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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想象和纯粹想象
——兼论胡塞尔对纯粹想象的培育

2022-11-22李忠伟

现代哲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胡塞尔对象经验

李忠伟

想象是平常的心灵能力。与推理、感知、回忆、信念、欲望、意志相比,想象似乎处于次要地位。想象的认知贡献常常被轻视或忽略。不过,新近有更多研究表明,在一般心灵生活以及科学与哲学研究中,想象都意义重大。例如,耿德乐(T. Gendler)通过对伽利略反驳更重的物体比更轻的物体降落更快的理论时采用的思想实验进行分析,论证了想象对科学发现和辩护的意义,“在想象场景的语境中对具体实体的分辨,能够导致理性上得到辩护的结论——而如果只有最初的那些信息——在直接的论证的基础上,该结论就并非是理性上可辩护的”;他还解释了思想实验的作用方式,想象“邀请读者建设性地参与进来,描绘某些细节以使一些实践知识显露出来,并呈现想象场景中相关特征,并将其与所研究问题的非本质性的东西分离开来”;而在哲学分析中,至少就特定概念而言,“我们对于遥远的想象性案例的判断,能帮我们将概念的本质特征(essential features)从其偶然特征中分离开来”。(1)T. Gendler, Intuition, Imagination, and Philosophical Methodolog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21, 53.威廉森(T. Williamson)也说:“用想象来评估关于可能性和必然性的哲学论断,和用其评估普通的反事实条件句相比,在原则上同样合法,有时在实践上一样有效。”(2)T. Williamson, The Philosophy of Philosophy,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7, p.165.

而胡塞尔认为,获得对事物本质知识的哲学方法即想象变更是奠基于纯粹想象的。(3)纯粹想象只是胡塞尔分析的诸多想象中的一个特殊品类。对此,倪梁康曾对想象的类别进行分析。(参见倪梁康:《关于想象及其各个类别的意识现象学分析》,《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他认为自由想象对本质知识而言是必须的:“……‘虚构’是现象学的生命元素(Lebenselemente),正如是其它所有本质科学的生命元素,虚构是源泉,关于‘永恒真理’的认知从其中汲取营养。”(4)E. Husserl,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änomenologie und phä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Erstes Buch. Allgemeine Einführung in die reine Phänomenologie, ed. by Karl Schuhmann,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76, S.148.“……在纯粹可能性的领域(纯粹可表象性,可想象性[Phantasierbarkeit])内,有一个自足的先天科学,该科学并不对先验的实存作判断,而是对先天可能性作判断,并给实存规定先天规则。”(5)E. Husserl, Cartesianische Meditationen und Pariser Vorträge, ed. by S. Strasser,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50, S.66.

想象变更是胡塞尔设计的方法论规程,大略步骤如下:首先,从某类事物的实例出发,将该实例设置为原型;其次,在想象中随意而自由地变更该原型的各个方面,产生诸多想象性的对象并加以审视;然后,想象性案例中一般会出现相似的元素,显现出统一的模式;最后,该统一模式会被积极地把握或理解为是该类事物的本质必然的特性。(6)对该方法论步骤比较经典的表述,可参见《经验与判断》和《现象学心理学》。(See E. Husserl, Erfahrung und Urteil: Untersuchungen zur Genealogie der Logik, Prag: Academia Verlagsbuchhandlung, 1939, S.410-420; E. Husserl, Phänomenologische Psychologie, ed. by W. Biemel,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68, S.72-87.)以声音为例,从听到的任何声音出发将其认定为原型,然后在想象中对其某些方面进行变更,产生新的想象性的声音案例,然后发现这些想象案例都具有强度,最后就将强度认定为声音的本质必然属性(之一)。(7)E. Husserl, Erfahrung und Urteil: Untersuchungen zur Genealogie der Logik, S.412.

但是,对想象与日俱增、逐渐加深的研究同时表明,想象是尤其含混的概念,指涉多样性的想象品种。当我们讨论想象及其运用时,往往陷入想象概念的丛林而无所适从。我们可以把各种自然的想象能力称为自然想象。有人认为,自然想象只是异质的想象能力的统称,并没有共同的本性或结构,故而在谈论想象在哲学中的方法论用途时要尤其谨慎。不过,笔者在本文想要阐明的是,可以通过从自然的想象品种取材,并进行方法论的纯化、培育和增强,来产生新的想象品种——纯粹想象。而纯粹想象,本就是胡塞尔为其获得对事物本质知识的哲学方法论而设计的想象概念。

为此,本文将根据当代文献的各种区分标准,大略呈现想象作为自然的心灵能力的丰富品种;再根据胡塞尔的论述,阐明纯粹想象的一般结构,尤其是其与想象自我和想象世界的关联;然后重点讨论纯粹想象的特征和相关争论,使新的想象品种的形象更加清晰;最后讨论胡塞尔设计的增强纯粹想象能力的方法,以助力想象超越现实和认知限制,达到可能对象空间深远的领域,从而揭示某类对象的稳固特征,即其本质结构。总体而言,可以将胡塞尔的纯粹想象概念的形成,看成是从自然想象品种中选取要素、进行概念的基因工程,他培育新的纯粹想象品种,以实现特定的哲学方法论目的。

一、自然想象

想象本是自然的心灵能力,品类繁多,借助近来关于想象概念的研究以及各种区分标准,可以找到各种想象品种。这些想象品种有各自的理论化描述,但仍然属于日常、科学以及带有自然态度倾向哲学中使用的想象概念。对自然想象概念进行描述,一是为了显示后续阐明的纯粹想象概念并非无源之水,而是来自普通的、可以纯化与改造的心灵能力;二是为了以自然想象概念为参照,凸显纯粹想象概念的特殊性,特别是其自由度、纯粹性和中立性等方面。

