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竿》主人公的心路历程解析*
2022-11-22余玉萍
余玉萍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外语学院,100029,北京)
科威特新生代作家萨乌德·桑欧西(Saoud al-Sanousi,1981—)的小说《竹竿》(Saqal-Bambu,2012;TheBambooStalk,2015)系2013年阿拉伯小说国际奖(IPAF,又称“阿拉伯布克奖”)的问鼎之作。小说以平实而细腻的口吻、沉郁却不失诙谐的笔调,讲述了一位科威特—菲律宾混血儿于两国的成长经历,在揭示其所遭遇的身份认同困境的同时,直面以科威特为代表的海湾阿拉伯石油国家在物质现代化外衣遮蔽下的若干社会问题。与近年来由新锐作家创作的其他阿拉伯布克奖获奖作品相比,《竹竿》的写作手法可谓朴实无华,其对现实的切实关注和思想深度是赢得评委和读者赞誉的关键。有学者指出:“该小说以海湾外来劳工为例,将揭示主人公的混杂性与批判全球资本主义的不平等相联系,构成了一个天平。”[1]
目前,学术界公开发表的论文多从文化研究的有关概念入手,围绕《竹竿》的身份认同主题展开分析。其中,阿拉伯研究者哈苏因的观点较有针对性,他指出,与以往许多阿拉伯小说将“他者”设定为“文明的西方”或“殖民的西方”不同,《竹竿》反映的是一位“亲密的他者”对“自我”即保守的科威特社会带来的挑战,因为“在全球化时代,工作与生活各领域的交流和见面机会增多,与他者的联系空间由此变得更为亲密,尤其在阿拉伯海湾国家”。[2]我国研究者张洁颖解读了小说主人公在身份认同上的种种努力,并认为其诉求幻灭的原因在于“一味地寻求身份的‘本性或纯洁度’”。[3]此外,还有一些评论单纯关注《竹竿》的写作手法,如主要人物塑造、双封面框架结构等,视点较为单一。
本文拟聚焦主人公的心路历程,辅之以认知学的有关理论,挖掘主人公身份认同危机的缘起,分析其所虚构的解决路径和积极意义,从而更加深刻地把握文本所传达的思想,即对于文化开放性和包容性的呼吁;同时体察作家桑欧西在看似平淡的现实主义笔法中的机锋暗藏,以便兼顾该作品在内容和形式上的双重追求。
1 范畴化:主人公身份认同危机的缘起
小说《竹竿》以伊萨/胡塞为第一人称叙事者,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如是起笔:
我叫Jose。
写是这样写的,在菲律宾,发音和英语一样,念作胡塞,在阿拉伯文里,就变得和西班牙文一样,叫作何塞。在葡萄牙文中,仍是同样的几个字母,但读作约瑟。在这里,在科威特,这些名字都与我无关。在这儿,我叫伊萨![4]
在意大利小说家翁贝托·埃科的杰作《玫瑰之名》中,玫瑰因失去了芳香,拥有的是空空如也的名字;意即,所指因能指缺失而消弭了在场性。《竹竿》则提供了一种反面情形——能指过多,同样导致所指被消解的结局。
伊萨在小说开头调侃自己的名字,实际是在调侃自己从小吊诡的命运。伊萨/胡塞的母亲约瑟芬是菲律宾人,因家境贫寒离乡背井远赴科威特当女佣,与思想开明的富家公子拉希德·塔鲁夫产生感情,二人秘密结婚并生下儿子伊萨。由于得不到母亲大人的承认,拉希德被迫将约瑟芬母子送回菲律宾。伊萨改名为胡塞,在马尼拉附近外公门多萨贫困的土地上长大,一心等待着父亲来将他带回科威特的天堂。然而,事实上拉希德已在海湾战争(1990—1991)中被俘牺牲。成年后的伊萨在父亲故友格桑的帮助下回到科威特,却遭到以奶奶阿尼玛为首的塔鲁夫一家多数人的嫌弃。后来,因为身世泄露有辱门庭,伊萨被迫再次返回菲律宾定居。一般情况下,名字是一个人建立身份认同的载体,它不仅是个体与其他人相区分的基本途径,其背后还不同程度地透露出名字主人的国籍、民族、性别、族裔、宗教信仰等诸多身份信息。伊萨之所以觉得无论哪个名字对他而言都聊无意义,盖因该符号无法为他承载明确的身份内涵。
