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拜伦的《该隐》*
2022-11-22王化学
王化学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250014,济南)
被诗人自称为“神秘剧”的《该隐》,于1821年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1788—1824)思想、艺术最成熟时期完成于意大利海滨小城拉文纳。诗剧取材圣经,有一种苍凉沉郁之美,但更洋溢着哲学的韵致,可谓哲理诗剧《曼弗雷德》的姊妹篇。它究索宇宙与时间、上帝与人、生命与永恒、死亡与不朽、善与恶、爱与死、知识与罪愆等诸多形而上问题,亘古而弥新、深邃且无尽,是一部极其伟大也是非常难懂的作品。它备受名家赞美,兹以梵·第根的一句点评代表之:“《该隐》雄辩地争论造物者是否正义,有很高的哲学和诗歌价值。”[1]
该隐作为《旧约·创世纪》的人物、亚当夏娃之长子,因杀死胞弟亚伯成为人类的第一个杀人犯而受万世之诅咒。但在拜伦笔下,这是位顶天立地的汉子,一个深度与痛苦不让哈姆雷特却似比哈姆雷特更柔情与果决的思想的英雄。他独立不羁、毫无媚骨、渴望公正,执拗地求解心头之惑……剧启,亚当带领这开天辟地后的首家人正迎着朝暾于被逐出的伊甸乐园外举行赞美感恩仪式,该隐的父母、弟弟、与其孪生的姊姊也是他的妻子阿达、妹妹同时亦为其弟妇的洗拉,所有成员都高声、虔诚地呼颂主、感谢主,只除了他一言不发。由于对上帝的质疑充塞胸间,亲人们包括爱人的恳求也无济于事,“他全能,他就必定至善吗”?[2]大家都去劳作了,他却仍在痛苦地思考。当此,自称“精灵之王”的卢西弗——拜伦笔下的“撒但”——出现了,在其诱导下飞赴太空深渊、进入超自然领域,得以领略缈缈时代以前及未来时代之后的生命形态,甚至窥到死亡的国度。他变得更加清醒,好像认识了自己,但那似乎也只是虚无。当返回大地,却不期犯了杀人罪:在祭献造物主的仪式中——那本是他不情愿做的事,可虔恭的亚伯已经搭好了两个坛——在弟弟的恳求下,向上帝献上他栽种收获的黍果,而亚伯,则献上他牧放的头生的羔羊;耶和华接受了后者,却对前者大不满意,让一阵风吹散祭台并祭品;该隐激怒了,说出许多激烈的话,亚伯则吓坏了,为胞兄渎神之故;怒火中烧的该隐欲把弟弟那刚刚夺去无辜羔羊性命的祭台也一并挑翻,“爱上帝甚于生命”的亚伯冲上前阻挡,被哥哥手里的木棍击倒了:“那就拿你的生命去奉献上帝吧!既然他喜欢生命。”[3]悲剧便这样发生;通过自己的手认识了一直困惑他的人的死亡,深爱他而他也深爱之的胞弟像那祭献的羔羊一样没有了气息;伏在亚伯身上,该隐悲痛欲绝……
1
之所以说《曼弗雷德》和《该隐》是姊妹篇,当然不仅因为二者形式上极相仿佛,例如均为三幕诗剧(尽管前一部采用韵体后一部采用素体),而是主题格调精神意蕴甚为合拍,都关乎人生哲理的探索。两个悲剧主人公,前者的心灵痛苦发展成宇宙性,所谓“世界悲哀”,但威武凛然,握生死于己手,敢拒天堂之通道,甚至地狱也奈何其不得,傲岸地成为自己的起诉者和裁判官而自行毁灭。后者作为最初的凡人之一,则穷究生命疑惑,把降生、受难、犯罪、死亡等一系列关乎人之本体论的问题思索追问,以自我意识为标尺,与造物叫真、与精灵辩讨、与亲人说理,一如曼弗雷德,置生命于绝境,承担责任,漂泊流放。他们是精神的巨子,其博大的心灵和洞穿宇宙的目光,无不以生命与世界为前提、为旨归,不啻为人类的圣哲呀!