首先,人们经常将想象与更熟悉的意识类型联系起来,并相应地区分出感知性想象或“类感知”(perception-like)想象、类信念想象、类欲望想象、类回忆想象等。其中,最常被提及的是类感知或拟感知想象。(8)A. Goldman, “Imagination and Simulation in Audience Responses to Fiction”, The Architecture of the Imagination, ed. by S. Nichol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42.当进行想象时最常出现的是,人们有类似于“感知”发生时具有的那种心灵状态(如丰富的经验性内容),只是缺乏感知中某些特定的要素(主要是对对象的真实在场和存在的认定)。例如,我的“脑海”中“浮现”在海边散步的情景:海风轻拂我的面庞和身躯,微冷的海水时而没过脚背,淡淡的咸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有研究者指出,神经科学研究表明,想象与感知发生时,大脑中活动的区域是有重叠的。(9)B. Nanay, “Imagination and Perception”,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Philosophy of Imagination, New York: Routledge, 2016, p.216.当然,想象也可以是类欲望想象(10)A. Kind, “Desire like imagination”,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Philosophy of Imagination,pp.163-176.:当我口渴想喝水时,想象有类似欲望的特性;当我并非真的回忆,只是想象我过去想做但没有做的事情时,我的想象是类回忆的;当我并非真的期待,因为我并不真的想某件事情变为现实,只是想象以后我已经做成某件事情时,想象是类似期待的。更有意思和争议的或许是类信念的想象,因为想象最重要的缺失就是对其对象的实存没有信念,但人们可以装作相信一些事情。小孩在玩游戏时,可以“想象”即“假装相信”自己是勇敢的骑士。谢伦伯格(S. Schellenberg)就认为,想象与信念的界限是模糊的。(11)See S. Schellenberg, “Belief and Desire in Imagination and Immersion”, Journal of Philosophy 110, 2013.可见,这种“类感知”想象仍然是在日常态度甚至是自然科学态度下设想的一种自然想象能力,与后文阐述的胡塞尔式“纯粹想象”并不相同。

其次,想象可以按照“内容”分为对象性想象(objectual imagination)与命题性想象(propositional imagination)。我们可以想象对象,如一个柠檬、一片海边的沙滩、一个十二边形,这类想象涉及对象或场景。而命题想象,如尼克尔斯(S. Nichols)所刻画的,是“当我们想象存在邪恶精灵或者伊阿古欺骗了奥赛罗”时所使用的能力。(12)S. Nichols, “The Propositional Imagination”, 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Philosophy of Psychology, New York: Routledge, 2009, p.358.换言之,当想象的内容格式是结构化的命题p时,就有命题性想象。毋庸赘言,相同的想象内容,可以对应上面所阐述的各种类态度。正如可以相信p、回忆p、欲望p,也可以对p有类信念的想象、类回忆的想象以及类欲望的想象。“内容”是个颇为含混的语词,除了语义内容,也用来指经验性要素,这就引向如下区分方式。

再次,按照想象是否包含经验,自然想象可以分为“经验性想象”和“非经验性想象”。尽管想象一般指前者,即包含感觉内容甚至“心灵图像”(mental imagery)的,但有时“想象p”似乎也可以是没有感性内容的,例如想象三角形是圆的、想象某个多边形有一千条边、想象一束后发出的γ射线的速度超过了先发的γ射线等,这时就很难说想象有经验特征。人们通常也用“假设”(suppose)、“预想”(assume)或设想(conceive)来指似乎无经验的想象。例如,关于S-想象(S代表设想,supposition),戈德曼(A. Goldman)说:“去S-想象p就是享有假设p,设定p,假设p。和一些形式的形象不同,S-想象没有感性的方面;它纯粹是概念性的。”(13)A. Goldman, “Imagination and Simulation in Audience Responses to Fiction”, The Architecture of the Imagination, pp.41-42.就自然想象而言,对象性的想象通常有感性内容,而命题性想象似乎可以没有感性内容。然而,对象性想象也可以无感性内容,而命题性想象可以伴随感性内容。而凡是伴随经验内容的想象,又都可以被称为经验性想象。

对于这第三类区分,笔者必须先做些评论。一是用图像性来标识想象是否有经验内容,容易令人误入歧途。图像意识(pictorial/imagistic consciousness)和想象是本质上不同的意识活动。(14)See J. Jansen, “Husserl”,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Philosophy of Imagination,p.78;R. Bernet, “Mapping the Imagination: Distinct Acts, Objects, and Modalities”, Husserl Studies 36 (3), 2020, p.213.在通常的图像意识中,例如在关于苹果的画的图像意识中,我可以感知到苹果图像,同时又指向图像中呈现的对象本身——苹果。然而,当我想象苹果时,我的心中没有苹果图像,我想象的就是苹果本身;我也可以在脑海中想象观看一幅苹果静物画,这样类图像感知的想象就通过想象的苹果画而指向该画指涉的对象。此时,就能合理地区分感知性图像意识和想象性图像意识。二是经验性是程度概念,其清晰度、精度不一。根据想象能力及对象性质的差异,有些想象是丰富、清晰和精确的,而有些想象,例如对千边形的想象,笛卡尔认为是不可能的,因为对千边形只能理智地设想,不能真的(经验性地)想象。(15)笛卡尔在《第一哲学沉思录》的第五沉思指出,想象是感性的,拥有经验性图像。但无论是对千边形的理解,还是对自我的心灵和他心的理解以及任何概念知识,都不是想象能给予的。(See Descartes, Meditation on First Philosophy, trans. and ed. by J. Cottingha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p.50-52.)笔者认为,普通人也能经验性地想象千边形,只是其经验内容贫乏、含混、精度低。三是尽管有人认为设想和假设这些非经验性的思维也是自然想象的品种,但笔者持保留和怀疑态度。笔者更倾向于认同休谟、胡塞尔及金德(Amy Kind)等的看法,认为没有完全无经验内容的想象,但这应与本文宏旨无碍。