认知学认为,“范畴化”是个体或群体建立身份认同的首要步骤,“范畴化是人类对世界万物进行分类的一种高级认知活动,在此基础上人类才具有了形成概念的能力,才有了语言符号的意义”。[5]对于《竹竿》的故事场域菲律宾和科威特而言,“范畴化”在二者的民众身份建构中都发挥着重要作用。
由于历史的缘故,菲律宾社会文化多元、人种混杂,既有众多的华裔,同时不乏与西班牙人等欧洲人混血的菲律宾人,即小说中所提到的“梅斯特伊祖”。在当代,随着与海湾国家的劳务联系日益频繁,与阿拉伯人混血的菲律宾人也日渐增多。但总体而言,菲律宾是个以南岛语系马来人种为主要民族的社会,他们构成了菲律宾人口大家庭中的所谓“原型”,其他人群对于“原型”而言都是“另类”,在小说中,有阿拉伯血统的主人公伊萨、有华裔血统的外公门多萨、有欧洲某国血统的表姐梅拉莱均属于这一类人,他们一同构成了菲律宾的“边缘人群”,这就是认知学中所谓“范畴身份”(categorial identity)所发挥的社会效应。“范畴身份是一种最小范围内的定义和标签,比如,可能是种族或国籍(黑人和白人等),或者短暂的分类(a群和b群)……对两组人进行标签化的区分是歧视的肇始。”[6]在此规则作用下,小说中的菲律宾邻居们通常并不需要以“胡塞”这个大名指称伊萨,而是直呼其为“Arabo”。伊萨对此讪笑道:
其实除了胡子长得快之外,我并没有什么地方像阿拉伯人。但在菲律宾人心目中,阿拉伯人普遍都是毛茸茸的、残酷的,而且一定长有胡子,不管什么形状,不管长短如何,这是他们对阿拉伯人的刻板印象。[7]
建构身份认同实际上是一种人际互动,在范畴化的过程中,给他人和自我相继贴上标签,进行比较和分类,而后决定归属。在伊萨这一方,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一名“异乡客”,原因除了周围人群的另眼相看之外,母亲的长期叨唠也起了重要作用。从伊萨10岁左右起,母亲约瑟芬便陆续向他挑明了身世,给他读父亲写来的信,详尽地诉说她与父亲之间的故事。母亲此举的目的是,在家徒四壁的局面中“画饼充饥”,鼓起伊萨生活的信心,说他属于另一个更好的地方,那就是他的祖国科威特。外公门多萨土地上穷困潦倒的生活况味、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庭琐事、独自离家找工作的艰辛遭遇,都促使伊萨对菲律宾产生了强大的离心力,希望出走,去往远方和彼岸。因此,在周围人群给伊萨贴上“另类”的标签时,伊萨也主动进行着“范畴化”的工作,将自身排除出“菲律宾人”的圈子。在即将离开菲律宾之际,他在马尼拉的大街上漫游,内心惆怅,心绪复杂:
我想跟这儿所有人道个歉:“虽然与你们一起度过了这么些年,但我却不属于你们这个群体。”[8]
初到科威特,伊萨对这一陌生的地域有些诚惶诚恐,但走在人群中,见科威特人服饰长相各异,大家都不一样,他的信心油然而生,以为自己一定会很快融入到他们当中去,殊不知他即将面对的是一个比菲律宾要复杂得多的社会。因为他的到来,塔鲁夫一家像炸开了锅,奶奶依然无法接纳父亲当年大逆不道留下的的“孽种”,两个姑姑因为担心他的不良身世引起夫家不满而先后躲避他,只有他同父异母的妹妹郝莱和关注弱者、有从政抱负的小姑杏德待他如亲人。伊萨逐渐明白,他的存在会扰乱塔鲁夫一家贵族出身的正统血缘,削弱他们的社会地位,因为科威特是个谱系意识强大、阶级戒备森严的社会。
