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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林海

2022-11-22曹明霞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2年10期
关键词:干活儿套子胡子

曹明霞

引子

我的爷爷林大山,七十多岁时还能对着空阔的屋顶拔嗓子,他唱的是高亢的样板戏选段“穿林海”——“穿林海哎——啊——昂,跨雪原咦——咦——咦,气冲霄汉——咹——咹——咹——咹——咹!”最后一个“咹”,非得甩头,瞪眼,两只手剧烈抖髯,像舞台上的老生一样,才算完活儿。

唱几口,回到桌前涂鸦毛笔字。纸是废旧报纸。在这个小城,只有退休的老干部,才有免费的报纸。爷爷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跛的那条,短粗如树桩,凸起的血管榆树皮一样,屈曲虬结,一道道棱儿,而长的那条,弯曲又细如柳枝。

他说这是当年伐木头,运木材,跟大木头摔跤,挤的。

您不是以前的老干部吗?不然怎么有这么高的工资?还有免费的报纸?

爷爷说,嗐,这就说来话长了。首先,那时的老干部,也跟工人一样干活儿。我们的老郑书记,就是在往山下推大木头时,为救工人被挤死的。再者,我们都听党的话呀,那时国家建设需要大量木材,干活儿的工人不够用,我就去一线当工人去了。伐木头我拿手,日本人在时我就干过。

我这次回东北,是拍一个绿水青山的商业广告片,我本来是想当姜文那样大导演的,可是时运不济,一直没有拍出成功的文艺片。接些小活儿,算练手兼糊口。说实话,我也喜欢唱“穿林海”这段,姿势风格就是模仿当年晚会上的姜文。那时晚会很繁荣,姜文在一台晚会上,双手捂着话筒,荡气回肠满口贯:“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酷极了!那时十几岁的我,立志也成为他那样的人。现已人到中年,晃晃荡荡还一事无成。爷爷说我,你一个大小伙子脑后扎个小辫儿,搁我们那会儿,非抓你进笆篱子蹲几年枪毙喽。

这就是我们的代沟。

爷爷的“穿林海”,和姜文那嗓子一比,显得七扭八歪,变味儿跑调儿。尤其是最后的“咹——咹——咹”,几乎成二人转了。我问爷爷为什么老唱这段儿,记忆中他似乎不喜欢样板戏啊?他说,你是小哇,当年没见过那片大林子。那真是几天几夜都走不到头儿。那时候,我们就是凭着一把把弯把子锯,一锯一锯,那片林子,原始森林啊,全被我们放倒了。有的比腰粗,有的十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那时候,我、王胡子兄弟,还有老郑书记、曹洪义书记……唉,提起那时候,那可真是,我们天天就是跟大木头摔跤,狼叼我们,老虎吃马套子,困难太多了。可我们愣是靠着自己的双手,把那百年大红松,一棵棵,伐倒,造材,运到了北京。你不知道吧,那时候国家建设哪儿都需要木材。人民大会堂敞亮吧,那里的很多檩子、椽子、大立柱,就是这儿的百年老松。我一个人就干了两万五千立方米,我还当过全国劳模呢,周总理接见过我们。

两万五千立方米?那得比一栋楼还高吧?

你小子啥也不懂,对林子没感情。告诉你吧,你爷爷我伐的木,要是接到一块,能绕地球三圈!

这我就更没概念了。绕地球三圈有多长,我是不知道的。看爷爷那一粗一细的两条腿,我怕他摔倒,扶他坐下,说,爷爷你的腿挤成了这样,还能伐那么多的木头?

这点小伤算啥呀。那起事故,老书记的命都搭进去了。爷爷黯然。

接下来,他缓缓的讲述,让我手头正在拍的这个商业小片,不再那么流于表面了。而且,我突然决定,自己来写一部作品,将来把它拍成电影。爷爷听到我要把他写成书,还拍电影,小孩一样呜哇地哭了。他说,我们那会儿啊,真是听党话。那些干部哇,也和工人一样干活儿。郑毅老书记,天天跟头把式地跟我们骨碌在大山里,插雪窠子,搬大木头,那真是个好带头人啊。没他,我们完不成国家交给的任务。你不知道那老书记有多好,他连自己发的工资,都不全拿,他说国家建设太需要钱……后来他牺牲了,没他的感召,大伙儿不会那么不抱熊儿(“不抱熊儿”是东北话,不退缩不惧怕的意思)。我们没白没黑,说好的油锯也没到手,可我们愣是把任务拿下来了。

爷爷的讲述让我理解了他的“穿林海”,绿水青山这部风光片的灵魂找到了。

1

茫茫林海,望不到头的原始森林,暗绿,披着雪白。

一条蜿蜒的小道,行走着的人们,头上狗皮帽子,冒着白汽,挂着霜花。他们沉默不语,只有脚下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干枯了一个冬天的枝丫,像剑,像戟,坚硬地从小道两边伸出来,不时划破工人的衣裳。他们身着更生布的粗衣,更生布不比牛皮纸结实,腰间的麻绳狠勒一下,棉花都能破出。现在,树枝再一划,闷头赶路的他们,像一帮破衣烂衫的要饭花子。

东北林区,那时这里以一条乌敏河为地名,下辖刚成立的北岭林业局。这些沉默着走路的工人,多从山东来。招工的告诉他们,这里有饭吃,有猪肉炖粉条。只要你肯出力气。

严寒,冷得人不敢在外面流鼻涕。男人尿尿,都要自提个小棍,边尿边敲。酷寒,是室外耳朵、脸蛋、手脚,说冻就冻得胡萝卜一样。对付寒冷的办法,是一刻不停地活动,干活儿。他们今天,就是起了个大早,要走到东方红林场,伐木。国家建设需要大量木材,伊敏河林业管理局的领导,正向上级打报告,仅有的工人不够,还要大量招工。

闷头抄着袖走在最前面的是工组长林大山,还有王胡子、常建华、小山东等人。林大山来这里来得早,十几年前随父亲闯关东,当时他细高得像豆芽菜。在一个为日本人干活儿的采伐组干活儿,当时差点儿丧了命,是一个文弱书生叫郑毅的,救了他。后来,日本人败了,跑了,他们散伙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百业待兴。林大山到北岭林业局时,已是一个能写会算的干部。北岭局有伐木的任务,相继成立东方红林场,需要懂技术的工人。林大山自愿报名下到林场,住工棚,吃集体伙食,天不亮就赶路。他是他们的工组长。王胡子是他早年就认识的兄弟,一起患过难。现在王胡子也走在队列中,还有常建华、小山东等,他们相处得亲如兄弟。

大棉胶鞋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响,天上的星星还闪着。他们一路沉默,这是常态。好像全身的力气,都攒到干活儿时使。可是,走在前面的几辆马套子车,他们不习惯,他们不愿意这样哑巴一样赶路。抱着鞭子的魏财,是马套子户里领头的。他们是农民,夏季种地,冬天,闲着也是闲着,就利用家里的马套子车,帮山上的工人运材,能挣一些现钱。

他的狗皮帽子,一只帽耳朵耷拉着,一只立着,像一个写歪了的“山”字。他哼唱的是二人转小曲儿:“打春到初八呀,新媳妇住妈家呀,带领我那小女婿儿,果子它拿两匣呀。”最后一个“呀”,像女人一样细声细嗓,嗯呀了半天,肩膀也随之扭动。王胡子嫌他嘚瑟,太能嘚瑟,不就是趁辆破马车吗,一个马套子户,老农民,浑身没有二两肉,不够他嘚瑟的了。王胡子一脚把雪地踹出个坑,说嘚瑟啥呀,臭老板子上山出苦力,还唱上了,以为是去看丈母娘呢!

不消停儿地走,再把狼招来。常建华也嘟哝。

魏财不高兴了,他喜欢二人转,也愿意唱。接下来就唱着说,我乐意呀我高兴呀我呀嘛我乐意呀,女婿我坐高楼,地下走的是两脚驴,累死那傻驴!嗯呀呀嗯呀……

王胡子上来一把扯住他的袄领子,说,谁是傻驴谁是傻驴?

我唱我的歌儿,你咋还动起手了?魏财瘦巴巴的,打架不是对手。

林大山脸有愠色,说,胡子兄弟,你咋又这样?

王胡子撒开了扯袄领子的手,退下不吱声了。

全队的人,他只佩服林大山。只听林大山的。

两伙人经常闹矛盾。工人是正规军,而这些赶车的,是当地农民。工人伐倒的木头,要用马套子车来拽,拖下山。有时是林场雇他们,有时是他们自己来。集材,他们已熟门熟路。伐木的工人拼力气,他们使唤的是牛马,有点小得意。嘴上不过瘾时抱着摔一场,也常有。

看他们拌嘴,体格偏弱的小山东朱兴武说,歇一会儿吧,我也走不动了。

他细胳膊细腿,说话还是山东口音。常建华时常学他,取乐。

林大山说,歇啥歇,这山上走道就不能歇,要一气儿上到山顶。半道停下来,不定出啥事儿呢。说着,他接过朱兴武的行李,挂到自己肩上。他的肩上是一柄新打的大钢刀,有刀裤,上面挂着他的行李,当杠使。

净拿我大哥当驴。以为我大哥不识数呢。王胡子打抱不平,要抢下重担,还到朱兴武肩上。

林大山用眼睛制止了他。

常建华四下瞅瞅,说,确实累,这上山的道,是爬坡。越走越不禁走。我这两条老腿,都快累成木头柈子了,回不了弯儿。

林大山也要把他的行李接过来,王胡子挡住了他的手,说,大哥,不能让他们这么熊你,千里没轻载,谁的行李谁自己背,谁的孩子谁自己奶。没这么熊人的。

说着,又要扯下小山东的行李,放回小山东的肩上。大山说,胡子兄弟,大家出来都不容易,小山东体格弱,年龄小,又离家远,我帮他背会儿,你别管。在家靠父母,出门就是要靠兄弟嘛。说着,再次把小山东的行李,挂到自己的大砍刀上。

熊样儿。最能耍熊儿的就是他。王胡子斥责道,来,我拽着你走。说着,他上来拽小山东。小山东以为他要打自己,吓得直往后缩,躲。两个人你拉我扯。忽然,前面魏财的马车扭秧歌一样跳起来,两匹马的马蹄子不是朝前迈,而是向两边扭,打着晃儿地扭,耳朵也匕首一样直戳向天空,咴咴地叫。同时,所有的马套子都扭起来,乱了。

魏财觉得不好,空气中他嗅到了危险的气味,小调儿也不唱了,狂甩马鞭。鞭哨在树林中炸响。

大家都没看清老虎是怎么冒出来的,魏财前边的那辆马套子,车上赶车人,被老虎一咬,一甩,一吐,地上就变成了一堆流血的破衣裳了。刚才魏财是赶在最前边的,感觉不好,高超的技术帮他躲到了第二,人还上了树。那老虎又甩了一下尾,再向后面袭来。套子上的两匹马,受惊后朝两个相反的方向逃,树干卡住了它们。大花虎晃晃荡荡,瞅瞅这儿,闻闻那儿,它似乎对马没有兴趣,专挑人。

魏财在树上,瑟瑟发抖。刚才还要歇一下,没了力气的小山东,也跑得比老虎快,他跑没了影儿。多数人都钻了树林。林大山拔下砍刀,他稍微观察,发现这只老虎比较贪婪,它不吃马,还在奔人使劲。看不到人影,老虎二次来到了一堆碎片旁。

只见寒光一闪,林大山舞着他的大钢刀。白铁匠好手艺,这柄刀是昨晚交给他的。只听噼噼啪啪,树枝都扫断了。老虎像是不相信有人来和它交手,扭头,摆尾,疑惑地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神——山神。林大山有过斗黑瞎子的经历,现在,面对猛虎,他有章法,不乱方寸。老虎一看他来真格的,手里的家伙好吓人,它也不怠慢,挥尾当鞭,唰唰唰,狠狠扫来。

林大山真是有一把子好力气,一身好胆量,只见他腾跳,转身,下蹲,使劲,唰唰唰,咔嚓!——寒冷的空气中,一道血梅花,绽放了。噗——老虎的尾巴,被他砍断一截。

雪地上,点点“红梅花瓣”,陷出一个个小坑儿。

老虎拖着受伤的身躯,跑了。

人们聚拢上来。王胡子举着撬杠,工友们舞着棍棒,吼叫着壮胆要去追。林大山告诉他们别去追,给兽留条后路,免得它再伤人。说着,都围过来看地上的工友,人已断气儿了。热血把雪地烫出个血窟窿。

2

东方红林场的调度室,李调度拼命摇着那部黑色的老话机,摇通了,大声喊着吴局长,吴局长吗?我们这里老虎吃人了!