此外,还可以按照主动性程度区分出主动想象和被动想象。想象很多时候需要内发的心灵努力和行动才能进行。例如,当我在想象海滩时,可以主动地将某些图景“召唤”到我的脑海,这时我的意识采取“内心行动”(mental action)。然而,有些想象只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们无法做主。例如,当我跟你讲“不要想象柠檬”,你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柠檬,嘴里说不定就已经有了酸意。有人认为“白日梦”也是某种想象,但白日梦的某些环节可以是被动的。即使在采取心灵行动、主动展开想象场景的主动想象中,有些经验内容也是随着想象与联想的进展而自动补入的,意识对此并无法完全主动掌控。主动性有程度之分,主动与被动想象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

最后,简单讨论下朗兰德-哈桑(P. Langland-Hassan)提出的关于态度想象(Attitude Imagination)和图像性想象(Imagistic Imagination)的区分。根据他的观点,图像性想象即心灵图像(mental imagery),指的是“一种(或多种)心灵状态或过程,当人们觉知到自己处于该状态并反思其本性时,就通常被描述为是类似图像的,或者有感性特征,但又不是为外在刺激所导致的”(16)P. Langland-Hassan, Explaining Imagina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0, p.57.。该定义是通过图像性想象通常被人们所挑选出(或觉知到)的方式及其感性特征或图像性,来确定图像性想象的。该定义明确区分了图像想象与感知,因为感知是外在刺激导致的,而图像想象是内生的(endogenously generated)。这就要求对图像性想象自身是如何的、是否必然要求图像想象的拥有者同时必须对该心灵状态也有意识的问题保持开放。毕竟,正如有些感知是无意识的,有些心灵图像也可以是无意识的。(17)See B. Nanay, “Unconscious Mental Imagery”, 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 of Royal Society London, Series B, Biological Science, 2021, Feb而态度想象(Attitude Imagination)是“关于可能的,虚构的,不真实的等等的东西的丰富和明确的思想,而该思想通常是认识论上安全的”(18)P. Langland-Hassan, Explaining Imagination, p.61.。所谓认识论上安全大体是说拥有态度想象,与拥有幻觉不同,不会让其信念的合理性以及知识变得可以怀疑。朗兰德-哈桑指出,态度想象概念在实质上与尼克尔斯等人提出来的命题想象是一致的。(19)Ibid., p.59.这意味着命题想象要包括明确的命题内容。不过,朗兰德-哈桑也指出,至少某些情况下设想(supposing)和态度想象并没有深刻的区别,它们都没有经验内容,因而态度想象并不必须包含经验性的方面。有些态度想象是图像想象,有些图像想象是态度想象,它们有交集但并不完全重合。

这里,朗兰德-哈桑的目的是“解释”想象,其解释方式是将想象还原为普通的心灵状态(如信念、感知、欲望),想象是在使用超出这些日常心智能力形成的。当然,这个解释要成功就须满足两个原则:一是没有必要预设,想象与其被还原到的日常心智能力的内容一致。例如,当对“怀疑p”进行还原时,不是简单地还原为与其内容一致的“相信p”,而是可被还原为“相信q ”,而q则可以是“可能p”这个命题。(20)Ibid., p.14.二是要论证想象并不自成独特的自然类型,并不拥有独享的、统一的本性。在朗兰德-哈桑看来,想象是异质的(heterogeneous),就如享有命题p中所谓的“享有”并不构成具有共同本性的类别。想象既可能是带有图像内容的判断,也有可能是带有图像内容的欲望或信念。鉴于想象概念繁多、界限含混,我们可以和朗兰德-哈桑一样,认同斯特劳森(P. F. Strawson)的观点:“诸如‘想象’……这样的词语的适用和应用组成的是非常多元和松散的家族。即便家族这个形象看来也是太确定了。”(21)P. F. Strawson, “Imagination and Perception”, Experience and Theory, ed. by L. Foster and J. W. Swanson, Amherst, MA: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1970, p.31.

可见,自然想象的品种太多,似乎不构成有着共同特性的自然类,甚至很难讲属于一个相似的“家族”。朗兰德-哈桑认为,“想象”一词表达了不同的概念,对应的是异质的、不同类别的心灵现象,就如“bat”和“bank”这类词对应的概念及概念下属的东西是异质的。然而,笔者很难认为“想象”这个标题下的心灵现象是完全异质的,这里只是猜测尽管各种想象品种是不同的,但大致可以形成具有家族相似的一组概念。尽管在想象品种的家族里,“a,n”看起来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但总可能有一些与“a,n”都相似的想象类型,它们有相似关系,使得“a,n”成为相似家族的一员。笔者也承认想象的多元性,即便只是大家族内的多元性,并尝试对这种多元性进行解释。

想象的多元性和异质性,消极来看会认为想象概念混乱、界定不清,积极来看则说明想象品类丰富、牵涉深广。我们可以如此解释:自然想象是在意识生活中广泛需要的能力,但这种需要是多元的,每当其它有“自性”的意识种类,如单纯的感知、信念、回忆不能完全完成任务时,某些想象品种可以起作用;而有些时候想象只是意识生活自由的“游戏”与“试验”,没有特别的功能。我们可以从丰富的想象品种中取材,设计想象品种并加以优化,以期能为特定的哲学研究所用。

