊,他还以为自己只忠实于母亲那样纤细矜持的女性呢。这幅画面实在是扭转了他多年来的审美,使他对自己的品位和格调产生了怀疑。
虞寡妇走到他面前,有意无意地向他投过来一个幽怨的眼神。他立刻如遭电击,半边身子发麻,耳中似乎还听到电流穿过那只囚在身体里的局促的灵魂时的吱吱声。她不用开口,他便已经把她的眼神读懂了,读懂之后很快明白了自己原先的浅薄和愚蠢。他张口结舌地怔在那里,虞寡妇却又转身踩着落叶窸窸窣窣地走开了,好像她来这里不过是为了幽怨地看他一眼。他有心问她一句话,她也不给他机会,窸窣声渐远,兀自消失在金色的风里。
这时一颗熟透的毛栗子掉在他头上,下坠的力道使那钢针一样的球刺扎得他头皮一麻,他蓦然醒了过来——四周静悄悄的,没有虞寡妇,也没有危险的敌情,对面那只觅食的松鼠还在原来的地方,不曾挪动半寸,小眼睛滴溜溜地瞪着他。他疑心自己方才并没有睡着,甚至连眼皮也没有合上,不过是闪电般地做了一次灵魂出窍的旅行。
这样古怪的梦境,或者说是幻觉,他无从和别人说起,或许见到父亲的时候,可以探究一点其中的蹊跷。但那恐怕也很不容易,一来不知道战争何时才能结束,父子重逢的机会便很渺茫;二来呢,父亲大抵会斥责他荒谬,哪里有父亲向儿子发表自己年轻时对待女人的见地的?细细回想起来,虞寡妇待他一直很不错;父亲对虞章华的态度却矛盾得多,章华虽是少东家,父亲背后提起来却多是不屑和鄙夷。章华牺牲的时候,父亲沉默不语,他看不出父亲的悲伤,可是那无声的悲伤却又明明漫漶在空气中,托得起一张沉甸甸的梨花木椅子。父亲就坐在那张老旧的梨花木椅子里,陷入了奇怪的沉思。
等到山下便衣队带上来消息,说他父亲卢方伦已经拖家带口迁往县城,卢骥轩便觉得那如梦似幻的一幕或许是一种奇异的昭示,但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因为眼下的一切都以保存革命的有生力量为重,而父亲保住的那些落后、陈旧的东西,天然的于具有先进性的革命并无裨益。
虞寡妇将敦本堂总部迁往县城,自然是为了躲避战乱,作为敦本堂的账房先生,卢方伦亦步亦趋。坦白说,此举对于保存虞家的实力和卢家的安危自然都是相宜的,卢骥轩除了感激之外,竟别无挞伐的余地。那虞寡妇也真是了不得,她一介女流,连私塾也未曾读过,不过是在家中念过几本《女诫》《内训》之类的旧式书籍,但她天资聪颖,竟是个经济管理方面的奇才。敦本堂自她接手以来日新月著,有了长足的发展,虞家祖宗在天有灵,不知是感到欣慰还是羞赧。为打开敦本堂的销路,她苦学中医药理,秘密研制新药,在世传祖方的基础上不断更新改良,将本是外用的鲤鱼膏药又变化出内服的用法,远近无不称奇。
理论上说,鲤鱼膏药的主要成分白铅粉是有一定毒性的,内服风险极大。但敦本堂的膏药非同寻常,除家传的熬制方法颇为独特外,虞寡妇另又悉心添加了若干辅材,使白铅粉在适宜的火候中产生物理变化,毒性溶解得以挥发,因而适当口服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此贴小小膏药,不仅外敷可治痈疽疔疮、疥癣湿气,又可口服治疗伤风及解毒、祛瘀等,甚至对炎症之类也有阻抑作用。这样一来,在山上药品奇缺的情况下,敦本堂的鲤鱼膏药便大有用处。便衣队的老谭说,虞寡妇倒是肯帮他们,虽县里抓得严,私下却给了他们不少货,就连过冬的棉衣,也有一半是敦本堂捐的。
老谭提起虞寡妇,言语间颇为敬重,因他欠着虞寡妇天大的人情。他有次在县里遇到伏击,肩膀上挂了彩,跑也跑不远,城门也关了,正是宵禁的时候,全城都在搜捕他,他心想这下完了,就是有九条命也交待了。谁想到旁边上了门板的铺子留着一道缝儿,他心一横,挤进去碰碰运气也是好的。这边他刚把自己塞进去,那边保安队的人就齐刷刷地端着枪跑过来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贴在门板后头不敢喘气,正担心被保安队发现,冷不防一块板子抵上来,把剩下的那道豁口挡上了。他一看,原来是进了敦本堂的药铺。那上门板的小伙计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说:“你命真大,若非我们主母交代,这道缝儿是断不能给你留的。”
卢骥轩听了暗自感叹,心说虞寡妇到底是烈士的母亲。虞章华牺牲后,虞寡妇很是消沉了一阵子,但不久又振作起来。她说敦本堂上下那么多张嘴都要吃饭,她不是为了她自己把铺子开下去。初时还有人不信,料想她不过是嘴上说得漂亮。卢骥轩却觉得虞寡妇的胸襟气魄,比一般男子还要宽广些。她这样说,这样做,必然是心意如此。
只要敦本堂的招牌不倒,他父亲卢方伦就有谋生之所,家里便不愁断炊忍饥,这确是虞寡妇的德行。度人者自度,又有什么错呢?
由此及彼地想到父亲,卢骥轩不禁愧怍难当。他在山上自顾不暇,更不要说照顾一家老小了。和当初为虞章华伤神的虞寡妇一样,父亲怕也是一面痛骂着“逆子”,一面暗地里替他这个“逆子”担着心。他、虞章华、周廷三,他们这样的不肖子,对于自己的父母,实在是有所亏欠,他们非但没有回报生养的恩情,还要在老人家的心上捅刀子,找出堂皇的理由来折磨老人的身体和精神。这愧疚就像大地上的苦难一样深重。
好在老谭总有好消息带上来。
老谭他们的便衣队,是插在敌人心脏上的一把尖刀,他们配合山南游击队,伪装奔袭,锄奸筹粮,为把艰苦卓绝的游击战争弦歌不绝地打下去做出了突出的贡献。除此之外,确保战时通信,山上山下互通有无,他们更是功不可没。
老谭说詹凤佐老婆也带着孩子躲进了县城,就住在魁星楼对面的七星巷里。卢骥轩也替詹凤佐感到高兴。詹凤佐牺牲的时间比周廷三还要早些,几乎是一〇七团刚刚从西镇开拔南下作战,他就倒下了。那颗流弹没有方向,钻进詹凤佐的身体里完全是个意外。这样的事在马革裹尸的战场上算不得什么,对詹凤佐一家来说却是塌了天。詹凤佐的老婆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脚妇人,在家里原是使唤着两三个仆婢的,詹凤佐一革命,她也成了红军家属,再不能“剥削”别人了,为此她和詹凤佐狠狠吵了几架。好在詹凤佐在家的时间也不多,自然处处忍让。那次出门之后,詹凤佐再没有回来,妇人这才狠狠伤了心,哭得涕泪滂沱,整个西镇都差一点发大水淹了去。
卢骥轩对那妇人的印象是,一副大嗓门儿有惊天动地之声。寻常过日子时,那妇人常叉着腰用两指钳了詹凤佐的耳朵来骂。她本就认定自己十分有理,再加上这样如雷贯耳的高声大嗓额外加持,更是提了三分气,简直是气壮如牛,山河色变。詹凤佐在外面也算个人物,到了妇人面前却低声下气,显出十足的奴才相来,往往赔了笑脸认错;有时为了让妇人消气,啪啪打自己耳光也是有的。卢骥轩不明白詹凤佐为何这般忍让,问起来,詹凤佐就神秘一笑,掩住半张嘴道:“等你成了亲,自然便知道了。”
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啦,想想,却还如在眼前。詹凤佐牺牲竟这么久了,卢骥轩不禁黯然,脑子里仍印着詹凤佐笑嘻嘻的模样。
第七章 下山
日子虽艰难,到底也数着时间的刻度,一天天地熬下去了。想来生命有如草芥,轻贱却也蓬勃。这一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山上又开满了映山红,粉的,白的,紫的,红的,星星点点簇簇,那曾经被仇恨的火焰烧荒的山头,也重新冒出一层层喜人的绿色。王春芳望着漫山遍野的春色,忍不住又想放开歌喉——冰雪已经消融,马齿苋、苦菜、婆婆丁、野韭菜都冒出头来,敌人想把红军困死在轩辕台的计划又流产啦,啰哟喂!
忽然一个慌里慌张的声音打断了王春芳的好心情:“春芳姐,你快来看看!”
王春芳猫着腰赶过去,看见山凹处那间“人”字形的草棚里,一个新送来的伤员正紧咬牙关把身体蜷缩成一团,将痛苦的呻吟死死压在喉咙里。他因为拼命忍耐着极度的痛苦,喉部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这使王春芳没来由地想到虞章华倒下时的剧烈喘息。她虽没有见到虞章华牺牲时的样子,却在梦里无数次地迎头撞见过他饮弹的瞬间,像是一座山的倾圮,轰然绝尘。汩汩的鲜血从伤口冒出来,像是一眼活泼的春泉,她想,他就是这样忍着剧痛说出最后一句动人的情话的。他说完那句话之后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她怎样乞求他再看她一眼也是不能。
王春芳悲悯地看着眼前这个身负重伤的年轻人,这是个在敌人枪口下死里逃生的战士,弹头留在体内,伤口红肿发亮,流脓不止。那枚狡猾的弹头深嵌在腰眼里,若非立即做手术取出来,他必然会有生命危险。刚刚在棚外唤她的卫生员还是个半大孩子,遇见这样棘手的情况束手无策,只能干着急。
其实王春芳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她的手摸枪的时候稳得很,遇上摸手术刀的时候,却保不齐要发抖。因为她们没有医疗设备和麻醉药品,连缝合针都是用兽骨磨出来的。在活生生的战友身上动刀剪,饶是她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头皮发麻。眼下的情况,也只有硬着头皮把伤员的伤口划开,将镊子掏进去,有多深掏多深。
“你忍着点。”王春芳叮嘱年轻人,要是他喊疼,她的手就软了。
他抬起头,看看她,眸子里那种让她感到心疼的似有若无的东西一闪而过。
“你扶我起来。”他艰难却不失威严地说,朝棚子外面努努嘴,“那边有棵树,我抱着树干就行。”
王春芳微微一怔,心里有些不快,但还是听话地把他扶过去。他说话的时候有种不容置疑的豪强和坚定,让她不得不听他的,尽管她才是主刀大夫。
现在,他牢牢地抱住草棚子外面的那棵鹅掌楸,像是怀里抱着什么要紧的宝贝,万万不能让别人抢走。她感到有些好笑,却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敬重。
等他积蓄好全身的力量,咬牙点点头:“开始吧。”她的刀便轻轻划上来,接着是镊子。
刀在皮肤上掠过的时候还不怎样打紧,她知道,他们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汉子,早就对此免疫了。那把镊子却要人命。伤口实在是太深,掏进去一寸,两寸,两寸半,还见不着弹头,王春芳几乎捏不住手里的镊子。那颗弹头像是会遁术,忽左忽右,忽隐忽现,脓血不断地渗出来,很快将她的一双手浸透了。那名战士紧抱着树干,额上已有豆大的汗珠滚出来。山里的春天,背阴处仍旧寒凉,他头上竟腾腾地冒出热气,像是坐在蒸笼里,却是半声不吭,硬扛着一口气。王春芳好生佩服,心想他一口钢牙怕是全给咬碎了。这样想着,自己倒先忍不住,皱着眉轻声呻唤起来,只觉腰上什么东西硬邦邦的,抵得她又酸又痛,十分难受。
她以为这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她的腰眼上,也就是和他中枪的地方相同的部位,因为这次手术而产生某种奇怪的“变异”,难道他身上的疼痛转移到她身上了不成?忽然耳听背后传来嘤嘤的哭声,王春芳心中一动,身旁那个小卫生员竟“疼”得哭了起来——是看到战友受难而心疼呀!她这才晓得,原来自己也是感同身受。
收摄心神,王春芳按捺住十指发抖的冲动,僵直的镊子探得更深些。她不能肯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至于能不能成功地从那名战士身体里取出弹头,更是听天由命。
搅动的时候她发现触碰到一颗硬东西,啊——她深吸一口气,捏紧手中的镊子,死死夹住那颗恶作剧的弹头,拉,拉,一寸一寸地,慢慢露出头了,再拉,又是半寸,再拉,终于全出来了!王春芳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等吴幼菊赶过来,王春芳才知道这个负伤的年轻人姓周。
周营长。他们都这么叫他。怪不得他说起话来由不得人不听,原来是个官。刚才王春芳给他做手术的时候就领教过。他让她扶他起来,笃定而威严的样子,她半点违拗不得。不过吴幼菊叫他的时候,却透着特别的亲热。一打听,原来他大名周廷昌,是周廷三的弟弟。
周廷三早就牺牲了,南下之后就没再回来——据说一颗炮弹砸在他头上,脑浆迸溅,肠穿肚烂,胳膊腿儿都飞了出去,一个全乎人,一下子给炸得稀碎,连身下那匹跟着他出生入死、骁勇善战的大白马也没能幸免。吴幼菊听到这消息,当场哭得昏死过去。她本来就长得细弱,这下打击让她又矮下去一截似的,整个人都抽抽儿了。几天前她哥吴勖给保安大队逮住,铡死在城门口,她倒还没有这般伤心。王春芳想到自己的哥哥,又由此及彼地想到虞章华,她心里也摸不准,要是换作她,是哥哥死了她更伤心一些,还是虞章华死了她更伤心一些。虽说是为了虞章华,她和哥哥做下了对头,可在心里,那处最打底的地方,哥哥仍旧是她最亲的人,因为虞章华绝不会像哥哥那般宠着她。在花剪径时,爹爹有时尚且板起脸来骂她任性妄为,要打她的板子,哥哥却是从来都护着她,不让她受一点伤。她也不明白当初自己为何能够那样绝情地跑出来,伤哥哥的心。虞章华和哥哥,实在是两个让她左右为难的男人。
随后王春芳又想,吴幼菊也可能是接连着伤心,这前后脚的噩耗彻底把她打倒了。吴幼菊看起来弱不禁风,心气却是极高的,果然,她醒了之后,又风风火火地开始了她的革命,好像不曾受到过命运接连的打击。王春芳心里也有几分佩服她,只不过那次被吴幼菊批评之后,王春芳觉得吴幼菊装腔作势,拉虎皮做大旗,不大愿意再和她说心里话了。吴幼菊倒是还一如既往地待王春芳,并不因为她“格局小,眼皮子浅”就放弃她。相反,吴幼菊还经常找王春芳谈心,给她讲革命道理,极愿意拿出春天般的温暖来对待她这个思想觉悟不高的新同志。到最后,王春芳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暗自思忖自己是不是小人之心。他们西镇的人,究竟和花剪径的人不一样,比如虞章华,如果不是他牺牲了,她也不会知道他的心意。那么吴幼菊或许也是这样,有时候看起来不近人情,实则她的情义也很绵长,不然她不会见到周廷昌就像见到自己的亲弟弟一般。
吴幼菊拉着周廷昌问长问短,竭力把自己扮作那个“如母”的“长嫂”模样,这让王春芳觉得好笑。吴幼菊明明比周廷昌还小上一岁,并且吴幼菊和周廷三相好的时候,周廷昌尚在外面念书,对她的印象恐怕还停留在幼时同乡的阶段。现在吴幼菊一下子跳出来,以嫂子的身份相见,周廷昌难免尴尬,却又拒绝不得,这边说着话,额上已冒出汗来,紧张得好像在做第二场手术。他说自己在省府师范念书的时候,就受到大哥的影响,先是看了一些进步书籍,后来又积极向党组织靠拢,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本来他爹送他出去读书,是要他日后做廖校长那样的大先生的,不过先生只能教书,并不能够改变命运。吴幼菊直点头,握着拳不住地附和:“我们穷人要逆天改命,只有革命这一条路!”后来她又问起周廷玉的情况,周廷昌说他二哥的情况也差不多,不过在另一支队伍,已经跟着主力部队北上有段日子了,眼下消息不通,也只有各自珍重。说到他大哥周廷三和幺弟周廷顺,两人都相顾黯然。吴幼菊红了眼圈儿,撩起衣襟在睫下擦了好几回,再不敢提话头说到周老爹的事。周廷昌皱起眉,嘴唇微微发颤,也不知是想起一家老小心里难受,还是腰上疼痛的缘故。
王春芳手不自觉地伸到腰间,这才发现刚刚给周廷昌做手术的时候腰痛是有缘由的——虞章华留下的那把匣子枪就别在那里。当时周廷昌抱着树,她为了凑合他,就得别扭着自己的身体。因为全神贯注,她竟浑然未觉枪把子顶住她的腰眼,硬是顶得一片瘀青。她把掀起的褂襟放下来,抬头见小卫生员正在草棚外探头探脑地朝里看,蜡黄的小脸上满是好奇。那小卫生员适才亲见王春芳从周廷昌的腰眼里生生扒出那颗弹头来,十分地佩服,一方面真心赞叹周营长是条好汉,有着钢铁一般的意志;另一方面又觉得春芳姐胆大心细,她也心中敬佩得紧。这时见王春芳从棚里低头出来,赶紧招呼一声:“春芳姐!”
王春芳应声点了点头,发现卢骥轩也在棚外,兀自抱着一杆枪,呆头呆脑地守在那里。他怎样看也不像个干部,王春芳忍俊不禁地扑哧笑一声,嘿,他和周家的兄弟们真是天差地别,但不知为什么,他却让她觉得亲切和心安,比周家人更得她的欢心。不过,像吴幼菊那样的人,恐怕并不这样想。
她掩口胡卢而笑,让小卫生员莫名其妙:“春芳姐,你笑啥?”
“没笑啥,”王春芳把脸转向小卫生员,仍旧笑模笑样地问,“小菲,你说,你为啥参加革命?”
那叫小菲的女孩子怔了怔,咬着嘴唇道:“不革命,我……我还能干啥呢?”
“这叫什么话!”王春芳笑得更大声了,“你识字不?读过书没有?”
“以前家里倒是请过先生,”小菲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过那是给我几个兄弟请的,并不让我坐在馆里读书。我只是躲在边上,偷学了几个字。”
王春芳怜惜地伸臂抱了抱她,又鼓励她说:“那等革命成功了,我们一起到外面读书去,东洋和西洋的书,都读它一大箩筐。”
小卫生员的眼睛里放出光来,拼命地点头。
王春芳在花剪径时,也只是识字而已,后来认识了虞章华,听他眉飞色舞地讲些游学的经历,心中便十分向往。虞章华讲故事往往滑稽而夸张,她却愿意听,并且牢牢记在心里,因为这些都是日后可供反刍的美好记忆,或也可以当作一种美好的期待。虞章华说女子也多有到海外去读书的,穿漂亮的小洋装,学习哲学或者艺术。在邮轮上,都是这样时尚的女子,她们会几国语言,在甲板上晒着太阳喝着英式下午茶,交流画报上的流行消息,还会优雅地跳舞……王春芳初时还笑话说跳舞有什么了不起,等到虞章华向她脱帽鞠躬,请她搭着他的一条手臂,他又把另一条手臂探到她的腰后跳起舞来,她立刻红了脸,接二连三地踩错步子,显出一个不会跳舞的乡下女子的笨拙。王春芳从那时起就暗暗下了决心,以后要读书,要学跳舞,要比虞章华以前的女朋友更有文化和教养。可惜,这愿望因为虞章华的牺牲变得遥远而模糊起来。她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这不切实际的愿望,可是看到小菲又委屈又迷茫的样子,她忽然觉得革命的目标又清晰了起来,像是在眼前画了一张大饼,连饼子面上的一粒粒芝麻都瞧得清清楚楚,比吴幼菊的大道理可清楚明白多了。
要不是周廷昌被送到轩辕台来,卢骥轩差点忘了那个叫小菲的卫生员也是姓周的。
周小菲很骄傲,因为从辈儿上论,周廷昌是她没出五服的堂哥,他们周家的男儿,都是英雄一般的人物哩!但周廷昌对她很冷淡,因为,她是周元甫的女儿。
周元甫的女儿,就是那个被三姨太扯线木偶一般拉拽着,在滚烫的河滩上跳来跳去的小姑娘,现在已经二十岁出头了,但是看起来还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蜡黄的小脸像是从没有机会展开过。她身上也不知有什么病,导致她发育不良,又瘦又小,加上皮肤黄得如同抹了一层暗黄的化学涂料,就连头发也是稀黄的,因此很不起眼。
周小菲在西镇的时候,就不得周元甫的欢心,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受到亲生父亲的虐打;上了轩辕台,更是低眉顺目,和谁都好说话,脏活儿累活儿都抢着干,因而倒不讨人厌。王春芳问她怎么会来红军医院,她说她早和周元甫划清了界限,并且她母亲也在一次“清乡”中悲惨地死去,她觉得自己苦大仇深,因此和共产党是一条心。她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不像是经历过父母惨死的孤儿。事实上,卢骥轩也感到非常诧异,在此之前,他还以为周小菲的脑子不是很清楚,因为在周元甫的公审大会上她表现得很不正常,现在看来,她或许是故意装疯卖傻,不然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怎么躲得过那样暴风骤雨般的不堪场面?他因而特别怜惜她,觉得她蜡黄的小脸上满是凄苦的风霜。这些迫人的风霜压得她总也来不及长大,可又有一种见惯风霜的懂事,小小的身子勉力去做那些吃力的事情,让人看着就心疼。
她吃得很少,省下口粮来给伤员,自己的那份野菜糊糊也要匀一些给别人,惯常的借口是:她的胃口本来就小,吃不下太多东西。其实谁都知道山上的日子有多苦,饿成那样,再小的胃口也喂大了,放开来吃的话,横竖吃得下一头牛才是。但她还是坚持说自己不怎么饿,吃不掉就浪费了,把吃的留给需要的人吧。她越是这样说,卢骥轩越是觉得心疼。
好在不久之后山南大队与便衣队配合,在挥旗山下设伏,截击了敌人的一支运粮队。足足有五百多担粮食哩,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卢骥轩煮了粥,给每个人都舀了一大碗。轮到周小菲,卢骥轩说:“你必须把这碗粥喝掉,这是命令。”周小菲看看卢骥轩,把碗端过去,端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这才狼吞虎咽地喝掉自己碗里的那份粥。
卢骥轩摇着头叹息,除此之外,并不能再多做些什么。
卢骥轩跟便衣队的老谭相熟,他在区苏维埃工作的时候,掩护过老谭的老婆。老谭有什么消息,不管是跟革命密切相关的消息,还是跟革命毫不相干的消息,都能送到卢骥轩这里来。老谭告诉卢骥轩,周小菲的母亲,也就是周元甫的三姨太,并不是敌人“清乡”的时候死掉的。她死得很不体面,所以周小菲不愿意提。有一年栗子成熟的时候,三姨太突然发了疯。她看见晒场上人家打下来的新鲜板栗,就脱光自己的衣服跳进毛栗堆里,不管不顾地打起滚来。三姨太滚得浑身鲜血淋漓,滚得晒栗子的人家心惊肉跳。人家把她拖出来,她又跳进去,拖出来,又跳进去,如此三番五次,人家只好把她捆螃蟹似的捆起来。周小菲把她母亲接回家去,又用绣花针帮她母亲把身上的刺一根一根挑出来,一边挑刺儿,一边流眼泪,问她母亲为什么这样糟践自己。她母亲只是傻笑,淌着口涎说:“报应啊,报应……”此外再没有别的话。这以后三姨太便每况愈下,常常脱了衣服到处逛,周小菲捂也捂不了,锁也锁不住,她母亲总有办法逃出来,把一身白花花的肉暴露在太阳底下。终于有一天,三姨太光着身子跑到河滩上,一头栽倒,再没有起来。她头上砸出一个血窟窿,也许是脚下不留神,被河滩上的乱石绊倒了,脑袋磕碰在石头上,就此稀里糊涂地殁了。
听闻这闲事,卢骥轩心里更不是滋味。他原本对周元甫的三姨太没有什么好印象,现在却怀有深深的惋惜。他无端地猜想,三姨太年轻的时候或许也是一个让人心疼的姑娘,后来她嫁给周元甫,心里一定也是有恨的。这恨让她渐渐变得丑陋起来,终于借助一个荒唐的机会,暴露出一个女人最大的恶。周小菲提起她母亲的时候,着力地轻描淡写,反倒显出某种刻意来。他理解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自卑,从小在那样庞杂而繁缛的家族里受尽冷眼,委委屈屈地长大;长大了,还是要处处看人脸色,因为身后没有倚靠,甚至提起身后的家庭背景来,还净是耻辱和罪愆。她和吴幼菊这样自身便携带着光和热投身革命的女子不一样,她是要靠革命来给她带来一点光和热的,因而连革命的时候都显得楚楚可怜。
这是卢骥轩私下里的观察和想法,并不能和别人说。
倘若别人知道他这样关心和留意周元甫的女儿,定会认为他别有居心。实则他只是怜惜她罢了,觉得她完全没必要背负那样的包袱,她的地主家庭,她的反动派父亲和发疯的母亲,没有一样是她的错误,她实在不必那样小心翼翼,临渊履薄。
但这话和周小菲也无从说起。他连走近她几步,也觉得没有一个可靠的理由。他是一个男同志,与她也只是上下级关系,在此之前,也就是在西镇的时候,他俩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是后来到了轩辕台,他才有机会正式认识周小菲。这个发育不良、小脸蜡黄的姑娘,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低着头,好像做错了事,或者生怕自己做错事,总之她没有一刻是放松的,脖子上老是挂着一盘无形的磨,沉甸甸地要把她坠到地底下去。他告诉她,在他面前不用这样,她似乎不大明白,眨巴着眼睛看看他,很快又垂下眼睑去。“是,长官。”她说。“我们这里不用喊长官的。”卢骥轩纠正她。“是。”她缩了缩身子。他心里又疼了一下,懊悔说了这样一句话,她一定是觉得自己又犯错了。
周小菲和别人都没什么话说,只王春芳是个例外。
卢骥轩猜测,王春芳性格开朗,说话做事都百无禁忌,因而周小菲觉得她容易亲近。再则,王春芳不是本地人,这也让周小菲感到心安。在这个姑娘弱小敏感的内心,恐怕西镇以外的陌生人倒比镇上那些熟悉的头脸更安全些,至少,陌生人没有在滚烫的河滩上看过她赤裸的身体,没有看到她生身父亲被砸死的下作样子,自然也不知道她母亲是个让全镇人看笑话的疯婆娘。
那天,苍穹之上皎月如轮。于是,地上有了一片皎白的月光。
被月光浸透的树林子静悄悄的,好像泡在如水的光阴里。一切都朦朦胧胧,影影绰绰,巨大的山体匿影藏形在咫尺之后,看不出白昼里的嵲和险峻。
周小菲悄悄问王春芳:“春芳姐,你为什么要来西镇?”