科威特社会的这一特性首先应归结为阿拉伯社会的传统特性。科威特所在的阿拉伯半岛是阿拉伯文化的发源地,是纯种阿拉伯人(阿拉比亚人)的故乡,据学者所论:“阿拉比亚人对于自己血统的纯洁、口齿的伶俐、诗歌的优美、宝剑的锋利、马种的优良,尤其是宗谱的高贵,都感到无限的骄傲。他酷爱高贵的宗谱,往往把自己的宗谱追溯到人类的始祖阿丹(亚当)。除阿拉比亚人外,世界上是没有什么民族把宗谱学提高到科学的地位的。”[9]除了讲究宗谱和出身,阿拉伯传统社会还重视各种门派划分,“阿拉伯人也许是世界上最看重自己的语言和社会地位的民族之一,因此阿拉伯社会流行所谓的‘阶层’主义,意即,一个阶层对另一个阶层的歧视和偏见,此外还有部落主义、宗派主义、族群主义等”。[10]
科威特社会重视宗谱和阶层划分也有其特殊原因。科威特是一个面积不到2万平方公里的小国,人口规模本来不大。1950年代以来,随着石油资源带动国内经济繁荣,来科威特工作和生活的外国人越来越多。2013年数据显示,“科威特的劳动力人口约为130万,其中外籍劳工占80%”,[11]成为推动科威特日常运转不可或缺的社会力量。此外,科威特国内还有约10万无国籍者(“比顿”),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之一、伊萨父亲的好友格桑就是其中一员。这使得本国人口被进一步稀释,目前仅占总居住人口数的三分之一。全球化深入展开后的一个结果是,“同质的民族文化、具有内在一致性的历史传承、或者‘有机的’种族团体等等,这些概念——作为文化比较主义的基础——正在经历深刻的重新定位”。[12]在此总体语境下,科威特人愈发注重维护本族血统的纯洁性。一方面,滚滚而来的石油财富强化了科威特本国人面对“他者”时的优越意识;另一方面,因本国人口数量处于劣势,其民族文化身份又变得越来越含混不定。科威特政府因此将整个社会人群细分为科威特人、海湾阿拉伯人、北非阿拉伯人、西方人、东南亚人、印度人等族群,而在科威特人内部,又有沙特裔、伊朗裔、伊拉克裔、埃及裔等诸多出身,对涉外婚姻所生后代能否获得科威特国籍进行严格的管理和限制。
小说中,伊萨敏锐地发现,科威特有钱人家将名声看得比财富还要重要,究其源,其实是阶层等级意识在作祟。“每个社会阶层都在寻找处于它之下的一层,这样就可以凌驾在这层之上。必要时,甚至会创造一个下层社会,通过嘲讽、鄙视这个下层社会来缓解上层社会对其自身造成的压力。”[13]而将人群划分为三六九等,本身是一种典型的“范畴化”做法,“范畴化的群组划分驱使人们在判断时倾向于组内的人群,予以若干特权……其次,组内/组外划分通过各种偏见而形成,并有延续性,使种族主义分析延伸至宗教、国籍等方面……一旦‘组外’通过身份的范畴而形成,人们便会运用这些范畴去对待、思考‘组外’”。[14]由此可见,“范畴化”所衍生的深度社会偏见与歧视,导致伊萨在两个国家都陷入了不可化约的身份认同危机。
2 移动的“竹子”:超越社会认同的个人认同
小说中,无论在菲律宾还是科威特,伊萨都曾试图让自身融入到周围人群中,他认真生活,努力工作,始终寻觅着对于家庭、集体和社会的归属感。他曾希望自己是一名纯粹的“菲律宾人”,或者是一名纯粹的“科威特人”,然而事与愿违,他成了菲律宾人中的“阿拉伯人”、阿拉伯人中的“菲律宾人”。