恰好,笔者认为胡塞尔的“纯粹想象”不是日常的想象的自然品种,而是为了特定的哲学目的——进行想象变更以获得关于事物的本质结构的知识——而对想象的自然品种及其元素进行选取、纯化和优化而得来的想象品种。

二、纯粹想象及其一般结构

通过以上对自然想象的区分,我们再来考察胡塞尔的思想,其思路是选取并培育想象的新品种——“纯粹想象”。根据胡塞尔的想法,如果要知道“感知”在本质上是什么,仅知道“实际拥有的感知都是什么样的”是不够的,因为“A本质上是F”蕴含“A必然是F”,尽管不是相反。(22)K. Fine, “Essence and Modality”, 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s, Vol.8,1994, p.22.有趣的是,菲因认为这恰好就是胡塞尔式的观点:“胡塞尔遇见了这个关于必然性的说明。在《逻辑研究》的第三研究第七节中,他将与其讨论相关的必然性称为 ‘根植于事物本质的先天必然性’。” (Ibid., p.14.)而“A必然是F”等价于“所有可能的A是F”,这远远超出“所有实际存在的A是F”所说的东西。因此,要知道感知的本质,还得知道所有可能感知的结构如何。但这是对实际感知的审视或反思所不能揭示的,必须要通过别的方法。胡塞尔认为,“纯粹想象”可以呈现感知可能的样子:仅当所有可能的感知都是F,F才会是感知的本质特征;若有任何可能的感知不是F,F就并非感知的本质特征。胡塞尔在《笛卡尔式的沉思》中如此描述纯粹想象如何揭示感知的本质特性:

从对桌子的感知的例子出发,我们变更感知对象桌子为任意对象,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把握住了,感知是作为对某物的,任意某物的感知……换言之,我们取消感知这个事实的存在有效性,将其转变为纯粹可能性,即其它完全任意可能性中的一个,尽管仍然也还是感知的纯粹可能性。我们这等于是将实在的感知放置到了非实在的领域中,即好似(Als-ob)的领域中,该领域给我们提供纯粹可能性,就是纯粹脱离了所有(rein von allem)附着于事实且与事实牵绊的东西。(23)E. Husserl, Cartesianische Meditationen und Pariser Vorträge, S.104,黑体为笔者所加。

这里从某个关于桌子的感知出发,任意变换一些要素,如其对象转变成如“苹果感知”或“独角兽感知”的对象,从而不再设定该感知是否真的存在、其对象是否实存。可能对象共同的特性呈现为这些可能对象的统一性特征,然后被主动地认定为该种对象的本质特性。(24)E. Husserl, Phänomenologische Psychologie, S.71.

我们可以多方面地理解纯粹想象的纯粹性。首先,纯粹想象“纯粹脱离”所有实在和经验设定,是“一种清除了任何现实(包括图像的现实)的沾染的想象。它是自由地产生和创造的直观性的意识形式……”(25)R. Bernet, “Mapping the Imagination: Distinct Acts, Objects, and Modalities”, Husserl Studies 36 (3), 2020, p.216.其次,从对象方面而言,纯粹想象产生的是“纯粹虚构”(reines Fiktum),即任意变换原始实例而得来的“纯粹可能性”。(26)E. Husserl, Phänomenologische Psychologie, S.71.最后,在纯粹想象中,我们也不再执着于自我的实在处境,因为纯粹想象所设定的纯粹可能性是可想象的自我的可能经验及其可能对象。纯粹想象是主体主动的作为,是一种纯粹脱离实在设定的主动创制或产生(erzeugen)。它根据模型构建变样,构建纯粹的可能性或虚构对象,当然是主动的创制。(27)Ibid., S.73.纯粹想象对抗强大的实在设定倾向,而将其创制的对象当作是独立于实在的单纯的可能性。

贝内特(R. Bernet)将纯粹想象与“虚构语境感知性想象”(他称之为“感知性想象”)进行对比,彰显其纯粹性。相比虚拟语境中的感知性想象,纯粹想象有如下特点:一是虽然两者的对象被认为是非真实的,其真实性被“中立化”(neutralized)或消解,但纯粹想象有更大的自由度,因为它是纯粹从内部、独立于经验世界的实在性进行创制的,而感知性想象的拥有者,往往“被眼前展开的剧情的融贯性所限定”(28)R. Bernet, “Mapping the Imagination: Distinct Acts, Objects, and Modalities”, Husserl Studies 36 (3), 2020, p.217.。二是从动机引发而言,虚构语境中的感知性想象对实在信念的悬置,往往是被现实世界中呈现的虚构对象的含混、变动和非融贯的呈现方式引发的;而纯粹想象是“绝对”的,也就是独立于外部实在对象的引发。三是从中立化方式来讲,虚构语境的感知性想象涉及对感知性经验及其对象的中立化,在其中,实际的感知经验和其对象,即对演员的感知经验被中立化为对李尔王的想象性经验。而在纯粹想象中,例如对半人马神兽的纯粹想象,“并不涉及能够被中立化的实际感知”,这时并不涉及对拥有的实际感知的变样,而是“我给我自己的一种给予性”(29)R. Bernet, “Mapping the Imagination: Distinct Acts, Objects, and Modalities”, Husserl Studies 36 (3), 2020, p.217.。