王春芳淡淡地说:“为了虞章华。”
周小菲又问王春芳:“你为什么要为了虞家大少爷来西镇?”
王春芳陷入回忆,轻轻地说:“因为老虞答应过我,他会给我一个答案。”
周小菲追着问王春芳:“那是什么样的答案?”
王春芳叹了口气,说:“那个答案还没有说出来,他就死了。”
周小菲也遗憾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牺牲了。”
王春芳摇摇头,眼里都是柔情,梦呓一般甜蜜地说:“他还活在我心里,所以现在我已经有了答案。”
周小菲又惊又喜,拍手说:“真好。”
她俩在月下说的悄悄话,卢骥轩偷听了一半;这偷听来的一半,他又只听懂一半,所以他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虞章华在王春芳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听起来,王春芳好像是被虞章华骗到西镇来的。但是王春芳并不生气,相反还很开心。虞章华牺牲后,王春芳一度非常伤心,但现在她已经不伤心了,不仅不伤心,还觉得虞章华牺牲得很有价值——他的牺牲,让她明白了一些道理。而这些道理,她若待在花剪径,一辈子也不能想明白。因此,虞章华是用自己的生命启蒙了王春芳,使王春芳相信,每个人都有权利善待自己的生命。
老谭带来一个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我山南游击队在轩辕台十里歼灭史家河民团,击毙其头目“余剥皮”,俘虏团丁三十余人;在野人冲一地击毙反动民团头目“黄百万”,缴获长枪十支、手枪六把;夜袭“熊阎王”老窝,抓获副官陈中华,收缴银圆七百、棉布八十匹……
在山南根据地,坚持游击战争的广大军民一刻也没有懈怠,县委领导制定了军事斗争和政治斗争、公开斗争与秘密斗争相结合的对敌斗争方针,广泛发动群众,分化敌人营垒,建立革命统一战线,利用敌人白天搜山、夜晚撤回据点的空隙,采取奔袭、夜袭等手段,严肃镇压了一批反动联保主任和恶霸地主。这有力地打击了敌人的反动气焰,也很快打开了工作局面。通过教育争取和分化瓦解,对国民党当局阳奉阴违的“两面政权”为便衣队筹粮大行方便,一批批粮食、药品、布匹、帐篷等重要物资绕过敌人的封锁线陆续送到山上。由于保甲长白天为国民党办事,夜晚为共产党工作;壮丁队白天为国民党守防,晚上协助便衣队向地主征粮,山南县委逐渐掌握了根据地工作的主动权。
一方面是敌人对根据地采用碉堡线、递步哨、倒林“三位一体”的反革命手段进行“清剿”;另一方面,便衣队扎根于群众之中,与群众结成了水乳交融、生死与共的紧密关系,实际上也形成了地方党政军三位一体的组织,成为游击战争最好的武装工作队,反“清剿”斗争如火如荼。从1934年到1937年,国民党当局的反复“清剿”并没有让共产党武装在山南彻底消失,相反,因为游击战争的不断扩大,革命的红旗始终飘扬在大别山上。
1937年7月,由于国内政治形势有了进一步变化,停止内战、抗日救国成为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国民党地方当局被迫接受了中共地方代表发出的停战谈判的倡议,并在数轮激烈的谈判之后最终达成停战协议,甚嚣尘上的反共内战暂时宣告结束,国共开始合作抗日。
这消息传到轩辕台,吴幼菊第一个跳出来说不可能。
王春芳问她为什么不可能,吴幼菊吵架似的嚷嚷道:“那还用问吗?国民党杀了我们那么多人。”王春芳点头说:“我们也杀了国民党不少人。”吴幼菊眼一瞪:“那就更不可能了,这是血海深仇。”王春芳不动声色地说:“可现在日本鬼子杀到家门口了,咱们自己人还跟自己人干吗?”听了这话,仿佛是为了驳斥王春芳的谬论,吴幼菊声音更大、口气更冲了,她气咻咻地说:“谁跟国民党是自己人?国民党永远是我们的敌人!”王春芳看了看卢骥轩,说:“老卢,你来分析分析。”
卢骥轩只好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说:“嗐,斗争环境还是很复杂的,不能说国民党是自己人,当然,也不能说国民党永远是敌人,我们共产党人是讲辩证法的。”王春芳一竖大拇指,笑着拍拍卢骥轩的肩膀:“还是老卢的水平高。”
对此吴幼菊虽不以为然,但因为带消息上山的老谭信誓旦旦,也由不得她不信。
老谭的威信还是有的,这几年多亏他山上山下两边跑,不管封锁线拉得多长,布控得多么严密,白色恐怖有多么严酷,他总有法子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钻进钻出。他吹嘘说自己有九条命,不过为这三年游击战争,已经死里逃生丢了八条,所以他要好好留着剩下的这条命,掉转枪口打鬼子。老谭振奋地说:“我们被抓的同志都给放回来了;卖到山外的女人,也大都送回来了。这说明国民党初步显示了他们合作的诚意,我们也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他们计较咯!”只是说到那些给白匪捉去卖到山外头的女人,老谭有些感叹:“当初那个惨哪……唉,不提了,现在她们有的在山外嫁了人,连孩子也生了一串,实在不愿意回来的,就算啦。”
吴幼菊听了这话,又尖着嗓子叫起来:“什么,不愿意回来?这是什么觉悟!难道我们的红军指战员,我们共产党人,还不如她们在山外随便嫁与的阿猫阿狗?”老谭嘿嘿一笑,咂着嘴说:“也不是阿猫阿狗。你晓得的,那时候凡是剪了头发、穿对襟褂子的女人,只要是没能跑上山的,都给当作‘党婆子’捆了卖出去啦。你想啊,既能花钱买个女人回去,那也算是有家底的,搞不好还是个财主哩。不过也有没钱的,强过买只牲口罢了。再有些不济的,摊上一条薄命,卖进窑子也是有的。”吴幼菊仍旧气哼哼的,她咬牙说:“那时候宁愿被卖进窑子,也不上山和我们一道革命,这样的人,是我们妇女的耻辱!”
王春芳实在按捺不住,接口道:“谁知道在山下会被卖进窑子呢?要我说,这些女人也是可怜。如今在山外又有了孩子,做了娘的人,总归顾忌要多一些。”吴幼菊只是不忿,哼一声说:“你可怜她们做什么,她们在山里也是有丈夫有孩子的,怎的又没脸没皮地再嫁给旁人?”王春芳也顶着一口气,执拗地说道:“她们怎么就没脸没皮了?那时家里丈夫或是死了,或是被抓了,总之是顾不上他们孤儿寡母,她们叫白匪捆出去卖,难道是心甘情愿的?做女人由不得自己,给人当作畜生买来卖去,就连生孩子,也不过像牛马一样,任人摆布地下崽儿罢了。这是什么样的日子,你可想过?”吴幼菊便冷笑起来:“你说得对,这样的日子,我是宁死也不会苟活一天,怎么还等得到给那花钱买我身子的畜生生下一窝小崽子!”王春芳还要跟她辩,早给卢骥轩和老谭一左一右架住了,拖到棚子外面,劝道:“你看看你看看,国共都合作了,你俩吵什么呢?”
老谭的意思是,吴幼菊就是个要强的性子,凡事都要压人一头,王春芳不必跟她一般见识。王春芳自然不答应,犟头犟脑地说:“为什么她要得强,我偏要不得?我非要和她见识见识。”卢骥轩和稀泥道:“她大哥是烈士,你就看在她是烈属的分儿上,让让她呗。”王春芳一呆,忽然红了眼圈儿,点头说:“我知道了,虞章华也是烈士,可我们没有成亲,所以我不算烈属。她吴幼菊要是只有周廷三这个倚仗,便不能压我一头了。”这话说得卢骥轩和老谭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其实卢骥轩也觉得吴幼菊有点过分,她现在不比刚刚参加革命时那个细弱的小姑娘了,简直可以说是粗壮。这粗壮又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说话行事自有一种强悍的风格。偏偏王春芳是土匪出身,哪里又是好相与的?两人遇到一块儿,立时天雷勾上地火,他这个救火队员,实在分身乏术。
私下里老谭对卢骥轩说:“你手下这两员女将,一个都惹不起,你带着她们在轩辕台坚持了三年,不简单哩!光是让这俩丫头‘和平共处’,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嘿嘿,你是咋做到的?”卢骥轩哭笑不得,苦着一张脸说:“我没有办法,不过敌人有办法。只要白匪一来搜山,她们必得噤声。再就是,现在吃得饱了,有力气吵架。”老谭哈哈大笑,拍着卢骥轩的肩膀说:“你老兄本事不小呀,这下有用武之地了,咱下山打鬼子去。”卢骥轩拊掌道:“好,打鬼子去!”
在去七里坪参加抗日游击队干部培训班前,卢骥轩特意去了趟县城。
几年没下山,城里倒还是原先那样迎来送往、车马喧嚣的样子。人头挤挤挨挨地攒动着,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迎着各自的方向,摩肩接踵呶呶不休。四周的铺子花样林立,店招飘摇,吆喝声、招呼声、讨价还价声响成一片。叮叮当当的银器店和铿铿锵锵的打铁铺都热闹,各色人等为各色营生进出各色地方,并没有因为逢着乱世而不打算把日子有声有色地过下去。卢骥轩站在街头,一阵恍惚。
闹市里,东南角有一处斗拱飞檐的明代古建筑,青砖门额,彩绘花墙,正是高峙城东的魁星楼。还是多年前,卢骥轩在城里念书时,曾去魁星楼拜过,正殿里金身青面、赤发环眼的魁星让他接连做了几个噩梦。
说起来是个笑话,人家拜魁星都是求功名,他那时已绝了科考的路,不用再像他父亲那样祈求榜上有名了,然而读书人心里还有些传统的念头,不堪其用,亦不足为外人道矣。他读的是县隶甲等农校,晏阳初先生所推行的平民教育很是切中他的心意,他想自己日后或也可走乡村振兴这条路,到积贫积弱的乡间去,帮助农民“除文盲、做新民”。只是后来他受他父亲“调教”,到敦本堂当差,难免有拜尘之嫌,亦与自己的理想相差甚远;再后来,平地一声春雷,西镇暴动成功,他不知不觉被裹挟进一条更为浩荡激悍的洪流,这样便错过了和风细雨式的乡村教育实践,只能以革命的手段来解决农民“愚贫弱私”的问题。
那天他走进魁星楼,在头上长着两只角的钟馗面前立定,正欲躬身下拜,却被那狰狞的面目唬住了,一时怔在那里。那至高无上的魁星右手握一管大笔,左手执一只墨斗,右脚金鸡独立,踩着一条大鳌的头部,正是“独占鳌头”的造型。自古有道是“拜请钟馗,中榜得魁”,他父亲卢方伦年轻时读书勤奋,早早地便录了秀才,之后来魁星楼不知参拜了多少次,却连乡试也未曾中过,反倒是邻里那些有钱人家的荒唐少爷屡有中举的,可见这魁星并不如何灵验,手中一支朱笔也是点得乱七八糟。料想神佛都是泥胎凡塑,何曾读懂人心,又岂能把前程寄托在它们身上!想到这里,他一时双腿便打不下弯来,怔怔地和那吓人的钟馗对视了一阵,茫然而不知所措,半晌,只得躬身退出来。
这天夜里他便长长地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骑在那大鳌鱼的背上,横冲直撞地,只是在海里翻波滚浪,却如何也踏不到它的头上。赤发环眼的钟馗在一旁瞪着他道:“你这呆子,既能翻身坐在鳌鱼背上,怎的又踏不住它的头?是了,你是个假把式,一辈子也不堪用的。”他急欲辩白,一个浪“哗啦”打过来,他吃进一大口咸腥的海水,就此把想说的话都和着海水吞咽进肚腹里。他捧着肚子翻江倒海,恶心作呕,一不留神从鳌鱼背上滚了下来。那钟馗哈哈大笑,左手掰住鳌鱼头,右脚倏地便踏上去,稳稳地一个金鸡独立,“哗啦”摆开浪头,一边踩着鳌鱼远去,一边留下话来在海上飘忽往复:“你啊你,浑浑噩噩地只是做梦,做梦啊……”这句话飘来荡去,始终也醒不转,急得卢骥轩一头一脸的汗。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长这么大,只晓得翻山,从来也没有见过海,怎么会梦见如此浩瀚的海水?明知做着梦,却陷在梦里,如何挣扎也上不了岸,年深日久地只是随波逐浪……
现在回想起来,他喉头还是一阵阵发紧,浑身潮乎乎的,裹满了细密的冷汗,不禁“咕嘟”吞一口口水,翻翻眼皮,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进魁星楼对面的一条巷子里。
这巷子叫七星巷,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家家户户的小院都很整洁,闾巷两侧树冠俨然,花枝纷披。一条麻石小径弯弯曲曲,并不像城中大多笔直的街巷那样一眼望得到头,加之两边花墙内五彩缤纷,种着姿态婀娜的蔷薇、凌霄和茑萝,越发显得曲径通幽。卢骥轩心中暗道,这里倒很宜居,凤佐兄当年寻下这处所在,想来是等革命成功了,便携着妻小搬到此地安居养老。他老婆是个大嗓门儿,叫嚷起来,几条街都听得见,藏在这里便听不着了;他的一双儿女活泼可爱,也一定喜欢在小巷里捉迷藏,可惜……想到这里,卢骥轩黯然地垂下头来。
当年,除虞章华之外,詹凤佐是最肯和他谈心的。或许并不是谈心,不过是谈天罢了。詹凤佐性子开朗,和谁都有话说,但卢骥轩宁愿把他当作交心的朋友来看待。那次去佛堂坳,詹凤佐领着他,他心里忐忑杌陧,一路只觉得难堪。詹凤佐却逗他开心,拿自己说笑道:“你看我,老婆日日骂得我狗血淋头,我也并无不开心;你父亲不过每日说你两句,那都是他老人家攒下的体己话,你又有什么道理愁眉不展?”詹凤佐又拿他的小舅子说事,说他岳父从小把小舅子顶在脑门儿上养大,从来不舍得撂一句重话,宠得这小子无法无天,只差老天爷作法收了去。凡天下做父母的,无不爱护自己的孩子,只是有人这样爱,有人那样爱,爱得五花八门,稀奇古怪。“他们又不是天生就会做父母,不过是生下你,才做了你的父母,因此你要体谅他们第一次做这个角色,难免时有乖谬荒唐之处。”他把道理说得浅显明白,诙谐有趣,由不得卢骥轩不展颜,心下也明白父亲是爱之深、责之切,这一路便走得不那么沉闷了。
詹凤佐生性乐观,在他眼里,实在没有什么是值得烦恼的,他使卢骥轩看到一种天塌下来索性拿它当被子盖的豁达与坚忍。在以后行路的时候,卢骥轩心中便有了几分笃定,纵使是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也比裹足等待要强得多,起码,一旦行动起来,就会有进步的力量稀释一些莫名的恐惧。那是连他的父亲也没有教给他的。
现在他已经走到了那座小院前,门头上垂下的凌霄花零落得差不多了,但也还剩下几朵颇有毅力的驻留在月洞上,点染出几抹鲜艳的红。这点点红色在九月的阳光下显得分外艳丽,闪耀着卢骥轩的眼睛。他举起手来敲门,刚敲了两下,便听院内一个妇人扬声喝道:“小兔崽子,看我不揭了你的皮……”接着嘁里咔嚓、哐里哐当,也不知是踢翻了桶还是打翻了盆。看来是詹凤佐的儿子又闯祸了,卢骥轩暗忖自己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这样左支右绌、鸡飞狗跳的场面多半会让那孀居的妇人感到难堪。不过开门的妇人倒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局促尴尬,她呼地打开门,见到他,愣了一下,然后就咧开嘴巴笑起来:“哎哟,我当是谁!”