吴卫东局长听了一愣,啊?老虎吃人,真的吗?

曹洪义接过李调度的电话,他的脸上更是急切。他是东方红林场的总支书记,土生土长,对工人、林木,极有感情。他扯着大嗓门儿说,那还有假吗?刚刚,就是早晨,天还没亮,工人们上山的路上,发生的!

吃了几个呀?那些马套子户呢?

还几个,一个不够呛呀。多亏有马套子户,他们走在前面,那老虎被挡了一下,要不,不定伤多少呢!

那,老冯呢?

冯场长去处理套子户善后去了。

大白天的老虎吃人,听着像扯犊子!吴局长嘁了一声。他的办公室,正坐着周宝成书记,他们俩在商量上级领导郑毅下来蹲点接待的事儿。北岭林业局成立没多久,下面是一个一个的林场分场,主要工作是伐木,全国建设需要大量木材。老书记亲自下来蹲点,就是要把产量搞上去。可是,北岭林业局连个像样的招待所都还没有,老书记来住哪儿呢,总不能让他睡办公室吧?两个人正愁,还没商量出个眉目,就接到了这样的电话。生产没上去,先出事故了。吴局长也是本地人,脾气大,性子直,他烦躁地对着电话再问了一遍,真的是大白天的老虎就吃人了?

这事儿还能跟你开玩笑吗,兄弟?那时的上下级关系更亲和,曹洪义直接管他的上级叫兄弟。他说人还没走到山上呢,老虎蹿出来,把一个赶车的套子户给叼了。一些工人见是老虎,蹽得比兔子还快。

人当场就没气儿了?

老虎叼过,还能有好儿?

家属情绪怎么样?

还没见。已经通知家属来领了。

套子户是你们雇的?

不是,他们自己进山的。

不是雇的,还好些。吴卫东喘了口气。

打算怎么处理呢?

拉回农村,给他家人一副上等的料片儿,埋了算了。

这样处理,死者的家属同意吗?

有啥不同意的?是他自己来林区找活儿干,又不是咱们让他来的。再说了,天灾人祸,谁也没招儿啊。走进来的场长冯少华,接过话说。

行,你们妥善安排吧,别让他们闹事儿就行。

冯少华说,现在处理死者简单,问题是老虎咬了人,大家都不上工了,怕老虎再给叼了。局里得派人来,想法儿把那只老虎找到,打死。

一大队工组的林大个儿,他都把那老虎的尾巴给砍断了,掉一截子尾巴,老虎是带伤跑的。上面来人,拿家伙,把它逮住,弄死,大伙儿才能安心出工啊。冯少华说。

曹洪义又接过话来,说道,现在是天天催生产,催木材,可是就算砍下了木头,那些套子户不出工,不集材,山上的那些大木头,自己也下不来山啊。现在急需套子户干活儿!东北男人的大嗓门儿火急火燎的。

电话那端是北岭林业局的周宝成书记,接过电话,他温和地对曹洪义说,洪义,你们别急,林管局的郑书记,这两天就来咱们局蹲点。你和冯场长先安抚工人、套子户,也做做他们的思想工作,让他们赶紧上山,抓紧生产。我和吴局长,争取晚上就赶过去!

曹洪义心里暗暗佩服周书记,同样是领导,人家周书记说话就是有水平,那话说出来,有条有理,不枝不蔓。吴局长是个急脾气,跟自己差不多。组织上配班子,总是一张一弛,也算文武之道吧。他说,周书记,没有老虎伤人事件,我们也盼着你们来,指导我们的工作。我们东方红林场,现在困难是太多了,缺油锯,缺资金,工人住的工棚子,还缺女人做饭。而山上这么苦,哪个女人愿意来啊?!

周书记在那边呵呵一笑,说曹书记,你也是领导干部,有了困难,要想办法克服,不能光伸手啊。现在国家百废待兴,什么都缺,而最缺的,还是我们的木材生产。大力生产木材,支援国家建设,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完成任务。郑书记下来蹲点,就是这个意思。光讲困难不行啊。

可,不讲困难,我这手上——曹洪义一只手拿话机一只手伸到半空,像看手相一样,说,我这手上也不长钱,不长油锯,还不长女人,没这些,工人们拿啥干活儿,拿啥出产量啊?!

说得两边人都笑了。

3

套子户工棚内,一铺大板铺占了半间屋。林区最不缺的就是木头,睡觉的铺是大木板搭的,四周的墙是木头筑的,顶上的盖也用檩条起脊,架起空架子里面絮上乌拉草。取暖设备,一只装汽油的铁皮桶倒扣过来,掏一圆洞接上烟囱,炉子里噼啪作响的是极易燃的红松边角料。

魏财在抽旱烟袋,闭目养神。另一些套子户,倚着行李卷凑一堆打小牌儿。炉子里柴火柈子噼啪燃烧,和抽烟卷冒出的烟交合一起,熏得人直流眼泪。魏财睁开眼,又眯了起来。一双眼睛本来就小,现在眯缝着更显意味。他长年在外拉脚,是个有见识的车老板,身边的套子户都愿意听他的。这次套子户来,也是他早得到信息,随他来的。他看着这些撂爪就忘的烟枪们,刚才还吓得哭爹喊妈,这么快就忘了,玩儿上了。真有闲心呢。你们是来干活儿挣钱的,不是来山上赌的。撇家舍业,容易吗?

正要发话,王胡子跑进来,他叉着腰对着大铺,头半句差不多说出了魏财的心声。可后半句,大伙都不愿意听了。他说,你们这些犊子玩意儿,真有闲心,来山上过赌瘾来了?赶快出去,下山,干活儿,干活儿!

原来是轰大伙出工呀。魏财不乐意了。他说,干什么活儿呀?老虎吃了你管呀?早晨那个兄弟丧命,你们能赔什么?能赔命吗?一个大老爷们儿,家里的顶梁柱,说没就没了。

说着把烟袋锅一摇,说,大伙儿别听他的,那老虎现在肯定没跑多远,那个大个子砍了它,说不定,它正等着咱出去好报仇呢。谁整得过它啊。再说了,那老虎连马都不吃,专吃人,人肉多香啊。没看它叼人多麻利,都没见它怎么张的口,妈呀,人就碎了。太他妈吓人了!

可不是。有人附和说。当时只看见一个花里胡哨的东西,还没整明白,老天爷,虎大虫就吃人了。到现在我还跟做梦一样呢。

我他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树的,平时我根本就不会上树,也不敢上树。现在倒好,比猴子上得都利索了。魏财说。

逃命嘛,谁不麻溜的。大家笑。

算咱们命大。别说被那野兽咬一口,就是让它扫一尾巴,都得让它祸害死。多亏咱们跑得快。魏财说。

也多亏了那个林大个儿,没有他那通大砍刀乱砍,老虎当时老实不了,不定整死几个人呢。又有人说。

那个大个儿他不是乱砍,是有章法的,没看他一招一式接近老虎的步法,看那阵势,山里没少混。对付野猪野熊,都有两下子。

听说他也是山东来的,姓林,林大山,一顿饭能造十个馒头。

还说他一个人能薅起一根大木头呢。

大力士。

好汉。

山神哪。

哼,长得像铁塔似的,能不比咱有力气吗?魏财说。咱可比不了他,他在山里长年跟木头摔跤,力气都摔出来了。再说了,山东棒子,有胆儿,也倔。听说他一早上就上山了,不怕老虎吃,有尿性!

咱不逞那个能,老虎不整死,咱们不能拿命换。先眯着吧,为几个钱儿命都不要了,那是傻。

可不是嘛。谁出去谁是二货。几个人像说相声一样,你一言我一语。

王胡子更生气了,他指着他们说,看你们一个一个的那熊样儿,还配叫老爷们儿吗?脑袋钻裆里浸死自个儿算了。

他是替林大山组长来叫他们上工的。早晨的事儿,确实把人吓掉了魂儿。可是大老爷们儿,那点儿胆儿咋行?老虎吓一吓,就不上工了?这个月定下的伐木额度,天天在工棚里坐着,能完成?林大山砍老虎时,自己的手臂也划破了,现在翻着一个小孩儿嘴大的口子。可是大山哥用块破布缠巴缠巴,一口气都没歇,就进伐木点了。刚才王胡子看见,大山哥伐倒的木头都堆着碍事了,马套子户们出工,把倒下的木头拽下去,才不耽误进程。他跑进来叫大伙,更多的是出于对大山哥的感情。要是都像大山哥这样,为全国建设出力,不惜力,那产量还愁完不成吗?

王胡子说着,一步蹿出去抢过他们的小牌一扬,就扬得满天棚子飘,说上山上山,赶紧干活儿去。不干活儿光吃白饭呢。告诉你们,再这么下去,没有饭,饿死你们!

我们吃饭又不是没给钱。魏财说。

给钱也不行。给钱也没人给你们做!

兄弟们,走,我们不干了。魏财生气了。

是哪,老虎没要咱命,他王胡子,想逼咱们。

几个套子户,开始整理行李。

刚才,他是一直和林大山一起干活儿的,伐倒了十几棵红松,两人累得气喘吁吁。放倒的木头横七竖八,马套子户们不上来,他们的脚已经没地方下脚了。搁往常,工人伐木,马套子向山下集材,边伐边拉,边伐边清理,都不耽误干活儿。现在,马套子户们从早钻进工棚,再就没有出来。王胡子的火儿一下就上来了。他用帽子扇着脸说,真是熊货,一帮完犊子玩意儿。老虎吃一个,就都吓破胆了,没尿儿了,连个工都不敢出。再这么下去,咱们咋整?我找他们去!

林大山说,到那儿别发火,跟他们好好说。

王胡子气哼哼的。林大山怕他们打起来,也跟上来了。

现在,地上的王胡子像怒目金刚,炕上那些,农村猫冬的二流子状懒洋洋的。王胡子像队长一样命令他们,起来,都起来,干活儿干活儿去!