纯粹想象的这些特征进一步标识出其与普通认知能力及各种“自然想象”的区分。当然,这并不是说纯粹想象与自然想象、一般意义的认知能力完全脱节。例如,上文按照想象所参照的意识类型(感知、信念、回忆等)和内容(对象、命题等)而对自然想象做出的区分,反映在纯粹想象中就是“质性-质料-对象”的结构。

我们还可以按意向性的各个方面来描述纯粹想象的结构和要素。首先,纯粹想象有其独特的“质性”(Qualität)或样态(mode)。根据胡塞尔的看法:

每个类型的实际经验及其一般的变换模式:感知、滞留和回忆等等,都有所述的对象的纯粹想象,一个平行模式的好似(als ob)经验(好似感知、好似滞留、好似回忆,等等),这样我们就能期待,在纯粹可能性(纯粹可表象性、可想象性)的领域中,有一个自足的先天科学,它不再是对先验的存在实在做判断,而是对先天可能性做判断……(30)E. Husserl, Cartesianische Meditationen und Pariser Vorträge, S.66.

这是说,纯粹想象是对通常经验模式的中立化变样或者想象性纯粹化,在这种变样中,纯化了对实在性的设定,也不再直接受到实在性的限定,而是完全内在地产生对(虚构)对象的创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应该是好似感知的想象(perception-as-if imagination),或简称为拟感知想象。当然,这是纯粹想象的一种,不是上文所说的看电影或者戏剧时的那种想象。除了类感知想象,还有对应的类回忆想象、类预期想象也应有类信念想象。

然后,各种类型的纯粹想象对应其作为纯粹可能对象的想象对象,而这种对象绝非内在的心灵图像(mental image)。纯粹想象朝向不在场或不实在之物,但以“似乎呈现”的样态显现事物(情)。纯粹想象的对象是“想象对象”,是想象性的非实在(phantasiemäβige Unwirklichkeit),或者拟实在(Quasi-Wirklichkeit, Wirklichkeit als ob)。(31)Ibid., S.94.纯粹想象的对象是由主体自由构建的纯粹的“虚构”或“纯粹可能性”。(32)E. Husserl, Phänomenologische Psychologie, S.71.而且,想象对象并非内在于意识的所谓心灵图像,而是被想象的、没有实在性的对象自身。例如,当我想象独角兽时,我想象的就是独角兽,而不是内在于心灵的独角兽图像。

纯粹想象一个重要的结构性特征,是在进行纯粹想象时将自我“迁移”到纯粹可能性所处的“可能世界”。那个纯粹想象性的世界有可能的视角的拥有者,即可能的自我。“如果我们在自由想象中变更我们的实际世界,再将其变更为任意的可设想的世界,那么我们自然也随着新的周围世界,而变更了自身,我们现在变成了一个可能的主体性,其周围世界就是那个被设想的世界,是其可能经验、可能的理论证据、可能的实践生命所对应的世界。”(33)Ibid., S.289-290.当我纯粹地想象在海边散步时,在我的想象中也有一个占据特定视角的、可能的想象自我,以及想象场景所嵌入的纯粹可能的世界。

这里,笔者想对一个关于纯粹想象的一般刻画做些评论。扬森(J.Jansen)认为,胡塞尔的想象可以被理解为对设定性的经验,如感知、回忆、信念等的模拟性经验,“……想象活动自身被经验为对可能经验的模拟,或者是一个‘拟感知’”(34)J. Jansen, “Husserl”,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Philosophy of Imagination, p.70.。确实,想象不仅和感知等实际经验相似,而且可以被理解为是对感知等经验的“模拟”(simulation)。模拟论首先是来自他心感知理论:我们之所以能感知到他人的心灵和意识生活,是因为我们根据他人的行为对其内心经验在我们自己的内心进行了模拟。居里(G. Currie)还认为,我们不仅能模拟他人的经验,也能模拟自己的实际经验,而想象就是对自身实际经验的模拟。(35)G. Currie, “Visual imagery as the simulation of vision”, Mind and Language 10(1995), pp.25-44.对想象的模拟理论,被威廉姆森(T.Williamson)等人接受。(36)T. Williamson, The Philosophy of Philosophy, p.152.

我们知道,胡塞尔将想象刻画为一种拟经验(Quasi-Erfahrung)。“拟”的意思,是相似而又不同。想象是对事物本身的意向模式,但与感知、期待与回忆(特别是感知)都有所不同,因为想象消除了对事物实存性的设定。但想象与相应的感知、信念、回忆有相似,它也是直观性的、对超越对象的经验。然而,说想象是对感知等实际经验的模拟,并不等于说感知等实际经验是源初的,而想象只是派生、次要的经验模式。扬森说:“想象某物是模拟对该物的可能经验。但这并不意味着想象是派生于感知活动的……”(37)J. Jansen, “Husserl”,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Philosophy of Imagination, p.72.这就是说,想象和感知等实际经验是同本源的。即便想象常被描述为对实际经验的模拟,但它完全不是派生或次要的。(38)一个本文不能证实、需要另文探索的方向是:想象至少同等本源,甚至更为本源。与其将想象看成是对实在经验的“模拟”和再现,不如将实际经验看成是对作为可能经验的想象的现实化。想象不再被看成是对各种包含实在设定的经验(如感知、回忆、预测和信念)而来;相反,实际的经验是通过对想象性的经验加以各自独特的限定而来。

概言之,纯粹想象和普通或自然的想象品种,尽管有些相似,但极为不同。在意向活动方面,纯粹想象完全脱离对其对象的实在设定,纯粹从自身内部产生想象对象。在意向对象方面,纯粹想象的对象就是被想象的对象本身,但该对象的实在特性被“纯化”(purified)或悬置了。此外,纯粹想象还有理论性的目的论指向,它要获得某类事物所有可能对象都具有的恒定要素,即本质特性。理论性的目的论指向,赋予纯粹想象以纯粹性的特质。