妇人一口一个“卢兄弟”地招呼他进门,似乎对他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看来老谭已经把他们下山的消息带给她了,这样也好,免得他还要费一番口舌。他笑吟吟地看着她,把城门口买的一包糖炒栗子和各色点心递过去。孩子们想必是喜欢的,那个刚刚受了责骂的男孩在一根檐柱后面探出小脑袋,不断地咂舔着嘴唇,只是慑于母亲的脸色,一时不敢上前。卢骥轩朝他怜爱地招了招手,他这才犹犹豫豫地挪过来,从刘海儿的缝隙里飞一点眼色瞧他的母亲。卢骥轩索性把孩子拉到身边,捡了麻花、糖角几样点心塞到他手里,问他可吃得惯。若依着卢骥轩,只有“周记”的酥油点心才正宗,但这孩子从小就离开了西镇,他觉得有些遗憾,“周记”是烟消云散了,再不能有那样的味道了。
孩子将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点头道:“好吃。”顿了顿又说:“我记得你,你那时叫我爹出去开会,我娘还骂过你。”他娘便在一旁笑起来,作势朝他头上劈一掌:“小兔崽子……”他灵敏地一缩脑袋,趔开身子躲了去。这套动作想是练熟了的,他一双小腿捯得飞快,转眼已跳在两尺开外,手里点心却半分也没洒。
詹凤佐老婆问卢骥轩可去敦本堂看过了,卢骥轩勉强道:“还不曾。”他心里知道自己实在是彷徨,只是不便开口。詹凤佐老婆听他这样说,当即快言快语地说开了。她扬起脑袋,眉开眼笑,十足兴致勃勃的样子。
“敦本堂换了当家的,虞寡妇被气得半死。那又如何呢?到底是今时不同往日。俗话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又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真是半分也不错!”她一张嘴开合着,说得又快又密,容不得旁人插半句话,“你知道的,当年虞寡妇把二房赶走,用的手段可不光彩。如今二房回来了,她儿子和县党部那是有交情的……”
据说当年被逼出走的二少爷虞谟华和县长的儿子是陆军炮兵学校的同期生,因“剿共”得力,一路升迁,如今在军界颇有些地位,虞二太太便仗着儿子的威风抖起来了。这虞二太太断不是寻常女子,竟有卧薪尝胆的心力。这些年她过得委屈,谁也不知她躲在什么地方,想来孤儿寡妇,乏人照拂,日子也必艰难。谁知她竟没有半个字的怨言,好似这么多年过得极轻松,往事恰似流水,连回首望一眼也是浪费时间。她回敦本堂后,便泼剌剌放言说,自己被赶出虞家后也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是把虞谟华培养成才。那个浑不懔的大少爷虞章华早殁了,现下嘛,自然是她的谟华才担得起虞家的门楣。她话撂在这儿,若不是她家谟华的关系,老虞家但凡有名有姓的,便通通都是县党部名录上“通共”的匪逆。这样的罪名,是足以抄家连坐的,从老的到小的,就是仆妇帮工,也是一个都跑不脱。唬得虞家上下屁滚尿流,虞寡妇乖乖地把敦本堂的交椅让出来,捏着鼻子竟是一句话也诉不出,想来也是后继无人,心灰意冷,只得由二房去当这个家罢了。这中间的曲折,卢骥轩也听老谭零零碎碎地提过,只是不曾往心里去。詹凤佐老婆原是个能说会道的妇人,平日里找不着说闲话的人便罢了,这时见到卢骥轩,端得是喜不自禁,一路绘声绘影活灵活现地讲下来,由不得卢骥轩不屏息静气细听分明。
“你父亲倒会来事,”那妇人眉飞色舞道,“虞寡妇被二太太请到后院颐养天年去了,他仍旧做他的账房先生,算盘打得噼啪响哩。”卢骥轩一呆,讪讪道:“这个嘛……我父亲……他做得一手漂亮账,不管大太太还是二太太,总归是要用人的,做生不如做熟……”“话不是这样讲,”詹凤佐老婆头摇得像拨浪鼓,“老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二太太难道请不起账房先生?”“那么……嫂子告诉我,究竟是怎样呢?”卢骥轩摸不着头脑。那妇人便得意地点拨他道:“那是因为你父亲够精明呗,当年算账的时候并不曾亏待二房。”她便如亲见了一般,当下把虞寡妇如何赶走虞连海的众位妾室,又如何杀伐决断把持虞家大势的情形细说了一遍,连虞二太太被扫地出门的时候裹了几只香炉、那香炉是金是银还是铜都说得清楚明白。卢骥轩“哦”了一声,轻声道:“原来如此,嫂子是跟着一旁算的账。”詹凤佐老婆“扑哧”笑起来:“你就打趣你嫂子吧,我说得对不对,你回去一问便知。”
从詹家出来,卢骥轩脑袋还是嗡嗡的。那碎嘴子的妇人让他晕头转向,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连吴幼菊和周廷三苟且时让她撞破好事、周元甫的三姨太和长工眉来眼去、詹凤佐替白同柏私置外室这些陈谷子烂芝麻都翻拣出来说了个底儿掉。“亏那死鬼先前在城里头细细摸过一遍,将各处售卖的宅子位置、行情和我说了个大概,我那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拖着大的、抱着小的,一路哭得眼睛呕血,寻下这处宅子可是不容易。我不是夸口,那吴勖家的,长得斯斯文文,又念过几年女校,可是当得起大家闺秀吧?当初和她男人也是自由恋爱,两人好得蜜里调油,说什么‘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呸,谁晓得这边吴勖身子还没凉透,那边她就寻下了人家。两个孩子也改了姓,他老吴家从此算是断了根,哎呀,真正是人不可貌相……”卢骥轩只是点头,插不上半句。一旁,詹凤佐的大女儿已在厨下默默烧好了中饭,怯怯地问她母亲,可要将饭菜摆上桌来。詹凤佐老婆拍着大腿呵斥道:“你这傻女子,哪有这样问的!白吃了这么多年干饭。”卢骥轩赶紧站起身来告辞,任詹凤佐老婆怎么留客也是不肯再待下去了。
从县城东门进来,至小街口径直往南去,不远便是历史悠久的药王庙。此地人烟辐辏,旗幡相接,那矗在风雨中斑驳了日月的药王庙不知多大年纪了,每日雍容地坐落在熙攘的街头,迎来送往善男信女无数。斜对面一处旺铺,正是赫赫有名的敦本堂。卢骥轩识得那镶着金箔的门面店招——虞家老祖宗,诨号“虞大头”的,穿过百年的光阴停在一面杏黄色旗幡上,头戴瓜皮小帽,笑微微地远远点着头,迎风笑出几片褶皱;门前是一尊铜铸的铁拐李塑像,与真人一般大小,想来是逃难时从西镇搬来的,见到这个,便是见到声名远播的鲤鱼膏药了。这一切都熟悉得很。卢骥轩板直了身体,一步步走过去,十分郑重而端肃的样子,走得一步一顿。由于常年钻山穿林,他的身量有些佝偻了,永远是弓着背前倾的姿势,明明是壮年人,行走在平地上时倒有垂暮之感。他很快意识到这一点,赶紧调整自己的步态。可是,好端端地,双腿忍不住想打架,他不得不耗费极大的力气扳直它们,唉,竟然好像不会走路了。离得越近,脚步便越发沉重,似有千斤的砣往下坠着他的身子,又有万钧的弓朝后拉着他的双腿。唉,这是近乡情怯了,他真不知怎样面对多年未见的父亲。
印象里,父亲的一张面孔总是板着的,他对自己的孩子,永远只有一种声色,那便是刻板的严厉。这严厉因为年深日久,得到一种特别的巩固,以至于孩子们长大成人之后也不能忘掉自己的身份,面对父亲,永远是战战兢兢,像许久许久之前,那个担心在父亲面前行差踏错的小孩子。卢骥轩有时无稽地想,自己那样心疼周小菲,或许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卑微的自己。现在他就要见到久违的父亲了,他早已顶风立雪成长起来的高大身躯,竟有些微微地发抖。其实可以不见的,倘若他悄悄地从城外绕道而行,自然也可以平安顺畅地抵达七里坪,不过,他这样一路不惜耗费自己的青春和勇气,去违逆父亲而放诞地成长,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永不见他所畏惧的父亲吗?当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这个问题上的时候,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松了松紧绷绷的身体。
九月的阳光照在那尊阅历无数的铁拐李铜塑上,闪动出一片耀眼的反光,卢方伦正要举步跨出敦本堂那高高的门槛,却把半只脚悬在空中,如被人施咒般定住。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由嘴角出其不意地飞进一只蠓虫,不知死活地跌落在他的舌尖上。他忽而又紧闭上双唇,仿佛决意要守住这突如其来的秘密。这姿势很容易失掉平衡,他不得不伸出手来,猛地抓住门框。
“父亲大人。”迎面过来的那个年轻人向他躬身拜下去,卢方伦吃了一惊,不相信似的四面看了看。确定并没有另一个窘迫的父亲,这才一把捉住那只手,呼地拉进门来。
“你,你……”卢方伦拉着卢骥轩的那只手抖得如同筛糠,并不完全是因为激动。为了这个逆子,全家人提心吊胆,当局的“清剿”公告就虎视眈眈地张贴在城门头,他竟大模大样地混进来了。待卢骥轩向他解释,国共两党已冰释前嫌,联合抗日,卢方伦还是心悸得厉害,他一手抚胸,一手紧捉卢骥轩的手,不肯松开半分。
按例,卢骥轩是“匪”,是“清剿”的对象,可在卢方伦眼里,他实在不过是个糊涂而软心肠的孩子。早年卢骥轩在县里念书的时候,宁愿自己半饥不饱,也会匀一半餐给没有饭吃的同窗。那得他接济的同窗虽只念了不长时间便迫于生计而改做漆匠去了,却记得他的好处。后来卢骥轩的大妹出嫁,这好手艺的漆匠还送了一对漆面如镜的子孙桶来,照得卢家妹妹泪水涟涟。那时候,卢骥轩在山上,许是倚着树妖藤精在做春秋大梦。卢方伦想起这个不中用的儿子,便恼得七窍生烟,却是半点做不得主。
卢方伦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微微仰视的角度让他很不习惯。儿子已经长得这样魁梧了,远远超过了父亲对他的想象。谨小慎微的父亲日夜为胆大包天的儿子担惊受怕,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儿子会走到他面前说:这便是你的果报。这个做父亲的,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自己的儿子了,这会儿,他定定地看着那张日思夜想的忤逆的面孔,心中感慨万端——他竟然在儿子的鬓边看到了一星斑白。那是风霜浸染过后的颜色,似乎还能听到啸叫的朔风从耳旁掠过,隐隐夹杂着铁马金戈的振荡之声。卢方伦叹息着把目光收回来,最终落在眼前一盏微凉的毛尖上。碧色的茶汤已不再氤氲着热气,茶叶完全舒张开来,慢慢沉入水底,一芽一叶,纤毫毕见。
“那么……这就走吗?”卢方伦实在没有力气再去看一眼这个不肖的儿子,他已经走得太远,怎样也抓不住他的半片衣袂了。此番短暂的相见,不过是为了告别。儿子站在父亲面前,长手长脚的,早就比父亲高出一大截,还在西镇的时候,卢方伦已经不能够逼视他。
卢骥轩的母亲早就把眼泪洒了满身,这时一口一个“儿呀”,拖住卢骥轩不肯放他走。瘦弱的母亲积攒了多年的力气似的,两只手臂如同两把铁钳,狠狠箍住卢骥轩,竟让卢骥轩哽咽着喘不过气来。
他回身对母亲说:“您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不放你走,”母亲哭得立时便要肠穿肚烂一般,一字一顿地说,“我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烂也要烂在我怀里。”
父亲听得直皱眉,甩袖道:“什么话!他长了腿的。”
母亲只是哭:“我不答应。除非我死了,到那时他走到哪里我便不管了。”
父亲不耐烦起来:“这些年你又不拦着他,现在可是晚了。”
“当年我不晓得你们的事,”母亲颟顸地睁大眼睛,“现在我知道了,便不能让他走。”
卢骥轩任由母亲环抱着他,微笑地抚着母亲的手臂说:“娘莫哭,你哭得我心酸哩。”
他母亲哭得更厉害了:“你可知道娘的心呀……”
这一来,打定主意硬下心肠的卢骥轩不觉心软起来,竟俯下高大的身子,和他瘦小的母亲抱头痛哭了一场。他的眼泪鼻涕半点也不掺假,心中鼓涌着莫名的悲痛。那悲痛漫漶着他,使他放纵了自己,与漫卷而来的浓浓的夜色达成掩耳盗铃的妥协——唉,不走了,今晚,就是陪着母亲说说闲话也是好的。
母亲果然上了当,欢欢喜喜地拉着他坐在床前。
“轩儿,”她唤一声他的乳名,因衰老而混浊的眼睛里泛起他幼时熟悉的那种温柔的光芒,“你如今这样大了,我却老是想着你小时候的样子。”他听着母亲的声音,不觉回到幼时伏在母亲怀里那种安全而满足的状态,眼皮子黏在一处,有些昏昏欲睡了。
“轩儿,”母亲说,“你小时候爱睡觉,一睡下便起不来。我担心你这睡症,因此自己是整宿整宿睡不着的。人家和我说,这孩子投胎时让小鬼儿魇住了,时不时地便要灵魂出窍,去找小鬼儿,怕是养不活……我只是不肯信!我花十二分的力气养你,我一心想,我比别人家做娘的多用两分心力,总能把你养大。果然,你后来长得高高大大,呵,比别人家的孩子都要懂事。我只盼着你平平安安,其余的,我是半点也不去想……”
他打着瞌睡点头,迷迷糊糊道:“唔,娘,我原也是个没出息的,我从小样样努力,却,却总不能让父亲满意……”
“你父亲他口硬心软,实在是对你抱了很大的希望。”母亲反过来劝慰他。“那也是对的,你是家中老大,是日后顶门立户的人,他总想着你能够挑大梁,只不过……”母亲叹息着,如水的目光倾泻在卢骥轩身上,“你要好好的,你父亲现下也不求别的了,我们都只盼你能够平平安安……”
卢骥轩睡着了,把母亲的叹息盖在身上。
这一夜睡得深沉,竟连一个梦也没有进入到他安稳的睡眠里来。翌日一早他醒来,母亲倒吃了一惊。“我见你睡得那样沉,还以为总要睡个三五天。”母亲把小米粥端过来,看着他吃粥,怜爱的目光揉搓着他,“你的睡症……这几年竟好了?”
卢骥轩笑笑,说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睡症是不是好了。这几年,他睡觉时都要睁着一只眼,是到了母亲身边才这样踏实畅快地睡了一觉。母亲便又红了眼圈儿,撩起衣襟来擦泪,心疼道:“那你以后都在娘身边睡呀。”卢骥轩放下碗来,沉声道:“娘,不把日本人赶走,全中国的人都睡不下一个安生觉哩!”母亲怔了怔,忽然明白过来似的,含泪点点头:“我晓得了,你还是要走。”
第八章 鸳鸯
九月的阳光折叠在卢骥轩身上,那件青布褂子吃透了光线,反倒泛出失真的黑红色。他站在火轮般的太阳下,手搭凉棚,前面是一重一重的屋脊。阳光贴在黛色的屋瓦上,贴成一片一片的金箔,耀眼得厉害,他的眼睛很快就受不了这样的刺痛,转而看向地面错落的暗影。不过,视觉神经里短暂留存的金箔镶嵌的影像,仍旧使他感到有无法摆脱的困惑,他狠狠眨了几次眼,这才稍稍恢复些。
他到底挣脱了母亲的纠缠,就像他父亲说的,“腿长在他身上”,他两条长腿发力跑起来,母亲那双残疾的小脚是断然跟不上的。她哀哭的样子真是可怜,可他又没有办法成全她一颗做母亲的心。他狠心地把她甩在身后,久久都不敢回过头去看她一眼。倘若回头了,他怕自己的脚就生出根须来,再也移动不了半分。
父亲还是明理的,旧式的读书人,多少有那么一点家国天下的情怀,听说他此去是打日本人,便不再黑着脸斥他昏乱无稽了。日本人虽离这座小县城尚且很遥远的样子,父亲却从新闻纸和无线电里得到了这样的结论——倘若匹夫无勇,那么亡国之日便不远矣。每个热血的男儿都应当上战场杀敌,父亲倒并不怀疑,异族的侵略真正地威胁到了体面的正经人,不要说安稳地过日子,即便想安稳地做亡国奴也是不能。因此父亲反过来劝母亲不要糊涂,父亲的语气和神态里透出了一丝欣慰,那欣慰是凝重和慰藉的,似乎这么多年来,父亲第一次认为他不再糊涂地做梦,而是认真地去践行一项人生极重要的职责。他便这样踏着父亲支持的目光,走出了母亲柔情的包围,嗅闻到了秋风中“男儿何不带吴钩”的铁腥味道。
强烈的日光使他在驿路中央稍稍晕眩了一下,待看清脚下的路,便坚定地大踏步走出去,不久就把那座古老而封闭的城池甩在身后。
城,早就老在时光里,怕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城墙壁上累累印痕尽显沧桑,抚壁四顾,似能听到、看到那呼之欲出的风霜刀剑。它历经过频仍的战乱与灾荒,也曾经痛苦地倾圮断颓,但为了护着一城人,它又修修补补跌跌撞撞地站成铁壁合围的姿势。远的不说,破城的红军就曾经数次把血染的红旗插到城门楼上。虽说后来青天白日旗又挑了起来,但古城内外还流传着红军破城的故事。卢骥轩听到的最传奇的版本,是十万红军像天兵天将那样,脚踏七彩祥云从天而降,一把天火烧得城头的青天白日旗登时化作一缕青烟。现在的东城门一角,还有大片焦黑的印记,不论近观还是远望,均有触目惊心之感。
卢骥轩走了好远,一回头,还是一眼便能瞧见苍苔青壁上的黑印,像是人脸上一个硕大的疮疤,点在最显眼处。那张疤瘌脸远远地望着他,默默无语,他与它隔着千年的烽烟对视,越看越觉得它像一个人。一个有魂灵的人,痛苦而又安静地老在时光里。他向那人挥一挥手,那人便朝他笑笑,脸上的疤瘌晕染开来,渐渐变得淡了。
他这一路走得不是滋味,脑子里老是萦绕着那张痛苦而又安静的脸。尤其是那惨淡的笑容下面无法掩盖的硕大的疮疤,使他无端地想起很多逝去的人和过去的事。它们如一团糨糊一样搅扰着他,把他脚下长满蒲公英和车前草的驿道都搅得打了结。他明明一步跨出去,踩塌了几枝车前草,可是走过一段路再看,还是回到原地,四下都是看不见的墙似的,那车前草一丛一丛顽强地生在他脚下,每一枝都像是被他践踏过,每一枝又都像是从未被人践踏过,生得热烈而从容。他不敢再看脚下,连忙抬头向前,却猛然发觉已走到一处僻静的山坳。
那山坳谈不上开阔,却也并不逼仄,有一些从山上滚落的石头随意地四散在野地里,像是太虚里的哪尊神仙投掷在人间的一颗颗巨大的棋子。他想象着它们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凌空搬来搬去,却无论如何想不出这扑朔的棋局到底有怎样纵横的走向和未卜的结果。他正在那里发呆,蓦地从一块巨石后面转出一人一马来,着实将他吓了一跳。待看清来者是个富态的老妇人时,卢骥轩不禁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那老妇人一袭玄色的素衣布裙,面色沉静如水,虽无朱翠点染,却不掩梅兰气质,正是众人口中早已失势的虞寡妇。
“我昨晚听说你回来了。”她右手牵着缰绳,迤迤然走到他面前,身后的马匹咴咴地打着响鼻。卢骥轩赶紧躬身作个揖,堆笑道:“给梅姑姑请安。”
虞寡妇娘家姓梅,和卢骥轩祖上是邻居。虞寡妇做姑娘时,曾和卢骥轩的父亲卢方伦以兄妹相称。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待卢骥轩对虞寡妇留有印象,她已是虞章华的母亲——和他母亲一样,是个梳了髻的妇人。这时两家离得远了,若非塾馆放了学虞章华来找他玩儿,他父亲是不许他主动去敦本堂找虞章华的。有时虞章华邀他去敦本堂玩儿,他忍不住偷偷摸摸地去了,见到虞寡妇也是浑身不自在。虞寡妇好像知道他的心思,笑着对他说不碍事,她不会告诉他父亲。他这才放下心来。
至于父亲为何不让他去敦本堂,他却不敢问父亲,只壮着胆儿悄悄地问过母亲。母亲说她猜度父亲的意思,大约是两家门户相差甚远,“章华来找你,你管他不着,但你去敦本堂,那便有攀附之嫌”。小孩子哪里懂得这些,仍旧是稀里糊涂,只是他牢记了父亲的教诲,见到“敦本堂”三个字便自觉地绕开些距离。就连家中必备的膏药,也是他母亲去敦本堂按原价买回来。这或也是他父亲的意思:卢家是卢家,虞家是虞家。
只是后来父亲怎么又肯去敦本堂做账房先生,这真是让卢骥轩百思不得其解。
想来敦本堂给付的聘金实在是丰厚,远远超过了这个自尊的账房先生的尊严。为免瓜田李下,卢方伦和虞寡妇自然没有再互称“哥哥妹妹”的道理,但卢骥轩是后辈,仍旧唤虞寡妇作姑姑。
虞寡妇面色不豫道:“你既叫我一声姑姑,怎么难得回来一趟,却不来看我?你呀你,不会是和那些眼皮子浅得只剩下银票的人一样,欺负我是个孤老婆子吧?”卢骥轩慌忙赔礼道歉:“是骥轩的错,不曾到府上给姑姑请安,实在是行走匆忙,若不是昨晚瞌睡得紧,倒头便睡,就连一晚上也不能在家里耽搁。”
虞寡妇叹口气,疼惜道:“我想你也不是那样的孩子,终究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心地纯良。”她自然也知道卢骥轩自幼时起就有嗜睡的顽疾,一睡下去,便是天昏地暗,着实吓人。卢骥轩既赔了礼,这老妇人便不再深究他失礼之处,转而关心起这孩子这些年身体可好,又悉心嘱咐他,世道纷乱,千万要好好照顾自己。卢骥轩恭敬地答了,说是身体无碍,上山下山都如履平地,只是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心中着实有愧。虞寡妇怔怔地瞧着他,半晌道:“好孩子,你从小就心善,又听话懂事,不像章华,只晓得……唉,我章华若还在世上,不知可会惦记他母亲。”卢骥轩暗暗责备自己触及了一位母亲的伤心处,只得讪笑道:“章华心里是有数的,他曾和我说过,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便是自己的母亲。”虞寡妇一愣,喃喃道:“他倒不曾和我说过半句体己话……啊,对了,你们是好朋友,他有什么话,自然是和你说。”
卢骥轩摸不着头脑,不知虞寡妇一早特意骑了马来半道上堵他是何用意。这老妇人身手矫健,保养又得当,单是瞧身形,竟全无老态,只是眉梢眼角透出些许风霜之意。或也是因为丧子之痛,叫一个母亲荒了心思,不然这强悍的妇人且风光着呢。按说卢骥轩和虞章华是发小儿,又是革命同志,加之虞寡妇和卢家颇有渊源,他原该去敦本堂拜访她的,但不知是何原因,他可以挤出时间去詹凤佐家里探望,却给自己找借口省下时间没去虞寡妇那里跑一遭。他心里实在是很难过,唉,老实讲,他不见她,可不是像虞寡妇所说的是因为她失了势,成了个不中用的孤老婆子,而是因为他不知道怎样去面对这个晚景不堪的老妇人。
说来也奇怪,在虞寡妇面前,卢骥轩一直觉得自己的形容举止样样都透着窘迫,无缘无故地便感到心慌气短:一面是慑于这妇人杀伐决断的气势和威严,一面心底里又纠缠着来历不明的厌恶和排斥;一面觉得应当感念她对卢家的恩惠,一面又夹杂着莫名其妙的羞耻感。如此复杂而无聊的情绪使他极讨厌这样的自己,直到现在,他想到她的落寞和凄凉,隐隐还会感到一丝负疚,好像他在她吊诡的命运中应当承担一小部分责任。正是这很小的一部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让他无法面对她,甚至看她一眼都觉得浑身不自在,显得人生荒诞不经。他想起在山上时那个短暂得如同幻影的梦境,那灵魂出窍般的一闪念,想到年轻丰满、奔放而又幽怨的虞寡妇,不免神思惝恍起来,一时手足无措地待在那里。
虞寡妇像是许久未曾和人说过话,这时见到卢骥轩,竟和詹凤佐老婆一般,闲聊起来滔滔不绝,以至于让卢骥轩备感荒唐,仿佛詹凤佐老婆的一张嘴贴到了虞寡妇的脸上。虞寡妇说现在敦本堂当家的二太太当初被她赶出虞家,因此多年来二太太心里怀有怨憎,这也在情理之中。做母亲的爱子心切,则为之计深远,可惜自己的儿子并不感念她为他所做的一切。如今她的章华殁了,她成了一个孤老婆子,她也无可计较。这原是有因果的,并无什么意难平。别人怎样嚼舌根子都好,她照样吃得下,睡得着。既然阎王爷没有来收她,那么她且睁眼活着,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她近来诚心礼佛,竟得了神通,天眼也开了,看得见昨日、今日、明日种种,因此心里不急不躁。须知万事万物皆有缘法,花开花落自有时,她掐指算过了,二太太日后也是个没有倚仗的,和她一样,命中注定无子送终。现下老祖宗送二太太回敦本堂,不过是怜恤这个无知的妇人日后没个去处。托虞家老祖宗的庇护照拂,她们都要感念这份恩德才是,因此须一笑泯恩仇,守望相助,齐心协力地把敦本堂守下去……卢骥轩听她越说越奇,心中直犯嘀咕,无奈口不能言,像是被人缚住了,连同舌头都被捆得结结实实。
说了半晌,虞寡妇叹口气,眼光渐渐迷离起来:“我也问过自己,因是何因,果有此果?虽说看得开,看得淡,我还是不肯甘心,那是没有看透的缘故吧?因此想来问问你,章华究竟是怎样想的。我做了他二十多年的母亲,怎么竟然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这孩子。如今他已不在人世,我想找个机会和他说说心里话,却也是不能了……”她的声音笼在一层纱雾里,四野空荡,无物可借,让卢骥轩感到天苍苍、地茫茫的一身悲凉。
坦白地说,对于虞章华为什么甘愿做一个无良的逆子和无情的爱人,他卢骥轩多半也是不知所谓。宏观地看来,固然他们是同一类公而忘私的“叛逆者”,实则并不相同。有些私人化的问题,他想替虞章华回答也无从答起。譬如一个人多年来泡在酒坛子里麻醉自己,是不是因为心里藏着很多痛苦呢?