套子户们瞪着眼睛,那意思是你算干吗的呀,我们只听魏财的。

这种眼神,让王胡子更生气,他说,起来起来,去出工。一个一个的,挺大个儿老爷们儿胆儿比娘儿们还小。不就是个老虎吗,它天天出来吃你啊?你以为它多稀罕你呢,一个一个的,又臭又硬,老虎吃你们都嫌硌牙。

不怕被吃你去呀。魏财说。

我们早都去了,干了一大早晨了。你们问林大哥。王胡子一指身边的林大山说。

林大山憨厚地笑着说,可不是,兄弟们。我们干一大早晨了,连个虎影也没见着。

早晨没见,不等于一天不见。我们不能干活儿不要命吧!魏财说。

林大山又堆上笑,说,兄弟们,上山吧,我保证你们没事的,我有大钢刀呢。兄弟们出工,把木头集下山,不用在那儿等着,可以再回来歇着。

大哥,你少惯着他们。他们又不是咱的儿子,哄他干啥。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就滚蛋。我们再招别人。别占坑不屙屎。

你骂谁?你骂谁?弟兄们,他骂咱们是他的儿子,平白无故要给咱们当爹!这便宜捡的,×他祖宗的。

王胡子挥起木棍就把板铺砸了个豁子,再问你们一句,上不上工?

俺们是来赶车的,俺可对付不了老虎。魏财耷拉着眼皮说。

众人都望向他,对,俺们是来拉车的,不是打虎的。

遇点困难就缩,看你们一个一个那熊样儿。舍家撇业的,不就是为了出来挣俩钱儿?扔下老婆孩子,你们还像个爷们儿吗?!

这话激不了我们。你就是说出大天来,我们也不能拿命去换钱。魏财不理不睬。

赶着不走,打着倒退是吧?王胡子怒瞪双眼,再次挥起他手中的大木棍,凑近了魏财,说,你信不信,再不出去,我敢把你脑袋削开花!说着,那大木棍就有落下之势。

赶着不走,打着倒退,是骂牲口的话。魏财已经急了。现在还想敲碎他的脑袋,这也太熊人了!

魏财一下站起来,把脑袋杵到了王胡子的棍下,说,你敲你敲,今天你不敲死我,你不是你爹生的,你也不姓王!

另一个人也来了胆儿,他领袖一样振臂高呼,说,兄弟们,走,不干了,下山!回家!

我看谁敢走!林大山的吼声震天地。他叉开腿站在那儿,像一座塔。

4

郑毅书记今年五十岁了,饱经风霜的脸上镌刻着岁月,也写满成熟。他温和地看着每一个人。在座的很多人还不知道,郑书记曾经是一个小木匠、伐木工人,也是一个出色的地下工作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他领导工友,跟日本侵略者做斗争。现在,他又挑起重任,到伊敏河林管局,负责伐木出材的任务。

昨晚大雪封路,小吉普滑到了雪窝深处,好在人没事儿。凌晨才到了场部。那时没有电话,他是一到场部,就听到老虎吃人的事件,脸都没洗,就连夜和另外几个人,搭乘着运木材的汽车,从北岭林业局下到了东方红林场,现场听周宝成和吴卫东的汇报。

他问,一个人就这么死了,你们觉得这么处理合适吗?是不是太……他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完。

场长冯少华说,我们给了他家属一副上等料片儿,他们家属也没说什么。毕竟,他是自己来的,不是咱们林业局雇的。咱们是出于人道主义,才给他一副最好的料片儿。如果给个差不多的,他们也说不出什么。现在,咱还不能做得过多,好像咱理亏似的。如果有人给家属出主意,讹咱们,没完没了,那可就麻烦了。别的林场,人死了被赖上,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天天来提要求,那可就麻烦了。

说得也有道理,大家静静地听。一双双眼睛,看完冯场长又看郑书记。郑书记若有所思,静了有几秒,郑书记说,老冯,你这样想,也可以理解,你这是站在林场的角度,想尽快把事情处理完,别留麻烦。表面上看,这没什么毛病,还挺仁至义尽的。可是,你再换一个角度,你是死者家属,家里人出了这样的不幸,不管怨谁吧,毕竟是一条人命。就这样草草地埋了,即使有一副上等料片儿,家属就会安心吗?是,他们是为挣钱才进山拉木材的,可是如果农民兄弟跟我们的感情就是拿钱换工的关系,没有情,那未来我们的木材生产需要大量的马套子、大量人力物力,需要这些农闲时的兄弟,怎么办?如果他们不图这俩钱,不拿命挣这个钱了,冬天在家猫冬,那我们的木材产量,又靠谁去保证呢?

说到这儿,郑书记站起来,他环视全场,提高声调,感情真挚地说,同志们,我们的国家建设、木材生产,除了质量数量,还要带着感情,带着党对人民群众的感情,去团结广大工人农民兄弟。只有真心,我们对大家的真心,才能赢得兄弟们自愿为我们工作。我们北岭的建设才能蒸蒸日上,才会保质保量地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

所有人都信服,鼓起了掌。

先别忙着鼓掌,郑书记又说,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今后要提高认识,试想解放战争时期,如果没有这些工人农民、最质朴的老百姓,他们帮助我们,暗暗地支持着我们,我们能取得胜利吗?现在,全国的建设依然是一场硬仗,我们同样要打赢,我们必须打赢!

掌声再次响起。

场长冯少华说,郑书记,我明白了,您放心。明天,不,就今天,今天一会儿我就带着人去看望家属,慰问他们。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相信他们会知道我们的诚意。看看家里还需要什么,我们主动帮他们做些什么。带着感情,一定能把工作做圆满。

这就对了!郑书记赞许地点点头。我们只有不怕困难,负责任地把事做好,让家属心里热乎,接下来的事才会顺利。也只有这样,才能搞好干群关系,木材生产上也才能如期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

这时候,林场党支部书记曹洪义也表态,他说,郑书记,您教育了我们。今晚我和冯场长一同去,看看死者家属还有什么要求,林场能做到的,都会尽量满足。做不到的,也会想办法尽量解决。

突然门被撞开了,李调度跑进来说,领导们快去看看吧,他们打起来了!

5

王胡子抄着一根木棒,站在下山的路中央,矮墩的个儿,杵着一根棍子,小山神一样挡着大家。他说,谁敢走?我看谁敢走?

被他挡着的套子户们跃跃欲试,有的躲在后面随大流儿。魏财,他是带头的,他说他们不干了,下山,回家,但内心也惧王胡子几分,知道他虎、彪,直脑筋直肠子。按说他们下山也不是给他王胡子干活儿,他横在这儿干吗?他在全力维护林大山。林大哥是他的榜样。

两方对峙,山坡上是套子户和他们的马车,状态懒洋洋的。

山坡下是工人们。林大山、王胡子,还有伐木工人们。

林大山说,魏财兄弟,你们不能走。你们走了,这些木头谁来运?刚才伐的,现在都下不去脚了。你们不上去,赶紧用马套子拽走,我们接下来的活儿,也没法干呢。

林大山的话,透着一股老实、无奈和诚恳。

魏财不睬,翻了翻眼皮儿,说,那我们不管,我们又没拿钱,我们现在得保命!对付老实人,他可有一套了。

没拿钱就不干活儿吗?大兄弟,咱可不能这样说。咱要对得起国家。你想想,小日本管咱那会儿,谁拿着钱了?连肚子都填不饱,还挨打受骂。现在新社会,我们是主人了,哪儿能动不动就张嘴钱钱的呢?再说了,真把活儿干了,上面不会让我们白干,会给钱的。

给钱也不能为了俩钱儿不顾命啊!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魏财说。

对,我家里还有老娘呢。另一个附和。

所以大家要赶快干活儿嘛。你们想一想,那老虎哪儿来那么大胆子,天天出来吃人?咬了一个兄弟,我们也心疼,我要是再狠点儿就砍死那家伙了。现在它受伤了,得回去养着呢,不会出来了,大家放心吧,赶快挂套子上山。你们不集材,我们这工白做啊。下面的活儿也没法干了。上面等着要产量呢。

你敢打包票吗?再死人,你拿什么担保?

这一问,把大林问住了。

王胡子不愿意他的哥哥嘬瘪子,木棍一挥,说,大哥,少跟他废话,一句话,就是不能下山,谁敢走,我削他!脑瓜子给他开瓢儿!

哎,你成劫道的了?!这山是你们家开的?这路是你买下的?走,弟兄们,他再敢拦,我们跟他拼了!魏财一鞭子就抽到王胡子脸上,多亏有帽子挡了一下,可是脸也起了红道子。王胡子一下急了,他一棍子夯向魏财的脑袋。魏财一低头一猫腰,棍子砸到后背上,疼得他妈呀一声,等他捂着腰站起来,又一鞭子。林大山伸出木棍,替王胡子挡住,同时大声吼着,不许打,不许再打了。另一伙马套子户,也往上冲。王胡子吃亏了,他要拼命,被林大山拦着。一场恶仗,就要混战起来。

住手,都住手!郑毅、曹洪义、冯少华赶来了,他们的喝声镇住了大家。

天天捅马腚牛腚的臭老板子,你们还能上了呢。王胡子骂。

另一伙人齐声说,我们捅马腚牛腚,起码我们还歇歇腿儿。你们这些“山炮”,天天跟大木头摔跤,累得犊子色儿,还不如我们呢。

郑毅书记一下子气笑了。

林大山回头一看,这个中等身材,面色和善又不乏威严的老头儿,不是当年的郑队长吗?那时,他们给日本人扛活儿,工人时常搞些破坏。有一次,被工头儿发现了,林大山还生了病,躺在凉板铺上,奄奄一息。是郑大哥,不知从哪儿弄来吃的,给他喂饭,还连夜送他们钱和干粮,帮他们逃跑……

那时,不知郑大哥是什么人,只觉得他是个好人。后来林大山恍然,郑大哥就是地下党啊。

现在,看着眼前的郑书记,林大山更明白了。郑毅说,大林,胡子兄弟,你们都长本事啦?!和自己的农民兄弟动起了五把抄儿?

林大山憨笑着,不好意思了。王胡子也直搓手,郑书记看着他脸上的血印子说,还不赶快去包扎一下,这大冷天的,别得破伤风!

曹洪义在一旁说,郑书记,咱们场部就像没有招待所一样,连卫生所也都啥啥没有呢。条件就是这么简陋。

郑书记掏出怀中的手帕,说,那就赶紧回工棚子吧,用这个手绢包一下。敞着是不行的。至于条件,比战争年代好多了。没事儿,什么招待所呀,今晚我和大伙一样,都睡工棚子。这样,早起还好干活儿。

王胡子咧嘴,不在乎地说,这点儿小伤,不算事儿。

林大山搓着两手,憨憨地傻笑。郑书记让他去帮王胡子包一下脸,然后来到魏财面前,说,农民兄弟,对不起你们,我来晚了。

魏财得寸进尺,高声说王胡子他们居心不良,非逼他们上山,这是想要他们的命。

一旁的冯场长生气了,怒喝他,住口,别给脸不要脸!

郑书记又看了冯少华一眼,那意思是说,你怎么能这样骂农民兄弟呢,就算他们搅理,狡辩,你也不该这么粗鲁。哪儿能这样没觉悟!

