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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中国哲学与加减法

2022-11-22陈建洪

现代哲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霍布斯西方哲学哲学

陈建洪

我主要研究外国哲学,尤其是政治哲学,但也是陈少明老师的读者,很赞同他提出的“做中国哲学”主张中的很多理念。对这个发言题目,我先简单做个解释。这个题目只是想借用霍布斯来讲一些体会。霍布斯讲人的理性活动,其基础就是加减运算。(1)参见[英]利维坦:《利维坦》,黎思复、黎廷弼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27页。换句话说,哲学在根本上对霍布斯来说就是加减计算,就是词语排列的加减法。当然,霍布斯对哲学的这种极简解读,可以看作是一种既现代又英国的方式。这种方式有它的特别意义。霍布斯通过这种方式双线出击:一方面攻击了亚里士多德哲学及其经院哲学遗绪,另一方面攻击了罗马教会对圣经的排他式解读。(2)同上,第490页。霍布斯的简化哲学究其根本在于主张回到常识,回到开端,回到定义。当然,陈少明老师的著作很难用霍布斯的加减法来框。不过,我还是尝试从政治哲学的角度谈谈一些理解,也从这个角度给少明老师提一点问题。

陈老师所讲“做中国哲学”,首先可能还是要从两个方面来观察,一个方面要说中国,另一个方面是做哲学。做中国哲学,首先要清楚什么是中国、什么是哲学。晚清五四以来,中国一直在谦虚地向西方学习。哲学也是如此,一直在向西方学习。在中国从事哲学研究的学科链条里,外国哲学尤其是西方哲学一直具有思想和方法上的心理优势。学科链的顶端是外国哲学,狭义地来说就是西方哲学。其实,这是一个非常值得反思的现象。这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除源自希腊的哲学之外,没有其他形式的哲学。在这个视野之下,中国有思想,未必有哲学。比如,海德格尔也认为,中国并没有什么哲学。其实,我们不一定非要去争论中国有无哲学。中国可能确实没有西方源本意义上的哲学,这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中国思想的魅力不一定是通过哲学来得到体现。犹太经典对哲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在源头上既不认同也不友好,但这并不影响这个民族本身的伟大。中国是不是哲学的中国,对于中国思想本身的地位和意义,可能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但是,一碰到这个问题,我们通常就会毫不思索地去反驳:我们是哲学的,我们是有哲学的。

陈少明老师在他的著作里,对这个问题有自觉的反思意识。在《做中国哲学》的经典著作里,陈少明老师做了多方面思考。他反思检讨了胡适、冯友兰和侯外庐等多位先生用现代哲学,尤其是现代西方哲学的方式去叙述和构造中国哲学史的不同方式。在这个基础之上,陈少明老师提出怎么样重新去做中国哲学的方法论问题。(3)参见陈少明:《做中国哲学:一些方法论的思考》,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8-43页。他所说的“做中国哲学”,我个人理解,首先是一种从中国话语理解中国思想的尝试。这个尝试试图走出仅仅从哲学,尤其是西方哲学角度叙述和构造中国哲学史的方法,回归到如何从中国角度理解中国自身的方法。陈少明老师的努力不仅对做中国哲学研究的同仁,而且对在中国做哲学的同仁都很有启发。在这个方面,他一直有意识地在做着探索和引领的工作。

做中国哲学,要知道中国哲学是什么、不是什么。就“中国哲学不是什么”这个问题,我简要概括一下陈少明老师著作所表达的意思。首先,中国哲学不是西方哲学的附庸。这个观点,可以从正反两个方面来看:从正面角度看,中国哲学自成一体,自有源头;从负面角度看,一百年来我们基本上把中国哲学做成了西方哲学的附庸。其次,中国哲学不等于用西方方法和理念来剪裁、衡量和重构的中国思想拼图。当然,坚持这个观点的学者有时候很快就滑向中国原教旨主义,全盘否定西方哲学。陈少明老师在这一点上并没有走极端。最后,中国哲学创作的贫乏不只是中国哲学的贫乏,也是中国的哲学贫乏。哲学思想及其方法创新的贫乏的确是对研究中国思想的人适用,对研究外国哲学的人也同样适用甚至更为适用。一直以来,我们都是优秀的学徒,但不一定是优秀的学生。