卢骥轩记得虞章华第一次偷酒喝时,只有九岁年纪。他们从唐先生的塾馆下了学,一起从镇东头走到镇西头,路过沽酒铺时,虞章华突然心血来潮地对他说:“我见大人们都爱喝酒,想必这是一样极好的东西。”他茫然道:“酒不好喝的,又苦又辣。”过节时他曾拿筷子从八仙桌上的酒杯里偷蘸了一筷头,那味道实在不敢恭维。虞章华却摇手说:“你定是没有喝出滋味来。”
那天虞章华从自家的药铺抓了一把铜钱,去沽酒铺换了一碗酒和一包油炸花生米,把自己喝得东倒西歪。九岁的虞章华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哈哈大笑道:“好啊,好啊,真是好啊!”直吓得卢骥轩魂飞魄散——他到底忍不住嘴馋,陪着虞章华吃了几粒花生米,这下成了“共犯”,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幸而虞寡妇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父亲卢方伦。
一个孩子,喜欢辛辣上头的滋味,居然还上了瘾。这背后的故事没有人去深究过,就连他母亲也只当他是不学好,打了几顿没有用,也就随他去了。卢骥轩想,这多么奇妙,他和虞章华,是多么不一样的人啊,可他们偏偏又为了同一个目标,走上了同一条路。这个表面得来的方向性结论,让那个失去儿子的母亲紧紧抓住他的手,不依不饶地盘问不休。她问他,为什么她的章华要骗她,一次又一次伤她的心?卢骥轩期期艾艾地说:“这……大抵是为了革命吧。”虞寡妇的眼泪不觉就下来了,颤声说:“很好,很好,我的儿子,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卢骥轩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母亲,对孩子都这样宽容而又陌生。
他的母亲也并不能够理解他,然而母亲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包括接受儿子的遗弃和承受儿子带给她的剜心剜肺的痛苦。“你是娘的心肝哪。”他母亲可怜巴巴地说。但他还是头也不回地把她丢在了身后。她花白的头发翻飞在风中,像是白色的经幡,扑簌簌翻开了恒河一样长的岁月。一定是历经了很多次轮回,她才有机会做他的母亲。而他因为信仰,对她的痴心并不在意。全天下的孩子,都是在这样一意孤行地成长之后,和自己的母亲渐行渐远的吧。
虞寡妇拉着卢骥轩的手,像是母亲拉着儿子的手。他们坐在野地里的大石头上,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闲话。
虞寡妇说卢骥轩小时候吃得少,睡得多,长得又瘦小孱弱,简直像一只病歪歪的小猫。虞章华只比他大半岁,看上去却像足足大了几岁,所以虞章华是兄长,卢骥轩是小弟,虞章华说什么卢骥轩都肯听。他们一起出去玩耍,都是虞章华出主意;卢骥轩呢,明知道回去要挨卢方伦的骂,也不驳虞章华那些荒唐的想法。
“唉,我就说你们兄弟两个,是一条绳儿上的草蜢子哟。”虞寡妇拍着卢骥轩的手背叹道,“你呀,就像是他的影子。”
卢骥轩又是一愣,瞠目结舌地露出一副痴傻模样。他驳不了虞寡妇,她说得对,他和虞章华小时候就一起干过许多荒唐事。虞章华主意多,撒泡尿也能想出一个歪点子。他想出自以为得意的点子来,便兴致勃勃地邀上卢骥轩和他一起去搞事情。卢骥轩傻乎乎的,从来不晓得违拗,只知道有人来找他玩耍,是天底下最开心的事情。往往是闯了祸事,二人抱头鼠窜,跑到安全的地方相视大笑,像是里外照镜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越瞧越有趣。
虞连海是不管虞章华的,卢方伦却饶不了卢骥轩,到头来,还得虞寡妇出面息事宁人。因此卢骥轩喊虞寡妇一声“姑姑”并不吃亏——卢家那柄镌着《弟子规》的桃木戒尺,卢骥轩的母亲从来不敢碰,虞寡妇却能从卢方伦的手中把它夺下来。她护着卢骥轩,口中振振有词:“你这当爹的,难道只剩下打孩子这一桩本事吗?”
此时此刻难为情,虞寡妇怜爱地瞧着卢骥轩,一只手伸到他的脸侧,摸了摸他的耳垂。“你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她笃定地说,“不像章华,含着金汤匙出生,却不得好死……唉,我那时生他的气,骂他是个挨枪子儿的,他果然就在半道上吃了一颗枪子儿,堪堪打在这里。”她指着自己的胸口,追悔莫及。“我把自己的儿子咒死了,你说可是个天大的笑话?”她幽幽地在他耳边吐着气,一声惨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卢骥轩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却不敢动弹半分。
虞寡妇像是想到了什么,“哎哟”一声,关切地问卢骥轩:“对啦,那个从花剪径来西镇找章华的姑娘,如今怎样了?当初她找了来,我并没有搭她的腔,实在是没有力气管他们的事。章华你知道的,哪里肯听我的话呢,再则,我瞧她和章华也并不合适……不过,依我看,她与你倒是有缘的。”
这话让卢骥轩吃了一惊,像是被人从脑门儿处开了一个孔洞,当头浇下一壶滚水。
虞寡妇轻轻点着头,自顾自地说道:“打面儿上看,这姑娘没心没肺,实则满肚子都是主意;你呢,却要别人给你拿主意。你梅姑姑没有别的本事,看人却是很准的……”卢骥轩脑子里已乱成一团,一时僵在那里,半句话也说不出。
好在虞寡妇并不十分为难他,又胡扯了一阵,她抬头看看天,长叹一口气,拍手站起来说:“时候也不早了,好孩子,你去吧。”卢骥轩懵懵懂懂地随她站起身来,似乎虞寡妇清早骑马赶来见他,不过是拉着他说这样一席不痛不痒的疯话。实则虞寡妇的痛痒他也并不能够理解,他只是依稀感到,这次见面使他们双方都得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解脱。或许,他从此不必再羞于见到虞寡妇,又或者说,他不必因为面对虞寡妇而感到忐忑和难堪,连同那古怪的梦境都有了新奇的解释——他想起在山上时,有一天自己正倚在板栗树后面观察敌情,突然灵魂出窍,见到了年轻的虞寡妇——如今虞寡妇说起王春芳,脸上笑吟吟的,仿佛说起年轻时候的自己,卢骥轩便如同看见了年轻的虞寡妇,与王春芳的影子叠在一处,合成一个看起来没心没肺、实则敢说敢做的姑娘。这姑娘顶有自己的主意,兰心蕙质,冰雪聪明,原不该被“寡妇”的名头降伏一生,她是她自己,嫁与不嫁,都与旁人无关。
这姑娘啊,卢骥轩感叹着,竟让他的眼眶发热哩。
在七里坪集结的时候,卢骥轩第一次见到了王秋林。
王春芳给卢骥轩介绍说“这是被咱们收编的王队长”时,卢骥轩还迷糊着,不知道她说的“王队长”是何方神圣。王春芳便咯咯笑起来,笑得王秋林着了恼,作势要在她脑门儿上凿栗暴。王春芳躲在卢骥轩身后,一会儿从卢骥轩左边探出半个身子,一会儿又从卢骥轩右边探出半个身子,嘴里颠三倒四地打诨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在佛堂坳的相好都说给我听了,那是半点脸面也没有啦。”她伸手在自己脸颊上刮了两刮,羞得王秋林面皮发紫,她兀自伶牙俐齿地抢白道:“我只说一样,爹爹他早年遭恶人陷害,内外俱受到重创,这才发下毒誓,终身不再出谷来,那也就罢了,可你心里是明白的,在山上做土匪,哪有什么滋味。难道几个小喽啰奉你为山大王,这日子便当真高枕无忧了?是好男儿就去打日本人,不然连小寡妇也瞧不起你。”
卢骥轩依稀记得王春芳说过,她父亲王大花鞋以前也是革命党人。中国早期的革命,刺杀成风,王大花鞋也被安排了刺杀任务。可他冒着生命危险完成任务后并没有得到理想中的荣誉和嘉奖,不仅被朝廷追杀,而且成了小团体内部斗争的牺牲品。他一怒之下便携了家眷入谷,再不问世事。后来虞章华误入花剪径,鼓动王春芳邀她父亲出山革命,王大花鞋只是不肯。王春芳又鼓噪哥哥王秋林,王秋林也不接这个茬儿。王春芳只好单枪匹马地跑到西镇来找虞章华,落下个“为革命私奔”的名声。谁想到现在王秋林倒被新四军收了编。
那王秋林的相好,也就是佛堂坳的小寡妇,娘家是和县的,家乡沦陷前,曾央着王秋林派人接她母亲经武汉来山南避难,孰料在路上遇到日本飞机的轰炸,轮船沉在江里,连尸骨也找不到。小寡妇从此恨上日本人,提起来就咬牙切齿,有时气不顺,还拍桌子、摔板凳地拿王秋林撒气,说他白白糟蹋了一杆枪,只会打劫,不会打鬼子。王春芳来七里坪时路过佛堂坳,在那里打尖,吃了小寡妇一顿酒饭。那小寡妇恨不得油煎了小鬼子拿来下酒,言语间颇为义愤,因此王春芳知道了这事,把王秋林的短处拿捏在手上。
王秋林左扑一下,右扑一下,只是捉王春芳不住,不由得气歪了嘴巴:“你这促狭鬼,我是不是好男儿,还轮不到你来封我的名号。我王秋林在平安埠活捉了一个特高课的人,这事可有假?”王春芳仰首哈哈笑道:“你说的那个倒霉家伙,不过是仗着会几句叽里咕噜的日本话,打个幌子到处招摇撞骗罢了,他可不承认自己是特高课。”她这一笑大了意,被脸色铁青的王秋林一把薅住袖子从卢骥轩身后拖出来,脑门儿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个栗暴。卢骥轩情不自禁“哎哟”一声,王秋林这才笑起来:“哎哟,哎哟,这是打在妹妹身上,疼在哥哥心上呀。我当这野丫头如何不肯回家,原来外面的哥哥更会疼人些。”说得卢骥轩的脸唰地一下红到耳朵根子。
那王秋林因为佛堂坳的小寡妇和他爹闹得不可开交,王大花鞋气得发昏,说:“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吃里爬外的东西,那丫头看上个小白脸儿,便不要爹爹了,当真该打!你这逆子更是莫名其妙,私下结纳了一个小寡妇,便打着老子的名号坑蒙拐骗,败坏花剪径的名声,简直该死!”王春芳说“打个幌子到处招摇撞骗”正是一语双关,揭了王秋林的老底,怎不叫他恼羞成怒。王秋林半真半假地对卢骥轩说:“我这妹子长得不丑,脾气却难看,你老弟睁大眼睛,不要事后再来找我王家退货。”卢骥轩红头涨脸地连忙摇手:“不,不是。”这副憨相可掬的模样引得王春芳笑痛了肚子,故意凑到他面前问:“不是什么?不是‘长得不丑’,是‘长得很丑’?”“不是,不是。”卢骥轩又摇着手慌里慌张地否认。“不是要退货?”王春芳逗他。“不,不,不。”卢骥轩手摇得更厉害更激动了,恨不得把一双手摇断才好。
七里坪整训时期,卢骥轩和王秋林成了朝夕相处的好朋友。按王秋林的话说:“这妹婿我认下了,比亲妹子更体贴些。”卢骥轩辩解说自己和王春芳只是普通的革命同志关系,王秋林却说普通不普通不由你说了算。卢骥轩暗自好笑,心想王秋林在花剪径占山为王惯了,身上匪气甚重,他说一句话,竟不由别人分说。转过头卢骥轩请王春芳找王秋林把他们的关系说清楚,王春芳瞄他一眼,笑模笑样地问他:“既然我们的关系是清楚的,还用得着说吗?”卢骥轩挠头道:“就是因为我们的关系很清楚,根本不是你哥想的那么回事,所以要和他说清楚哇。”王春芳不以为然地一甩头发:“他要是真这么想,那就说不清楚了。”说完便不再搭理卢骥轩。卢骥轩愣在那里,猜度王春芳的意思大概是:如果他们的关系很清楚,那么就不用和别人说清楚;但如果别人认为他们的关系不清楚,那么也就不用和别人说清楚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关系是说不清楚的,因为关系本来就不是说出来的。那么是怎么得来的呢?这个由结论推导出来的问题,让卢骥轩吓了一跳。
1937年冬,国共两党达成协议,将南方八省边界地区的红军和游击队改编为中国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长江以北的红军游击队改编为新四军第四支队。1938年2月,新四军第四支队正式编成;3月8日,新四军第四支队在七里坪召开东进抗日誓师大会。
大会开得热火朝天,王春芳摩拳擦掌地对卢骥轩说,她的枪快生锈了,得喂点小鬼子的血。以前在山里东躲西藏的,可把她憋屈坏了。卢骥轩挥舞着拳头,向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她却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众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们。卢骥轩给笑得莫名其妙,尴尬得手脚都没处摆,于是惹来更隆重的笑声。王秋林打趣道:“我说妹婿,战场上见分晓,这仗啊,得真刀真枪地干。”忽然一个什么东西飞过来,王秋林捂着脑袋“哎哟”一声,原来是王春芳从怀里掏了个栗子砸在他头上。
王春芳下山以后就把吃桂花蒸栗子的习惯给续上了,她有本事把新鲜栗子保存起来,越了冬还能再吃上一个春天,并且味道还和去岁秋天一样新鲜。她怀里常揣着一把栗子,关键时候派上用场,便成了趁手的暗器,随手弹出去,往往能打晕一只山鸡。这一下便把王秋林脑袋上打出一个包来。王秋林捂着脑袋直“哎哟”,轮到王春芳来打趣他:“这仗啊,得真刀真枪地干,凭你叽叽歪歪能打什么利索仗!”王秋林恼得不行,又发作不得,因为周围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他是做哥哥的,不能和妹妹跳将起来打作一团,只得气哼哼地啐道:“我上辈子修积得不够,这一世和你做了兄妹,待我下辈子投胎做你妹子成不成?”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天气逐渐变暖,河滩和水塘里能见到成双成对的鸳鸯了。雄鸳鸯红嘴橙脚,宽且长的白色眉纹向后延伸成艳丽羽冠的一部分,翅上一对栗黄色的扇状直立羽像帆一样立在后背上,浑身闪耀着金属般的光泽,奇特而醒目;雌鸳鸯却灰扑扑的不甚起眼,仅那黑色的鸟喙和白色的眉纹显出一点俏皮。王春芳挎着竹篮去水边清洗绷带,见到这样漂亮的水鸟心生欢喜,可惜总难以接近。那鸳鸯和呆头鸭不同,生性机警,极善隐蔽,稍有动静,便“喔儿、喔儿”地远远飞走了,好似半点也不愿意与王春芳亲近。王春芳想起在花剪径时也有这样好看的鸳鸯浮在水面上卿卿我我,她那时却不晓得盯着它们看,只当是寻常水鸟罢了,后来……想到这里,耳根竟发起烧来,嗡嗡地似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话。那人的声音极轻,调皮起来有几分像虞章华,温柔的时候又像卢骥轩,叽叽喳喳,呢呢喃喃,附在耳旁私语,热乎乎的气流呵得她面红耳赤。
忽然一粒小石子飞进塘里,溅起的水花扑了王春芳一头一脸。
“要死了,小蹄子!”王春芳抬头看见吴幼菊正朝她挤眉弄眼,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她伸手在水里划拉一下,撩起一捧水泼向吴幼菊。
吴幼菊笑道:“我瞧你在这里卖呆,可卖得上价钱,倒把一塘水都看穿了,照得玉容云鬓,皓齿蛾眉,叫人好不心疼。”
王春芳也笑起来:“你又好到哪里去,一肚子坏水,淌出来沤了田。偏只我一人知道,旁人叫眵目糊遮了眼,不识你的真面目。”
两人真真假假,说说笑笑,你撩我一下,我泼你一下,登时把边上的周小菲也甩得湿漉漉的。周小菲只顾看热闹,一句也插不上嘴,心里却快活,跟着她俩笑,笑得一池春水都荡漾开来。她是个老实孩子,平常没什么主意,吴幼菊叫她做事,她就做;王春芳叫她做事,她也做;若是吴幼菊和王春芳一起叫她做事,她就犯了难,不知道先做哪一样。好在卢骥轩会开导她,说这一回你先做吴幼菊让做的事,下一回就先做王春芳叫做的事嘛。不过在周小菲心里,宁愿跟着王春芳做事,因为王春芳说话顺耳,不像吴幼菊那样,动不动就不留情面地把人教训一顿。虽然吴幼菊教训人似乎也很有道理,往往高屋建瓴、高瞻远瞩,甚至大有治病救人立竿见影的功效,但她还是觉得王春芳的快人快语更舒服熨帖。
王春芳没那些大道理,不仅没有大道理,连小道理也很少讲。王春芳说,道理人人都会讲,一个人有一个道理,一百个人就有一百个道理,人人都讲自己的道理,还不乱成一锅粥?所以关键不是讲道理,而是实事求是,看准了,做就完了。在王春芳的影响下,周小菲学会了咬着牙给化脓溃烂的伤口拔蛆,学会了根据旗帜和旗杆的角度测量风速以狙击敌人,甚至还学会了用药草控制经期——起初她们在山上饿得头昏眼花,很多女同志身上都不来事,这倒是很能够配合斗争的形势,她们不以为意,因为活下来已经够艰难的了,每个月来一次“那个”还耽误工夫;她们下山之后,脸上的菜色得到了改善,渐渐有了血色,身子也渐渐养得活泛起来,如果跟男同志一起行军打仗,遇到特殊情况,就很有必要控制“那个”,免得自己拖累自己。
王春芳告诉周小菲,控制归控制,可也不要老控制,如果一直控制“那个”,“那个”就有可能再也不来了,以后想生娃娃也生不出啦。周小菲想了想,斩钉截铁地说,她想清楚了,为了革命,可以不生娃娃。王春芳白了她一眼,让她不要学吴幼菊那一套。
“革命为了啥,你说,到底为了啥?要是革命后继无人,可算是白革了一场命。”
话糙理不糙,当场就把周小菲说得面红耳赤,低下头来。照王春芳的说法,革命若是成了事,娃娃们就能在新社会过上好日子,不枉他们抛头颅、洒热血;若是一时不成,娃娃们也能接过他们手里的枪,和敌人继续斗争下去,让飘扬的红旗永远不倒。不论哪一样,都要生娃娃,所以生娃娃是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女同志身上不来“那个”,就生不了娃娃,就没有人把红旗接过去,这将是革命的重大损失。
周小菲听王春芳这样说,不知怎么,突然觉得自己作为一个被镇压的土豪劣绅的女儿,这样极端不洁的身份,也有了某种纯粹的可能性。这种极为特殊的可能性,来自于生命本身,来自于天性的生长和分蘖。那天晚上,夜幕低合,星垂四野,耳听万物拔节、抽薹、孕穗,嗅闻着醉人的草木芬芳,漫山遍野都是播种备耕的温润气息,周小菲第一次温柔地抚摸了自己女性的身体,第一次感到这具胴体的神圣和不可侵犯,那里峰峦叠翠,河谷湿润,风光锦绣,草木葳蕤……
王春芳、周小菲她们在东进途中被留在桃树岭新成立的后方兵站,这样就和卢骥轩、王秋林他们暂时分开了。
王秋林在奔赴抗日前线的时候,和王春芳做了约定,等抗战胜利以后,就把小寡妇接上,风风光光地回花剪径去成亲,到时候王春芳也把卢骥轩带上,大大方方地去拜见食古不化的老丈人。他和小寡妇要生一窝小崽子,王春芳和卢骥轩也加把劲儿生上一窝,他们兄妹比一比,谁家的娃娃生得多。王秋林开玩笑地说:“这可是胜利的果实呀,娃娃生得越多,果实自然就越大。”王春芳乐不可支地拍打了一下他粗壮的肩膀:“胡说八道什么呢!子弹不长眼睛,记得全须全尾地回来哟!要是有机会碰上小嫂子,我先谢谢她。她虽不是什么良家妇女,却晓得民族大义,最最重要的,是不曾图你的财害你的命。”
王春芳也湿漉漉地看着他:“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我……没,没什么,你多保重。”
“你也是。”王春芳眼底隐隐掠过一抹失望,脸上的笑容似乎也变得稀薄了,但她很快调整过来,使劲朝卢骥轩挥了挥手。
后来,这次分手让卢骥轩悔断了肠子,要是他能够大胆地说一句:“我想让你等着我!”也许再回来的时候,他就能看到王春芳的笑脸,还像以前那样,或者,比以前还要亲热。但他没有机会说出这样的话,王春芳就点点头,潇洒地挥挥手把他放走了。他走在队伍里,不止一次地回过头来,可是只看到王春芳挥舞的手臂,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后来,卢骥轩在行军路上还不止一次地想到王春芳,想到她蓄愁含嗔的笑容,不由得替她感到难过。他脑中不断地复现着分手时的情景,越想越不是滋味儿。他把自己的嘴角咧起来,又憋住一点泪意,让自己的目光湿漉漉的,交替着饱满的期待和枯涩的失望,以体会王春芳那天复杂的情感。结果他越是体会,越是陷入深深的愧怍和自卑,简直不能容忍自己的愚蠢和懦弱。
后来,卢骥轩也在春天的河滩和水塘里看到过鸳鸯,他看得如痴如醉,迷迷瞪瞪。涨满了春水的河滩和水塘,到处流淌着诱人的奶和蜜,那些交颈的鸳鸯让他心生涟漪,柔情泛滥。但很快,呼啸的子弹和隆隆的枪炮声就把那种雾一样的旖旎与缱绻赶走了,乱世里自有花岗石般坚硬的法则,什么也抵不过收复国土、抗日反顽。
抗日游击根据地形成后,卢骥轩他们除了打仗,还广泛开展抗日救亡活动。每当深入山乡集镇召开大会、发表演说、张贴标语进行抗日宣传的时候,他就会想到在西镇的革命时光。那时候王春芳和吴幼菊经常组织文艺演出,用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传经送宝,春风化雨。王春芳的歌唱得好听,吴幼菊的舞跳得好看,她们俩一个唱一个跳,往往用不了几分钟就把台下群众的情绪给带动起来了。周廷三和虞章华戎马倥偬,没什么机会看表演,卢骥轩却大饱眼福。当时他心里就想,等革命胜利了,全中国的女孩子都可以像王春芳和吴幼菊她们那样,高兴地唱呀跳呀,像是从来没有经历过饥馑和战乱、灾荒和苦难。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姑娘们和这片生养她们的土地,不仅没有得到片刻的喘息,而且还在侵略者的铁蹄下备受蹂躏。想到这里,他血管里的血就会烫起来,像是架在灶上的滚水,咕嘟咕嘟地冒出气泡。每一朵气泡都是一颗子弹,随着啪的一声爆裂,愤怒地射出去。就像王春芳说的,手中的枪,得喂饱了血——敌人的血,才像是一杆枪应该有的样子!他要是不痛饮小鬼子的血,非得把自己的血烧干不可。
这一年,卢骥轩他们继续东进,钢铁般的队伍已经从刚开始时的三千余人,迅速发展到了一万余人。
第九章 人间芳菲尽
王春芳、吴幼菊她们所在的兵站,名为四支队的后勤机关,实际上还担负着动员青壮年参军、开展抗日救亡运动和秘密党建等工作。与卢骥轩所料大致不差,党一旦需要她们唱歌跳舞,她们就放下手术刀、止血钳和缝合伤口的针头线脑,跑到人民群众当中去放声歌唱,尽情舞蹈。王春芳在轩辕台的时候,想唱歌只能小声地哼哼;吴幼菊呢,更是找不到机会扭动她柔软灵活的腰肢,现在好了,她俩一个唱一个跳,把群众活动组织得丰富多彩。她们还经常举办抗日成果展,把前线缴获的各种战利品,从头盔手雷指挥刀到罐头手表望远镜,五花八门地晾在群众的眼皮子底下,看得群众直咋舌,抵御外侮、反抗侵略的热情也更加高涨了。
周小菲跟在后面也学了几支简单的歌舞,不过她在文艺方面实在没有什么天分,唱歌的时候老跑调,跳舞的时候呢,手脚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摆。她跟着王春芳唱歌跑调还好说,王春芳说:“只要你不压住我的声音,我就能把你从岔路上带回来。”跟着吴幼菊跳舞就不行了,一是错误太明显,就算周小菲溜边儿站,也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和别人不一样;二则吴幼菊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儿,看到错误就立马严肃地指出来,总能把周小菲训得眼泪汪汪的。最后,周小菲只好远远地躲到后台,管管道具,搞搞后勤,或者清点抗日成果,干些搬搬抬抬的活儿。
周小菲问王春芳:“春芳姐,我是不是特别笨?我看你们在台上唱歌跳舞都轻轻松松的,怎么轮到我,就不行了呢?”