冯少华明白老书记的意思,退后一步,不吱声了。

郑书记说,你叫魏财吧?放心,我们会为你们的安全考虑的,不会不顾大家的生命危险。我们会请求林业公安的人来支援,他们有家伙,那只老虎肯定会尽快处理。你们先安心上工。

魏财见眼前人这样说话,和气但有威严,估计官职不小,可是一点架子也没有。人都怕敬,那么大的领导来和自己这样说话,魏财态度也软下来了。他说,俺们不怕干活儿,俺们上山就是来干活儿的。怕的是别像那个兄弟一样,活儿还没干,一分钱没挣着呢,就把命先搭上。

郑书记说,好,现在,我们就开个现场会,商量具体的解决办法。农民兄弟没有思想负担了,大家干起活儿来才快,才有劲。

他把脸转向曹洪义和吴卫东,说,咱们这生产任务,可全指着这帮兄弟呢!

魏财听老书记这样说,脸上有了笑容。身后的那些套子户,也咧嘴笑了。林大山和王胡子没有回工棚,他只是把那方手绢给王胡子贴到脸上,另一半压进帽耳朵里。王胡子的样子,让大家更笑了。林大山心里暖暖的,老书记就是有水平,当年他还那么年轻,面对那么复杂的关系,都能处理妥当,化险为夷,现在又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现场的气氛一下轻松起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各说着老虎的情况,也有人说狼和狗熊也不能轻视,当地人管狗熊叫黑瞎子。说它们这些兽,更祸害人。野猪也得防,让它拱一下子,人也够呛。最后,说到那只已经被林大山砍了一刀的老虎,它是给吓跑了,胆儿更小了呢,还是更疯狂?像狼一样翻脚回来,找他们报复?

林大山对野兽是有些了解的,他跟猎户干过。他说,老虎不像狼,阴险狡猾。老虎没那么多心眼儿,再说了,它也不成群结队。看样子,它还是成年老虎,不是幼崽,也不存在母老虎为子报仇的可能。所以大伙安心上工,大多数时候,那些野兽,你别惊它吓它,它也不伤你。今后咱们干活儿的时间还长着呢,这片林子,原来是它们的家,现在咱们来了,能做到互不祸害,都相安,就是最好的。我建议咱们今天,就快速打出一条路,打出更宽敞的空地,林子空了,方圆都是咱们的气味,老虎、野兽也就不靠前儿了。它们只愿意待在林子深处,上空旷地带晃荡,那不是它们的习惯。

说得好!郑毅带头鼓起了掌。他说大山兄弟说得好啊,这下,大伙吃了定心丸了吧?咱们战略上,藐视;战术上,不能轻视。那啥,我说洪义、卫东啊,过会儿你们就去找两个猎户,他们有枪,对付野兽也有一套,让他们巡巡山,找找那只老虎,看看它还在不在林子里。能找出来呢,更好;找不到,大伙也安心了。然后把他们也纳入咱们的队伍,让他们每天巡逻,这样手中有枪,大伙儿就不怕了。

郑毅又说,我还要强调一下工农团结的问题。说实话,刚才拿棒子、鞭子对着干的一幕,根本就不应该发生。从现阶段林业生产状况来看,没有工农联合,就无法保证木材产量。这里我要为农民兄弟多说几句话,为了完成运输任务,农民兄弟抛家舍业,生活条件又这么艰苦,又冷又累又冻,吃不好睡不好,烟熏火燎,克服了多少困难,才能扎在这里。表面上看,他们是为了挣一点钱,可更重要的是,他们为的是社会主义建设!工人阶级是主人,农民兄弟碰到解决不了的困难,我们要主动帮助他们,而不是发火,嫌弃。农民兄弟也有一时想不开的时候,我们要耐心地引导。今后,再发生破坏团结的事,不管是谁,工人和林业干部都要负主要责任!

魏财等套子户深受感动,眼里噙满泪水。

魏财说,郑书记,你们不但没有看不起我们农民,还对我们这么好,说实话我也惭愧。今天的事,其实也怨我们,是我挑的头。今后,我保证,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多出工,多运材。放心吧。

林大山也上来说,我们也有责任,没有管住胡子兄弟。以后我们和农民兄弟相处,一定注意方法。

郑毅高兴地说,你们都能认识到自己的问题,这比什么都重要。只有认识到错误,才能改正错误。这里我还要强调一下生产进度的问题。保生产,保进度,冬季是黄金期。一到夏天,木材就伐不了了。从现在开始,必须提高认识,国家等着我们的木材,我们要争分夺秒,抓紧一切时间,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

曹洪义和吴卫东带头鼓起了掌。

郑书记说,工人农民,都是兄弟。大家伙儿今后要提高觉悟,没有他们的支援,我们就是把整片山都伐倒也没用,运不下去。大家都是当前木材生产的主力军,缺一不可!老虎咬死了人,他们有畏难情绪,不愿上工,这都要理解。特别是那个死去的兄弟,我们要厚待,让家属心暖。这样,大家才能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

周宝成马上表态,说,郑书记放心,今后我们一个是要注意安全方面,杜绝隐患,避免这样的事再发生。另外,对待农民工、套子户,也要像对待自己的阶级兄弟一样,大家同吃同住,一视同仁。那什么,一会儿散了会,我就安排人去找猎户,赶紧地,把那只老虎整住,逮住它,整消停了,大伙儿也就放心干活儿了。

吴局长说,整住逮住,你吹气儿呢?你以为那老虎它是一只猫啊,那么好逮住?他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笑了。

6

在北岭林业局南边,十多公里的地方,山坳子里,住着几十户鄂伦春族人。他们长年以打猎为生。日本人占领东北那会儿,他们帮助抗联战士打过日本鬼子。在密林深处,他们骑着马能奔跑如飞。日本人吃了他们的大苦头,后来叫来飞机轰炸,生生把林子炸成了焦土。一些鄂伦春人就跑到对岸,苏联那边去了。之后,他们又陆续回来,这些人想念家乡,他们的根就在林子里。对付野兽,他们就像对待左邻右居,熟得很。有了风吹草动,野兽胆敢不老实,他们就用枪,点射教育。

鄂伦春族人是山里的神。

曹洪义让林场的公安人员找到了他们,讲政策,并且答应按天付工资。这些猎户什么都没说,就提着枪,进山的进山,给工人们站岗的站岗,几十米一个,蛇行排开。所有人都安下心了。

魏财领的套子户们,集材热情非常的高,一个上午,山下的木材堆成了小山。王胡子皮实,脸伤了不误干活儿。他和林大山边干活儿边唠嗑儿。一个说,郑队长,真是命大,当年那小鬼子把子弹打成了箭,嗖嗖的,贴着咱们耳朵飞,有福星照耀,咱仨愣是没事儿。

那可不,当时没有郑队长,咱俩都得喂了大狼狗。

那时,伊敏河还没解放,日本鬼子也在这里开了工厂,当时林大山和王胡子为他们扛活儿。日本的把头喜欢他俩的力气,不喜欢他俩的脾气,经常找茬儿杀他们的威风。有一次,王胡子跟他们对打起来,还砸坏了机器。这样的抗上,日本人说他们是赤匪,是地下党。当天晚上,郑大哥悄悄来到他们的工棚,告诉他们明天日本人就要对他们下手了,于是三个人一起逃命了。

日本人和狼狗追,子弹也贴着耳朵飞。郑大哥有经验,把他俩安全送走了。没想到在这里相遇,林大山很是激动。老书记说伐木也是一场硬仗,他俩心中充满了干劲儿。林大山说,胡子兄弟,咱可要给老队长长脸,不能动不动摔耙子。得好好干。

你放心吧,王胡子说,老队长跟咱们的感情,那是谁和谁啊。

7

大森林里,周宝成跟在郑毅后面,脚下的雪没到了腿根儿,每走一步,都像在泥泞里拔。他们每个人,至少都摔了五六个跟头。好在雪是软的,巡察了一上午,几个人都累得呼哧带喘,头上的热汗蒸汽一样。周宝成说,郑书记,你天天跟我们这样满山遍野地跑,实在是太辛苦啦!”

郑毅说,这算什么辛苦?我经常跑伐区,比起工人伐木,我们这点苦,根本不算啥。以后,我们就是要跟工人一道,一起干活儿。工人在哪儿,我们就到哪儿。也只有这样,才能有效地管理工作,提高产量。正好,今天各工组都全,咱们去现场看看林大山,听说他又想出了办法,既少浪费木头,又能加快进度。

嗯,是的,大林这组,干活儿快,王胡子他们不窝工也不藏奸。曹洪义说。他自从到东方红林场当书记,林场的组建、招工,林大山他们干活儿的态度、本事,他都了解。他也是个对工人有感情的林区干部,始终和工人滚在一块儿,既能吃苦,又敢负责。郑毅非常喜欢这样的下属。

几个人嘎吱嘎吱地走着。光听脚步声,林大山就知道老书记又来了。他放下手中的锯,一柄弯把大锯,伐不了几棵树,锯齿就钝了,要用铁锉锉一锉。现在,正好他停下来,笑呵呵地看着郑书记,另一只手掏出了树根旁撂着的锉刀,边说话边锉锯,磨刀不误砍柴工。

郑书记说,大林,歇一会儿,歇一会儿,不差这点儿工夫。

大林憨笑着。都是四个孩子的爹了,说话还脸红。他搓着手,说每天最耽误时间的,就是磨锯了。

如果,能有那喝油的电锯子就好了。林大山搓着手说。

王胡子上来,他们还没有见过电锯,只是听说。听说那个家伙,一台小电机大,肚子里喝上柴油,嘟嘟嘟,几分钟,就能伐倒一棵腰粗的树。他们太渴望这个神锯了。

郑书记问,大林啊,你们工组现在有多少人了?

林大山说,三十来个。

郑毅问,都是哪儿的人呢?

王胡子说,哪儿的都有,天南海北。

郑毅问,现在,就凭着一身的力气,每天能出多少材呢?

林大山说,顶多五六十方吧。还得说不窝工,吃饭就在工地这儿。主要是弯把子锯太慢了,齿口也不好,人累够呛还不出活儿。

王胡子说,现在的关键,是要实现机械化作业,有了机械化,效率才能提高。还有,那些马套子也要增加,而且是越多越好。不然,木头下来了,躺着绊脚,拽不下山去,窝工啊。

小山东朱兴武插嘴道,早晚通勤也是个难题,起五更爬半夜地来,黑灯瞎火地走,路上耽误三四个小时。白天干活儿的时间也短,人还特别疲劳。工夫都用在走道上了。

一个人问,三个人答,郑毅书记特别高兴。他身边的北岭林业局周宝成接话说,实行半机械化,局里正在筹措资金,估计近期能解决。劳动力、马套子紧缺,局里也正积极想办法从各地区招募。咱们这种活儿,就是人越多越好,人多力量大。

林场曹洪义高兴地抢话说,要是真能招来,那可就太好了。有了半机械化,再有人,那生产效率一下就能上去,对稳定军心也有帮助。现在太苦了,工人们天天手工小锯子,刺啦刺啦地拉,太慢。这要是有拖拉机,有油锯,多粗的树都不怕它了,完成任务肯定不是问题!