如果中国哲学不是西方哲学的附庸,那么它是什么?或者说,什么才是中国式的哲学?在这个问题上,陈少明老师从文化角度做了一个界定。他强调,中国哲学是一个文化概念,而不是政治概念,也不是地理概念。所谓不是政治概念,是说它不是指“国籍为中国的人”所做的哲学。所谓不是地理概念,是说它不是指“在中国出版”的哲学论文。那么,怎么理解“中国哲学”这个文化概念?陈少明老师认为,只有“体现中国文化或中国生活方式的哲学论说”,才算得上是中国哲学;接着他又下了一个论断,“即使古代中国学术没有哲学,现代哲学家也可以进行这样的创作”。(4)参见陈少明:《做中国哲学:一些方法论的思考》,第103页。这个论断包含了这样一个意思:即便中国像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并没有哲学传统,我们现在仍然可以创作它。陈少明老师的这两个论断之间,还可以进一步展开讨论。如果说传统的“中国文化和中国生活方式”并不是哲学的,或者说其核心精神并不是哲学的,那么以中国理解中国就不应该是哲学的论说方式。如果说即便古代中国学术没有哲学,我们仍然可以以哲学的方式创作它,这就意味着要创作一种不同于传统中国的哲学方式。这是我想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体现中国文化或中国生活方式的哲学论说”这个说法,可能需要更多解释。无论如何,陈少明老师所下的这两个论断,无论对研究中国哲学的人,还是对在中国研究哲学的人都很重要,它们之间的关系包含了怎样去重新思考中国精神和哲学自身特征的问题。

其次,我转而尝试概括陈少明老师“做中国哲学”方法论的四个具体特征。这些特征应该都体现了“中国文化或中国生活方式”。第一个特征是重视日常生活世界。做中国哲学要注重生活经验,或者说要从日常经验出发。这个立场跟注重概念范畴和从逻辑推理出发的思路形成对比。第二个特征是注重故事情节和情境。陈少明老师善于通过不同文本的故事言说和情境来展开他的分析。他把这种注重故事及其情境的言说方式叫作“非论说体”。这种非论说体和建立在逻辑基础之上的论说体形成对比。如果可以做一个类比,也许可以用张祥龙老师所持“诗意地言说”的方式来类比这种非论说体。(5)参见张祥龙:《儒家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孔子的现象学阐释九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101-103、117、165页。第三个特征是重视经典与解释。我没有删去经典与解释之间的这个“与”字,是想表达陈少明老师一方面重视经典文本的当代生活化解释,另一方面也没有放弃经典文本作为激发当代生活意义的源头作用。第四个特征是要有清晰的语言表达。所谓清晰的语言表达,不见得通过逻辑符号才是清晰表达,也可以通过日常语言得到清晰表达。这个清晰表达的重点在于不出现荒谬言词,底线是文从字顺,高线是文意俱佳。

现在,从事哲学研究的人容易造出很多冗词、难词、怪词,而又没有多少深意。思想的深奥不一定非要以语词的晦涩难懂为基础。霍布斯将推理等于名词加减的方法,其首要目的就在于删繁就简,去除冗词、怪词。霍布斯对古典哲学和经院哲学多有嘲讽。在霍布斯看来,荒谬的言辞是人类独有的特征。(6)参见[英]利维坦:《利维坦》,第30页。他还嘲讽,在希腊罗马哲学和经院哲学的著作中,从来不怕找不到最为荒谬的言辞。霍布斯的嘲讽固然有他自己的哲学意图。不过,一般来说,最为荒谬的言辞的确在哲学著作中最为容易找到。霍布斯把“清晰的语词”称为“人类的心灵之光”。(7)参见[英]利维坦:《利维坦》,第34页。避免荒谬言词,注重文从字顺,对当代从事哲学写作的人来说,依然是一种美德。陈少明老师的作品具有这种可贵的美德。