王春芳劝周小菲:“这个事么,要讲个天分,你别太往心里去。咱们队伍里,也有唱不了的,也有跳不了的,没啥稀奇。”
“可别的女同志都比我强,要么会唱两句,要么会跳两下子,就我,唱也唱不好,跳也跳不好。”周小菲委屈死了。
王春芳只好继续温言劝慰周小菲:“这也不稀奇,不会唱歌跳舞又不耽误过日子。还有不会缝被窝的蠢婆娘呢,人家照样有铺有盖的。你不比她们强多了?”
周小菲半信半疑,她还没见过不会缝被窝的女同志呢,王春芳说的,多半是地主老财家的太太小姐。不过周小菲在家里做小姐的时候也没偷过懒,她爹周元甫说周家不养闲人,因此她和她娘都得纺线绩麻,一天至少要纺五两棉才像话。
王春芳直咂嘴:“你爹周元甫对你和你娘都抠成这样,可见对长工赁户更是不近人情,当年西镇搞暴动,第一个镇压的便是他,想来是不错的。”
周小菲拧着眉毛不说话,半晌,才小声分辩一句:“那……倒也不是,我家的长工比我们吃得还好些。”想想,又觉得不妥,咬唇道:“或许……或许我爹指着他们出力,因此给他们吃干的,只给我们吃稀的。嗯,这就是剥削,最大限度地榨取长工的剩余价值。”
王春芳给她说得笑起来,打趣她马克思主义学得倒好。周小菲便一本正经地说,她是认真看过马大先生的著作的,因此并没有胡说八道。她还知道马大先生有个爱人叫燕妮,是个贵族家的小姐。他深爱着她,而她也深爱着他,这便是世上最美的爱情。王春芳说如果没有勇气,爱又有什么用呢?要是马克思不敢把他写的《爱之诗》送给燕妮,要是燕妮没有机会翻开那本诗集,他和她,就只是一个付不起房租的穷小子和一个贵族家的小姐,再没有什么可流传的了。周小菲想了想说,那也不一定,两个相爱的人,总有办法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意,他们有一万条路可以走到一起。
这些话,都是周小菲私下里跟王春芳咬着耳朵说的,可不敢让吴幼菊听去半分。周小菲胆子小得很,平常不说话还惹得吴幼菊时不时地批评教训她几句,若是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让吴幼菊听见,那还了得!
王春芳叫周小菲不要怕,胆子大起来,身子挺起来,新社会新作风,人人平等,未必一个吴幼菊就比一个周小菲更有资格教训别人。周小菲却连连摇手,紧张地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置这个气做什么。”王春芳奇怪地看了周小菲一眼:“你究竟是不是周元甫的女儿?”周小菲幽怨地叹口气:“我倒想不是哩。”
王春芳最是个爱打抱不平的,听周小菲这样说,一定要让周小菲学会唱曲儿,大大方方地登台表演。周小菲自然又是连连摆手,说自己学不会的,勉强登上台去也只会露丑卖乖。王春芳一手抱肘,一手托住下巴,转着眼珠子说,以前改编的革命歌曲都是用大家熟悉的山歌调儿,重新填上词罢了,为的是传唱方便,因此周小菲唱歌跑了调,别人一耳朵便能听得出差错来,不如她们自己编个新曲,就算跑调跑到山那头去也没人知道。周小菲眨巴着眼睛说:“这能行?”王春芳斩钉截铁地挥一挥拳头说:“咱们自己觉得行就行!”
王春芳果然编了支新曲儿单独教周小菲。
其实王春芳也不识谱,但不妨碍她编曲子。满肚子都是山歌,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对王春芳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她先是打腹稿,自己瞎哼哼,等哼得熟了,就教周小菲哼唱。周小菲把曲子唱得七长八短、高三低四,她也不以为意,还鼓励周小菲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兴许更有意思。周小菲不解地问她:“什么叫更有意思?”王春芳笑着说:“西洋有种表演艺术,叫即兴表演,说的唱的都是现场发挥,张口就来,并没有什么标准。正因为没有标准,演起来才格外有意思,因为演员自己也不知道下一秒钟要说什么唱什么。咱们没有这个本事,可是也不拘定下来的调子。”于是两人边唱边改,边改边唱,有时跑调跑得全无边际也能唱得快快活活。
词儿呢,是两个人一起填的,偷摸着,不让吴幼菊瞧见、听见。王春芳说这词儿倒比曲儿更重要,不仅要让人听得明白,而且要听得有趣,有意义,这才算得上成功,因此两人头抵着头费了不少心思。等到练得差不多了,王春芳就跟兵站的宣传干事提出来,她们新排了一个节目,可以激发群众的抗日热情,最好能拿出来演一演,听一听群众的意见和反映。宣传干事非常支持王春芳,于是说定了,在吴幼菊压轴的花鼓戏后面安排一个试演的环节。
因为是试演,成不成都无所谓,周小菲的心理压力也就没有那么大——就当是过家家,她和王春芳,没板没眼地一唱一和,一个演扫荡的日本鬼子,一个演逃难的小媳妇儿,狭路相逢,斗智斗勇,最后小媳妇儿把日本鬼子诱进河谷,用石头砸死了。
演出那天,台下黑压压的都是观众,临上场了,周小菲突然说她要撒尿。王春芳看了眼台前的报幕员,报幕员已经走到土台子中央,把她们的节目报出来了,接下来就要说“表演者王春芳、周小菲”了。王春芳忙使眼色让周小菲憋会儿,也就几分钟的事。周小菲哭丧着脸说,她连一分钟也憋不住,她的尿脬都快要炸了。情急之下,王春芳一把挎住周小菲的胳膊说:“演员上台就是战士上战场,你要是不觉得丢人,就把尿撒在台上。”她这句话刚落音,报幕员便迤迤然从土台子中央走回来了。
这下周小菲原本就蜡黄的一张小脸黄得更彻底,小腿肚子也直转筋,她担心自己走不到土台子上去,但王春芳可不给她这个机会。王春芳架着她的胳膊,把她的重量都承在自己左肩上,右手伸出去往前引路,滑稽地说一声:“太君,请吧!”台下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周小菲晕乎乎的,她不知道观众为什么拍巴掌,但脚底下已经轻飘飘地跨出去了,没几步就迈到了土台子中央那几块做道具的“石头”前面。王春芳这才放了手,和她拉开一段距离,满脸惊慌地“呀”了一声,道:“不好,扫荡的鬼子就在前头!”她一手按在胸前,一手微微抬起放在额上,低头做出转身欲逃的样子,拉胡琴的同志就哩格啷哩格啷地拉起来,一下子把周小菲拽进戏里,口中情不自禁地唱起来:“太君我眼见对面来了个花姑娘,心花怒放呀好呀好快活,好快活!花花世界大中国,好东西嘛全归我……”
没想到这段类似情景剧的道白加对唱,在正式演出之后,竟毫无征兆地掀起一个激荡人心的高潮,风急浪高地,一下子就把吴幼菊的花鼓戏都压倒性地埋没了。尤其是周小菲饰演的那个日本鬼子,蜡黄的小脸配上一顶屁帘帽,人中贴一撮滑稽的短髭,极度猥琐而又极度愚蠢,一开口就跑调,把观众逗得前仰后合。大家都拍着巴掌说这个演员故意跑调的桥段设计得好,要是唱得中规中矩,反倒没有效果了。演到最后,台下的观众都鬼使神差地站起来,挥着胳膊喊:“收复失地,还我河山!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坐在地上的,呼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坐在板凳上的,干脆一抬腿站到板凳上;骑在墙头、树杈上的,就胳膊一撑,手一攀,站上墙头、树丫,摇摇晃晃地跟着挥拳头、喊口号,也顾不上脚下悬空,好不危险……王春芳额上闪着细密的汗珠子,兴奋得满脸通红,就连周小菲那张蜡黄的小脸也染上了一层好看的红晕。
王春芳激动地望着台下,她刚刚高举着一块做道具的“石头”唱了一大段唱词,而且为了让这场戏更好看,她在土台子上一会儿跳过来,一会儿跳过去,耗了不少体力。这会儿她大口地喘着气,胸脯起伏得厉害,眼前沸腾的景象登时冒出氤氲的水汽来,仿佛底下堆着干柴烈火,烧得一口大镬里滚水翻腾,看什么都抽象而变形。她透过这腾腾的水汽看见人群当中有个熟悉的身影,正笑微微地看着她。他脸上温良如玉的笑容让她觉得温暖而踏实,一下子热泪盈眶。他张嘴说了句什么,是什么呢?她听不见,周围太吵了。他的声音又是那样节制而温柔,被淹没在嘈杂的人群中,她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楚。可是,就那样奇怪,她全都听明白了,他说的是:“我喜欢听你唱歌,我也喜欢你。”她为了这句话,怔怔地湿润了眼眶。
王春芳为了把眼泪憋回去,就拼命地眨眼。她高兴着哩,可不能哭呀。让她后悔的是,她一眨眼,他就不见了,蓦然消失在人群当中,像是从来不曾出现过。她转动脑袋,瞪大眼睛,四处地找,就是找不见那个人。再也找不见那个人。一阵失落涌上她的心头,连台下沸腾的人声也落在她迷离的目光后面。周小菲紧紧牵着她的手说:“春芳姐,你看哪,大家都喜欢这个节目哩。”王春芳这才陡然醒过来,也重重地捏了一下周小菲的手,重新把那份丢掉的高兴找回来似的,不无得意地说:“我就知道,咱们一定会成功!”
下了台,周小菲还在回味刚才的表演,说王春芳演得真好,在台上一会儿跳过来,一会儿跳过去,连比带画,又哭又笑,好像真的一样。她看着入戏的王春芳,突然就想起了那年她娘在流芳桥下面那块河滩上哭诉的情形——或许,那也算是一场“表演”吧。周小菲想,她娘那么入戏地控诉自己的丈夫,不正是为了激发群众的热情吗?这是正当的情感宣泄,并且还是积极的斗争手段,大家都需要这样的慰藉和鼓舞,才能不怕困难,迎难而上,最终战胜困难。王春芳没见过周小菲的娘在河滩上拖着周小菲斗争她爹周元甫的那一幕,不过隐约听卢骥轩说过,那天周小菲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也许比她在周家那么多年受到的伤害还要大。但周小菲从来不说,王春芳也就不好问。现在周小菲主动和她说起那天河滩上的事儿,王春芳很高兴,她觉得周小菲心上的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宣传干事一路小跑,咧着嘴巴噔噔噔蹿到后台来,撩开嗓子朝王春芳和周小菲喊道:“我说两位,嘿,王姑娘,还有周太君,就这么演!太好了呀,太好啦!”王春芳和周小菲听罢,抱在一起又跳又笑。那位拉胡琴的同志也高兴,笑呵呵地说:“我当是什么鬼把戏,也没个调门,临时拉我来凑数,从头到尾都是哩格啷。”王春芳又跑过去和拉胡琴的同志热烈握手,迭声谢他的“哩格啷”拉得好。一旁的吴幼菊冷眼看着,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不得劲。
吴幼菊的压轴戏变成了王春芳和周小菲的暖场戏,她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再加上王春芳、周小菲事先没给她透露一点消息,这也让吴幼菊觉得被两个原本比她落后的同志撅了面子。
“你们啥时候编的这个戏?”吴幼菊到底憋不住问了一句。“就这几天,还不成熟,所以没急着跟你说。”王春芳先把吴幼菊的话堵上了,让她没法再往下问“我怎么不知道”。但吴幼菊还是不满意,直接顶上来:“咋不跟我说,怕我抢了你们的风头?”这话让王春芳冷笑起来:“大家一心抗日打鬼子,连国民党反动派都跟我们联手了,还有哪个有这闲工夫专跟你抢风头不成?”噎得吴幼菊一张俏脸发灰,重重哼了一声。
1939年年底,当地局势发生重大变化,国民党顽固派开始公开反共,白色恐怖又一次席卷而来。
徐州、武汉相继沦陷后,李宗仁曾下令当地守备部队严防死守,若日军来犯,必须坚守大别山三个月以上,以牵制西进和南下的日军。为了稳定大局,国民党不得不依靠由各阶层代表参加,并经过民主协商选举产生的战地动员委员会(简称“动委会”),广泛发动民众协助军队作战,同时对共产党的抗日活动给予一定程度的支持。可是日军攻占武汉后,除偶有飞机轰炸外,并未西进大别山。随着局势的缓和,当地国民党顽固派强调“要站在党国的立场”,公开排挤“动委会”中的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到了1939年年底,国民党下令改组“动委会”,开始大规模清除异党分子。国民党军队和特务不断制造摩擦,抓捕和杀害共产党员和农会干部,再次掀起反共高潮,苏维埃政权被迫重新转入地下。像是被复苏的毒蛇狠狠咬了一口,桃岭的新四军根据地遭到国民党军队重兵“围剿”。敌人汹涌来犯,新四军措手不及,一日之间,根据地被破坏,其严重程度难以想象。
据说是接到国民党省军管区和省保安司令部的联合命令,限期剿灭新四军桃岭根据地。这天凌晨,桃树岭的鸡还没来得及打鸣,王春芳她们所在的桃岭医院已经被四面围堵,包了饺子。鲍平安带着一个警备旅摸上来,为首的长官正是老虞家的次子虞谟华。
当年被虞寡妇赶出敦本堂的倔强少年,早已在多年的军旅生涯中练就了一双精光四射的鹰眼,他扫了一眼点头哈腰的鲍平安,这个惯于看风使舵的老滑头立刻满脸堆笑地凑上来附耳道:“我打听过了,虞章华的相好就在桃岭兵站。”虞谟华冷笑一声:“那就让他的相好下去陪他吧,算我送他一份大礼,当年他不仁,我可不能不义。”
鲍平安乃当地的地头蛇,虞旅长虽兵强马壮,倒也要给老鲍三分面子。虞家的恩怨,鲍平安也是略知一二的,因此虞谟华驻兵山南后,两人很快打得火热。一方面是政治合作,一方面也是经济合作。鲍大队长的为人那是不消说的,只要有好处,没有不笑纳的道理。虞二太太身边的人,多半是鲍平安荐去的,或是主管襄理,或是护院打手,总之各司其职,各有机巧,不然二太太半道摘桃,如何坐得稳敦本堂的第一把交椅?虞谟华也不过问细节,正是用人之际,由着鲍平安分一杯羹,只是账目仍交由卢方伦管理,两面制衡,居中用事,虞二太太倒也省心。
这次攻打桃树岭,也是鲍平安踩的点,布的线。虞谟华的警备旅本就装备精良,兵力远远超过根据地驻军,加上是偷袭,新四军遭到重创,除了十几个游击师的战士突围出来以外,桃岭根据地几乎全军覆没。
周小菲和吴幼菊算是幸运的,当时王春芳把一封信塞在周小菲怀里,一把将她和吴幼菊推到边上,喊了一声:“快跟他们撤退!”“那你呢?”周小菲和吴幼菊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我掩护你们!”王春芳拔出了腰间的匣子枪,怕她们耽误时间还补了一句,“你们的枪法不行,留下来反倒拖累我,快走!”
王春芳扔出一枚手榴弹,趁着腾起的烟雾,一猫腰钻出去。然后是啪啪几声枪响,不远处传来敌人的惨叫声。来不及推让和告别,王春芳为周小菲和吴幼菊争取来的时间太宝贵了,所谓间不容发,要是这时候还不跑,就没有机会了。
呛人的硝烟让人受不了,周小菲的眼泪不觉流下来,吴幼菊拉着她跑,她只好跌跌撞撞地跟着跑。一路上都是呼啸的子弹,她顾不上擦眼泪,就任由着泪水糊住眼睛。朔风一吹,热泪冷飕飕的,她脸上发紧,像是戴了个面罩。
吴幼菊一边跑一边安慰周小菲:“王春芳的枪法可准了,游击师的神枪手,都,都比不上她……”说着,眼泪也下来了。她跑起来的时候,一头短发在风中乱舞,有几绺头发让泪水贴在脸上,横竖都撕不掉。湿漉漉的头发掩住她的口鼻,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头重脚轻地奔跑在一种巨大的悲痛里。
周小菲哭着说:“可是,春芳姐只有一把枪,那么多敌人,她怎么打得过来……”
“她,身手,也好,”吴幼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冷风把她呛住了,哭音憋在喉咙里,听起来又沉又闷,“在,在花剪径的时候,她,练了一身,好,好功夫,会,会飞檐走壁,敌人,追,追不上她……”
“真的?”