三、纯粹想象的特征

本节进一步说明纯粹想象的各种特质,并阐明纯粹想象是发源于自然想象,又不同于自然想象的纯粹品种,是通过选择、纯化,为特定理论目的而设计的想象品种。

首先,正如上文所述,纯粹想象是纯粹的、更为自由和主动的。自然想象的品种大多并非是纯粹和完全“自由”的,或多或少可能包含对实在的设定,或者为实在性所限制。例如,贝内特指出的“感知性想象”实际上仍然受到实际感知及其融贯性的限制,并且不是完全自由的。又如,纯粹想象比费曼(R. Feynman)所说的想象要自由。费曼所说的想象可以称为“科学想象”(scientific imagination):“在科学中,我们被允许想象的必须和我们所知道的其它东西兼容;我们谈论的电场和波并不是可以随我们意愿就得出的想法,而是必须与我们所知的物理学规律兼容的观念……这些想法被一些条件所限制,这些条件来自于我们关于自然的实际的样子的知识。”(39)R. Feynman, The Feynman Lectures in Physics, Vol. 2, Palo Alto: Addison Wesley Publishing Company, 1964,Lecture 20[10]-[11].此外,“白日梦”作为一种想象,尽管是自发的,但几乎是被动的,做白日梦的人甚至对其中的对象或多或少有些执念。精神类药物可以导致幻觉,但有时也可以触发想象,这时的想象自然是被动的。然而,“想象一般是对‘设定性’的再现的中立性变样……”(40)E. Husserl,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änomenologie und phä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Erstes Buch, S.250.纯粹想象是主动的,而自然想象中很多品种是被动的。纯粹想象对其对象的实在性的“中立化”或者对实在的悬置,要求纯粹想象主动作为而非被动接受。按胡塞尔的说法,纯粹想象是去想象(hineinphantasieren),有时还要“设计”想象场景,凸显场景中的相关细节,揭示可能或不可能的情况。当然,主动开始想象之后,可以任想象自行展开。

其次,尽管胡塞尔似乎认为各种关于实在的经验和认知都对应着想象,但并非都对应纯粹想象。纯粹想象可以包括拟-感知、拟-信念、拟-回忆等,或者拟-预测等样态。但是,笔者没有看到胡塞尔将拟-欲望(quasi-desire),拟-意志(quasi-will)和白日梦包括进纯粹想象,尽管这些也是想象性的。笔者对此的解释是:纯粹想象有独特的认识论目的,即通过想象探测事物可能样子的空间,找出某类事物可能和不可能的样子,来揭示事物的本质特性。因而,各种样态的纯粹想象对应的都是适应方向(direction of fit)为从心灵到世界的经验样态,即感知、信念、预测、回忆等具有揭示世界实在所是的认知任务的意向样态。(41)J. Searle, Intentionali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 pp.8-13.一方面,胡塞尔认为想象有“拟意向”,当然就有“拟充实”,但该充实是相对自由的,不受到实在的限制,只受到原则上可想象之物的限制。“在想象中,能进行拟-设定,而且能自发地充实拟-意向。当我们去想象并且形成想象时,就一直在对想象予以充实。但是我们在如下的意义上形成了想象,即我们像产生了意向那样,也产生了其充实模式。”(42)E. Husserl, Zur Lehre vom Wesen und zur Methode der eidetischen Variation, ed. by D. Fonfara, Dordrecht: Springer, 2012, S.188.另一方面,纯粹想象是实际经验可能的样子,但无论这些经验有什么可能的样子,适应方向作为其本质特性都是不可或缺的。故而笔者认为,如果想象是拟-信念、拟-感知,那么纯粹想象也有“拟-适应方向”,即从心灵到想象性的可能世界或可能的对象的适应方向,这是由纯粹想象的特殊认识目的决定的,即揭示事物本质上所是,也即某个概念所有可能事例的样子。

再次,尽管纯粹想象纯化了所有实在设定,但仍然必须是直观性、经验性的,而且其经验性和直观度有程度之分。胡塞尔在提到纯粹想象时,总是提到想象经验(Phantasieerfahrung)。(43)E. Husserl,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änomenologie und phä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Erstes Buch, S.52.纯粹想象的经验性和直观性内容,和感知中那种带有实在设定的经验和直观没有交集,而且绝非图像性意识和观看影像或戏剧时的那种经验和直观。例如,设想没有广延和亮度的颜色并没有逻辑矛盾,但这并非直观上可表象(anschaulich vorstellbar),不能在直观中被给予。既然如此,没有广延和亮度的颜色不可能在纯粹想象中显现。又如,“圆的方并不在想象中显现,正如屠龙者在想象中显现那样,而且也不像外在物,在知觉中显现,然而一个意向对象又确实明证地在那”(44)E. Husserl, Die Idee der Phänomenologie, ed. by W. Biemel,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50, S.73.。纯粹想象对应纯粹的可能性,即纯粹可表象性或可想象性(reine Vorstellbarkeit, Phantasierbarkeit)。(45)E. Husserl, Cartesianische Meditationen und Pariser Vorträge, S.66.因此,纯粹想象不同于单纯的逻辑“假设”(supposition)和空的可思考性(leere Denkbarkeit)。至于纯粹想象是否包括一些哲学家所说的“设想”(conceiving),取决于设想是否有直观或经验内容。想象经验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要使事物的本质结构有直观性的明证或辩护基础。例如,《观念I》提到,要获得对“物”的本质的认识,一开始对物的空洞的语词意义有所理解是不够的,还必须自由地产生关于物的想象直观,可以是关于飞马、白鸦、金山等,然后从中清晰地得出物的本质所在。(46)E. Husserl,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änomenologie und phä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Erstes Buch, S.345.