认知心理学将认同或身份认同分为两个不同的层面——“个人认同”和“社会认同”。“个人认同指的是人们在自己身上看到的那些特质和特征,这些特质特征是非常个人化的东西。……社会认同是个体自我概念的一部分,它源自对自己所属社会群体及这一群体所有的价值和情感特征的认识。社会认同将个人与社会类别、社会位置或社会地位等联系起来。”[15]有了社会认同,个体才能在群体中安身立命。可以说,小说中的伊萨在其生命故事的大部分时间里一直想为自己建构“社会认同”,但该努力近乎失败,并使他陷入极度的身份困境。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作者也花了不少笔墨描绘伊萨的个性特质。他少年早熟,似乎在学会思考之初就意识到了自己永远漂泊的命运,这既源于他无法选择的出身,也与其自身个性有很大关联。在菲律宾外公家中生活时,无论鸡鸣狗跳还是夜阑人静,只要有空他便离开人群,投入到与世无争的大自然当中,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这一喜好:
为什么我喜欢在独处中寻找自我?为什么我一直那么渴望与周边的自然环境融为一体?为什么我喜欢在外公门多萨土地上的大树下一直坐着,与大树融为一体,直到知觉全无……[16]
伊萨这种喜欢独处和冥思的自我特质为他认知宗教信仰,进而建构“个人认同”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小说在描述伊萨如何在名字和祖国方面进行艰难的自我定位的同时,聚焦他在宗教上的认知思索。伊萨少年时期承继母亲的宗教信仰,在菲律宾接受了基督教堂的洗礼。菲律宾多元的宗教生态为伊萨后来理解和探求宗教创造了很好的客观条件,在这个国度,佛教作为南亚的原生宗教而存在,伊斯兰教是由西亚阿拉伯地区引进的,基督教则是由西班牙殖民者舶来的,在许多地方,庙宇、教堂、清真寺常常相距不远。与华裔工友的交往以及热爱大自然的本性,让伊萨对佛教产生了特殊好感,但同时也导致一丝困惑:“他们太伟大了……在释迦牟尼和耶稣之间,如果我选择了前者,是否就意味着我背叛了后者呢?他们都提倡爱与和平,宽恕,行善,善待他人。”[17]在科威特,他又对伊斯兰教进行了专门了解,进一步认识到各大宗教尽管教义各不相同,却是殊途同归的,信仰不在于细节,而在于初心,佛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并不相互排斥。为此,他愿意做一名与众不同的、“移动的”信仰者。
以自己的方式认知宗教,是伊萨在社会认同失败后将努力转向个人认同的一个重要步骤。至于建立何种价值取向的个人认同,则与其热爱大自然的秉性密切相关。在外公门多萨的热土上,他下意识地期冀自己像绿色的竹子那样充满生命力又无须归属,没有牵挂,自由自在:
如果我像竹子那样就好了,无须依附于根。砍下一截竹竿,没有根,随便插进一片土里,不久,就会重新长出根来,在一片新的土地上,重新生长,没有过去,没有记忆,不在乎人们叫它什么名字,就像在菲律宾,它叫“夸扬”,在科威特,叫“赫伊宰朗”,在其他地方,叫“斑布”。[18]
竹子作为伊萨个人认同的符号或曰“自我像”在小说中再次出现,是在他初次进入科威特奶奶的家:
还有客厅几个花瓶中插着的竹子,都给我一种亲切感,尽管插在昂贵花瓶里的竹子跟塔鲁夫家里的我一样,看上去与周边的环境不太协调。[19]
这是一处伏笔。此时的伊萨以为踏上科威特的土地意味着寻找到了暌违已久的家园,但他很快就将发现自己依然像竹子一样无法生根。命里注定了他没有家园,永远在家园的内外遭受双重流放。既然如此,何不做一根“移动的”竹子,处处为家?!