“真的……”
她们身后开出绚丽的焰火,隆隆的声响惊天动地,王春芳的匣子枪闷在里面,像是个不起眼的小个子被一群大块头围在当中,无助而危险。有一阵子她们听不到枪炮声了,只听见彼此的安慰,仿佛这样就可以把王春芳从激烈的战斗中解救出来。早先她们仨也在一起打过仗,不止一次出生入死,可是没有哪一次她们不是共同进退。这一次,她们把她丢下了,或者说,她把她们丢下了,周小菲和吴幼菊又生气又伤心。
两人跟着游击师残部突围出来以后,在野地里抱头痛哭。王春芳塞在周小菲怀里的信是写给卢骥轩的,周小菲摁紧胸口说她得把信收好,等见到王春芳,让王春芳自己把信交给卢骥轩。吴幼菊也说得把这封信收好,别看王春芳当年胆子大,现在是越来越胆小了,她明明喜欢卢骥轩嘛,又不敢承认,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吴幼菊一边哭一边骂,说亏自己把王春芳当姐妹,王春芳却不把她当姐妹,什么都不跟她说,还要气她,给她难看,到头来又拼着性命掩护她撤退,这算什么……吴幼菊把自己的一双眼睛哭成了又红又肿的烂桃子,哭得周小菲心都碎了,反过来劝吴幼菊不要太自责。
接下来自然是突破敌人的封锁,去前线找大部队。但是如何突破,怎样冲出去,众人都相顾无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一种绝望的情绪笼罩在大家心头。大别山的冬夜是漫长的,在光明刺破黑暗之前,他们毫无办法,唯有艰难地等待。然而天亮之前还不行动,无异于束手待毙。最后商量的结果是,从敌人的后方穿插到皖中去,不能走大路,得从最险的野人尖翻过去。如果化整为零,目标会小一些,但也可能一个也活不下去。那么只有紧紧地抱成一团,绝不能丢下一名战友。这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正愁着山高路险,雪又下起来了,再给西北风呼呼吹一夜,第二天就上了冻。仿佛是锻炼共产党人的意志,悬崖峭壁加上冰天雪地,战士们咬紧牙关,脸色铁青地上了路。
风雪凛冽,刮在身上像刀子凌迟,每一步都履薄临渊。迎着锋利的刀子前进在悬崖边,周小菲和吴幼菊连喘气也不敢大声,生怕一个不小心震落积雪的石块。因为是突围出来的,除了枪没带别的。酷寒,加上饥饿,有的战士身上还有伤,这就意味着,一路上即使不遭遇穷凶极恶的敌人,或许也将不可避免地遭受极其残酷的非战斗性减员。形势非常严峻,每个人心头都沉甸甸的。风雪继续肆虐着,如同无数头野兽在撕咬,每踏出一步,都好像要拿出浑身的力气,去和老天爷进行一场抗争。这艰难抗争出来的一小步,在漫漫的征途中看来,几乎没有意义,但此趟近乎徒劳的征程仍旧不可阻挡。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走在一条绝路上,从投身革命的那一刻起,这种命运就已成定局:要么死在黑暗当中,要么迎着光亮祭献。
眼前的光,一点点亮起来,那是太阳越过了地平线。不过还需要很长时间,这些走在绝路上的战士才能拥抱纯粹的光明。在此之前,阴风怒吼,吹散了稀薄的光线,如果在天黑以前他们不能翻越野人尖的话,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周小菲和吴幼菊紧紧拉着对方的手,从来没有如此切近地拥贴在一起。过去周小菲总是怯着吴幼菊,而吴幼菊呢,多少有点瞧不上周小菲。现在她们不再有情感的隔阂,王春芳那最后一推,把她们推到了一起。掌心传来的那一点点温度,让她们沉重的双腿在每一次不可能之后再次抬起来,彼此感受着对方脉搏的微弱跳动,似乎才有信心走完剩下的路。
朔风,暴雪,险途,绝境。
艰难地走了一段,吴幼菊几乎全身虚脱。根本没有路,每一步都是踏着前面的战士留下的脚印,已经有两个战士因为探路的时候不小心踏空滑下了深不见底的山谷。越往野人尖走,风雪越是猛烈,简直是凶狠地倒灌下来。风发了怒,狂暴不已。他们如同盲人一般摸索着,既张不开嘴,也睁不开眼。只能服帖地低下头来,冻僵的身子与险峻的山体夹成锐角,像钉子那样,一步揳着一步。如果没有这种夸张的姿势,或许一眨眼就会被狂怒的山风吹走。
峰上的积雪更深、更厚,因为海拔太高,几乎是从秋天开始山顶就一直是白的,像戴着一顶硕大的白帽子。现在,他们就要从这顶白帽子上翻过去。如果翻不过去,后面的追兵就会把他们堵死在地狱门口;但,翻越野人尖谈何容易?即便是晴好的日子,也很少有人能成功。这里野兽出没,危机四伏,潜藏着太多看不见的危险。因为诡秘而险峻,在当地人的印象里,野人尖几乎成为“有去无回”的代名词,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敌人倒不曾在这条野径上设防。踩着前面战士留下的雪窝,当真是一步一个坑。周小菲的脸色被雪映得越来越黄,她整个人像块透明的蜡,如果不是天寒地冻,她真担心自己随时会化掉。忽然她听见身侧的吴幼菊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她的半边身子一沉,吴幼菊倚着山壁瘫软地坐倒在地上。
“我走不动了。”吴幼菊把脑袋抵在背后的岩石上,大口地喘着气说。她的脑袋仰望着天空的方向,痴傻地张大了嘴巴,让狂舞的雪花一片片飞进嘴里。
周小菲没有说话,说话是件耗氧的事儿,再说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废话。她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使劲拽吴幼菊,让吴幼菊跟上。不能在这鬼地方停下来,要是任由着吴幼菊坐上一会儿,她就再也起不来了。但周小菲也已经没什么力气,她一拽,非但没有把吴幼菊拽起来,反而让吴幼菊的手从自己手里懒洋洋、软绵绵地滑走了。周小菲脚下一出溜,整个人向后倒仰着,狠狠地摔了出去。
巨大的惯性让周小菲没办法停下来,冬天的山早就秃了,四下里没有一点抓手,背后就是悬崖,她原本以为自己和地狱至少隔着两尺——那条野径比先前走过来的地方都要宽些,走了一个人,边上还能让出两尺,可是,地狱哪有看起来那么温和仁慈呢?她一下子就像一块弹出去的石头,骨碌碌滚下悬崖,等吴幼菊面无人色地惨叫出她的名字,她已经没了影子。
吴幼菊吓傻了,前面滚下去的两个战士她没看见,周小菲却是在她眼前滚下去的。
吴幼菊眼睁睁地看着周小菲一个趔趄往后坐倒在地上,那块“地”突然就散了,周小菲毫无征兆地坠落下去,她连向那个方向伸一把手的机会都没有。
“周小菲——”吴幼菊撕心裂肺地喊。
卢骥轩从梦中惊醒是在后半夜。
前半夜他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像是捂着一团火,燥得不行。地铺上的那些战士早就进入了梦乡,咬牙放屁的声音不绝于耳。战争像是一架运转良好的机器,作为机器上的螺丝钉,多年来他们早已习惯了颠沛流离、戎马倥偬,一躺下来就能呼呼大睡,否则不足以补充极度透支的体能。像卢骥轩这样的,是个异数,战争让他落下了失眠的毛病,脑子里老是绷着一根弦,生怕自己一睡下去就醒不过来,耽误行军打仗。折腾到后半夜,他才微闭上双眼,想着哪怕是闭目养神也好,这样可以稍微恢复点精力。眼下看来,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把仗打完。日本鬼子还没有打出去呢,自己人又干上了,小鬼子倒在一旁看笑话。这仗打得憋屈,可又不得不打。就像睡觉这件事,明知道耽误工夫,可又不得不睡。没想到这一闭眼,居然就睡过去了。他恍惚梦见自己在台下看演出,台上表演的不是别人,正是王春芳。
王春芳拖着一条油光光、乌亮亮的大辫子,和初来西镇时一样,穿着一身滚边绣花的彩缎长裙,婷婷袅袅地在临时搭起来的土台子上走来走去。衣服好看,人也好看,他看着看着就看进去了,也不知她们演的什么戏,只觉精彩无比,忍不住喝起彩来。王春芳在台上远远地瞧了他一眼,那一眼说不上是欢喜还是嗔怪。若是欢喜,她的眉头怎么深蹙着,像是犯了心口痛?若是嗔怪,她嘴角怎么又挂着与她送别他时一模一样的笑容?他心上像是被谁撞了一下,慌慌地跳得厉害,一时又摸不着头脑,只好在台下抓耳挠腮地踮着脚,越过黑压压的头顶,从层层叠叠的人影里看过去,仔细点,再仔细点,好把她看得更清楚些。
可是,人叠着人,影影绰绰的,到处都是障眼的脑袋,王春芳的人影越发模糊。他一着急,把脖子抻得长了三拃还不止。这乌泱乌泱的人,咋个这么多哩,他们都是来看演出的吗?可有几个青皮后生是和他一样,单为了来看大辫子的王春芳的?他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振奋,可不是嘛,他们都不如他和她认识得早,不知道王春芳早就把辫子剪掉了,现在舞台上的大辫子是假的,他们不过是看到了一个拖着假辫子的王春芳。因此这些喜欢看王春芳的人,其实喜欢的是一个假王春芳;只有他不一样,他看到过没有大辫子的王春芳,剪了短发,褪了长裙,利索干练,但也掩饰不住眉梢间的妩媚可爱。他喜欢的王春芳,才是真的王春芳。他这样得意地想着,忍不住左顾右盼,忽然在黑压压的人群当中看到一个熟悉的后脑勺!
正是这个呼之欲出的后脑勺,隔空狠狠把他敲了一棍子似的,让他彻底醒了过来。
他猛地睁开眼,虞章华的后脑勺消失了,一张青春勃发的脸却从记忆深处清晰地浮现出来。那张脸上带着坏坏的笑,像是要随时捉弄别人,和人开个大玩笑。倘若你当真了,那便上了当;可你若因为大意不去理会他,也难免会上当。虞章华就有这个本事,他的玩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更要命的是,有时候半真半假,有时候半假半真,你永远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上当了。譬如他牺牲的那天早上还和卢骥轩开了个玩笑,他把半包猪血藏在袖子里,让卢骥轩打他一拳试试。卢骥轩疑疑惑惑地打了他一拳,他不仅没有让开,反而把胸膛顶上来,硬生生接下这一拳。然后他拼命地咳嗽,把藏在袖子里的血抹在嘴上,卢骥轩一呆,还以为他咳血了。虞章华这才哈哈一笑,说自己今天要去敌占区搞粮食,扮作一个痨病鬼,问卢骥轩他扮得像还是不像。他做什么都像玩儿,就连他牺牲的消息传回来,卢骥轩也错以为这不过是个玩笑。
或许爱开玩笑的虞章华并没有那么喜欢王春芳,卢骥轩也试着让自己半真半假地想,他们在一起吃酒时,虞章华就说过王春芳蠢得厉害,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这个蠢丫头。似乎这样一想,卢骥轩便可以让自己感到轻松些。连同自己对王春芳的喜欢,也像是一个玩笑了。
晓星残月,卢骥轩望着天边一钩隐现的月牙儿,陷入沉思。
去七里坪集结时他回家探望父母,却在城外被虞寡妇的一番话搅得七荤八素,脑壳里煮开了糨糊。虞寡妇统共只见过王春芳一面,这一面却让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虞寡妇说她“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姑娘”。“若是有缘,做我的女儿可太好啦!”但她也断言王春芳绝不会成为她的儿媳妇儿,因为王春芳和虞章华不相配。这种不相配,倒不是出于门户之见,而是他二人没有白首同心的面相。相由心生,所以说到底,他们的心不在一起。
虞寡妇一会儿说王春芳眼角的那颗痣有不祥之感,一会儿又说王春芳没缠过足,说得卢骥轩莫名其妙,一时摸不清这老太太到底什么意思,她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王春芳呢?卢骥轩绞尽脑汁地想了又想,并没有想起王春芳的眼角有一颗痣。至于王春芳有没有缠过足,他觉得一点也不重要,共产党人是要解放妇女的,怎么会要求妇女被又臭又长的裹脚布束缚起来呢?
卢骥轩隐隐觉得,虞寡妇前面说那么多都是铺垫,后面那句才是重点——
虞寡妇说王春芳与他卢骥轩有缘哩!他心里一动,像是有只小手撩拨开无边的春夜,不禁羞涩地想,他和她,的确是有缘的,不然怎么王春芳到西镇来,第一个见到的便是他?
这当然是卢骥轩不太清醒时的想法,要是太阳从东方升起来,集结号嘀嘀嗒嗒吹起来,无休无止的仗乒乒乓乓打起来,他就会告诉自己,虞寡妇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那时候连他自己也相信王春芳是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而自己是她志同道合的同志和并肩作战的战友。此外别无其他。虞章华除了是王春芳的引路人之外,也是他卢骥轩的引路人,因而他们都非常尊敬和爱戴虞章华,会永远把虞章华供奉在心灵的圣殿里,不容许任何不洁的情感去玷污他曾经的存在——曾经,虞章华在卢骥轩面前托付了一段感情;曾经,虞章华给王春芳写下一张情意绵绵的遗书。
其实也谈不上托付,不过是醉酒后的一次谈话。
卢骥轩疑心那次虞章华是故意拿“爱情”这个话题来消遣他。
对照虞章华从日本回来前后的日子,应该并没有一段无聊的时间专门用来疗愈情感上的创伤。在卢骥轩的印象中,似乎虞章华一回国便找到了马克思主义,毅然决然地投身到革命中去了。但虞章华坚持说他失恋后很是失意了一阵子,有段时间心意消沉,四处求医问药,以治疗他一场旷世绝恋后遗留的“精神的创痛”。而那巨大的创伤,给他带来了更为庞大的虚无之感。与其说是求医问药,倒不如说是闲来无事求仙问道。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他说自己的心既死了,空余一具行尸走肉也是无用,便决意下半辈子遍访名山大川,求“道”升天。后来他果然在川中遇上一个疯疯癫癫的老道,那疯道人一语便道破了天机。
那老道算得上俗世当中的一个奇人,头上长疮,足下生疔,极快乐地摇着一面拨浪鼓,在青牛宫外的山道上溜达。他也不说自己是被青牛宫赶出来的,也不说远近的人都唤他“疯道子”,只快快乐乐地摇着他的拨浪鼓,来来回回地走。虞章华在山道上偶遇那老道,便被他捉住了,摇着拨浪鼓问虞章华可是来求“道”的,他这里就有。虞章华笑问他有哪样“道”,那老道对虞章华说,花样多得很哩,须知并没有一个不变的“道”。虞章华听那老道说话颇不寻常,半是好奇,半是好玩,当下找了一处树荫坐定,两人攀谈起来。
卢骥轩打岔说那老道多半是修仙炼丹的时候走火入魔,这样的异人说起话来总有玄机,寻常人听来觉得奇奇怪怪也是有的。
虞章华说,不然,那老道并没有奇奇怪怪,只是随口聊了几句家常,就如西镇上吃饱了没事干的寻常老翁一般。老道士把拨浪鼓咚隆咚隆地摇起来,掐指一算,便知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不过是个败家玩意儿。
卢骥轩感到好笑,虞章华吃了酒,总是这样颠三倒四,话里话外全无逻辑,不禁暗道,人家看你游手好闲的样子,又是一副富家子弟打扮,哪里用得着“掐指一算”?虞章华却不理会卢骥轩的腹诽,兀自又喝了一杯酒,兴致勃勃地说下去。
那疯老道说虞章华情路坎坷,但这一路走得值得,因为伤透了心,他的心就变得通透了。卢骥轩便又觉得好笑,暗道虞章华受那老道蛊惑,不知要生出什么七窍玲珑心来。
虞章华早已喝得东倒西歪,说到兴奋处便拊掌大笑起来,说自己从此再也无心可伤了,这便值得再喝一杯!他仰头喝了一杯酒之后,又说,可是,后来遇到一个姑娘,那姑娘并没有比之前的女友更漂亮,更加没有之前的女友那样高贵优雅的气质,她却把他那死去的心拨得动了一动,这真是一桩奇事。
“你那天说的是对的。”虞章华点头对他说,“我原以为我和虞连海不一样,哈哈,谁知道我和他一样浑蛋。”
这话说得卢骥轩莫名其妙,虞章华哈哈大笑,说他们之前有一次谈到“有钱人要娶几个老婆”的问题,自己还扮作无辜,不肯承认会娶很多老婆,实则他是不能真实地面对自己。“男人喜欢女人,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既然没有道理,那是连规矩也谈不上了。”虞章华信口开河道,“所以多多益善,可以喜欢这一个,也可以喜欢那一个;原先喜欢这一个,后来又喜欢那一个,没有道理,没有规矩,什么都他妈没有!”他唾沫四溅地说着,一拳捣在桌上,像是对自己感到无端的愤怒。
“就算我母亲那样要强的女子,也不得不忍受虞连海接二连三地娶妾纳宠呢。她稍有不满,便要遭到责骂和殴打。有一次她额头被打出血来,对外却还要强作欢颜,哈哈,哈哈!”虞章华狂笑起来,“这一切都荒唐而无耻,我却偏偏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还要做他们的儿子,哈哈,好啊,真是好啊!哈哈,好得很哪!”
他笑得入了魔,骇得卢骥轩背脊发凉,只好摁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喝下去。好半天虞章华才止住笑,脸上肌肉抽搐地说道,他之所以把所有的钱都捐出去,立志做一个坚定的无产者,多半还是因为他不够坚定。他恐怕自己有了钱,也变成虞连海那样的浑蛋。他抽出手来,又斟个满杯,一饮而尽。
“骥轩,”他说,“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父母恩爱,兄弟和睦,这才是人世间应有的样子。”
“骥轩,”他又说,“我以前爱过一个女子,爱得死去活来,以为这一生不会再爱别的女子了。可是这一回,唉,我实在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又恋爱了。”
卢骥轩对男女之事一直蒙昧未开,自然不明白虞章华的感受,他向虞章华提出的建议也是十分可笑。由于卢骥轩那时对崇尚理性、力求准确的西学很感兴趣,便异想天开地要虞章华做一个心动频率的测试——如果虞章华和那姑娘见面的时候脉搏都加快了,那么他们就可以谈一场理所当然的恋爱。虞章华完全不用为此感到困惑和忐忑,因为这正是新社会所提倡的两情相悦。在卢骥轩看来,一切问题都应当采用科学的方法去解决,譬如男女恋爱,只需要确认恋爱的条件,便可以大胆地恋爱。男既未婚,女既未嫁,这没有什么好值得负疚和苦恼的。
虞章华一巴掌拍在卢骥轩的肩膀上。“你啊你,”他大笑不止,笑得流出眼泪来,“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呀!”
卢骥轩便也感到很高兴,以为帮助虞章华解决了一个令他头痛的大问题,这下他可以痛快地恋爱,或者果决地不爱了。那时卢骥轩还不知道虞章华所说的令他“出卖了自己死去的心”的姑娘正是王春芳,并且也没有搞清楚虞章华那句“如果要选一个可靠的人,我很愿意把自己的一颗心交给你这个老实人来保管”是什么意思。
等到卢骥轩明白过来可就迟了,他永远地背上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这包袱极笨重地阻碍着他,使他不能踏出勇敢的一步。他也曾痛恨过自己的后知后觉,又怨虞章华擅于开玩笑,戏弄他这颗并不聪明的脑袋,叫他左右为难。但终究是于事无补,并没有一种神仙手段,让时光倒流,爱情重来。
鸡叫头遍时,卢骥轩忽然感到心头一阵锐痛,他下意识地捂了捂胸口。与此同时,远在几百里之外的王春芳拉响了怀里的最后一颗手榴弹。曚昽的晨光中,卢骥轩似又看到王春芳从流芳桥上款款地走下来,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她踩着洁白柔软的云朵,从桥上佩环叮当地走到他面前,曳地的长裙绣着锦簇的团花,暗香浮动,裙裾飞扬,一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一会儿垂在胸前,一会儿甩在臀后。她把她的辫子当作了道具,握在手里笑,笑得压襟的流苏都簌簌地抖动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好像随时要腾空飞升,飞回她来时那个遥远而未知的地方……
第十章 敦本堂
西镇上敲锣打鼓,沸反盈天,比过节还要热闹,大家都咧着嘴摇着小旗子跑到街上来,汇成了欢乐的海洋。游行的队伍从街头一直甩到街尾,到了街尾还看不到头,过节时耍龙灯也没有这样长的队伍哩。人人脸上都堆着笑,连猫儿狗儿都龇牙咧嘴,鞭炮噼里啪啦地震天响着,红屑飞了满地,真正是欢天喜地。上一次这么热闹还是日本人投降的时候,民众上街游行,也摇旗子,也放鞭炮。敦本堂的小少爷,那个叫亭华的少年,挤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谁也捉不住他。现下是又换了人间,人民当家作主,又长了几岁的虞亭华跑到街头来看热闹,看到全西镇都是欢天喜地的翻身主人,他便也跟在后面,欢天喜地,摇旗呐喊,喊得嗓子都破了音还舍不得停。
日本人被赶出中国后,虞寡妇做主把敦本堂的总部又迁回了西镇,连同那尊真人大小的铁拐李铜像,亦如故搬回。经年战乱,街铺房舍俱被毁得厉害,从街头到街尾,哪家没被烧掠过?敦本堂也未能幸免,按理,斥巨资重新修葺旧宅并不划算,但虞寡妇说西镇才是敦本堂的立足之根,没有根,就谈不上开枝散叶。西镇虞氏以“敦本”二字为堂号,意即崇尚根本,注重实际,这一路山重水复,祖宗们都看着呢,因此回到西镇,便是回到根本。
虞二太太没有发话,因为这时候虞谟华也已经殁了,她的地位大不如前,但虞寡妇也没有把她赶走,仍旧有情有义地留在身边。名义上虞二太太是抗日烈属,实则虞谟华是死在“剿共”的战场上。他出事后,鲍平安还幸灾乐祸,说虞谟华不自量力,不胜其任。桃岭一战,原是他鲍平安的功劳,虞谟华却在写给上峰的报告里只字未提他老鲍,两人由此生了嫌隙。后来鲍平安也被革命力量镇压了,不知两人到了那边如何重修旧好。此中曲折一言难尽,且按下不表。单说敦本堂承祧继业的人物相继撒手人寰,虞寡妇逢人便感慨:“我早料到如此,这是老虞家的因果呀。”
自从虞章华殁了之后,虞寡妇就变得神神道道。她说她的章华是罗汉转世,因她前世欠他的眼泪,因此这辈子他投胎做了她的儿子,她便要拿眼泪去还他。这一套毫无根据的胡话,烧香时念叨念叨也就罢了,可她祭祖宗时也说,熬膏药时也说,对镜梳洗时也说,吹灯就寝时也说,说得身边的人头皮发麻。好在大家都体谅她,她说什么颠倒话,人们也不以为意。后来虞谟华也殁了,虞二太太同样变得神神道道,两个人倒因此做回好姐妹,常搬了椅子到天井屋檐下晒太阳,说些只有她们自己听得懂的话。
亭华是虞家眼下唯一的指望,虞寡妇说这孩子虽一直养在身边,可如今也大了,到了他哥哥们当年无法无天的年纪,只怕管不住啦。虞二太太就叹,说她的谟华可怜,十几岁就送到外面读书,她以为他读了书出来是要做官的,谁知道做了长官也还是横死的命。虞寡妇抓过虞二太太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紧紧握住,两个怀旧的老妇人之间传过一股暖暖的洋流。虞寡妇歪了头说:“众生即我,我即众生,唉,都一样的。”
虞二太太泪眼巴巴地看着虞寡妇,虞寡妇却笑微微的,一副慈航普度的庄严宝相。
与县里其他大户不同,虞家有虞寡妇坐镇,似乎相对泰然。
刚解放的时候,由于对解放军不了解,不少人家都闭门观望,唯敦本堂仍旧打开大门做生意,与之前并无两样。虞寡妇说她做的是行善积德的买卖、治病救人的工作,谁来了谁走了都是因缘,犯不着拆她敦本堂的门板。她这话音刚落地,音儿还没散呢,就有几个穿军装的人拍着门板进来。伙计们都骇了一跳,虞寡妇却镇定地说不碍事。果然,那几个人去柴房借了些干柴便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时还客气地付了钱。到了秋天,虞寡妇接到县里的邀请,说是在县委和军管会的主持下,依据全国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制定的起临时宪法作用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由党政机关、工商界、文化知识界、民主党派等经过协商、推荐产生若干代表,虞寡妇作为工商界代表之一忝列其中,这就要去县里报到,在人民俱乐部参加第一届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参加讨论人民政府关于修复圩堤、克服灾荒、解决城市就业和发展运输、交流城乡物资等议案。
虞寡妇接到县政府的邀请,瞧不出她脸上是喜是忧。众人都猜测,这回虞寡妇的宝又押对了。虞二太太也不无骄傲地向众人称道,说她大姐天生是做大事的人,每做一个决定,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静水深流,渊图远算。旁的不说,就说抗战后变卖田产,将兑现的款项悉数拿来赎买原先典出去的几家店铺分号,这便是常人不及的大手笔。她大姐知人善任,爱惜员工,同行开给店里伙计的月工资不过两石米,她大姐肯给三石;对那些为店里发展做过贡献,又无依无靠的老工人,每月还发给三斗米钱的生活费,且死后以棺木厚葬。她大姐又乐善好施,怜贫恤寡,远近谁不称颂?县里选她大姐做代表,那是选对人啦;若选不上,那才叫没长眼睛呢。
这日虞寡妇和立言小学的廖本清校长一起,从西镇出发,雇了一辆牛车赶往县城。
赶车的把式四十来岁,粗粗壮壮,一脸麻子,十分健谈。路上虞寡妇和他扯闲话,问他这麻子脸是小时候出过天花还是怎的。车把式说那倒不曾,不过是年轻时长了一脸油疙瘩,他手欠,总是耐不住挤那些又红又肿的油痘。那时不晓得会落下疤痕,就是晓得,也不当回事。因为他心爱的姑娘被人掳走了,他心里着急,又没有办法,那些冒不出来的火气,全都压在心里,化成魔鬼,又从脸上的油皮钻出来,凸凸点点的甚是恶心。他无聊时只好对着自己的一张脸撒气,下手又狠又辣,以至于落下一脸麻子。虞寡妇又关心地问道:“那姑娘后来如何呢?”车把式重重叹了口气,扬起鞭子在虚空里“啪”地一展,说:“后来我得了个机会,把她从魔窟里救出来,以为从此能高高兴兴,和她好好过日子。谁晓得我有一次喝醉了酒,犯起浑来,打她骂她,她不堪受辱,竟跳了河……”
虞寡妇和廖校长都相顾黯然。廖校长劝那车把式说,人年轻时候犯浑也是有的,他年轻时也因为家庭包办的封建婚姻,辜负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后来思郁成疾,年纪轻轻便病逝了。这么多年想起来,他还是心痛得紧。不过日子总要朝前看,如今已经是新社会,大家也都要过自己新的人生。虞寡妇点头,却并不说话,她心中滋味实在是复杂得很,大抵因为她也年轻过,她年轻时,不过是他们口中的“一个姑娘”,连犯浑的资格也没有。时间流淌过去,她从姑娘变成寡妇,竟然为虞连海守了一辈子的寡,自己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赶到县里,各界代表都到了,都说这次会议是胜利的大会。果然,9月30日下午的大会上,大会执行主席、新任县长卢骥轩宣布:“明天,全县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虞寡妇夹在代表之中,鼓掌长达十余分钟。其时丹桂飘香,迎风十里,馥郁芬芳,城乡欢腾之象与二十年前西镇成立苏维埃时颇为相似。虞寡妇一面展颜鼓掌,一面隐隐目中有泪,不知是想起虞章华,还是为家族和国家的命运而感喟。她自言自语道:“啊,二十年,竟有二十年了,难怪我最近老是看到章华小时候的样子,我们到底配得上我们这些年受的苦……”
虞寡妇说话虽颠三倒四,时有痴癫之态,行事倒是一如既往的开合有度、进退得据。单说这几年政局动荡,物价飞涨,材料紧缺,敦本堂能够开源节流、稳扎稳打,守住百年老字号,便十分的不简单。彼时法币贬值,物价一日数涨,敦本堂亦不敢存放现款,虞寡妇便让卢方伦把每天营业收入的纸币随收随兑成黄金,应对通胀。此外她还以身作则,节衣缩食,从生活到生产各环节精打细算,以免轻易提价,对客户造成影响。照西镇人的话说,没有虞寡妇就没有敦本堂,此言不虚。
这天虞亭华在街上游行了大半日,回到家中饥肠辘辘,便溜到灶边,从锅里舀了满满一大碗剩饭。他二姐刚好回娘家来,正看到他狼吞虎咽地就着一根咸萝卜下饭,不禁打趣道:“哟,这敦本堂的少爷,倒是有出息得很哩,躲在厨屋里偷吃咸菜剩饭呀。”
虞亭华捧着碗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虽是做小姐的,但既已嫁了出去,便不与敦本堂相干了,就算是往娘家跑得再殷勤,也没什么用处。”他二姐给他揭了短,立时垮下脸来说:“你当你是什么宝贝疙瘩,不过是人家亲生的都殁得早,身边没有个应声解意的,你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虞亭华当即恼了,“啪”地一下把饭碗扣在地上,瓷碗崩成几瓣儿,白米饭溅了一地。“你给我说清楚!”他把袖子一揎,“我捡了什么便宜?”他二姐吓得白了脸,不敢出声,只听他满院子嚷嚷起来:“我这就参军去,大娘二娘再怎么拦着,我也不受这个腌臜气了!”