最后,我结合陈少明老师“做中国哲学”的方法论提点思考和问题。陈少明老师强调做中国哲学要体现中国文化和中国生活方式。就一个方面而言,中国书写传统强调故事情境和日常生活意义。但这又不一定只是中国生活方式的书写传统。举例来说,柏拉图的文本特征和亚里士多德的文本特征也很不一样。亚里士多德的文本可以说是论说体,柏拉图的对话则可以视为非论说体。这种非论说体也注重从日常生活出发,从生活经验出发,但最终要追求一个完美的定义,虽然对这个完美定义的追寻最终可能是无果而终。但是,这个追寻的起点是日常的语言理解和身边的生活经验。在这一点上,霍布斯与柏拉图可能是相反的。

霍布斯在一开始就要确定人性的基础特征。在《利维坦》的引言里,霍布斯就强调,认识你自己就是理解共通的人性问题,也是推己及人的相互理解问题。霍布斯的哲学从定义开始。所以,他会把几何学看作是唯一的科学,并视几何学为哲学的基础和开端。(8)同上,第541页。霍布斯的哲学是要认识所有人都一样的那个人性。柏拉图哲学要指引读者认识的“人”,与霍布斯哲学要指引读者认识的“人”则大不一样。柏拉图文本主要围绕一个特殊类型的“人”展开,这就是哲学家,苏格拉底就是这个哲学家类型的典型代表。换句话说,霍布斯哲学关注所有人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柏拉图哲学则关注哲学家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在柏拉图文本中,苏格拉底这样的哲学生活方式被塑造成其他人应该仰视的生活方式。这个特殊类型的人又怎么在充满俗众的社会里面可以长存久安地生活,是柏拉图文本的政治哲学问题。洞穴情景就是这个政治哲学问题的一个体现。在喜剧作品《云》里边,阿里斯托芬以诙谐的方式描述了哲学家的两个特征:一个是从自然角度去研究自然,另一个是从语言角度去研究语言。第一个特征造成苏格拉底不敬城邦所敬神灵的问题,第二个特征摧毁了建立在日常理解和日常语言基础之上的道德世界。(9)参见罗念生:《阿里斯托芬喜剧六种》,《罗念生全集》第4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57-261页。所以,苏格拉底的同时代作家就已经以喜剧的方式指出了哲学家是一种特殊类型的存在,同时也是一种道德危险的存在。在霍布斯哲学中,阿里斯托芬所嘲讽的哲学类型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被恐惧死亡和傲视他人的激情所笼罩的芸芸众生。哲学类型作为一个政治问题,也因此不复存在。

将柏拉图与霍布斯在这里进行简单对比,目的是借此做一点评论,并提一点疑问。一点评论是,当陈少明老师强调日常语言和生活经验作为中国哲学论说的特征时,他所针对的论说体可以是亚里士多德的传统,也可以是现代哲学传统;反之,非论说体也可以是西方哲学的传统。论说体并非西方哲学的唯一特征,非论说体也不是中国文化和中国生活方式的独有特征。我的疑问起于陈少明老师的论断:中国哲学是一个文化概念,而不是一个政治概念。我的问题是,体现中国文化和中国生活方式的思想典型,是不是也可以看作是一种意义上的政治?如果是,那么这种政治和苏格拉底作为特殊类型的政治有什么样的差异?中国思想的论说方式如果自有特征,那么如何去看待这样一种独特的对人生、对社会的中国思考和论说方式?毕竟,中国经典的叙述和论说方式的确与西方经典,尤其是哲学经典的叙述和论说方式很不一样。比如,我们的经典具有非常典型的注疏方式,而不是不断推陈出新的体系建构方式。做个类比,犹太经典的注疏方式也表现得非常强,不过当哲学侵入犹太思想之后,或者说犹太人流散西方世界之后,犹太的书写方式也呈现出与其传统不太相同的特征。如何考虑这种经典注疏方式在当代的有效性和影响性?中国传统的注疏方式毕竟不是一种哲学的方式。最后,回到陈少明老师所说的观点,即便古代中国学术没有哲学,并不会妨碍现在去创作它。在这个意义上,陈少明老师“做中国哲学”的方式依然是现代的,而不是古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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