在后殖民主义理论家霍米·巴巴看来,移民、流亡者、跨国流动人员“由于其特殊的、离散的身份,他们的思维方式最不受时间和地域的限制,最具有世界性,‘居间’于各种文化和身份归属。在他们身上,二元论的区分、整体性和纯粹性的诉求是不起作用的,他们也没有一个确定的民族或者国家可以依赖,因而不得不体现出更大程度的宽容,更容易将‘家园’这个私人空间和‘世界’这个公众空间联系在一起,这样的人才是未来世界的主导”。[20]在小说尾声,作者将自己对文化开放性和包容性的期冀寄托在主人公身上:重新回到菲律宾的伊萨娶了同样是混血儿的梅拉莱,生下了一个具有三国血统的儿子。他在观看科威特与菲律宾的足球比赛中时而纠结,但总体是快乐的,并竭力保持中立,因为这两个国家都是他的祖国。
做一根竹子,是伊萨认知社会、群体、个人之后的结果,也是他所虚构的,试图以此超越社会认同的一种个人认同。竹子的植物意象,令我们想到法国当代空间哲学家德勒兹和瓜塔里所论的“块茎”(rhizome)。块茎与树不同,不是从一个固定的根里生发,而是像竹子那样,只要空间允许便可生长和流溢。“块茎(rhizome)是一种反谱系学。它是短期记忆,或反记忆。……块茎是无中心的,无等级的,无意指的系统,没有组织记忆或中央自动控制系统,仅只由流通状态所限定。”[21]两位理论家以“块茎”反对静态和还原,主张迁徙和变形,追求各种场域之间和状态之间的策略性移位。同理,小说主人公伊萨将移动的“竹子”作为个人认同的符号,反对以固化的思维对社会关系加以划分、编序和分等,造成性别、种族、阶级、宗教等的对立分野。这一举措看似出于无奈,却体现了伊萨内心深处强烈的抵抗精神。
为了渲染这种抵抗精神,作者除了将菲律宾反抗西班牙殖民者的开国民族英雄何塞·黎刹的名字赋予主人公,还将前者的语录作为铭文穿插于小说中,如第一章开篇处的“没有奴隶的地方就没有暴君”、第四章开篇处的“一些人专横是因为他人的懦弱”,以此映衬主人公伊萨在菲律宾和科威特两地的遭遇以及由此萌发的抵抗意识。何塞·黎刹的事迹一直照耀着主人公前行的道路,成为其抵抗压迫和不公的榜样。作者用“塔鲁夫”命名伊萨的父系家族也同样充满了深意,因为“塔鲁夫”在阿拉伯语中有“渔网”之意,伊萨在深思熟虑之后最终放弃了这一父姓,是希望自己做一根“只依靠理性和良知处处移动”的竹子,以免“受人们为捕鱼而编织的塔鲁夫所束缚,掉进它的绳网中”。[22]
3 主人公心路历程的空间呈现
小说采用第一人称有限视角,在全书近400页的篇幅中,由主人公伊萨/胡塞全程担任叙事者,以倒叙基础上的顺叙方式,回忆其在科威特出生、在菲律宾成长、到科威特生活最终又返回菲律宾的过程。第一人称内聚焦叙事为作者描绘主人公的心路历程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在主人公从一个懵懂的孩童逐渐成长为成熟青年的过程中,纷繁芜杂的外部世界通过其不同时期的视觉感受和心理认知得以全面细致地展现出来。
从空间角度看,小说以主人公的生活足迹为线索,前半程故事发生于菲律宾,后半程故事发生于科威特。如此布局的好处是结构整饬划一,情节秩序井然,文气自然贯通;缺点则是叙事声音和视角单一,会给读者带来乏味和寡淡感。好在作者充分发挥了第一人称叙事的优势,让主人公作为讲故事的人获得充分的自主权,在整个单线叙述过程中,适时地进行插叙和补叙,通过一定程度上的时空交错生产出文学叙事所追求的审美效果。
