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齐亚黛文学沙龙探析*
2022-11-22杨钦钦
杨钦钦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外语学院,100029,北京)
梅·齐亚黛(Mayy Ziyadah,1886—1941)是阿拉伯近现代文化复兴运动(Nahdah,以下简称“复兴运动”)中涌现出的著名女性知识精英。其沙龙在埃及开罗家中的客厅举办,自1913年起一直延续至1930年代末,堪称阿拉伯历史上最具知名度的沙龙。该沙龙吸引诸多同时代文人学者积极参与,是20世纪早期阿拉伯世界的时代标志之一。
梅·齐亚黛,本名玛丽·齐亚黛,1886年出生于巴勒斯坦拿撒勒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其父是信奉基督教马龙派的黎巴嫩人,其母是信奉东正教的巴勒斯坦人。1908年梅随父母移居埃及,1941年逝世于开罗。梅是一位多产的诗人、作家、翻译家、演说家和文学文化批评家,是阿拉伯女性主义的领军人物,也是阿拉伯诗歌和散文革命的先驱之一。她通晓八国语言,学贯东西,凭借深厚的文化底蕴、杰出的文学才能以及雄辩的口才,备受同时代文人学者的推崇,被赋予“最博学的女性”“东方的天才”“笔的女神”“雄辩女王”等一系列美誉。她与未曾谋面的黎巴嫩著名旅美作家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Gibran Khalil Gibran)彼此惺惺相惜,凭借书信往来持续交流思想,这场长达15年的精神之恋至今传为美谈。
我国学界对梅·齐亚黛的认识很早,但关注度十分有限。阿拉伯学界的相关研究较为丰富,包括收集、整理与评述梅的生平经历、作品及信件,评价其作为阿拉伯现代早期女性文学家的创作成就,以及作为妇女解放运动先驱的贡献。一些学者肯定了梅的沙龙在1920—1930年代埃及思想论战中的作用,指出其在同时代知识分子心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但可供深入研究的详细资料尚有待开发。本文拟在借鉴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彰显梅·齐亚黛文学沙龙在埃及现代历史关键期的作为,并意图表明:梅·齐亚黛文学沙龙以思想启蒙为宗旨,融合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阿拉伯民族文化的传承与创新能力。
1 沙龙兴起的时代背景:东西方文化的碰撞
“沙龙”是法语“salon”一词的音译,起源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宫廷,17世纪起逐渐向社交中心的性质过渡,是西欧上流社会的一种时尚。法国大革命时期,沙龙成为革命党人的重要聚集地。法国沙龙是推动近代西方文学、文化发展的一个重要场域,为传播自由、民主、平等的启蒙思想做出了重大贡献。
沙龙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传入埃及,则肇始于拿破仑的入侵。1798年,拿破仑率军远征埃及,目的是控制埃及,以此打开殖民东方的大门。在埃及民众的顽强抵抗面前,三年后拿破仑兵败撤退。强敌入侵既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也对埃及的日后发展产生了一些深远影响。正如黎巴嫩学者汉纳·法胡里(Hanna al-Fakhouri)所言,拿破仑远征因“带来了西方的力量和文明而强烈地震动了埃及。埃及人从沉睡中惊醒,看到了前所未有的东西,看到了欧洲的文明,意识到自己被曼麦鲁克①吞噬了的权利。特别是,他们被邀请参加了对自己国家的管理,逐渐习惯了‘议会生活’,这一切使他们心中萌发了埃及民族主义感情”。[1]在此过程中,自由、平等、民主的启蒙思想传入埃及,反对封建专制、批判宗教愚昧的呼声渐起,19世纪上半叶,埃及率先开启了复兴运动的进程,但当时处于落后状态的阿拉伯世界“本身不具有赖以复兴的条件,必须借助外来的火光照亮思想……东西方交流是复兴最重要和最有影响的前提”。[2]因此,复兴运动实质上是阿拉伯文化借鉴和吸收外来文化,对传统文化进行创新和发展、对社会大众进行现代思想启蒙的过程。联系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是复兴运动自始至终的重要使命。