有胡塞尔的解释者认为,想象变更不一定需要“图像”伴随。提森(R. Tieszen)说:“求助于想象时,我们求助的是思考逻辑可能性的能力,而这不需要被任何图像所伴随。在不同主体那,同样的逻辑可能性或许也能被不同的图像所伴随。简言之,想象中的变更,可以但并不必须被心灵图像所伴随。”(47)R. Tieszen, “Free Variation and the Intuition of Geometric Essences”, 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 Vol. 70, 2005, p.157.如果“不被图像伴随”指缺乏任何直观内容,那么提森的解释应该是错的;如果提森是在批评将想象混淆为某种图像意识,那么他是正确的。进行纯粹想象时,除了需要思考逻辑可能性的能力,还需要直观呈现(纯粹)可能性的能力,因为纯粹想象的对象并非只是空的可设想性。

胡塞尔认为几何学家也要求助于想象性直观来开展工作:“几何学家进行研究性思考时,更多是在想象中,而非依靠对图形和模型图的感知……在想象中他自然必须努力获得清晰的直观,而在图形和模型那里就无需努力。但几何学家也被图形和模型束缚,而他在想象中的自由则无可比拟,可以完全任意地构型想象的图形,可以相继审视连续变样的可能形状,产生不计其数的新形状;这样的自由,首先将本质可能性的广度,及其无尽的本质知识的视域,向他敞开来。”(48)E. Husserl,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änomenologie und phä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Erstes Buch, S.147.刚好,现象学家也需要借助直观性的纯粹想象,以获得本质性的知识。胡塞尔说:“尽管他们处理的是还原后的意识及其本质性的所属的相关物,但在最一般的意义上,并无不同。”(49)Ibid., S.147.在纯粹想象的直观性案例中,对事物本质属性的直观最终才是可能的。

最后,对纯粹想象的规范性评估有多个维度,主要的是其纯粹性或自由度、相即性(充分性)、清晰性和直观度等。纯粹想象当然应该是自由的、纯粹的,尽量摆脱实在性的设定。然而,情况并非总是如此,因为这要求反思性的努力。此外,作为揭示纯粹可能性的证据,想象应该是相即、清晰和直观的。胡塞尔说:“每个对本质关联的想象证据都有和实际的明证一样的价值(要预设充分的想象)。”(50)E. Husserl, Zur Lehre vom Wesen und zur Methode der eidetischen Variation, S.40.想象可以是清晰和含混的,但我们应该有清晰的想象(klare Phantasie),这是为了更好地呈现纯粹可能性的经验性细节。(51)E. Husserl, Die Idee der Phänomenologie, S.67; E. Husserl,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änomenologie und phä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Erstes Buch, S.146.在纯粹想象中,“……真的被想象的,在想象模态中真的呈现的,就是可能者,是存在的可能性,而且它就在直观性的想象中自身给予,而且还因此而有相即的和不相即的自身给予性,等等”(52)E. Husserl, Phantasie, Bildbewusstsein, Erinnerung. Zur Phänomenologie der Anschaulichen Vergegenwärtigungen. Texte aus dem Nachlass (1898-1925), 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1980, S.560.。总之,只有尽量自由、相即、清晰和直观的想象,才配得上纯粹想象的称号,才能成为直接呈现的纯粹可能性,从而为某特性之为某类事物的本质和必然特征提供明证。

综上,胡塞尔在想象变更中使用的想象就是纯粹想象。纯粹想象是基于人类已有的想象认知样态,选取其中一些要素而培育的新的想象品种或组装的新工具。但纯粹想象是人工的、反思的、理论的、方法论的想象品种。自然想象作为“野生”品种是多元和异质的,而纯粹想象是可以借助胡塞尔的思想而设计、培育出来的纯粹品种。

四、纯粹想象的增强

纯粹想象本性自由,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挣脱现实的羁绊和认知的限制,实现想象的自由,深入到可能性空间的深处,需要尽可能地增强想象的能力和动力。这是因为,要知道A本质上是F,就必须深入探索A的纯粹可能事例的空间,从中抽取出恒定的属性F,有时还需要构想A所涵盖的,和初始案例可能极为不同的、可能性的边缘性案例。这些边缘案例之外的想象案例,即非A事例都缺乏F。设A的所有可能个案空间由a1,a2,a3…… an,ax这些原则上可以想象事例组成的集合{A},其中有些事例跟现实世界的案例可能非常不同,处于普通想象力难以触及的边缘或深处,以致不能从所有A的可能案例中抽取其不变属性。想象变更中,可以通过“任意想象”对可能案例空间进行随机抽样,使得想象变更中的案例具有典型和代表性。(53)此处任意性与经验科学研究中要保证抽样的随机性虽然不同,但有相似之处。经验研究的随机抽样是为了保证所得出结论的经验一般性,而在可能对象空间中的抽样是为了保证命题的先天必然性。但是,任意性和随机性受到能力和资源的限制。为了使这种任意性和随机性得到合理保障,就要克服想象的限制,使纯粹想象足够强大,触碰到A类事物可设想事例空间的边缘,使得超出该边缘的对象不再是F,也就不再是A。如果有人不能想象A不是F,就会说A必然是F。然而,如果“不能想象”指的是想象力的匮乏和弱小,那它就不能揭示事物可能和不可能的样子,毕竟想象力的缺乏不是必然性的标志。