的确,形而上学的主题是《该隐》的显著特征或至少是个重要特征。在本剧中,该隐是一个伟大的发问者,好像他为无数的问题所困扰,这些问题,其实也正是困扰人类的永恒之问题。比如,当亚当叹喟造物主何以非要种下那棵知识树时,他不无遗憾地反问:“你们为什么没有摘吃生命果?”其意思分明是:偷吃知识禁果被逐出乐园,但若吃的是生命果,岂不一步到位成了神,那还怕失去乐园吗?人啊,总是畏葸不前,难越雷池半步!他想不明白,何以摘吃知识树与生命树的果实就是犯罪,“知识是好的,生命也是好的,它们两者怎么会是恶的呢”?[4]从来的宗教包括道德宣称的无不是这样或那样的约束,你要搞清楚所以然吗?那可就违背了信仰的根本前提,因此必须止步!从来的哲学或科学追求的无不是这样或那样的真理,你要沉进去弄弄清楚吗?又总不免陷于混乱或自相矛盾,反倒徒添烦恼!仿佛越是明白人就越容易觉得陷入于浑浑噩噩之中,岂止该隐,难道不是世世代代包括诗人在内的智者们所深刻感到的吗?
该隐对生命的疑问和思考虽然朴素,其实真正达到了形而上的高度,尤其当我们意识到他乃是作为最初的人类的时候——
哦,这就是生命!——劳苦!
可是为什么我应当劳苦呢?
……他(亚当)为什么
向那条蛇和那个女人屈服呢?或者,
既然屈服了,为什么又要受难?那园子里,
究竟有什么?既然那棵树种下了,为什么
不是为他而种?假如不是为他而种,
为什么将他安置在树的附近,并且
还让树在园子的中央长成最悦目的一棵?[5]
在该隐看来,这一切是不合逻辑的!所以苦恼、惶惑,他对卢西弗说:“我是在活着,然而只是为死而活着……真愿从来没有活过啊!”[6]那么死是什么?对于人类的死,还从未经历亦从未见识过,惟其如此,“我畏惧它,因为不知道它为何物而畏惧”![7]像曼弗雷德的悲哀弥漫世界,该隐的忧愁也带上了宇宙性,“我感到每天劳动的繁重和绵延不尽的思绪,我环顾苍茫大地,在那里我仿佛就是虚无”。[8]对生存意义和自我价值的求证是一切生命哲学的起点,也是存在主义思索存在的前提。②该隐不惟是人类的始祖,而且是伟大和勇敢的探索者,人类求解未知的努力由其而始!——被诗人赋予如是非凡的素质,就此而言,他才是人类真正的始祖!他问卢西弗是否肯将一切都教给他,只是难于从命跪拜条件才使之不得不求其次:“只请你让我知道我的存在的奥秘。”[9]特尔斐阿波罗庙堂的神圣箴言“认识你自己”在这儿得到了回应,从认识自身开始的求知活动表明人已摆脱自在状态而届达或至少是接近自为阶段,也许这是迈向自由的真正具实质意义的一步。可是,卢西弗向该隐和阿达断言:“知识就是痛苦”,当蛇以知识为诱饵使夏娃堕落时,蛇并未说谎。阿达悲愤地指出正由此“积累了重重罪孽”,导致被逐出乐园、劳累、流汗、恐惧、悔恨、忧伤……(知识树)“那是我们永恒的悲哀”,[10]所以在她看来,与其求知,不如求爱——顺及,阿达是拜伦笔下最完美、最感人、最令人难忘的女性形象之一,“她不仅是个富于感情的女子,而且是个患难中的侣伴,悲哀时的慰藉”。[11]——于是便引起关于“爱”和“知”同时又包含“善”与“恶”或者还有“诱惑”与“趋从”的迷惘、判断与思索。
显而易见,诗剧中提出的问题或者悲剧主人公的迷惑与思考明白地透露出一个信息就是对圣经或者基督教义的质疑。比如关于原罪、救赎一类核心教义,其存在的基础显然于亚当子女的疑惑中动摇了。第三幕第一场该隐和阿达在用树叶铺就的眠床边守着他们的乖以诺时的交谈(那也是本剧最美妙、最富有诗意的段落),看着天使般熟睡的婴孩,做父亲的百感交集——
睡吧!笑吧!这欢乐无邪的时光属于你!
你没有摘吃禁果——你也不知道自己赤身露体!