曹洪义是个实干派,他听郑毅说林管局在给筹措资金,还帮着招兵买马,打心眼儿里高兴。

郑书记说,老曹,你也别高兴太早了。机械化来了,任务也重了。那可就不是五六十方,而是五六百方,五六千方,五六万方呢。

啊?郑书记,你这是鞭打快牛啊。五六万方?那头拱地也整不出来啊,就是不吃不喝不睡觉,也整不出那么多啊。那得多大一片?说着他用手一划拉,对着半空,这片林子全抿倒,也整不出那么多啊。

林大山和王胡子也苦笑,小山东朱兴武直咧嘴。他们像听神话。

郑毅点了一支烟,吸上。寒冷的空气,让那细细的烟雾直直的。他笑呵呵地说,不是鞭打快牛,是能者多劳。大家要为国家建设多做贡献呢。再吸一口,笑容意味深长,等我们有钱了,全部实行了机械化,别说五六百万方,五六千万方,就是上亿,也不在话下。到那时候,只怕你们还嫌给的任务不够,吃不饱呢。

全部实现机械化,就是全换成大电锯?王胡子和小山东脸上乐开了花,说,那可太来劲儿了!全部机械化,是不是马套子也不用了?

那当然,油锯、拖拉机、汽车这些东西只要油供上,突突突,比马比牛都快。不用鞭子,它们就突突跑。比牲口可听话。周宝成说。

到那时候,我们工人就像骑马骑牛一样驾着它们开就行了是吗?另一个工友常建华上来问。他是读过几天书的人,脑子更灵活,也富于想象。他的话逗得大家一阵笑。

看到大家的热情这样高,郑书记很满意。他这几天一直在巡山,那只老虎,猎户们发现已经冻死在林子深处的一个洞口了,目前尚没发现别的野兽迹象。狼爪狼粪,倒是有些。但狼们不袭击群体,只对单个走的人有威胁。已经提醒大家,结伴来,结伴回。工人和农民已就位,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产量。产量!上级催的,还是产量。北京那边,等着这些百年老材修建人民大会堂呢。这个任务,必须得完成!

8

几个人陪着郑毅往山下走。山脚下一条长长的冰道。冰道的修建非常不容易,要上大冻后,用马套子拉水箱,冰爬犁浇上数遍水,原来的土梭子才成了冰梭子,再用冰刨子一块一块地刨平。

郑毅时而站在冰道内,时而站在冰道外,认真查看着冰道两侧的冰棱子,又俯下身去用手摸,说,这条冰道质量不错,你们要精心爱护,这可是咱们木材运输的大动脉!

曹洪义说,这条冰道有五公里长,直接通向伊敏河,现在有四条伐区的岔线都要通过这条冰道,才能把木材运到伊敏河边的楞场。

两个扫道工正在清扫残冰,偶尔蹦几块小冰块儿,扫道工认真地把它们铲下来,一点一点扫出冰道外。郑毅停下脚步跟他们打招呼,你们辛苦了,你们的工作很有意义,如果冰道维护不好,就会出现爬犁掉道和翻爬犁的事故,那样就会影响进度。你们一定要看好冰道。

扫道工看领导这样平易近人,都非常感动,更认真地扫起道来。郑毅看着他们的背影,赞许地点了点头。

两辆装木材的马爬犁过来,每一辆车板上赶车的农民,都小心翼翼,“吁吁喔喔”地,向前赶着走。正赶上一段逆坡,马爬犁很吃力,夹板子车被拉得嘎吱嘎吱响,马的鼻孔里喷着白汽。郑毅对他们说,老兄弟,拉完这趟停下歇一歇吧,马也累了。

“吁!”农民工把马爬犁停住了。他们都知道这是林管局的老书记,那么大的官,天天跟工人滚在一块儿,踹雪窝子,吃冷饼子。这样的领导,他们农民打心眼儿里敬佩。

郑毅捡起一块小木柈,垫到车的胶轮下,帮他们堰住,防止打滑。然后问,老兄弟,你们这一天,能拉几趟啊?

一个说,我打算,一天拉两趟,头一趟装六米材长的,第二趟装八米材长的。头趟保个本儿,第二趟干赚。

郑毅笑说,呵呵,挺有算计呢,加油干吧,拉得越多越挣钱。

另一个说,我打算一天拉它三趟,长短不限,能装上爬犁就行。我一天多干它一趟,三十天,就多干了三十趟。这三十趟下来能多挣不少呢。到过年时,回家买他一半子猪肉,我家那俩犊子,可就有好嚼谷吃了。”

说话的这个农民工有两个儿子,贼能吃。据他说像牛犊子一样壮,就是能吃,当然也能干。在农村,有儿子就是骄傲,腰杆就硬。现在他起五更爬半夜的,就是愿过年回去的时候,能给儿子和老婆买上过年的嚼谷。

这时又一辆马套子赶来,嘚驾喔的喊声震天。郑毅认出是那个叫魏财的人。烟鬼一样瘦,可是精神头儿十足。魏财也认出了老书记,他想停下来,可是车滑得太快,郑毅向他挥手,示意他继续赶车,魏财大声说,老领导放心吧,瞧好吧。

郑毅蹲点的这几天,不但工人,农民兄弟也更加有干劲儿。冰道的尽头是楞场的工人在归楞,嘿哟嘿哟的劳动号子喊着。郑毅看到,八个人抬着一根四米长六十厘米粗的大红松,正踩着跳板,步调一致地往垛上运。四个人中二杠喊号子,众人呼应:

挺起腰啊!

嘿哟——

抓牢小辫啊!

嘿哟——

往前走啊!

嘿哟——

稳住脚步哇!

嘿哟——

注意安全啊!

嘿哟——

甩甩尾呀!

嘿哟——

一齐撂哇!

嘿哟——

…………

厚厚的木跳板被压得嘎嘎直响,脚步却坚实。所有人的汗珠子都噼里啪啦往下掉,郑毅的眼里蓄满泪花——这些工人弟兄,他们是祖国建设的脊梁。

9

因为厚待了死者家属,很多农民自愿套上马车,来山上支援了。

这天,郑毅正在给北岭林业局的全体职工开大会,布置冬季生产任务。同时,因为考虑到北岭林业局现有的施工作业区面积过大,管不过来,伊敏河林管局决定,再成立一个青川林场。和东方红林场一样,并列归北岭林业局管辖。任命沈志福为青川林场总支书记,马力为场长。两个林场,比着干。看谁为国家贡献的木材多!

郑毅还强调,青川林场现有施业区五十万公顷,森林蓄积量约八千万立方米,每月生产三十万立方米,是每个林场的定产水平。

大家都听傻了,张着嘴都不会说话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嘟囔,不吃不喝不睡觉,这个产量也干不完啊,就是神仙,他也没办法!

连北岭林业局的书记周宝成都吃惊道,人工作业,这么高的任务量,那不是要命吗?再说了,要命也完不成啊。完不成,他这个主管的领导,也是有责任的。他说,郑书记,现在一切都刚刚筹建,很多条件还不具备,咱们给林场的定量,太高了。

吴卫东局长也帮腔,就是,根本完不成。

郑毅说,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已经到来了。社会主义建设,我们不能讲条件。省里已经给我们制订了计划,投资四千万,在几年内完善林区的各项设施建设。今年,先给你们拨一千万,但是,省里暂时拿不出钱,你们自己先贷款,等投资下来后,再还给银行。

周保成说,那,上级怎么也得给我们点儿启动资金啊!

郑毅说,给是给,可是目前,一点没有。

吴卫东急了,问,那怎么干呢?

郑毅说,我们大家要发扬自力更生的精神,有条件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你们两位都是北岭林业局的老干部了,对青川一带也熟悉,所有的困难都要自己想办法克服。

两个老干部不吱声了。刚上任的青川林场书记沈志福从愣神儿中醒过来,他说,这么大的产量,确实是太困难了。林场目前是手工作业,生产效率极低。如果实现了机械化,哪怕半机械化呢,也行啊。

马力接着说,现在更大的困难是人手少。我们急需工人、马套子户。越多越好。

这时,有人进来报告,说山下来了大批马套子户,都说是来上工的,自愿上山,至于每天给多少钱,领导看着办就行。

郑毅高兴地和大家出来看,只见长长的山坡下很多农民,他们帽子上挂着霜花,嘴里喷着热气,抱着鞭子乐呵呵的。领头的说,后面,还有几十户没到呢,他们村的,全来了。

冯少华认出,最前面的那个老板,就是被老虎吃了的那个农民的邻居。郑书记见这阵势,比谁都高兴。他快步上前,紧紧握住了那农民的手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啊!伐区现在正缺大量马套子,真是雪中送炭,雪中送炭啊!

待把这些人安顿好,周宝成对郑书记说,当初多亏听您的,带着感情做群众工作。这么快,好事就来了。如果不是咱们对死者家属尽心尽力,咋能感动这么多的套子户?你看现在,不用叫,就全来了。而且这些人是主动来的,你瞧着吧,干起活儿来,肯定一个顶十个。这就叫主观能动性!

郑毅也感慨地说,事物的发展就是这样,有时好事能转化为坏事,有时候坏事又能转化为好事。老虎叼人是坏事,可是我们正确对待,处理了,农民的心里热乎,这不坏事又变成了好事吗?

曹洪义说,多亏郑书记及时纠正了我们。这件事也给我们一个教训,想问题就是要从大局出发,不讲大局,搞小圈子是没出路的……

郑毅赞许地对着他们点头,再点头。

10

东方红林场,坐落在一个小山坳子里。早晨时分,那一牙明月和点点的繁星,就像挂在了山腰上。林大山的妻子于丽萍手脚麻利,她点油灯,生灶火,给要出门的丈夫林大山做早饭。

炕上睡着四个孩子,大女儿金凤、二女儿银凤、大儿子林海、小儿子林涛。他们睡在父亲的身边,拥挤又香甜。

于丽萍生起炉子,点燃一块明子放在炉壁子上,在明子上放了一些小碎柴,炉火很快就旺了。炕上的孩子,睡得更香了。于丽萍切冻白菜,往一个小面盆里掺些玉米面,正揉着,林海哭了。这孩子身体弱,哭声稀稀拉拉,没力气。于丽萍放下手中的活儿,小跑着进屋拍林海入睡。可是林海依然哭闹个不停,于丽萍轻轻唤金凤,金凤,金凤,快起来哄哄你弟弟。

金凤迷迷糊糊地答应着,这时,林大山也醒了。他起来穿衣服。金凤抱着弟弟摇晃,林海依然哭。林大山站在地上,一脚踏在木凳上打绑腿。他的两只大手粗壮有力,打起绑腿十分灵活。天不亮就要起来吃饭,上山,这是他每天的日常。

于丽萍掀开木锅盖,把里面的窝头一个个地捡到柳条编的小筐里,锅帘子底下是白菜汤。她用粗瓷大碗盛了一碗,进了里屋放到地上的小木桌上,然后迅速回到厨房,用炉钩子在锅灶里拨了一点火炭,把鸡蛋打在饭勺里,用筷子在盛有豆油的小瓶里蘸了一点豆油,又撒上点盐面,把饭勺放在火炭上煎,鸡蛋很快煎好了。她把鸡蛋倒在一个小碟里,同时端上一小碟咸菜。这是丈夫的早饭。

林海在金凤的怀里依然大哭不止,小脸憋得通红。于丽萍把他抱过来,说,这孩子,黑天白天的怎么总是哭呢?