虞亭华一气跑了七八十里,去县政府找到卢骥轩,请卢县长无论如何看在他哥的面子上,让他去参军。
虞亭华闯进县长办公室时,卢骥轩正端着搪瓷缸子喝茶,一听虞亭华的要求,当即“呸”了一口,拉下脸来制止他:“胡闹,这仗都打完了,要你参什么军?”虞亭华不服气地一梗脖子:“我参军也是保家卫国,万一呢,万一要是再打仗呢,好钢得用在刀刃上!”说着拍拍自己的肱二头肌,果然一咕噜疙瘩肉。
卢骥轩笑起来,咂着唇边的茶叶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吧,我记得西镇暴动那年,你四岁还是五岁?你哥吓唬你,要把你从流芳桥上扔下去……呵呵,一晃二十年了,你呀,该成个家才是。”虞亭华哪里肯答应,毫不客气地驳他道:“你县长四十大几还没成家哩,我急什么?我到年根儿才满二十二呢。”当下死缠烂打,说了一通歪理,竟说得卢骥轩哑口无言。
办公室里人来人往,一会儿这个来请示,一会儿那个来汇报,虞亭华在那里杵着,多少耽误正经事。卢骥轩给他缠得没办法,只好皱着眉头说:“这事儿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唔,得听你大娘的。要是你大娘同意,我没意见。”虞亭华哭丧着脸说:“你耍赖皮,明知道我大娘的意见……你,你个大县长,跟小孩儿耍赖皮。我不管,你要是不让我参军,我就不回家了,天天上县政府来反映问题,不信你这衙门还不让群众进了。”
从此虞亭华天天上县长办公室反映“封建家庭阻挠爱国青年自由发展”的问题,把卢骥轩搞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如此风雨无阻地坚持了二十多天,卢县长有时下乡调研,有时去地委开会,并不是每天都能被虞亭华成功地堵在办公室里,但影响已经造成了,大家都知道卢县长被敦本堂的小少爷搞得焦头烂额,有几个女同志见到卢县长就捂着嘴笑。卢县长一直单身,加上长得浓眉大眼,长身玉立,县政府的女同志都替他着急。这几个见到卢县长就捂嘴笑的,都是对卢县长有意思的。岁数从二十几到三十几都有,有大姑娘,也有小寡妇。卢县长被她们笑得莫名其妙,原来她们都听说了虞亭华跟卢县长“吵架”的事儿,希望虞亭华这个二愣子一闹,卢县长能自惭形秽而后茅塞顿开,尽快把“成家”的事宜提上日程。
到了第二十九天,卢县长到底扛不住了,答应和虞亭华回西镇一趟,找敦本堂当家的虞寡妇聊聊。
虞亭华擅自离家出走,在县城待了一个月,虞寡妇似乎也不怎么心焦。有道是光腚寸步难行,这小子身上没带半个大子儿,一应吃喝,自是都记在县城那家敦本堂分号的账上,好在他并不像他大哥虞章华那样,惯是支了钱去花天酒地。虞寡妇心里有数,还劝慰虞二太太:“我说的吧,这就来了。他要去哪里,横竖拦不住。咱们也别着急,看来还有些日子。”
这天虞寡妇见卢骥轩带着虞亭华一道回来了,高兴得挓挲着手忙前忙后,要给卢骥轩张罗饭菜吃食。卢骥轩拦下她说:“不忙活,都是自家人。”虞寡妇给卢骥轩拉着坐下来,含笑点头说:“好,都是自家人,是这个理儿。”
卢骥轩说自己在县里忙着,不大有空回西镇,幸亏有梅姑姑照应,一家老小都相宜;梅姑姑又肯支持他的工作,凡县里有事,总不吝出钱出力。虞寡妇笑着摇手,打断他的话:“说那些有的没的,你姑姑我可不愿意听这个。”卢骥轩脸上一红,虞寡妇笑得更开心些:“这么多年,我的儿一点没有变,这一说话就脸红的毛病,哎哟,真是看着就让人心疼哩。”卢骥轩给她说得越发不好意思,幸而周围并没有旁人。虞亭华因指着卢骥轩给他说情,知道自己留在虞寡妇面前反倒不妥,早就溜之大吉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几只鸟儿在树梢啁啾。卢骥轩清了清嗓子,把虞亭华执意要参军的事给虞寡妇说了。虞寡妇略一沉吟,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却招招手道:“你随我来。”
卢骥轩狐疑地站起身,跟着虞寡妇穿过前厅后院,又在回廊里绕了几绕,转了几座假山,跨了几道门槛,终于在一处清幽的所在停下来。他自年少时便出入敦本堂,各处都相熟,这地方却似乎从未来过。印象中,这个方位以前并没有房舍,不过是一处蝶舞蜂绕的园子,地界甚是开阔,他和虞章华跑个来回,必是满头大汗。也有勤快的老妈子在这里种菜点豆,四季时蔬不断,省却伙房里一笔不小的开销。不过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看这园子,实在是狭仄,横竖也量不出几步的距离,浅浅地栽着几竿修竹、几株墨梅,另有个小小的庵堂掩映其后。虞寡妇又朝他招招手,两人便一前一后往庵堂去。
推开一扇虚掩的雕花木门,虞寡妇引着卢骥轩进得庵堂。这里甚是清静,只供了一尊两尺高的白玉观音,案几上另有一部颇有些年头的线装手抄本《金刚经》,拿一串佛珠压了,几只蒲团随意地散落在地上,一炉梵香袅袅生烟。卢骥轩最讨厌庙里的香火,辛辣呛人不说,往往熏得他眼泪汪汪。这炉香倒不使他生厌,香味也别致,淡淡的,若有若无,缥缥缈缈,竟能安神补气,让他感到说不出的舒服愉悦。
虞寡妇拿起《金刚经》上面那串佛珠绕在手上,拈着珠子笑笑说:“你别嫌我老封建,我寻思着,老辈儿的人喜欢烧香拜佛,并非没有道理。也有信土地爷爷、土地奶奶的,也有信文殊普贤各路菩萨的,还有的信东海的龙王、西洋的洋主子,大家不过是给自己找尊神仙拜一拜,心里安定宁静,想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便能够打定主意,凭世上万千幻象,不与我相干。你晓得的,有时候我们心里明明想着一样事情,却又不能笃定,左思右想,前瞻后顾,总是那么多不得已。其实,哪有什么不得已呢,不过是肉眼凡胎……”她一面说着,一面找了只蒲团盘膝坐下,卢骥轩便也依样坐下来,懵然不知所谓。
虞寡妇又叹道:“那时候杀得血流成河,你们对着红旗宣誓,想一想大胡子给你们说的信念,便嚼着草根树皮坚持下来,连野人尖也翻得过去,这是什么道理?我起先想不通,后来却明白了……”卢骥轩愕然,一时接不上话。他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久经考验的共产主义战士,堂堂一县之长,和一个常年烧香拜佛虚度光阴的老寡妇在庵堂里坐而论道,想想实在是荒唐。虞寡妇见他不开口,便也闭上嘴,不再说话,只笑微微地看着他,两人大眼对小眼,入了定似的。
那缥缈的香烟使卢骥轩陷入一阵奇妙的恍惚,仿佛并不是和虞寡妇面对面坐着,而是和一个陌生的妇人相对无言。说那妇人陌生吧,却又熟悉,他身边实在到处都是这样平常的妇人;说熟悉吧,她又使他感到很有些距离,因为在他的生命中,实在并没有哪一个妇人是与他十分亲近的。他唯一拥抱过的妇人是母亲,但母亲从不了解他的心意,并且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他想到这一点便很愧疚——母亲去世时他不在她身边。后来虞寡妇称他为“我的儿”,他拒绝不得,一是他想起虞寡妇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心里便有感同身受的伤悲;二来呢,他也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母亲,所以很愿意将虞章华的母亲当作自己的母亲来孝敬;三来,两家的关系颇不寻常,他自小在虞寡妇面前长大,他父亲卢方伦也并不忌讳虞寡妇把他唤作“我的儿”。
儿子和母亲,自古以来是这世间最亲密的关系吧,就算儿子日后娶妻生子,也不能把自己的母亲抛在脑后。倘若哪个儿子娶了媳妇儿,竟然把自己的老娘给忘了,那么全天下的人都要排着队狠狠地骂他的。卢骥轩眼观鼻、鼻观心地想,虞寡妇说的这些话,怕是在绕乎他,唉,他其实已经决定了,如果她不同意虞亭华参军,他就拼着让虞亭华骂他好了,总不能为了那个任性的孩子,让眼前这个伤心的母亲再伤一次心。不知为什么,他见到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心软,她明明是个强悍的妇人呀。
他不言不语,等着虞寡妇开口拒绝他。可是虞寡妇并不开口,只是看着他,眉眼里都是慈爱的笑意。他渐渐在她无边的笑意中沉沦下去,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又好像看到了失去音信多年的王春芳……吴幼菊告诉他,王春芳为掩护他们突围,很可能牺牲了。但也可能并没有牺牲。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王春芳一身好功夫,会咏春,会太极,会洪拳,会迷踪,会擒拿,还会轻功,轻轻一跃就是三丈开外,连县里的城墙也翻得过去,敌人肯定追不上她。这么多年他们也没有她的消息,因此宁愿把没有消息当作好消息。
王春芳成了一个谜。
这个谜在卢骥轩心里藏了很多年,他终是放不下她。他有时想,如果在桃树岭分手的时候,他把心里那句“我想让你等着我”说出来,一切可能就不一样了。王春芳是个言出必践的人,如果她答应等他,她就一定会等他回来。
吴幼菊后来也留在地方上,和一个南下干部结了婚,现在是地委书记的夫人。吴幼菊说她命大,她的命是王春芳和周小菲换回来的,所以她要好好活着,替王春芳和周小菲把没过上的好日子好好过下去。
“我那时候年轻,不晓得人这一生哪,这样短,又这样长!”吴幼菊感慨地说,“我哥牺牲后,我嫂子就带着孩子改了嫁,结果我哥两个儿子,没有一个姓吴的。我怨我嫂子给我们吴家丢了脸,其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乱世里,一个女人能把自己和孩子都养活下来,这不是最大的本事是什么?简直是了不起,是大功德。”吴幼菊又苦笑一声,追悔莫及,说:“我那时心里憋着气,还和王春芳吵架,胡乱编派那些被卖到山外头的妇女的不是,现在想起来,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哟……”
吴幼菊自打耳光的结果是同意王春芳反对她的所有意见,尤其是,那些被卖到山外的妇女也是人,并不是畜生,她们最大的心愿就是想好好地过日子,过得像个人样儿。
一个女人,好好过日子的标准,就是结婚生孩子。就像卢骥轩的大妹,早早地嫁了人,生了一堆孩子。那些小孩子都长得活泼可爱,亲亲热热地围着卢骥轩大妹,一口一个“娘”地叫着,叫得吴幼菊心里直泛酸水儿。她俩做姑娘时手拉着手有说不尽的悄悄话,现在是不能了,因为说不了几句大妹就要咋咋呼呼地站起来,拍着脑袋说:“坏了,我忘了给三丫头做糖饼。”或者说:“不能扯闲篇啦,二蛋的老师还等着我给送鞋样过去呢。”搞得吴幼菊很惆怅,不免生出黍离麦秀之感。
吴幼菊已经不年轻了,为了向大妹看齐,她抓紧时间结了婚。她结婚的时候,卢骥轩还去吃了酒。那天吴幼菊喝多了,抱着卢骥轩又哭又笑。她哭了笑,笑了哭,反复念叨“老虎啊老虎”,搞得地委书记很尴尬。卢骥轩也喝了不少,但还保持着一个县长对地委书记的敬畏之心,他对地委书记说:“书记,你别见怪,我和吴幼菊同志是生死之交,她是我妹妹。我在战争中把两个妹妹搞丢了,就剩下她一个……”县委办公室主任老谭也在边上打镲:“书记,我给老卢做证,是这么回事……”两人都很动情,说不下去了。尤其是卢骥轩,眼窝子本来就浅,这下在吴幼菊怀里哭得像个孩子。地委书记就把他从吴幼菊的怀里接过来,搂着让他继续哭。他哭湿了地委书记崭新的毛料中山装。
山南解放后,山里还有小股的国民党残匪流窜,他们和当地的一小撮土匪同流合污,经常奔突扰民,成为解放军的进剿对象。据说王大花鞋还在山里,解放军进山剿匪,卢骥轩很留意花剪径的消息。但是奇怪得很,谁也找不到花剪径。
卢骥轩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在虞章华被绑架之前,他并没有听说过“花剪径”这个地名儿,就连王大花鞋,也只是存在于口口相传的传说中。后来王春芳来西镇,人们才知道王大花鞋的老窝在花剪径。但那地方也只是停留在众人的嘴边,除了王春芳谁也没去过花剪径,所以谁也不知道花剪径在什么地方。吴幼菊是和王春芳最亲近的女同志,可她也没听王春芳说过花剪径的具体位置。至于王秋林,皖南事变后新四军军部重建,卢骥轩就没有再见过他。就连佛堂坳的小寡妇,也早没了影子。也难怪,兵荒马乱,落花流水,并肩作战的战友尚且朝不保夕,打散了,打乱了,打没了,一个乱世里的寡妇,多半是漂萍一般,再也找不到了。卢骥轩想到这一茬儿,心里不觉有些隐隐的酸楚。后来他下乡去调研,路过佛堂坳,还情不自禁地要朝那个方向多望一眼,好像是望到二十年前那个仲春的晚上,他和詹凤佐一起,嘻嘻哈哈地推开小寡妇家的院门。这个莫名其妙的印象同样让他感到很奇怪,那晚,他的心情和表情明明都是很严肃的。
花剪径也成了一个谜。
有时候卢骥轩想,王春芳可能回花剪径了。
这样想的时候,他心里会觉得好受些,两个未知的谜合成一个,就有了确切的答案——王春芳回家了。既然外人找不到花剪径的入口,那么王春芳在花剪径就是安全的,王春芳和她爹王大花鞋共享天伦之乐,再也不问世上的事。王秋林可能也回花剪径了,还把小寡妇也带回去了,因为他们兄妹早有约定,等抗战胜利了,就一起回花剪径,快快活活地生一窝孩子,好好享受胜利的果实。当时他没有胆量向王春芳表白,结果就失去了和王春芳一起回花剪径拜见老丈人的机会,失去了和王秋林他们两口子比赛“谁的胜利果实又多又大”的机会。他彻底地失去了王春芳,再也找不到那个叫花剪径的世外桃源——
恍惚中卢骥轩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梦中的奇异景象:天上流云叆叇,溪中游鱼唼喋,花儿开得满坑满谷,灿若云霞,远远近近,层层叠叠,铺满了芳甸。谷里到处飞舞着五彩的蛱蝶,绮丽缤纷,乖巧可爱,停留在人的手心上,赤色的腹部会随着空气的振动柔软地翕张,人不脱手,它便留在掌上,只是振翅,却不离开。谷里人家沿溪而居,门前有宽敞的院子,栽花种柳,晒谷晾衣,一派富庶祥和。大人孩子皆彬彬有礼,颇有渔樵耕读之风。谷口竖着一块古碑,“花剪径”三个大字坦荡而醒目。
卢骥轩从敦本堂回到家中,推开院门,见父亲卢方伦躺在院墙边银杏树下的摇椅上半闭着双目,手里抓着一样东西,似是睡着了。那老藤编制的摇椅和卢方伦一般,早已是发白齿摇的年纪,身上尽是岁月风霜之痕,有些破洞拿膏药贴上了,松动的接头处,便用细麻绳绑了又绑。卢骥轩总疑心它哪一天就要散了架,可它吱吱呀呀地摇着卢方伦,安之若素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并不像卢骥轩想的那样,随时会分崩离析。卢骥轩也曾劝过父亲换一把摇椅,然而卢方伦执意不肯,也就罢了。他有时不禁惶惶地想,父亲和这把摇椅一般老态龙钟,不知哪一个会先离开,且随这一人一椅去吧。大抵人老了,便愈发地贪恋老物件,做儿女的,若来剥夺老人这仅有的权利,未免忤逆。
翻过墙头的风吹得银杏树唰唰地响,摇落一地金黄。卢骥轩轻轻走过去,想拿一条薄呢毯子给父亲盖上。走到卢方伦身边,这酣睡的老头儿却猛地睁开眼睛,把手里那样东西紧紧护在胸前,直勾勾地看着他说:“你是谁?怎么到我家来也不打声招呼?”
这并不是第一次了,卢方伦见到儿子,并不认得。不唯卢骥轩,几乎所有的人他都不认得,好像是老天对这优秀的账房先生施与了一种奇异的惩罚,把他前半生的好记性一下子都收了回去。他总是忘事,人也忘得干净,要是问他“你是谁”,他得想好半天。是啊,他是谁呢?敦本堂退休的账房先生?卢县长的父亲?西镇屈指可数的前清秀才?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人到了这岁数,想想自己一辈子,往往能把自己想得面目模糊,就算是记忆力不错的老人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是谁。除了符号一般的名字,还有更多吗?这真是个让人苦恼的问题。
卢骥轩只好说:“我是骥轩啊,这里便是我的家。”
“那我是谁?我怎么在你家里?”