20世纪初,梅·齐亚黛文学沙龙在复兴运动如火如荼的大背景下应运而生,而它本身亦为东方与西方文化、传统与现代交流融合的结果。准确地说,对于阿拉伯人而言,沙龙并不完全是西方的舶来品,因为自从前伊斯兰时期起(622年以前),阿拉伯人就有聚会的习性,并用“座谈”(majlis)、“夜谈”(sahrah)、“圈子”(halqah)等词指称他们的社会、文学和宗教集会活动。根据苏拉里·阿巴希(Thoraya al-Abbasi)的研究,阿拉伯传统“沙龙”的主要特征是音乐与诗歌尤其是爱情诗相结合,[3]开设者中不乏女性的身影,如倭马亚王朝时期的女诗人、第四大正统哈里发阿里的孙女苏凯娜·宾特·侯赛因(Sukaynah bint al-Husayn),她是“史上首位在家中举办音乐活动、文学讨论和诗歌竞赛的阿拉伯女性”。[4]出身于后倭马亚王朝(756—1031)家族的安达卢西亚女诗人瓦莱德·宾特·穆斯塔克菲(Walladah bint al-Mustakfi)也在其中之列,她曾在首都科尔多瓦创办“沙龙”,作为当时杰出文人骚客的聚会场所。阿巴希进一步认为,早期的伊斯兰“沙龙”曾对17—18世纪的法国和英国沙龙产生影响:一方面是因为法国和英国的文化沙龙可以追溯到中世纪的意大利宫廷社会,而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宫廷社会与文化活动曾深受阿拉伯人的社会和文化习俗的影响;[5]另一方面,“西班牙的阿拉伯文化对法国文化也有很多直接的影响”。[6]
梅·齐亚黛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在巴勒斯坦和黎巴嫩的法国女修道院接受法语教育,1908年随父母移居开罗后,又接受了阿拉伯语高等教育,获得了文学和伊斯兰哲学文凭,她的教育和生活经历使她既精通阿拉伯文化又了解西方文化。梅以阿拉伯古代沙龙女主人为榜样,其沙龙继承了上述阿拉伯传统沙龙的活动习俗。与此同时,她对法国女性沙龙也有一定研究,对斯达尔夫人(Madame de Staёl)、雷卡米耶夫人(Madame Recamier)、赛维尼夫人(Madame de Sévigné)等法国近代著名沙龙女主人颇为推崇。1918年,她在当时颇有社会影响力的《文摘报》上发表文章《赛维尼夫人和她的时代》,阐述了赛维尼夫人的沙龙的重要性。
梅·齐亚黛文学沙龙的常客对沙龙的称呼各不相同,比如,诗人兼散文家阿巴斯·马哈穆德·阿卡德(Abbas Mahmud al-Aqqad)称之为“研讨会”(nadwah),文学家塔哈·侯赛因(Taha Husayn)和诗人易卜拉欣·阿卜杜·卡迪尔·马齐尼(Ibrahim Abd al-Qadir al-Mazini)称之为“沙龙”(salun),叙利亚记者安东·朱玛依勒(Antun al-Jumayyil)称之为“俱乐部”(nadi)。[7]传统词汇和西方外来词汇的交错使用表明埃及知识分子对梅·齐亚黛文学沙龙的性质有不同的认知,同时也从侧面反映出该沙龙兼容了阿拉伯传统沙龙风俗与法国现代沙龙特征。而当我们将目光转向梅·齐亚黛文学沙龙所在的空间装饰,便更能理解沙龙东西合璧的特征:梅·齐亚黛家中的起居室里陈设着东方风格的家具,墙壁上装饰着东方题材的画作,书架上摆满了阿拉伯文和外文书籍,大厅旁边的音乐室里摆放着钢琴、乌德琴、留声机以及东西方的唱片和乐谱等。[8]这些室内装饰既反映了沙龙女主人的品味喜好,也彰显了她对东西方文化兼容并取的态度,与复兴运动追求东西方文化交融的精神内核相契合。
2 学习西方:梅·齐亚黛文学沙龙的平等与开放特征