林大山说,过会儿,你抱他到保健站去看看,别是有什么毛病。

于丽萍说,能有啥毛病,我看就是饿的。说着,她把林海交给金凤,去打理丈夫要上山带的饭食。

三个窝窝头、一块咸菜疙瘩,都卷在白布包里。林大山把裹有窝头的白布系在腰上,从墙上摘下工具袋,又取下一个兜子,里面装着羊皮坐垫、套袖和护膝。他没有吃那个鸡蛋,悄悄盖住,留给了最小的儿子。

出门时,于丽萍叮嘱他干活儿小心。他嗯了一声。

林场的隆冬,早晨气温有零下四十多摄氏度,林大山大步走着,来到一处露天水井台前,井旁已聚集了他的工友,一个人拎着马蹄灯在点名。人齐了,点名的工友对林大山说,组长,都到齐了,咱们走吧。

早晨的山场,实在是太冷了,人们只用眼神交流。林大山点点头,厚厚的棉胶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直响。二十几号人,提着马灯,埋头矻矻地走。忽然,前方出现豆大的亮点,晃晃悠悠,很多。凭经验,林大山知道遇上狼群了。只有狼的眼睛,才发这绿色的光。他把利斧紧紧攥在手里,同时,王胡子、小山东、常建华等几个工友也把斧子拿在了手里。林大山小声说,别怕,也别惊它。说着,他慢下脚步,站在头排,把兄弟们护在身后。

他们向前走,那些亮点向后退。

林大山悄声说,一般的时候,狼不袭击成帮儿的。咱不惹它,它也不惹咱,各走阳关道。

王胡子说,它惹我,我这斧子不是吃素的。自吹壮胆儿。

当他们走到亮点消失的地方,用灯照着细看,地上是狼的粪便。

这要是一两个人单走,可就危险了。林大山提醒着说,工友们,这又一次证明,人多力量大。我们就是要团结,拧成一股绳,对付林子野兽,都不吃亏。

对,林大哥说得对。这大冷天的,出来挣点钱不容易。一不小心,小命就搭上。我们今后更要听林大哥的。常建华说。他读过几天书,说话办事有那么几分文气。

大家走得更紧凑了,脚步也加快了。每个人的前面,都是呼呼的一团白气。五十年代的小兴安岭,地广人稀,冬季的气温能达到零下四十多摄氏度。这些疾走的工友,靠全身的运动维持体温,即使不停地走,耳朵、脚趾、手也还是经常冻伤。小山东朱兴武说,上回老书记说,待实现了机械化,汽车突突突开来,咱们就不用天天这样走了。

想得美。王胡子最烦小山东“抱熊儿”,干点活儿,走点路,他总是最先停下来。所以处处怼他。

林大山用臂撞了一下王胡子,说,兄弟,老书记不是让咱搞好团结吗,别总是说话就装枪药了似的。

常建华接腔,他说,实现了机械化,起码咱们不用拿这两条腿,天天量这二十多里路了。省出这劲,伐多少木头啊。

快了,肯定快了。林大山安慰他们说。

终于到达山场后,林大山给他们分配了任务,两个体质较弱的,他让他们去扫冰道。又对四个身强力壮的说,你们打枝、造材。又安排马套子户,一字排好,按顺序来。不要图省事,伤了小树。大家领了任务,都非常服气。这个工组长,总是把轻便的活儿分给别人,而最重的、最难啃的揽给自己。

各就各位。一株株百年红松下,树根儿蹲着的他们显得那么弱小。一个人,一柄弯把锯,对着大树根部,凭两臂力,刺啦刺啦地拉。新工人没一会儿胳膊就酸得动不了。只有林大山、王胡子这样的,有多年伐木经验,才能一口气对付倒一棵大树。

顺山倒嘞——顺山倒嘞——随着喊声,一棵棵百年红松轰然倒下。树倒的方向,决定着工人的人身安全。别的作业伐区,新工人缺少经验,树伐倒的一刹那,没有倒向外侧,而是向着伐木工人砸来,轻则受伤,重的,一下就殒命。在这方面,林大山一直给工友叮嘱,他告诉大伙儿,树伐到九分,听到嘎吱吱响,那叫“叫喳喳”,就是树只连着不多的皮了。这时候最危险,得赶紧往里夹木橛,叫垫塞儿。这个垫进去,垫准了,树才按着你想让它倒的方向倒去。如果不会听“叫喳喳”,还闷头拉,那可就玩命呢。

所以,东方红林场这片作业区,工人的蹲姿、拉锯架势,都很规范。唯一让林大山不满意的,是有的人离树根儿太高,站着拉锯,树倒了,剩下的树桩还有半人多高,完全是浪费了。

林大山呢,把早晨带来的羊皮坐垫铺到雪地上,护膝套好,还有铁皮样硬的帆布套袖。这些装扮上,他就像电影里的铁人金刚侠,完全跪下来,跪到树根处,脸也贴到了雪地上,头偏着,对着埋在深雪里的树根,开始锯。

这样锯倒的一棵树,根部几乎与地面齐平,没有浪费。

王胡子用帽子扇着脸上的汗,说,大哥,歇一会儿吧,也到饭点儿了。

林大山停下锯,看到树林外,太阳升起来了。透过树叶,射进阳光。凭着太阳的位置,他们就知道大概是几点了。林大山说,这棵整倒就歇着。说着,他加大了两臂的力气。

王胡子要替一会儿林大山,林大山说不用。他在试验树根的最佳截取度。他说如果每个人都这样贴根儿,不浪费,那一年得给国家节约多少木材啊。

不远处站着拉锯的那个工人说,节省是节省了,可这腰也累折了。

这倒也是实情。如果都像林大山这样跪着,脸也贴地面,不但腰受不了,膝盖也会疼。长一脸络腮胡子的王胡子,都觉得大哥这样太苦了。他说,国家让咱出产量,就得给咱家把式儿。让马跑,就得给马加料。上回郑书记说的那油锯、拖拉机,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位。

又说,大哥,你这样干,整不了几棵,那腰还要不要了?腿也受不了哇!

林大山手都没停下,说,惯了就好了,惯了就好了。

王胡子说话大嗓门,别的工友也听到了。都停下锯,过来问,是呢,老书记说的油锯、拖拉机、汽车,那些铁家伙什么时候能来呢?

林大山停下,歪着脸看他们,说,老书记不是说了吗,国家现在各项建设都需要钱,困难多着呢。我们大伙要克服,怎么样凭着两只手,用一身力气,多出材,为国家做贡献,这才是咱工人的觉悟。说着,他加快了速度。那棵百年老松,在他一口气的锯拉之下,完美地倒向了安全的一边。

周围的工友互相看看,眼睛里都是钦佩。

有人拢雪,有人拢火,开饭了开饭了!

红松枝柴,特别容易燃烧。雪窝围着的一堆篝火,很快熊熊燃烧起来。工人们用树杈当筷子,夹着冻硬的窝头,在篝火上烤。一会儿,窝头就软了,热乎了,工人举着窝头,就着咸菜疙瘩,有的人拿出一个鸡蛋,那已经是最好的伙食了。林大山记得包袱里包进的是两个饼子,现在又多了一个,他心底一热。媳妇丽萍疼他,多给他塞了一个,林大山知道,媳妇这一天,可能就只是喝稀面糊了。

吃得噎得慌,抓把雪塞嘴里,就解渴了。林子里的雪,就是他们的水。冰窝头就咸菜,抓把雪塞嘴里……这就是五十年代林区工人们的生活工作状态。非常的苦,可是他们有干劲有奔头。

常建华说,听说那边青川要跟咱们打擂台呢,比着干。咱可不能输给他们。

他们不是个儿的,王胡子说,都是生荒子,新招来的,哪儿有咱们熟练?他们肯定干不过咱们。

林大山说,这个我也听说了。国家现在需要的木材海量,光咱们干不过来,这才成立青川林场。听说还要再成立五个林场呢,总之就是一个目标,加大产量,加大产量,上面要产量。我们只有不断改进采伐方式,提高效率,才能提高产量。像刚才我伐过的树根儿,一棵树节约一立方米,一百棵,一万棵,那得是多少哇!

这要是有了油锯、拖拉机啥的,就好了。小山东说。

你就做梦吧。王胡子怼他。

林大山停下正嚼着的粗面饼子,点上烟。他没有阻止王胡子,也没有接小山东的话。需要电锯,是事实。可是国家困难,没有资金,也是事实。他最不愿意为难的就是老郑书记了。此时,王胡子理解了林大山的心思,他靠过来,看林大山的木头烟斗柄已开裂了,他说,大哥,哪天我用王八骨头(一种珍贵的木材)给你刻个新的,那种木头又抗摔又抗烧,只要不丢,能使一辈子。

林大山磕了磕烟灰说,行。

11

郑毅书记回到伊敏河市林管局,正在办公室里和另一成员商量冬天的生产、任务、安全。他的办公室门一响,进来一个人。敲门只是象征性,敲一下就直接进来了。那时的林区干部,都是这个作风。

来人是北岭林业局主抓生产的副局长卫广禄,他说,老书记,不行啊,我不得不上门来找你。好多问题,我得跟你说一说,摆一摆。这些问题不让上级赶紧知道,他们也不抓紧给咱拨钱呀。没钱,没机械,光靠手指头,那产量从哪儿来呀?

郑书记和另一个同事都笑了。下面的干部就是这样,直炮筒子,有啥说啥,一点弯儿都不转。

卫广禄说,咱们北岭从建局,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五九年,六年间五个作业所,也才产木材二十一万方。平均每年三万多方。因为大部分都使的是弯把子锯,051型油锯拢共也没几台。而且,只有两个作业所能常年作业。其他的,只能冬天,是季节性产材。全局的运材冰道,也才五十多公里。现有的机械设备,加一起不到二十台,也都老化了。比如苏联产的KT-12拖拉机、波兰产的0-50拖拉机、苏联吉尔164汽车、解放CA10等,因年久失修,有三分之二全都趴窝了,不能用。要想修好,投入使用,这全得是钱!

正在这时,又一人推门进来,也是敲一下,不等请就进来了。他是另一个局主管基建的副局长,他说,老书记,我得跟你汇报,也是请求支援。现在,全场的职工家属,住房是问题。得找钱,赶紧建,赶紧修。要不然,那些天天上山场的,在山上住工棚子、地窨子,回到家还是工棚子、地窨子,那没法儿生活啊,也不安心啊。还有孩子们的上学问题,山下仅有一所小学,许多孩子都该升初中了,可是附近没有,要去庆丰县,路远,费用家长也承担不起。咱们得有钱,自己办中学,让大家伙儿的孩子有学可上,他们干起活儿来也才安心。

卫广禄插话道,你就是办起了初中,那老师从哪儿来呢?

也得花钱招啊。来人说。

处处是钱,处处要钱。郑毅知道这些都是大家合理的想法。可是,国家困难,上面也没有钱啊。要把事情办好,要把任务完成,可是处处寸步难行,还是因为没钱,没资金。

卫生所也得建。林场作业的工人、套子户,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儿。手指包扎,简单止血,没个急救的哪儿行?郑毅眉头紧锁,又要生产任务量,又要基础建设,可钱,资金,哪里来?他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

晚上下班时,秘书说,刚才财务的人告诉我,今天发工资了。您的,我去给您开回来吧?