这就引向一个重要问题:如何增强纯粹想象,让其能更好地服务于想象变更,从而揭示事物本质结构?强大的想象力在艺术和科学中都可见:有人能想象整幅大油画的细节,有人能想象轻重不同物体下落的情况甚至太阳系所有行星同时运行的轨迹。在哲学研究中,纯粹想象必须足够自由和强大,以超越现实的当下限制,呈现事物可能的样貌,直到触及其不可能是的样子的边界,从而揭示事物本质形式;还必须足够自律或受限,不至于过于狂野,形成混乱和与现实和可能世界无关的想象性案例。所幸,胡塞尔设计了很好的方法,能让我们更好地运用我们的想象能力。概言之,增强想象主要有两类途径:一是给予充分与多样的滋养;二是加以严格与合理的训练。这或许和训练和营养以增强体质并无二致。

先来谈训练。胡塞尔说:“当然也还需要在所需的完全的阐明,以及对想象给予性的自由构型中来充分地练习想象……”(54)E. Husserl,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änomenologie und phä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Erstes Buch, S.148.就像在几何学中需要进行充分的想象练习,在哲学中也需要仔细地练习想象,开展思想实验设计。这是因为,具有特定本质的可能案例,不一定与我们所见的具有该本质的实际案例特别相似。要从本质的可能案例中抽取本质结构,在想象性经验中认识可能案例的稳定要素,想象力就要足够强大,以深入该本质的(想象性)可能对象的空间的遥远和陌生之处。

再来谈滋养。要让想象足够强大,光训练是不够的。没有优良的滋养,训练或许还会消磨原本弱小的想象。胡塞尔谈到各类滋养。首先,“在此(训练)之前,还要通过在本源的直观中尽可能丰富和优良的观察来滋养(befruchten)想象”,“尽管这种滋养自然并不意味着,经验自身具有能奠基有效性的功能”。(55)E. Husserl,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änomenologie und phä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Erstes Buch, S.148.这是因为,直观作为想象的滋养只能为其提供素材,使原本难以想象的东西在经验丰富的情况下可以想象。随着实际经验的扩张,不仅可见实际世界越来越大,而且可想象的世界边界也越来越远。笔者认为,本源的直观不仅包括日常经验,还必须包括科学观察与对科学理论的理解。这些都有助于我们借助想象以探索可能的世界,并揭示事物的本质特性。此外,历史和艺术对想象的滋养也很重要、很独特。胡塞尔说:

从历史的贡献中可以汲取尤其多的有用的东西,而从艺术特别是诗歌中所获则尤为丰富,这些尽管是构想(Einbildung),但就其新构型的原创性、具体特征的充实性、动机引发的天衣无缝而言,它们要超出我们自己的想象,而通过艺术呈现方式的指示性力量,经由理解性的立义,它们也可以被轻易地转换为完全清楚的想象。(56)Ibid., S.148.

可见,想象的增强方式指示出想象变更方法纳入和知识共同体合作的主体间性维度。训练和滋养素材的缺乏,会导致想象的贫乏和无力,无法深入到可能性空间的深处。只有来自经验、科学、历史、艺术、诗歌的足够滋养和训练,才能增强想象力,让其为本质科学所用。而增强想象的固然包括自身的努力训练以及本源的经验,他人的经验以及源自他人的历史、科学、艺术和诗歌等也是同样重要的滋养,也可以丰富想象、填补思考和想象的空缺与盲点,使我们可以更好地进行想象变更。笔者认为,现象学不仅是胡塞尔所说的方法性的工作哲学(methodische Arbeitsphilosophie),也是方法性的共同工作哲学(Mitarbeitsphilosophie),因为“哲学不是私人事务,根据哲学自身的意义而赢得的真正的方法,只有在哲学家的工作共同体中,在无限的进步中,才能实现,故而哲学家有义务使得这样共同体成为可能,也即使得对赢得的方法的洞见性的接受成为可能”(57)E. Husserl, Die Krisis der europäischen Wissenschaften und die Transzendentale Phänomenologie,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62, S.439.。简言之,真正的哲学方法需要经由哲学共同体才能完善,故而每个哲学家都有义务推动这样的共同体的建成。

五、结 语

想象固然是自然和平常的心灵能力,且自然想象品种丰富,似乎是相互异质的。然而,想象不仅在日常生活以及科学中大有作为,对哲学知识也非常重要。但是,哲学知识需要何种想象呢?或许思想实验就是其中一类。

但本文只是考察胡塞尔为此构建的纯粹想象品种,以及在此基础上设计的想象变更的方法。首先,在意识活动和想象对象,纯粹想象具有纯粹性、自由主动性以及直观性等特征,与想象性的自我与世界相关联。其次,纯粹想象绝非图像意识,它从自然想象中选取的仅仅是特定的想象类型并予以加工,而且在一定意义上可以有从心灵到世界的“适应方向”。纯粹想象虽然是纯粹的,但必须包含经验和直观要素。胡塞尔还设计了想象增强的方法以超越现实的世界,达到可能对象空间深远的区域,检视某类事物可能事例的稳固特征,揭示事物的本质结构。而想象增强的方式揭示了现象学方法实际上不是孤独的思想方法,而是在共同体中一起进行哲思的工作方法。

当然,本研究主要是在多元的想象概念背景下,对纯粹想象的概念进行阐明并揭示其独特品格以及增强纯粹想象的方法。而想象变更具体如何使用有如此品格和力量的纯粹想象,又会遇到何种困难,是需要进一步研究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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