德国哲学家尤尔根·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在其著《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中,哈贝马斯从古希腊人的公共生活出发,探讨了公共领域的起源问题。他指出,资产阶级公共领域是在近代资产阶级公民社会成熟并获得独立的条件下出现的,首先出现于17世纪后期的英国和18世纪的法国。尽管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理论是哈贝马斯基于18世纪欧洲的历史经验而阐发的,但是近年来“公共领域如同市民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理性、工业化等等概念一样,已经从一个特殊的经验分析,演化为一个拥有广泛解释力的理想类型,它从欧洲的历史中被抽象出来,成为一个与现代性问题相关联的普适性的解释架构”。[9]以阿拉伯地区为例,19世纪下半叶以来,西方资产阶级国家的特征“通过殖民渗透、现代化进程和文化互动的方式渗透到穆斯林的环境中……这些发展催生了一个新的穆斯林知识分子阶层,他们渴望西方知识和现代教育。他们在智力和道德上的成熟体现了康德的概念,即利用个人智慧,而不是依靠既定的权威,这为理性的公共辩论奠定了质的基础”,[10]也为阿拉伯国家公共领域的兴起创造了条件。此外,阿拉伯世界自古即有的被称为“舒拉”(shura)②的民主之风亦为之提供了历史土壤。
文学公共领域作为阅读公众通过阅读和交谈文艺作品而形成的民主平等的公众交往空间,是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前身和雏形。哈贝马斯指出,“在与‘宫廷’文化的政治对立之中,城市里最突出的是一种文学公共领域,其机制表现为咖啡馆、沙龙以及宴会”,[11]可见,沙龙是文学公共领域的一种机制。我国学者陶东风对该概念进行了概括性阐释:“一个独立于国家权力场域,由自律、理性、具有自主性和批判精神的文学公众参与的、平等民主的交往—对话空间。”[12]哈贝马斯还尤其指出了妇女主持的沙龙所具有的平等和开放特征:“妇女主持的沙龙里,无论是贵族的,还是平民的,亲王、伯爵子弟和钟表匠、小商人子弟相互交往。”[13]
如前所述,19世纪的埃及高举复兴运动的大旗,同时开启了智力觉醒和现代化的进程。拿破仑军队撤退后,奥斯曼帝国派总督穆罕默德·阿里管辖埃及,埃及进入穆罕默德·阿里王朝时期(1805—1953)。阿里及其继任者采取了一系列资本主义改革措施,埃及的农业生产呈现市场化趋势,现代化工业初露端倪,埃及的资产阶级随之诞生。伴随着埃及教育的发展、新闻报刊业的繁荣,知识分子阶层广泛参与到社会和政治问题的辩论中,埃及社会的民主范围扩大,公共性得到了增强。学者们在不同程度上受到西方思想的影响,许多青年人前往欧洲留学,深入研习卢梭、伏尔泰、孟德斯鸠等人的启蒙思想,成长为新一代知识分子。19世纪末,埃及社会上出现了许多党派、社团、协会等,代表各自团体的利益,反对封建王朝和殖民当局,这标志着埃及市民阶层的形成。20世纪早期,梅·齐亚黛所生活于之的埃及依然走在复兴运动的前列,民族主义意识日益增强,资产阶级势力不断壮大,阅读公众阶层逐渐崛起,这些都为现代埃及社会的公共领域发展创造了有利条件,梅的文学沙龙由此应运而生。
1913年,梅·齐亚黛在诗人哈利勒·穆特朗(Khalil Mutran)的庆祝会上发表演讲,得到听众们的赞赏,随后她邀请众人到家里参加座谈会,梅的沙龙由此拉开序幕。自那时起,梅每周二都在开罗父母家中的客厅举办沙龙,一直持续了20多年,直至1936年梅因病前往黎巴嫩。其间,随着家庭地址的变迁,梅的沙龙曾两易其址,1914年从开罗玛兹鲁穆街道14号迁至马格里布街28号,后又于1927年迁往阿拉维街道1号。[14]梅以一位知性大方的沙龙女主人的凝聚力,聚集起同样富于才情与热情,来自不同阶层、不同派别的阿拉伯知识精英,他们就文学、音乐与时事问题进行交流和评判,沙龙成为迸发现代思想的舞台。学者布赛娜·哈利迪(Boutheina Khaldi)因此称梅的沙龙为复兴运动的“微观世界”,[15]她将该沙龙描述为20世纪初阿拉伯知识分子面对面讨论时代相关问题的“民主交流空间”,[16]认为其符合哈贝马斯所定义的“公共领域”,并着重分析了梅作为沙龙女主人的文学影响力及其组织协调能力。本文在此基础上,将梅·齐亚黛文学沙龙细化为一种文学公共领域,并分析其具有的平等性和开放性特征。