郑毅说,不用,我正要去财务室看看。

财务室只有两张办公桌,四个人。两个出纳两个会计,都在一个屋办公。见郑书记亲自来了,一个会计拿出一沓五元面额的人民币,上面印着钢铁工人的那版。他说,郑书记,这是您这个月的工资。

郑毅看着那厚厚的一沓,问,这是多少?怎么这么多?

会计说,最近上面又调工资了,您的工资级被定为行政八级。行政八级干部,每个月可以开到两百七十元。

郑毅接过来说,太多了。我花不了这么多。吃饭哪儿能吃得了这么多钱。说着,他拿出一百元留下,剩余的都交给会计。说,我只留这些就够了,剩下的,不需要。

会计说,这是国家给您的工资,套着行政级别定的,您就拿着嘛。

郑毅说,我没有做那么大的贡献,拿不了那么多。现在国家到处需要钱,各项建设也缺钱,咱能省就省下点,花不了的我不要了,够吃饭就行了。

另三个都插话,一个说,老书记,您可别这样。另一个说,嘿,活了这么大,我还没见过发工资嫌多的呢。最后那个说,老领导,我们都知道您是大好人,不拿领导的架子,一直在下面和工人同吃同住,还一块儿干活儿。可是这个,这钱,是您合理合法应得的工资啊!您不要,让我们怎么办?

交公!郑毅说,交了公,给国家正地方用。说着,他走出了办公室。

12

傍晚,于丽萍和四个孩子等着林大山回家吃饭。林大山满身疲惫,进了屋,一屁股倚到炕墙上。于丽萍帮他解下腰间的褡裢,银凤和林海上去抢,白布里还剩着一块冻硬的饼子。林海饿,抢过来就要吃,于丽萍说,冻得梆硬的你们怎么吃啊!说着,把饼子拿到炉子上,想给他们烤烤。早晨她省给丈夫的,丈夫又省下来,留给了孩子。

看林大山坐着不动,她吩咐金凤帮她看着别烤煳了,又走过来帮丈夫解绑腿,脱胶皮乌拉。林大山每天回来,丽萍都要烧上一锅热水,帮他泡泡腿和脚,能解乏。

林大山活动着手指,两只手依然呈握锹把的状态,既伸不直,也不能再回弯,这都是拉了一天的锯,累的。丽萍心疼地用自己的两手去焐丈夫的一只手,也想帮他泡热水里,可是,弯了一天的腰,也不能再弯得更低了。正在炉边等着吃饼子的林海和银凤,看到母亲握着父亲的手,他们嘻嘻笑。

其实,林大山在山上也没吃饱,他每天都把饼子剩回来,知道孩子们在家也饿。妻子疼他,他疼孩子。于丽萍又去给他倒了一茶缸热水,说,喝点热水暖暖胃,在外冻了一天了。

大山接过茶缸,心里涌过一股温热,为妻子的贤良。很多工友都开他玩笑,说他长得黑塔似的,却娶了这么个貌美如花的女人,还为人那么厚道,少见的贤惠女人。连王胡子都几次问他,是怎么把这么漂亮的嫂子弄到手的?他一直嘿嘿笑。其实,这就是憨人有憨福,于丽萍主动跟他好上的,说找他这样的男人,穷、富心里都踏实。

他问,白天抱林海去保健站没有?

于丽萍说,哪儿有空,忙得脚打后脑勺。

他说,明天赶紧去,别孩子有啥毛病,耽误了。

于丽萍说,能有啥毛病?好吃好喝供足了,啥毛病没有。这小子就是胎里营养不足,身子骨弱,出来也没吃几天奶。没事儿,臭小子磕打磕打,皮实,不用那么娇惯。

林大山没再说什么,这个家,妻子看似柔弱,可是比他有主意。很多事儿,开始要听他的,听着听着,就拐到妻子做主了。没有她,这个穷家料理不成这样。只见她帮林大山倒完洗脚水,又去放桌子,然后去锅里盛高粱米饭、白菜土豆汤,一样一样端到桌上。白菜土豆汤,上面漂着点油花,是晚上丈夫回来,她才舍得放。一小坛猪油,过年熬出来的,封好,一小勺一小勺的,能吃上一阵。林海和银凤把那块烤出煳巴的饼子吃完了,土豆汤也抢着喝。于丽萍嗔银凤,咋那么不懂事儿?银凤知道母亲在责怪她什么,嘟着嘴说,你怎么不管他嘛,就偏向。

林大山把自己碗里的土豆汤端给银凤,银凤看母亲允不允许她吃。于丽萍说,银凤啊,以后向你姐姐学习。她只比你大三岁,可是,你看你俩,她就像小大人似的。你呢,永远也长不大。你爸上山累,跟那大木头摔了一天的跤,得多累呀。有点油水儿不尽着你爸吃,他累垮了,谁给你们挣钱呀?没有你爸挣钱,咋养你们长大?

银凤无声同时愀然地把碗推了回来。

林大山又推过去,说,银凤吃吧,你吃一半,林海吃一半。你们俩小,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同时,他看着于丽萍说,我说啊,明天,我就搬行李卷走了,去山上住,不再每天下山。大伙儿商量好了,这样能抢出不少生产任务。天天早出晚回,路上耽误的工夫太多了。

爸,那你啥时候回来呀?

林海和银凤同时抬着小脸巴巴地问。

现在还说不准,十天半月,也许个把月,二十天,都没准儿。

林海哇地哭了,说,爸爸,那我想你怎么办呢?

林大山捋着他的头发,说,这二小子,尿叽叽的就爱哭。

林海,再哭就不让你吃饭了。吃饭哭,该得病了。于丽萍说着去收拾碗,每顿饭她都吃个半饱。待把四个孩子都弄睡着了,她才坐下来,给林大山补衣服,烤他潮湿的乌拉。

13

郑毅书记坐着一辆破旧的吉普车,秘书小赵和他换着开车。

从伊敏河到北岭林业局,他们从早晨三点出发,现在开了九个多小时,还没到目的地。北风呼啸,风雪交加,吉普车在颠簸的山路上像个硬壳塑料小玩具,颠来簸去的。快到东方红林场岔道线时,吉普车走不动了,老旧车,趴窝是经常事。小赵奓着两手,仰头看天说,没辙了。

郑毅笑着说,别泄气,这是老天让我们先去东方红。车撂这吧,荒山野岭的也没人偷。只能等救援了。我们走着,先去东方红。

说着,两人徒步向山上走去。

他们今天本来计划是先去青川林场,那个场刚组建,工人和马套子户也到位了,干劲很足。东方红这边,有林大山带着那些工人,他放心。前不久上级领导动议,北京那边木材需求量日益增大,而他们现在是小米加步枪的生产速度。要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比赛,掀起社会主义建设的新高潮。让青川和东方红两个林场,在生产任务上打擂台。他们今天来,是先看看青川的生产情况,摸摸底,再到东方红。北岭林业局那边都没通知,老书记带着小赵,自己就下到林场了。这就是那时期的共产党干部。

两个人都穿着棉大衣,厚厚的毛领子竖着,和头上的棉帽子连在一起,还缠着围脖儿。不这样严裹,耳朵一会儿就冻上了。在雪地里行走,几乎等同于摔跤,走不出十步八步,一个屁股蹲儿,人就着地了。好在两个人都在山里长大,习惯了。整个冬天,在山路,这样的走法、摔法,家常便饭。

林大山正跟工友们在伐区作业,有的工人抡起板斧在打枝,有的工人在用弯把锯伐树,生龙活虎,热火朝天,同志们的干劲确实都很高。郑毅书记远远地看着,感到非常欣慰。

曹洪义和冯少华也都在现场,一个书记一个场长,他们受老书记感染,现在几乎天天都在现场,检查作业安全,也和工人们一起劳动。有他们在,工人的干劲更加高涨。细弱的常建华戴着一顶单帽,跪在地上,伐着一棵大树。受林大山的影响,许多工人,现在都自觉地跪到树根儿处伐树了。贴着树根儿伐,百亩林子,能为国家节约上万米木材。

单帽没有棉帽保暖,常建华不时用手焐一下耳朵,还用手心哈热气,焐鼻子。郑毅来到他身边,把自己的棉帽摘下来,戴到常建华头上。

常建华当时没认出老书记,只推说,不用不用,你也冷。

郑毅笑呵呵地说,戴着吧,我这还有围脖儿,还有大衣毛领。这一扎一围,一点也不冷!

常建华难为情地笑着,摸摸棉帽,说,嘿,毡绒的呢,真暖和。

你歇一下,我来试试。郑书记说着,他也单腿跪下来,贴着树根儿开始锯那棵大树。

小赵把地上铺的狍子皮给老书记往腿下挪了挪,自从林大山发明了跪式伐树法,有的人铺棉袄,有的人铺毡子。他告诉大家,一定要有一张兽皮铺地上,这东西绝对隔凉。不然腿受不了,膝盖该受伤了。

伐木工人几乎人人备有一张兽皮。别说,还真暖和,至少不那么凉了。

大家都捂得这么严实,看不出谁是谁。曹洪义和冯少华,见常建华那儿有两个陌生人,他俩凑过来仔细看,啊?原来是老书记!曹洪义和冯少华都惊叫起来。

大家围过来,小赵说他们本想到青川,车抛锚了,只好就近来东方红林场了,也看看这边的生产情况。

老书记,是又下来蹲点吗?冯少华问。

郑毅笑呵呵地说,不,光蹲点不够。这回要督战。你们两个林场,伐木作业点,打擂台,比着干。

曹洪义把生产段长秦明启拉到一边,悄声说,赶紧去场子调度室打电话,告诉周书记、吴局长,说老书记下来了。都没去局里,直接到咱们作业点来了。让那边赶快准备一下。

郑毅明白了曹洪义的意思,高声对他说,别,别通知这儿告诉那儿的,还搞什么准备、接待。我来,是帮大家干活儿的,不要因为我来影响了大家的作业进度。

冯少华说,那您晚上住哪儿,总得安排一下吧?

不用安排。工人住哪儿我住哪儿。他们能打囫囵滚儿,我也能。

打囫囵滚儿就是穿着棉衣棉裤,鞋都不脱的睡法。

郑毅又向大家摆手,说,大家赶紧干活儿,该干什么赶紧干什么。

林大山和王胡子在另一边悄声说,老书记都这样干,咱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干呢?

周围的工人都非常感动。连平时干活儿最不起劲儿的小山东,也用力地刨了起来。

吃饭休息时,工友们还是就地取材,有坐倒木的,有坐树墩儿的。拢起雪,遮着火,点燃木柈子,燃起篝火烤干粮。林大山掏出烟斗,想吸口烟解解乏,王胡子过来,递给他一个新的,说,大哥抽这个试试。

嗬,王胡子的手真是巧,能把烟斗车得这么漂亮。林大山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瞧,爱不释手。

那柄精巧的木质烟袋锅,像一柄古代的司南勺,光滑得像玉一样。林大山十分喜爱,说,胡子兄弟,你人粗,手却巧啊。这都是心巧。

王胡子被夸得不好意思。他说,给大哥做,尽点心就是了。

是要尽心,干啥都要用心。林大山说,干咱们这行,看着粗,跟大木头拼力气,可是稍不留神,轻则少胳膊腿,重则,要一条命。

是哪,大伙儿现在干活儿,大哥你总是说着,都小心多了。伐木顺山倒时,也能找准方向了。树根子,也留得不那么长了。还有哇,这也都快仨月了,还没出一起事故。听说另一个林场,砸折腿的都有两起了。

林大山严肃起来,说,话可不能这样说,一大意就不出好事儿。我们不能侥幸。我正要跟你说,明天我就得下山去局里参加培训班,技术啊、安全啊,都得听上边的,再学一学。工组这儿,你要多操心。魏财他们干得也不错,平时多团结,少抬杠。

大哥,我也去呗。可惜我是大老粗,不识几个字儿。人家上边不要我啊。

兄弟,我和常建华去学习。学好回来后,要给你们讲。所有人都去是不可能的。我们好好学,学明白了,回来给大伙讲。这样省事儿。

行,大哥,你安心地去吧。工组这边,我多干活儿,不惹事儿,也不跟魏财那熊货顶杠,放心吧。

听说,我们培训的内容之一是怎么使油锯,这家伙,有了油锯,那锯起木头就是刀切豆腐啦!