但是那个时刻,那个你要为那既非你的、
亦非我的无名罪过遭受惩罚的时刻
必定将临吗?……[12]
如此诘问,昭示“原罪”义理荒谬可笑!进而他们谈到赎罪,世世代代的赎罪。以其牺牲,真的可以拯救人类吗?即使能又怎样;从来人们只知恪遵教义,却压根不想是否符合自然律,诗人借悲剧英雄的追问作启迪:“为犯罪者而牺牲无辜者,这算是什么赎罪呢?”,更何况,“——如果这所谓的罪就是追求知识”?[13](指为求知而吃禁果,言外之意:求知怎么竟成了犯罪的因)包括基督教在内的所有宗教的逻辑似乎都以不容置疑的唯神论作前提,因为这样便堵死了所有人的嘴,可任凭其在精神上绝对地支配之。神作为万物之因即唯一至善且全能的主,其实造成很多疑窦,人既是神的造物何以会犯罪?罪与邪恶从何而来?若源于上帝的创造则是否与其至善相悖?而若非因为其创造那他为何不禁绝?假如主做不到绝灭之,那么上帝还是全能的吗?诸如此类,不仅困扰该隐,也困扰着普罗提诺这样的哲学家乃至奥古斯丁这样的神学家,是类问题一天不解决,对宗教的质疑就一天不能消除。诗篇的力量和诗人的勇气由此可窥一斑。斯亦显示该隐的不朽之处,如是胆敢开口发问这是为什么的人是伟大的,他可与上帝比肩!
此外,诗剧第一幕结末处该隐、卢西弗、阿达的对话无疑是全剧最不容忽视的段落之一,当然也许是最难理解,不无隐晦、矛盾甚或混乱的段落之一。当阿达表明她爱该隐甚于爱父母,而卢西弗预言他们的后代不会如其这般相爱时,阿达迷惑甚至惊讶,因此发问:“这也算是罪过吗?”所得到的回答显然含蕴爱的时代性,它会随伦理进化而改变(这里折射出拜伦与同父异母姊奥古斯塔之恋情在其心理上留下的阴影)。卢西弗宣称爱与知识是水火不容的,故要求面前的凡人做出选择;阿达恳求该隐选择爱却得到“为了你,我的阿达,我不选”时,后者自然是无比吃惊的!接下来姊弟的一番对话耐人寻味,特别是该隐的长段道白(“我的乖以诺和他的……”[14])似乎充满暗示。③为“寻求那作为通向幸福之路的知识”,[15]该隐甘冒风险、以巨大的勇气追随卢西弗探秘恐怖的死亡国度,足见人类对于了解世界(包括自身)是何等得迫切!知识包孕是非与价值判断,伦理与道德观念只有在知识系统里才能成立和有意义;初民时代,知识匮乏,人的社会属性还没有强大到足以削弱或消弭某些当该丢弃的自然属性,然而不断发展起来的理性或知性却在否定之;爱,就其本性而言是盲目的,近似于自然属性,从这个意义看,它与知便成对立了。美也一样,阿达姊弟之所以一提到母亲的犯禁导致失却乐园就疾言厉色,原因在于这剥夺了他们享受乐园之美的机会;面对卢西弗“这个永生不死的生命”,阿达“心中充满欢乐的恐惧”,虽意识到他是造物主的敌人,却很难抵御、无法逃避,因为,“他的双目里有一种魅惑一切的魔力”。[16]哲学家罗素关于浪漫主义运动说过一句切中肯綮的话:“浪漫主义者的道德都有原本属于审美上的动机。”[17]读拜伦勋爵的诗,似乎可以感到美的无意识经常不自觉地浸入其精神深处。源自本性的自然倾向是善还是恶,原始人和文明人的价值观截然不同;如何区分、把握适当的“度”,是自有知性以来困扰人们的一大难题,当然诗人也无例外。阿达和该隐均表现了强烈的美之崇拜趋向,因之灵魂深处似有余悸,然而对待诱惑的拒斥又不免乏力——兹是否也反映了拜伦的迷茫亦未可知。
死亡更是一个巨大的困惑,由于尚未经历人类之死,所以还搞不清它的本质何在。卢西弗说死神无影无踪但吞噬万物;该隐渴望与之搏斗,就像小时候与狮子“打斗玩耍”。然而这个并非实体的东西却不像狮子那样轻易玩弄于股掌,反倒像是挥之不去的阴影总笼罩心头,“我恐慌,我觉得它非常凶恶”。[18]生与死是一个过程,又是一对矛盾。该隐已经认识了诞生,从弟弟亚伯妹妹洗拉以及他与同胞姊妹阿达结合生下的乖宝宝以诺与其妹;直到温和柔顺的弟弟亚伯倒在他猝然抡起的木棍下之前,人类死亡尚未真正现身。亚伯之死使之见证了死亡,它一旦在同类身上发生,便立刻显示出并使之迅即认识到是何等严酷!