事实上,梅·齐亚黛的确有开发文学公共领域的意识。梅的沙龙常客逾30人,讨论和鉴赏文学作品、探讨如何创作是他们的一项固定活动。客人们对新问世的作品进行鉴赏和交流,使沙龙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文学和艺术作品的检验机构。正如哈贝马斯所言:“沙龙似乎垄断了首发权;一部新的作品,哪怕是音乐作品,都必须在这样一个论坛上取得合法地位。”[17]在梅的组织下,沙龙成为一个不分社会地位,不论政党派别,不同宗教团体共同参与、平等交流的公共空间。梅的沙龙所处时代恰是埃及各政党活跃、各文学派别竞争激烈的时期,沙龙参加者的文化背景也不尽相同,有以穆斯塔法·萨迪格·拉菲依(Mustafa Sadiq al-Rafi‘i)等为代表的接受传统教育的保守派,以阿卡德、马齐尼等为代表的盎格鲁·撒克逊—阿拉伯派,以艾哈迈德·鲁特菲·赛义德(Ahmad Lutfi al-Sayyid)、塔哈·侯赛因等为代表的法国—阿拉伯派,他们秉承不同的文学和思想主张,探讨问题时常常唇枪舌剑。而梅则既了解欧洲文化习俗,又深知阿拉伯文化传统,所以能够理性地看待不同文学派别之间的冲突。“梅女士胸怀宽阔,善解人意,为人谦逊和蔼,毫无骄矜之态。”[18]她以女性特有的细腻和温和,加上自己的秀外慧中,像法国沙龙女主人德·朗布依埃夫人(Madame de Rambouillet)那样,“不露痕迹地协调旧传统与新思想”,[19]使沙龙得以长期运转,从而成为阿拉伯近现代史上影响力最大的沙龙之一,其持续时间之长堪与德·朗布依埃夫人著名的“蓝色沙龙”(始于1608年)相媲美。
公共领域原则上向所有公民开放,因为“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成败始终都离不开普遍开放的原则。把某个特殊集团完全排除在外的公共领域不仅是不完整的,而且根本就不算是公共领域”。[20]20世纪早期的埃及在西方文化的影响下,将沙龙认定为一种时尚,沙龙由女性来主持则似乎更为时髦,宫廷成员纳兹利·法德勒公主就是一位圈中人,但她的沙龙讲求出身,只对男性知识精英和政治家开放。相比之下,梅走的是“亲民路线”,她像德·朗布依埃夫人一样“以沙龙女主人的身份打破了传统隔阂,将自己的社交圈建立在新的观念的基础上”,[21]其沙龙朝向各个阶层和背景的知识分子,参与者的多元化使之成为一个具有强大活力的互动空间,由此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森严的社会等级。使沙龙参与者和平共处于一个空间并展开激烈但可控的讨论,是对沙龙女主人协调能力的严峻考验。沙龙常客中既有德高望重的长者,如黎巴嫩诗人苏莱曼·布斯塔尼(Sulayman Bustani)、埃及诗人伊斯梅尔·萨布里(Isma‘l Sabri),也有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比如刚刚在文学领域崭露头角的塔哈·侯赛因、阿卡德。后者借助沙龙这个平台,有机会结识成就斐然的前辈。梅在沙龙中极力营造平等交流的氛围,让每一个参与者都能自由地表达自己的观点,确保青年学者充分参与讨论的权利。梅独特的亲和力,使得“她的沙龙就像一个文学蜂巢。她善于引导每一个造访者发言,并为他们提供表达个人观点的机会。在这里没有人感觉自己身处异乡”。[22]后来成长为“阿拉伯文学巨擘”的塔哈·侯赛因曾这样追忆道:“她的沙龙是民主性的,或者说至少是开放性的。一些被邀请参加沙龙的人在埃及社会上并无显著地位,他们得以在此结识另一些赫赫有名的人,这对他们提升文学素养、完善心智、提高品味都大有裨益……参加沙龙的埃及人在年龄、阶层、社会背景、家庭条件等各方面都有很大差异,有来自叙利亚的、来自欧洲各国的,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就各种事情进行交谈,说着阿语、法语、英语等各种语言。”[23]