“您是我父亲,自然在这里。”
“啊——”卢方伦这才放下心来,“好吧,既是在我自己家里,我再睡一会儿。”
老头儿惬意地闭上眼睛,不再管卢骥轩。这时弟媳妇儿挎着一篮湿淋淋的衣服从门外进来,想是刚刚从河边捣衣而归,见到卢骥轩,惊呼一声,说不知道大哥回家来,这就去敦本堂叫外子回来。卢骥轩摇摇手说他刚从敦本堂过来,已经和弟弟打了招呼。卢方伦变得痴痴呆呆以后,便一直养在家里,由卢骥轩的弟弟和弟媳照料。他们夫妻二人都在敦本堂做事,虞寡妇待他们也很不错。这自也是卢骥轩甚为感念的缘由。弟媳笑问卢骥轩,是不是又在公公面前讨了个没趣。卢骥轩苦笑道,父亲的记性越来越差,恐怕不想认他这个儿子。弟媳说并不是,平日里公公和人说闲话,三句定然离不了“我家骥轩在县里做官”哩。
弟媳怕卢骥轩闲得慌,递过来一钵桂花蒸板栗:“这是今年新打的栗子,大哥你尝尝鲜,搭搭嘴儿。我先去厨屋里看看,一会儿做好了饭,再招呼公爹和大哥进屋呀。”卢骥轩端着栗子,嘴里拦道“不忙活,不忙活”,弟媳已经笑着摇手进灶房去了。
钵子沉甸甸的,拿在手里像是盛满了往事。
卢骥轩记得,王春芳最爱吃桂花蒸栗子,打下新鲜的板栗能当饭吃。这满满一钵栗子,他吃不下几颗,她呢,剥着玩着吃着,一点不费事。栗子在她手上,像是被赋予了神奇的魔力,香软甜糯,个儿大皮薄,这些都不稀奇,稀奇的是还能长出眼睛——可不能让王春芳的栗子盯上,若盯上了,一个栗子砸过来,任你左面躲右面藏,都逃不掉“一栗中的”的下场,准在你头上敲个栗暴。卢骥轩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脑袋,好像那处被王春芳的栗子敲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实则已经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挨过她的毒手。是那次在台下看演出,他一时出神忘了鼓掌吗?是她在河边清洗绷带的时候,他去她对面洗刷那副辨不出颜色的绑腿带,因而遭到她的嫌弃吗?还是那次他们分别,他没有对她说出真心话,她远远地朝队伍里丢了一颗栗子,堪堪砸在他的头上……他想啊想,把自己想得糊涂了,如何总是见到她的影子,却又模模糊糊,总也不能够真切呢?唉——
往事沉甸甸的,拿在手里像盛满了栗子的钵子。
卢骥轩找了把竹椅坐下来,和父亲并着肩。这时才发现父亲已经那样瘦小了,浑不似原先印象里那个高大而不可比肩的父亲。原来岁月有这样惊人的力量,能够把一切看起来不可更改的东西悄然改变。那么他和父亲之间那种刻板而僵硬的关系呢?银杏树巨大的树冠笼了一层金黄的影子在卢方伦的脸上,使这痴呆的老人显出一种安稳的恬静。卢骥轩仔细瞧着父亲那张面孔,努力想从那终年的严厉背后找到一抹慈爱。可惜并没有足够的想象力。他为自己叹息了一声,眼角的余光扫视到卢方伦手中紧握的那样东西。
那东西甚是小巧,盈盈可握,从父亲略略松开的虎口处可见银灿灿的一角。父亲大约是睡熟了,呼吸均匀而悠长,间或吧唧一下嘴皮子,露出痴傻的笑容。卢骥轩还从未这样近距离地观察过熟睡的父亲,以前是没有机会,现在更是忙得千头万绪,他很少回西镇来,连问候都显得匆忙。毕竟是一县之长,刚刚从国民党手上把烂摊子接过来,放下枪搞建设,不懂装懂,难免捉襟见肘。为了少闹笑话,他逼着自己学习工学、农学、经济学和管理学,不过遇到具体的问题,比如把桥修得多宽多长,把坝筑得多高多厚,隧道要打多久,矿洞要挖多深,这不是他一天两天就学得会、学得通的。这些问题上了县委会研究,也研究不出个所以然,因为开会的那些领导并不比他更懂一些,偏偏那些懂的人又没有资格来开会,往往是狗屁不通的几个家伙争得脸红脖子粗,瞎耽误工夫。
他的意见是,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但是有人提出,那些搞专业的,大多都在国民党政府甚至日伪政府里当过差,他们都是阶级敌人,你让敌人帮你搞建设,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们不搞破坏就谢天谢地了。就连老谭,卢骥轩原以为他会说两句公道话,岂料他开会的时候光抓挠着脑袋抽卷烟,好像他来就是为了一根烟接着一根烟拔小火龙似的。卢骥轩看他那一脑门子云山雾罩,就逼着他表态,结果他说:“我的意见是——哎,这事儿吧,它是个大事儿,还得好好再研究研究。”于是又回到争论的起点,大家各执己见地再一次脸红脖子粗,瞎扯一通车轱辘话,把工夫耽误得更彻底些。
为这事,卢骥轩很生气,其他有不同意见的领导当然也很生气。结果事情没办法做。没办法做也比让阶级敌人来做安全得多,这就是眼下县里的情况。老谭私下里还劝卢骥轩别干傻事儿,明摆着他在几个常委里面不占优势。卢骥轩说:“我就问你,不占优势,占理不?”老谭嘿嘿一笑,说:“我不跟你较这个真儿,少数服从多数,这是纪律,咱可不兴个人主义那一套。”一句话把卢骥轩噎得半死。
卢骥轩摇头叹气,甚至有些嫉妒躺在摇椅上酣睡的痴傻的父亲。
父亲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早饭吃的是干还是稀,甚至连吃没吃早饭都不记得。在他的脑子里,大概没有什么眼面前的事情是需要记住的。这一点很值得卢骥轩学习。卢骥轩就老是为眼面前的事情焦头烂额,其实明明可以一觉睡过去就忘了的。他的很多同僚都有这样的本事,昨天明明在会上拍桌子撂板凳问候了对方的老娘,第二天在食堂里遇上了还能亲亲热热地并在一张桌子上吃红烧肉,有商有量地探讨烧一锅好吃的红烧肉是先放酱油还是先放冰糖。
父亲又吧唧了一下嘴,还下意识地抬起手背,在胡须花白的下巴上蹭了蹭。手里那个银灿灿的玩意儿就是这时候掉到地上的,“吧嗒”一下,像是一颗种子落在尘埃里。
卢骥轩弯下腰,拨开落了一地的金黄色的银杏叶,发现那是一把小巧的银梳子。
他迟疑了一下,把银梳子捡起来,举到倾泻的阳光下面,在精雕细镂的梳子柄上发现了两个细微的阴刻小篆:芳姑。
他看看流着口涎熟睡的父亲,又看看刻有“芳姑”二字的银梳,心中疑窦丛生。这显然是女眷的私物,瞧着有年头了。芳姑,这名字眼生得很,不是母亲的闺名,那么它是一直伴着父亲的吗?卢骥轩几乎要失声把父亲唤醒,问问这把银梳的来历。什么都不记得的父亲,难道还顽固地牢记着什么秘密不成?
他呆呆地望着父亲,看到父亲枯叶般黯淡无光的白发在空气中细微地颤动。风早就止住了,这时候是寂静的,在这寂静的时光里,却有一种无风自动的心情。他又幽阔地叹息了一声,发现自己可能比想象中距离父亲更近一些。他们父子之间,并没有那么遥远的距离。
芳姑,他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名字。
芳姑。芳姑。芳姑。
其实用不着念叨那么多遍的,他确信自己已经无师自通地找到了它的主人。
他又无端地羡慕起父亲来。什么都忘了,还记得打算盘。给老头儿一把算盘,噼里啪啦,干脆利落;再看老头儿脸上的表情,比端着饭碗还要笃定和从容。人家都说,这才是老头儿吃饭的家伙,一辈子就靠这把算盘。
卢骥轩喃喃地念:算盘,银梳,银梳,算盘。
算盘是父亲最拿得出手的东西;怀里的银梳却只能藏着掖着。可是,没有银梳,也就没有算盘吧。他记得父亲最早的时候并不打算盘,读书人嘛,子曰诗云,衔华佩实,打算盘简直可以算作是耻辱,那是孔夫子拿笤帚——斯文扫地。不过,渐渐地,父亲放下尺牍,拿起算盘,后来还成了敦本堂的头一把算盘。父亲自己有时不免自嘲,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不怕有辱斯文,总要为稻粱谋,落得个识时务的名声。母亲也说,打算盘比务那些个虚名强得多。于是就坦坦荡荡地打起了算盘,家里那么多张嘴,总要有口饭吃,这并没有什么不妥。
一晃已是好多年前的事儿。卢骥轩虚渺地想,在好多年以前,也还有更远一些的好多年前。那些久远的事情,他不记得,父亲却一定记得。就好像,这把刻有“芳姑”的银梳,他从未见过,但父亲如珠如宝地藏了许多年,直到什么都忘却了,只有这个精雕细镂的名字不能忘却。
这年春天,吴幼菊生了个大胖小子,地委书记邀卢骥轩去家里吃酒。
在家里,地委书记不是书记,吴幼菊是书记。吴幼菊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一点要坚定不移地执行。地委书记说:“你们山南的女子不得了哇,把男人管得死死的。”卢骥轩就笑,说山南也不是所有的女子都这样,吴幼菊从小就显示出过人的“管理”能力,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地委书记也笑,说他就是看中了吴幼菊这一点。地委书记从小没爹没妈,身边就缺这么个知冷知热的人管着,吴幼菊管得地委书记心里热乎乎的,像吃大烟一样上瘾。要是吴幼菊一天不管他,他还浑身不得劲。这让卢骥轩十分感慨: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般配”吧。他想起虞寡妇跟他推心置腹地说过,王春芳和他也般配,可是他孬,没留住她。想想心里堵得慌,这顿酒就吃得难受。一端杯,又喝多了。
这回吴幼菊因为要给孩子喂奶,没陪着一起喝,所以地委书记就舍命陪君子,亲自喝。两人推杯换盏,喝着喝着就没有县长和地委书记的差距了。地委书记秃噜着嘴说:“他大舅,我听菊子说,你到现在还不结婚,是心里还想着他大姨呢。”“说哪的话……”卢骥轩脸红脖子粗地摇着手,不让地委书记说下去。“不是,”地委书记抓住卢骥轩的手,“这都这么多年了,也没个消息,听我一句不该说的,胡乱相思,不如相忘于江湖。”
吴幼菊和卢骥轩重逢后,激动地说自己没脸给他说王春芳和周小菲的事。王春芳为了掩护她和周小菲,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后来周小菲又为了拉她一把,自己从悬崖上跌了下去。这些旧事,她一闭眼睛就浮上来,搞得她没办法过上新生活。要不是遇到地委书记,她还得糊涂着继续难过下去。地委书记告诉她,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们那么多同志牺牲是为了啥?就是为了让活着的同志能过上现在的新生活。如果我们不能把新的家园建设好,不能过好来之不易的新生活,就对不起那么多牺牲的同志。吴幼菊对卢骥轩说,王春芳给他写了一封信,交给了周小菲,可是周小菲也已经牺牲了,信没了,但她知道王春芳要和卢骥轩说什么。卢骥轩摇头让吴幼菊别说了,她说得他心里难受。
他心里发堵,吴幼菊说一句,那块堵着心口的石头就长一圈儿,眼看快要把他的一颗心都堵上了。啊,那时候到底是年轻,并不懂得爱情!他心里那最后一点没有被侵入的柔软发出这样悲伤的喟叹。
卢骥轩记得自己和虞章华有一次谈到“爱情”的时候,建议他做“心跳测试”来检验对恋爱对象有没有特别的感觉。当然,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虞章华爱的是王春芳。等到他知道之后,他就开始说服自己——他和王春芳朝夕相处,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心跳加速的感觉,岂止没有心跳加速,简直跳得越来越缓——也不知为什么,他和王春芳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十分宁静,她的笑,她甜美的山歌,她随手丢过来的栗子,都让他觉得温暖而熨帖。因而他大胆地推测,自己并没有爱上王春芳。他对她,不过是和对周小菲、吴幼菊一样,是纯洁的革命友谊,是单纯的同志关系,是春风拂过山冈,是明月照着大江。直到春风吹了一茬又一茬,明月圆了一轮又一轮,见到王春芳的机会越来越渺茫,他才晓得,心跳算得了什么呢?没有她,他是心痛呀!
这会儿卢骥轩瞪着地委书记:“你说的那……那不该说的,我听你啥?”吴幼菊抱着孩子在一旁使眼色:“老虎,你别胡咧咧,我哥的心思你咋知道?相思不相思的,你可晓得长啥样?”地委书记赶紧抽了自己一嘴巴子,连说:“那啥,我的错,我的错还不行嘛!”说着自罚一大杯烧刀子。吴幼菊也帮着找补:“吃菜,吃菜,老虎你别光邀着我哥喝酒呀,吃点菜。”地委书记听自家书记这么一说,又慌着给卢骥轩夹菜。卢骥轩装了一肚子烈酒、一肚子好菜,抱着肚子直打嗝儿。
地委书记小名儿“老虎”,喝多了之后,卢骥轩就随吴幼菊叫,一口一个“老虎”,还把老虎的屁股拍得啪啪响。他边拍边对地委书记说:“你好福气呀!”
地委书记搂着卢骥轩,亲热地头抵着头:“他大舅,我感谢你呀,这么多年,把菊子照顾得那么好。”
“我没照顾她,是她照顾我。”
“那应该,她是你妹子,你是她哥。”
“她哥走得早,还有,老虎,他也走了……”
“谁?”
“没谁,就是你,你好好待我妹子。”
“那没得说。”
拐个弯,地委书记和卢骥轩又说到敦本堂向中央私营企业局申请商标注册的事,两人都说虞寡妇断不是个凡角。
早在抗战之前,敦本堂的膏药便在省内各县都设有经销点,省外专设的代销或经销点亦遍布大江南北;再远一些,连关外和南洋也能见得到敦本堂的行货。虞寡妇在中华民国全国商会联合会主办的《实业报》上发表专门文章,大做广告,说敦本堂的膏药“世传秘方,他人难以仿效”“一贴立愈”“不灵包退还洋”“年产二十万盒以外”“近有以劣货贱售,希图鱼混真伪,莫辨贻误”,竟要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打假。此外,她还顺应潮流,委托邮局开办了邮购业务,大生意也谈,小生意也做;既能够做国民党的顺民,又不轻易得罪共产党。那时因为虞章华,敦本堂各分号都成了红军的联络站和军需库,虞寡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贴了红军不少钱粮和紧要的物资。虞章华牺牲后,她也暗里支持共产党,国民党当局查得紧,她便谨慎些;查得松,她便慷慨些,总归是刀切豆腐——两面光。抗战时,敦本堂虽未有长足的发展,却也在虞寡妇的执掌下稳扎稳打,就连虞二太太主政那两年,凡遇到麻爪事和难过的坎儿,也是靠卢方伦暗地里请教虞寡妇,这才守得住敦本堂这块金字招牌。
吴幼菊边逗着孩子笑边说:“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要我说,可不止,敦本堂不就是虞寡妇一个人撑下来的?你说头二十年给虞章华攒着家产,那也就罢了,这后来十几二十年,又是为了什么?可见她是个不一般的女人,我打心眼儿里佩服。”地委书记拍着桌子“哎哟、哎哟”地叫唤:“不得了,这虞寡妇不得了哇!能让我媳妇儿佩服的,女人堆里,这是头一个。”“讨厌!”吴幼菊娇嗔一笑,拿肩膀往地委书记怀里蹭一下,惹得地委书记大呼“乖乖”。夫妻俩蜜里调油的样子,浑不把卢骥轩放在眼里。
已经喝得肝肠寸断的卢骥轩,不免又多喝了一大杯。不妨事的,他清醒地想,最多吐出来,吐出来就好了。果然,酒还没到喉咙,就“哇”地一下吐了个满盆满钵,地委书记和吴幼菊赶紧手忙脚乱地伺候他,又是擦,又是洗,又是汰,又是抹,再没工夫调情。
当晚他就睡在地委书记家的客房里,烂醉如泥地躺在床上,听见地委书记给吴幼菊说:“他大舅是个实在人,就是死心眼子。”
吴幼菊叹气说:“唉,要不是死心眼儿,也就没那么实在。当初他和王春芳,确实挺登对的。王春芳长得好看,我要是男人也喜欢,只是脾气大,从来不肯让人半分……唉,不说了,你多拉帮他,我娘家没人了,可就剩下这一个亲哥哥。”
“嗯哪,我心里有数……”
第二天卢骥轩头重脚轻地回到县政府,虞亭华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他了。
“哥,我亲哥,”虞亭华觍着脸叫他,还滑稽地作了个揖,“我这就要去参军了,来谢你一声,再就是告个别。”
卢骥轩还糊涂着,揉揉通红的眼睛,瞅瞅一身军装、胸前佩一朵碗口大的红绸花的虞亭华,“啊呀”一声:“这就走了吗,不是说明年?”虞亭华身上崭新的军装十分精神,虽然还没有领章帽徽,但也足够这小子喜形于色,他骄傲地一扬脑袋:“去年说的是明年,可不就是今年。”虞亭华眼里放着光,并不在意卢骥轩的糊涂。
卢县长的糊涂是出了名的,常常闹笑话,要不是他背后有人,早就干不下去了。县里一直在传,他日后可能还会干上县委书记,因此没人敢当面笑话他。就连现在的县委书记张其坤,也拿他没办法,只能私底下跟他叔叔张子诚说老卢是个怪才,仗着肚子里有些货,便十分狷狂,在大是大非面前更是容易犯糊涂。张子诚是解放县城的时候牺牲的,就埋在县城东郊。他一倒下,天就亮了,因此卢骥轩提起张子诚,最是遗憾。有时候张其坤跟卢骥轩为工作上的事情拌嘴,卢骥轩想不到合意的词儿来跟他抬杠,就拂袖而去:“我跟你说不通,你叔要在,这事儿不是这么办的!”搞得张其坤哭笑不得,上坟的时候还不忘跟他叔告状:“老卢念的书确实比我多些,但他知识越多越‘反动’。”
西镇上那些知根底儿的老辈人,更是传得荒唐,都说卢骥轩是睡仙转世,有经世之才,因洗心物外,养太素浩然之气,故常有混沌之象,实则怀经纶之长策,蕴将相之奇才。尤其是那个开塾馆的唐先生,曾断言“周家此子,必光门楣”的前清秀才,现在虽不再坐馆授徒了,但提起当年的得意门生,不说廷三,不论章华,言必称骥轩。镇上赵婆子原是给卢骥轩说过媒的,对过他的生辰八字,又批了他的四柱干支来推命,直说他福大命大,越是年岁看长,越是有福气哩。卢家的老邻居高大娘也证实了这一说法,拍着大腿说卢骥轩自幼身弱体虚,病歪歪的只怕养不活,谁想得到他长大了却英武威风,竟做了县里的大老爷。和他一起闹革命的那些后生,论家世背景,论年少有为,哪一个不比他强得多?却没有一个有他的福气大,说他是睡仙转世,那是不错的。
以上自然是胡说八道,反正县里的马列主义干部没有一个把这些封建糟粕当真,但在某些场合,地委书记跟卢骥轩勾肩搭背,他们是看在眼里的。因此卢县长再糊涂,也是糊涂得言之有理,糊涂得持之有故,以至于师心自用目无全牛。
虞亭华走了以后,秘书把一大杯酽茶泡上来,又抱来一大摞文件,堆放在卢骥轩桌上,抿嘴笑着说:“这回虞亭华称心如意了,您也不用头疼啦。”秘书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笑的时候眉眼弯弯,很好看。好看到什么程度呢?卢骥轩看多了都会觉得是罪过。所以她一笑,卢骥轩清醒了许多。他赶走脑子里那团雾,对着办公桌上的文件若有所思。
卢骥轩从发涨的脑壳里慢慢找到一点头绪,似乎那天在庵堂里和虞寡妇说话,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么是去年吗?他不能确定,记忆里毕竟过去了很长时间,日子叠着日子,日月更替得殷勤而毫无节制。许多模糊的影像垒在一起,一层又一层,垒得马虎,岌岌可危的样子,稍微用指头戳一戳,便能轰然倒下。他在那样朦胧而危殆的影子里搜寻着印象,简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可是,仍听到呼呼的风声从耳旁掠过。他奋力捉到的那些逐渐风化的影子里,他和虞寡妇坐在杌凳上、石头上、蒲团上促膝长谈,谈到如何制作膏药,如何经营店务,如何做一个纯粹的人……这些莫名其妙的画面堆叠成奇幻的风景,风一吹,簌簌作响,像一面旗帜,像一条床单,像一块幕布——
他年少时出入敦本堂,常看到虞寡妇戴着口罩,脖子上挂一条白毛巾,亲自在作坊里熬油。那时候虞寡妇尚未称寡,店内事务虽大多倚靠她,却不由她说了算。他父亲也没有到敦本堂来做账房先生,不过因为两家是世交,他又和虞章华同窗共读,因此常常跑到敦本堂去玩儿。他父亲为人严肃,怕他荒废学业,不让他跟着虞章华胡闹,他便绕过大街,偷偷地从藏在小巷内的边门进去,只觉满眼新奇,处处都是别的地方看不见的好玩物事。
虞章华是不愿在作坊里多待的,他嫌那里闷热难当,又有刺鼻的气味,躲还来不及,更不要说去帮他母亲做工了。卢骥轩却感到好奇,什么都有兴趣,有时虞寡妇抓他的差,他就乖乖地跟她从晒台走到偏屋,又从切纸房走到包装间。他那时只觉敦本堂大得让他迷路,总有五六进之多,从正街的店面到最里进的熬油间,要走上半条街那么长的路。其间要穿过厨房、账房、员工宿舍、大小天井、正厅偏厅、各房的房头……复杂程度简直堪比一座宫殿。
那熬油是制作膏药的核心工序,比起研磨、切纸、包装等等,技术含量最高,也最是辛苦,不仅讲究比例火候,而且随四季变化有所调整,绝非一成不变地机械用功。因虞连海嗜烟成瘾,不问店里的事,虞寡妇便亲力亲为,在大铁锅里倒上麻油铅粉,没日没夜地熬。文火也熬、武火也熬,冬天也熬、夏天也熬,直熬得红光满面、汗流浃背,那熊熊的灶火使她全身都是红彤彤的,像是腾在一团蔚然的云霞里。
虞寡妇拿一根长长的桃木棒,低头朝那口硕大的铁锅里不停搅拌,将沸腾的油膏搅动得咕嘟嘟冒出许多张“小嘴巴”,发出喁喁之声。他呢,就在一旁拿一把芭蕉扇,呼哧呼哧地对着窗外扇风。虞寡妇偶尔抬头,抓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一把汗涔涔的脸,说:“好孩子,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对着窗外扇风?”他茫然地摇摇头,虞寡妇就告诉他:“这正是我这贴小膏药里的大秘密,你看别家的膏药,也做得很好,却是黑漆漆、灰扑扑的,没有一点光泽,我的膏药呈金黄色,外观上便胜出几分,关键就是这道除烟的工序。做人也是如此,你虽一心做个好人,但也怕凭空生出来的乌烟瘴气败坏你的好事,需要时时除掉那些油烟才是。”
虞寡妇又换了个姿势,在高高的柜台后头拉着他的手说:“你看铺子内外人来人往,流水一样的银货,可有多热闹。然则有道是‘过眼云烟’,呵呵,须知你并没有一样留得住,只是借着短短的因缘罢了。缘起缘灭,自在自为,各凭机缘,各生欢喜,你若执着,那便只能自讨苦吃。人这一生哪,或遇上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事,但那最最重要的,也不过就是一两个人、一两件事而已。你若遇上了,不要胡乱听别人怎样说,而是听自己的心怎样说,一是不要怕,二是不要悔。”
虞寡妇身后传来马匹咴咴的叫声,她从石上站起来牵住缰绳,回头对他说:“你喜欢一个姑娘,而那姑娘又恰好喜欢你,这是极不容易的,比起那么多人盲婚哑嫁,你们可有多么幸福啊!唉,我这一辈子,做了一件大错事,便是嫁给虞连海,结果做了寡妇也还要套上他的姓氏。虞寡妇,哈哈,虞寡妇,这名头真是好得很哪。”
她牵着马走远了,他还坐在蒲团上,老僧入定似的听她的话在耳边荡来荡去:“秋去春来,四时有序,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自然春暖花开……”
他猛然想起来,现在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浩荡的春风从窗口吹进来,把他的衣领吹开了,露出里面洗旧的白衬衫。他索性把领口拉得更大一些,敞开胸怀,下意识地走到窗前。东风排闼,将嘈杂的声音送到耳朵里,他听到大街上敲锣打鼓,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报着应征入伍人员的名单。隔得远,听得不是很清楚,他支着耳朵听了好几遍,终于听到“虞亭华”三个字。
这天风大得很,把天上的流云都吹散了,只留下瓦蓝瓦蓝的穹隆,清透得没有一丝杂质。青山巍巍,映在水晶一般的蓝天下。放眼望去,县城四周都是山,连绵起伏,逶迤不断,走出县城,还得走好远,才能走出山去。卢骥轩站在窗口,听到外面锣鼓喧天的背景渐渐隐退,戴着大红花的虞亭华很大声地说:“哥,我要走了!”却看不见他的影子。无数像他那样朝阳初升的小伙子,英姿勃发地向山外走去,那匆匆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丛丛簇簇的绿色当中。大风吹得山上的树哗哗地响,远看像是一波一波的浪潮,在天地间无穷地涌动着,摇晃着,就这样,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座山摇动另一座山,每棵树都绿了,每座山也都是绿的了,暖洋洋的春天进了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