使油锯,开拖拉机,大汽车替换马套子拽木头,一想到这些,我睡觉都乐醒了。大哥,你快去吧。但愿你回来时,咱们就使上这些电家伙了。

行,乐归乐,干什么都要稳住神儿。

记住了。放心吧。

林大山捏着那柄新烟袋锅说,胡子兄弟,这个,也要谢谢你啦。

咱哥们儿谁跟谁?再说客气话就远了。

傍晚时,郑毅和秘书小赵以及曹洪义冯少华,一起回到北岭林业局。

北岭林业局的招待所,是几间平房办公室改建的,放了几张简易钢丝床,毡子褥垫儿,粗布被子,枕头都是木头和干草填充的。

在招待所的最东头,是职工食堂,也是郑书记他们下来一起吃饭的地方。现在,因为曹洪义让调度打过的那个电话,周宝成和吴卫东有些准备,他们尽可能地让饭菜丰盛些,屋里暖和点。在大食堂的门口,还放了一架屏风。屏风把吃饭的职工隔开了,相当于一个单间。

郑毅书记也饿了,走路直摇晃。他们几个都很累。周宝成和吴卫东准备把他们引到单间,郑书记一眼看见了屏风隔着的这桌,上面有肉有蛋,还摆了一瓶白酒。主食是细粮,菜是小炒。

而另外的那些工人,面前只有一碗汤和手中的粗粮饼子。

郑毅书记站住了,他皱起眉头说,你们不是说局里没钱吗?这不挺有钱的吗?没钱能这样造,整出这么多好嚼谷?

周宝成说,郑书记,你在山上跑了一天了,给你弄两个好菜,也是补补身体,不然你累坏了,怎么领导我们工作,搞建设啊!

郑毅说,别挑好听的说,你们这样,让工人怎么想我们?我们怎么做榜样?工人兄弟比我更累,可是我们吃小灶?我吃不下去!

说着,退后一步,向外走。他说,食堂有什么,我吃什么。跟工人吃一样的!这个,你们谁愿意吃谁吃。吃得下你就吃。

吴卫东为难得直咧嘴。

郑毅书记果真就坐到工人的一排长椅子中间,和大伙一起吃起了大锅饭。

吃过饭休息时,周宝成把他引到准备好的单间,郑毅书记站住说,又吃小灶,又给我住单间。我不搞这个特殊。你们给我和赵青找一个普通房间,我俩住一屋就行。

周宝成说,郑书记,还是你自己一个房间吧,这样晚上没干扰,也能休息好。

郑毅说,不用,工人咋睡我咋睡。

这时,林场大门口有人喊,有辆运材车路过,要去青川,有人捎什么,办啥事,都抓紧。

那时交通困难,人们拉脚捎东西,靠的都是顺道。

郑毅听说那辆车要往青川林场去,他叫上小赵,来,咱们就搭这个车,今晚就去青川吧。现在到处都抓瞎,没钱,油锯不到位,产量要全靠工人的干劲,咱们得身先士卒,鼓舞士气呢。

14

青川林场的山上,很多工人伐木像拉弓,姿势别扭还吓人。一问,才知道多是新来的,农民工出苦力行,干这些不得要领。只有一个身条瘦削的小伙子,非常会使劲,拉锯子像在吃木头一样,嗖嗖嗖地往里进。场长马力给郑书记介绍说,这人叫赵志民,是青川的工组长。看着精瘦,干活儿可顶用了。说着一指远处堆着的小山一样的木头,说那些都是他一早晨伐的。

郑毅爱惜地看着他说,光自己会干不行,还要像林大山一样,当好领头羊,领着大伙干。旁边的工人围上来,问什么时候能有油锯、电锯啥的呀,那机械化,什么时候到位呢。郑毅皱着眉说,上级也在积极给我们想办法,可是国家缺钱呢。这几天,我就住在山上了,咱们克服困难,两个林场就拼力气,比着干,拿下国家定的百万立方米木材!

林大山像长了飞毛腿,二十多里的山路,他当天晚上就赶回来了。他想尽快把自己学到的东西传给大家:“五定五保”的管理,如何能保证安全生产一百天,怎么保工具设备和节省材料,又如何给集材作业创造条件,少伤害小树苗……他在一株足有六十厘米粗的大树前,现场演示着讲解。特别是树倒的方向,先在一侧锯下楂,下楂面的角度是四十五度,中间的木片抽掉时,要注意回头棒子,这个最要命……所有的人都暗暗点头,树倒的一刹那回头棒子击伤人的事故,已发生几起了。

第二天,郑书记又回到东方红林场,他像拔河场上那个喊哨鼓劲的,这边给加加油,那边给助助威。他知道,工人们盼望已久的电锯、拖拉机,迟迟不能到位,有资金的原因,也有国际上的障碍。唉,什么都不说了,克服困难,创造条件上吧。

确实一些人有了怠惰情绪,魏财他们这些马套子户,歇了工。有的回家了,有的另有理由。稀稀拉拉剩下的几个,不是马趴下了,就是轮胎漏了。常建华他们这个造材组,已经把放倒的木头打枝,造材。直溜溜的那些大木头,堆成了小山,等着拽下去。另一些枝丫、树杈也堆成了山,得抓紧运。都堆在山上,影响接下来的工序。有一些人已经坐下来抽烟了,没到歇工时,自己坐下歇息。小山东朱兴武一屁股坐在了一盘树座子上,他说真累。王胡子走过来,一脚把他踢下来,说,你还想不想活了?!

小山东眼泪汪汪,坐个树座就不想活了?

那盘树座奇大,是林大山贴根儿伐的。大平面,像一盘白花花的大月亮。这株树至少有上百年了。王胡子说,这是咱们山里人的老佛爷、老祖宗、老神仙。敬还来不及呢,你可倒好,一屁股坐上去了。看着吧,招灾惹祸的东西,不吉利的事儿都是你干的,这回,又要有人倒霉了。

小山东愣里愣怔,平时他也坐过树墩呀。怎么这盘,就让王胡子这么生气呢?

常建华走过来说,胡子兄弟,你又胡吣。不知者不怪,小山东他不是不知道嘛。说着,他自己双手合十,对着那盘树座,弯腰三拜三鞠躬。

我是为他好,为大家伙儿好。王胡子大声嚷嚷。

这时,林大山已经像鲁班一样,和几个工友大斧头抡起来,咔咔几下子,一架架木爬犁就造出来了。用两根结实的带有树根的小径木,中间横着再绑上小径木,远看像大木梯子。辕把手两边拴上棕绳子,一辆由工人架拉,可装木头搬运的大爬犁,就做好了。有人拖拽了几趟,效果很好,又快又省劲。

郑毅书记远远地就奔林大山这儿来了,看他造出不亚于马套子的运输工具,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说,大山啊,当年真是没白疼你,脑瓜又活,责任心又强。林场有你这样的,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有希望!说着,老书记把帽子手套都摘下来,已是三月份了,天气不再那么酷寒,他把手套帽子交给小赵,说,你先给我拿着,我和大山试一下家伙。

那边的王胡子和常建华,看到老书记来了,还看到木架子爬犁,忘记了刚才的争吵,小山东也跑过来,他们把爬犁装成了一座小山。王胡子更是不甘落后,他一个人就把两股辕绳架到肩上,独自向山下拽。

可以不用马套子了,大家都很开心。稀罕一样,来来回回,一趟接着一趟。下山的冰坡道,磨得镜子一样光。

林大山和郑书记边拉边唠。郑书记问他培训的情况,他给郑书记讲自己除了培训,又想到一个提高效率的办法。郑书记饶有兴趣地听着,这个大山兄弟,当年就是一把好手,现在又是他,大梁一样挺起了重任。

这时,常建华和小山东那架赶上了他们,两个人用脚,出溜着滑地控制着爬犁的前行。冰道实在太滑了,这时,忽听身后王胡子大喊,躲开,躲开,快躲开!

林大山一回头,明白了危险——爬犁蹿堆了,王胡子爬犁上装的成材大木头,正排山倒海滚砸过来——林大山一掌推开郑书记,郑书记则两只胳膊去拽常建华、小山东。精瘦的常建华和同样不胖的小山东,被推得一骨碌都滚下道面,而快速砸来的大木头碾住了郑书记。林大山稍稍一偏,保住了命但腿被挤住了。

郑书记当时就口吐鲜血。

王胡子愣得眼睛都直了,小山东吓得跪在地上直磕头。

15

老书记牺牲了。他的尸骨就埋在了红松林。

那个冬天,油锯和拖拉机始终没有来。到了五月份,伐木作业就要停止了。没有冰道,山上不能采伐。让伊敏河林业管理局领导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两个林场,东方红和青川,一百万立方米的任务,他们愣是凭着工人们的双手一锯一锯地完成了。

他们完成了国家交给的任务。

三十年后,叫伊敏河的小兴安岭林区,已经成为一个有名的旅游城市。那些光了又绿的山,蓬勃生长的红松林,泽被着一方水土。林大山家的金凤、银凤,我的姑奶奶,她们已是公园里享受绿水青山的跳舞一族。林海、林涛,一个是我的爸爸,一个是我叔叔,他们在北京生活,是红松家具的创始人。爷爷不肯去,他说,只有在老窝闻着松香的味道,筋骨才舒适。

我奶奶于丽萍也七十多岁了,她每年春天都会和爷爷、重孙女,在红松林郑毅书记埋忠骨的地方,栽上几棵小树苗。小松苗只有指高,五岁的小姑娘用手抚捋土,于丽萍给她哼唱栽树歌谣:“伊敏河,神红松,挖土坑,栽当中,脚踏实,不透风……”

尾声

又过了三十年,一代伟人来过这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里再也不用马套子了,种树栽苗,一切都是现代化。曹洪义那代干部,已经和王胡子一样,都成了退休的老头儿。在杜鹃花怒放的山坡上,常能见到他们的身影。我边拍片边想,共和国的万里锦绣,都靠他们双手织就。

和爷爷告别那天,他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口,我让他回去,他扶着门框不动。两条一长一短的腿,崎岖而坚韧。望着他,我突然亮开嗓子,像姜文那样大口贯起:“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自己先来他个荡气回肠!

爷爷咧开他缺牙的嘴,二人转一样跟着唱起来:

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

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

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

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

迎来春色换人间!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出了泪水。泪眼模糊中是越来越远的爷爷,越来越近的绿海。晚风吹拂,林涛林海,渐成巍巍的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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