梅的沙龙常客中有很多重要报刊的发行人或编辑,比如《文摘报》发行人雅古布·萨鲁夫(Ya‘qub Sarruf)、《新闻报》主编艾哈迈德·鲁特菲·赛义德等,部分沙龙议题通过他们刊登到了报刊上。比如,黎巴嫩旅美派作家艾敏·雷哈尼(Ameen al-Rayhani)1922年前往开罗时,梅在沙龙中做了题为《雷哈尼和东方的美德》的演讲,被发表在萨鲁夫的《文摘报》上。报刊充当了将沙龙讨论成果和思想传播给公众的媒介,进一步增强了梅的沙龙的公共性和开放性。
20世纪初,包括埃及在内的阿拉伯社会依然笼罩在父权主义思想的桎梏中,女性无论在家庭中还是社会上都比男性地位低,被守闺制所束缚的阿拉伯妇女不能独自出门,更无权出入水烟馆、咖啡馆等被男性占据的公共场所。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纳吉布·马哈福兹(Naguib Mahfouz)著名的“开罗三部曲”之第一部《宫间街》中,商人艾哈迈德·贾瓦德的妻子艾米娜就过着这样的日子。而梅·齐亚黛文学沙龙作为复兴运动时期新型的具有社交性质的场所,与埃及传统的社交机制——水烟馆和咖啡馆截然不同。为了打破男性主导的社会局面,梅有意识地邀请知识界女性以及深受欧洲文化影响的非知识界女性参加,并保障她们平等参与讨论,由此使沙龙成为一个跨越性别之分的、民主开放的公共空间。在这份名单中,有埃及女作家麦利珂·哈夫妮·奈绥夫(Malak Hifni Nasif)、埃及女权主义者胡黛·莎阿拉维(Huda Sha‘rawi)等时下名人。在这一点上,梅的沙龙大胆学习西方,有力挑战了男尊女卑的阿拉伯社会传统。梅的沙龙与那些男性垄断的传统社交场所的另一个不同是,它摒弃了男性传统社交模式粗犷喧闹的特点,提供了一个更加平和雅致的社会交往空间。梅所倡导的那些秩序和规矩锻造了沙龙的品位,沙龙常客在此耳濡目染,久而久之养成了彬彬有礼、温文儒雅的习性。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梅的沙龙开创了现代埃及新的社会交往方式。
3 守望传统:梅·齐亚黛文学沙龙的语言立场
拿破仑远征军在给埃及带来先进思想理念和科学技术的同时,也给埃及传统的社会风俗和宗教道德准则带来了巨大挑战。19世纪早期的开罗俨如第二个巴黎,在法国人群中,含酒精的饮料被公开售卖,两性之间自由来往。在西方人的影响下,埃及社会内部也悄然发生着变化,比如,“一些埃及穆斯林不再遵奉严格的传统道德,例如在公园、剧院和咖啡馆等公共场所,出现了男女交往的情况;穆斯林妇女与法国人结婚,随之改宗基督的情况并非罕见;酒吧、饭馆和妓院为追求享受者提供了新的娱乐方式。”[24]凡此种种,皆对埃及传统的宗教准则、社会风俗构成了威胁。一个世纪以后,道德问题出现于梅的沙龙关于社交礼仪的讨论中,当时的沙龙参与者对此形成了两极分化的立场,足见20世纪初埃及民众心理在西方文化强烈冲击下的分裂态势。
法军全面撤出后,英国一直试图控制埃及。1882年,英国占领埃及,随后将埃及变成了“保护国”。在此期间,英国极力对埃及进行文化渗透。在西方文化如潮水般涌入埃及的时候,许多思想开明的有志之士致力于调和西化与传统,这也是日后梅·齐亚黛及其沙龙客人时常讨论的话题。事实上,谙熟西方文化的梅坚决反对盲目模仿西方,认为应该在秉承优秀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吸收西方先进文化为己所用。