为了弥补单线叙述的不足,作者有意制造了一种平行结构,在许多场合下让菲律宾和科威特这两个空间同时出场,更确切地说,让二者以互为前景和背景的方式交替呈现。其方式有两种。一是通过主人公的内心独白与回忆叙事所提供的便利。譬如,在主人公前期生活于菲律宾的岁月中,常常通过母亲的介绍、诉说、读父亲早期的信件,从而对科威特产生一星半点的认知。在介绍自己的身世时,伊萨说道:“母亲告诉我,她第一次读这封信的时候,感觉就像是个晴天霹雳,这倒不是因为离婚,就像她说的那样,她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决定权‘并不在你父亲手里,他背后还有整个社会’。”[23]这句话提示读者伊萨将要面临一个复杂的科威特社会。二是通过作者的权力凸显各种机缘巧合。譬如,1987年1月25日科威特国庆日适逢菲律宾第一位女总统上台执政,约瑟芬到达科威特的当日科威特埃米尔遭遇暗杀未遂事件,伊萨出生那天恰遇科威特飞往泰国的航班遭遇劫持,而他到达科威特那天是举国为去世的埃米尔哀悼的日子。这些巧合事件使读者的注意力在菲律宾—科威特之间来回穿梭,两个国家的时空地图得以齐头并进。
此外,细读小说,可以感受到作者有意在菲律宾与科威特之间构筑一种隐性对比。与物质现代化高度发展、处处钢筋水泥、自然气息稀薄、气候干燥、国土面积狭小、社会精神保守的科威特相比,在小说前半部分登场的菲律宾是个生活水平落后、文化开放多元的国度,小城巴伦苏埃拉位于首都马尼拉北边,潮湿脏乱,却充满了浓郁的大自然气息,在外公门多萨的土地上,“三栋房子周围的空地上种有许多树,有芒果、香蕉、番石榴、番木瓜、菠萝蜜。这些树被竹子围住,高高的竹竿形成了门多萨家的一道篱笆”。[24]外公的房子、老狗维啼、公鸡、青蛙,竹竿制成的栅栏圈,是身处科威特的伊萨在乡愁袭来时的精神所依。伊萨生活于科威特奶奶家中,时常在心底将两地进行对比:“穷人的食物非常好吃,因为在温馨的氛围中尽可享受食物的美味,富人的食物食之无味,因为他们吃饭时都紧绷着脸,一言不发。”[25]
《竹竿》中所体现的平行对比结构可以用图形—背景理论(F-G)来进一步考察。20世纪初丹麦心理学家爱德加·鲁宾(Edgar Rubin)提出了著名的“人脸—花瓶图”,该图中,中间黑色区域构成了一个花瓶形状,若观察花瓶的轮廓,则与两侧白色区域各构成一张人脸的侧影形状。认知心理学和语言学在此基础上总结出图形—背景理论,说明人类认知的“知觉突显原则”,“意即:当我们观察周围环境中某个物体时,通常会把这个物体作为知觉上突显的图形,把环境作为背景。图形和背景的感知是人们体验的直接结果,因此图形背景理论体现了一种认知观”。[26]《竹竿》中菲律宾和科威特两个空间恰似一黑一白的花瓶和人脸,在作者的平行对比结构下,既分离又联系,互为参照,互为衬托,通过主人公心路历程的足迹,共现于小说的精彩画面中。譬如,当伊萨为乡愁所折磨时,漫无目的地在科威特贾布里耶区的大街上闲逛。他跟在隆隆开动的公交车后,“吸入一大口黑烟”,却“闻到了马尼拉大街上的味道”,在滚滚黑烟形成的洞里,“只见吉普小巴、三轮车、公交车、货车、摩托车塞满了大街,大雨如注,挟裹着云团蕴含的所有威力,冲刷大街。柴油味儿淡了,声音远了,马尼拉的一幕幕模糊了,那个洞越来越小,消失不见了……”[27]