在民族国家的形成和建构过程中,语言往往是一个敏感问题,甚至成为凝聚一个共同体成员的关键所在。德国语言学家威廉·冯·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曾将语言比作“民族精神的外在表现”。[25]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名著《想象的共同体》中指出,民族是想象出来的“共同体”,语言在“共同体”的构建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资本主义、印刷的科技与人类语言宿命的多样性这三者的重合,使得一个新形式的想象的共同体成为可能。”[26]中国学者赵世举也认为:“语言是民族文化的最重要载体和最集中体现,是民族的象征和纽带,也是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的内在源泉。”[27]鉴于此,本节不妨以语言立场为例,阐明梅·齐亚黛文学沙龙在女主人的带领下对传统文化身份的持守。“19世纪末开始出现于阿拉伯世界的民族主义,无论是叙利亚的泛阿拉伯民族主义还是埃及的国家民族主义,总是与阿拉伯语密切联系在一起”,[28]因为在此前约四个世纪的奥斯曼帝国统治下,阿拉伯人沦为被统治民族,阿拉伯语言和文化经历了所谓的“衰沉期”。在埃及这个历经古代法老文明、希腊罗马文明、阿拉伯伊斯兰文明的古老国度,“埃及性”是由诸多文化属性构成的复合型概念。面对西方文化的滚滚而来,埃及文明该向何处去,正是20世纪早期埃及知识界热议的话题。在语言问题上,英国殖民当局号召将阿拉伯语词汇拉丁化,或用埃及方言代之,以削弱埃及的阿拉伯伊斯兰属性。埃及知识界人士对此议论纷纷。保守派如拉菲依,主张固守古典阿拉伯语,坚决抵制使用方言;激进派如从英国留学归来、思想激进的费边社会主义者赛莱迈·穆萨(Salamah Musa),他曾提出“应该完全抛弃古典文学的范畴,语言上要放宽,不妨使它更接近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方言”的观点。[29]折中派如塔哈·侯赛因、埃及首部现代小说的作者穆罕默德·侯赛因·海卡尔(Muhammad Husayn Haykal)等人,他们号召引进部分外来词并将其埃及化,倾向于利用方言中源出于阿拉伯文学语言的词汇,把一些方言运用到文学作品中。塔哈·侯赛因将阿拉伯语视为“埃及人的共同利益”所在,因为语言“是良好的国家生活的基础”。[30]尽管具体的主张各有不同,但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都将标准阿拉伯语看作是与阿拉伯文化、历史、传统以及伊斯兰教不可分割的元素,认为抛弃阿语就意味着割裂埃及与阿拉伯伊斯兰传统的文化联系,将导致埃及的民族身份模糊化或被消弭,而这正是殖民主义者所期盼的。因此,实现标准阿拉伯语的复兴,将之作为反抗殖民主义的有力武器之一,逐渐成为文化界的主流共识。
面对殖民当局的言论,梅是这些有识之士中的一员。她自信地宣称:“阿拉伯语的优美和普及程度是古希腊语和拉丁语无法比拟的……它包含着我们的回忆,寄托着我们的希望”。[31]梅对于标准阿拉伯语的注重表明了其反对殖民主义的立场,在她看来,只有实现语言的统一,才能完成民族国家的建构。她以实际行动捍卫阿拉伯语的地位,在大部分演讲中都使用标准阿语,并凭借其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出色的演讲技巧,致力于标准阿语在受教育阶层中的普及和流通。
在近代史上,法国沙龙女主人通过组织沙龙活动,开启了“对话的时代”,使法语在与拉丁语的竞争中保持了自身的纯粹性,巩固了法语的官方语言地位。像法国女前辈一样,梅·齐亚黛在复兴和使用民族语言方面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如前所述,梅·齐亚黛文学沙龙汇集了各路人士,作为沙龙女主人的梅抓紧一切机会进行宣传,号召在会话和辩论中使用标准语,而不使用方言口语。她借此同时反驳了两种人:主张以埃及方言取代阿拉伯语的激进派;主张完全保留和因袭古典阿拉伯语的保守派。她坚定地维护标准阿语的地位,但也反对因循守旧,反对纯粹模仿古代诗歌形式,而是号召一种简易的、能够胜任处理社会问题的、符合时代需求的语言风格。“捍卫祖先的美德,却包容一切有益的新事物,鼓励竞争和创新”是梅的一贯主张,[32]这一点从梅的散文语言风格中也可略见一斑。梅的散文多创作于20世纪初至20年代之间,深受西方浪漫主义的影响,充满诗意而又摆脱了韵脚的束缚,被誉为具有“充满韵律和谐一致的音乐性”。[33]
这场沸沸扬扬的关于标准阿拉伯语与方言地位之争的论战结果是,“本世纪(指20世纪)20年代以后,要求使用方言的呼吁逐渐消失,阿拉伯语在阿拉伯人民心目中的地位巩固了,阿拉伯语与阿拉伯人心理和文化间的相互依存关系也增强了”。[34]革新派的代表人物塔哈·侯赛因、海卡尔、阿卡德和马齐尼等都坚持使用简洁的文学语言,注意语法和词意,在阿拉伯语的基本范围内进行革新。他们在将大量西方作品翻译成阿语的过程中,对阿语进行了革新,增强其适应和消化西方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能力;在将标准阿语介绍给读者时,选择采用通俗易懂的词汇。许多作家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时,为满足大众读者的需求,使用更加晓畅的语言,从而创造了一种介于阿拉伯语文学语言和方言之间的埃及新语言。这种新语言通过报刊传遍了埃及乃至整个阿拉伯世界,为现代标准阿拉伯语的形成和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4 结语
19世纪以降,西方文化随殖民势力涌入埃及,埃及民族意识崛起,成为阿拉伯近现代文化复兴运动中的领头羊。在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中,埃及知识界人士以不同的立场和方式处理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关系。20世纪早期,兴起于该时代大背景下的梅·齐亚黛文学沙龙是东西方文化融合的产物。沙龙女主人梅·齐亚黛既熟知阿拉伯传统文化,又深受西方文化的熏陶,她的沙龙既继承了阿拉伯古代聚会的习俗,又吸收了法国沙龙的部分特征,是东西合璧的典范,反映了沙龙女主人在对待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上兼容并蓄的态度。众多的沙龙参与者来自当时灿若群星的埃及知识精英队伍,从他们的身影中,我们发现了阿拉伯民族文化本应拥有的,难能可贵的传承与创新能力。
本文通过分析梅·齐亚黛文学沙龙在借鉴西方经验与持守民族传统之间的平衡作为,再现了20世纪早期埃及在思想斗争中彷徨行进的社会现实。在波澜壮阔的社会背景和纷繁芜杂的文化语境下,梅·齐亚黛文学沙龙以思想启蒙为宗旨,以平等和开放为原则,以理性批判为途径,为属于不同派别的知识分子提供了一个交流的公共空间。与此同时,面对西方文化的冲击,梅·齐亚黛文学沙龙在语言立场等方面积极维护民族身份,引导时代精神,由此成为各种新旧思想碰撞和新思潮迸发的舞台,同时也为东西方文化如何融合的大课题提供了一个范例。
注释:
① “曼麦鲁克”(Mamluqi)通常译为“马穆鲁克”,1250—1517年期间统治埃及。奥斯曼人占领埃及后,留用了一批马穆鲁克贵族,后者因此在埃及社会形成了一个拥有特权的军事集团,甚而使伊斯坦布尔中央政权鞭长莫及。
② “舒拉”(shura)在阿拉伯语中意为“协商”,指古代阿拉伯部落在商讨重要事务时所召开的内部聚会。伊斯兰初创时期(622—661)保留了这一传统,“舒拉”成为一种伊斯兰式民主。穆斯林社团在社会发展的重要事件上产生分歧时,需要进行协商从而达成一致意见,即“公议(ijma‘)”,它的理论基础是民意。阿拉伯传统的“舒拉”和“公议”中所蕴含的民主思想也是现代阿拉伯国家探索民主道路的依据。参见:王林聪.略论伊斯兰传统政治文化对民主实践的双重影响[J].西亚非洲,2006(7):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