在暗自将两地做了一番比较后,伊萨最终决定返回菲律宾,因为贫穷固然难以忍受,但心灵的快乐更加重要。此时,菲律宾—科威特再次作为背景和前景,以“人脸—花瓶”的图式呈现于伊萨的内心视野中,他写道:
我误读了何塞·黎刹的那句话——一个人如果不回头看看自己来自何方,那么他永远也无法找到方向。我曾对这句话深信不疑,称它为预言。我生于科威特,来自科威特,在离开它那么多年后,我决定再回去。可是,当我朝身后望去,看到的只是菲律宾、马尼拉、巴伦苏埃拉、门多萨的土地。[28]
通过这一蒙太奇空间画面的呈现,作者最终为主人公确认了自己的心灵之乡。
《竹竿》在叙事方面的创意之处还在于,真实作者桑欧西用阿拉伯语创作了该小说,却假称这原是由混血儿胡塞·门多萨用菲律宾语撰写的个人回忆录,再由工作于菲律宾驻科威特使馆的友人易卜拉欣·撒莱姆译成阿语后出版的一部作品。小说因此多了个内封面、译者简介和译者前言,在正文中则列了不少译者注,内容有关菲律宾的风俗民情、历史地理、文化特征、社会情况等,也有少量关于科威特的背景资料,这既对于一般读者而言十分必要,又让佯称的回忆录看起来煞有介事。虚构作者和译者的设置生成一种后现代“套盒”效应,既强化了小说的审美意趣,也使菲律宾—科威特的并置结构得以从一而终。
4 结语
综上所述,小说《竹竿》以科威特—菲律宾混血儿伊萨/胡塞的个人回忆录形式,描述了一个“边缘人”在“被他者化”的生活境遇中调适自我,不断前行的心路历程。本文认为,伊萨的身份问题虽是与生俱来的,但其演化成不可化约的身份危机,则缘起于复杂多元的社会文化背景下的“范畴化”效应。在建构“社会认同”的努力近乎失败后,他最终为自己虚构了一个具有超越意义的“个人认同”,这并非一种权宜之计,而是其抵抗精神的深度体现。本文借助认知学的有关理论解析主人公的心路历程,重审了其身份危机的深层因素,尤其指出了其应对方式的积极意义所在;此外,本文还从主人公的心路历程出发,考察了小说的空间并置与对比结构,从中领会作者在叙事手法上的美学追求。
小说通过主人公伊萨的个人遭遇,旁涉了科威特的社会等级制度、无国籍者的人权、外籍劳工的待遇、女性参政议政等一系列现实问题,呼吁世人突破信仰、文化、身份的差异,进行广泛的沟通与对话。作者桑欧西在接受采访时曾指出,该小说在反映诸多现实问题的背后,“试图处理的是两个互为关联的基本问题,即身份认同的本质以及我们如何看待‘他者’”。[29]这无疑是全球化时代和后现代社会普遍关注的问题。在“自我”与“他者”互为依托的关系基础上,小说透过一名“亲密的他者”内在的目光来认知“自我”,挖掘了“我们”与“他者”之所以形成隔阂的自身因素,因而充满了感染力。小说以“竹竿”为题,形象地概括了主人公漂泊无依的命运遭际,但更表达了作者对于“开放的身份”的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