死的确是最严重的事,甚至超过了生!当卢西弗带着他穿行宇宙深渊,指点窥视“过去、现在和未来世界的历史”时,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生命、存在、死亡、不幸、美与爱之类。他叹息自己一无所知,周围尽是可怖的东西。衍育后代,无异“繁殖死亡,增加谋杀”,不如就此死去的好。当冥冥意识到注定会成为一代代承载苦难之无可计数的人众始祖时,更禁不住情绪激动、怨愤交加,甚而闪过把熟睡的小宝贝以诺摔死岩石的念头,以便使死神彻底扑空、斩断人类苦难的延续。即使卢西弗称“死亡是另一种生命”,也无法使他欢喜起来,更无法使他不痛恨主,“创造了生命,又要把它引向死亡”![19]或许,对“死亡和生命的万千恐惧”乃“寻求那作为通向幸福之路的知识”的根本动因。但结果会怎样呢?最后的答案是什么?“啊——我好像是虚无的!”[20]还有更残酷者:阿达,他心目中爱与美的化身,卢西弗则以“幻觉”而谓之;而且声言“一切美丽都会消失”,爱也必将随之结束,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从这里,听到了那一贯忧郁的拜伦主义调子。
2
作为神秘剧,《该隐》的形象体系反倒并非特别抽象,几个主要人物均具有鲜明的个性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最突出者当首推悲剧英雄该隐和某种程度上为其补充或另一存在的精灵之王卢西弗。
当然,理解该隐并非没有难度,实在说,颇大程度上也和卢西弗一样未免让读者头疼。如上所言,他是个伟大的发问者,其问题似无穷尽,而且都是些关乎存在的原初本体论问题也是人类永远解不开的谜。形而上者谓之道,古往今来,道从来都在解说之中,但完美至善的答案又何尝有过呢!该隐的困惑的确代表了迄今为止人类的困惑,而最使之纠结的莫过于生命、知识、善恶、上帝的性质之类,是类问题直到今天人们也没有彻底搞清楚;他为不得其要领而整日愁眉不展,几近心力交瘁。失去乐园的直接后果是不得不于劳苦中讨生活,这无尽无休的日子使之怨怒乐园中发生过的一切:夏娃、诱惑者、知识树甚至创造者上帝。不情愿向上帝祭拜,在于认定其乃最终之因,包括毁灭之因。他无法相信这被呼为至善的造物主的本质是善的,因为他造出人类却不给他们辨别真伪和把握自身自由意志的能力,他们最终的堕落难道不是其预设?人类的罪,难道不都是由于他?诚如卢西弗一针见血“他创造只是为了毁灭”。[21]但像加尔文教义困扰、影响诗人一样,斩断与宗教的联系谈何容易,拜伦乃“自然神论的继承者,虽则他否认有个性的上帝,但是还承认‘第一因’的存在”。[22]即使是一尊毁灭的大神,难道就可以撇清与他的关系吗?如此困惑无时无刻不纠缠着该隐当然也折射出拜伦的迷惘!对上帝的疑问其实就是对自然的懵懂,无论人类怎样进化,关于同“第一因”的关系终不能找到确切的了断,这是亘古之谜,是牵惹神学、哲学与科学探索的动因,该隐没有办法,诗人没有办法,我们也无能为力。
由此可见,该隐的难以理解在于作为一个思想家深思存在,但作为一个行动的人,则又是现实的、生动的,也是便于理解的。简言之,除了质疑、思考、探询,这个人类所生下的第一条男子汉,有着比父母和兄弟姐妹更为倔强的个性。
是他确立了人的尊严。《创世纪》称,上帝造人,要让他管理天空、大地和海洋之万物,他应是众灵之王,其威权、智慧和力量是不可匹敌或绝对的。要配得上这身份,必禀赋毋庸置疑的尊严。然而,以亚当与夏娃为代表的人类始祖们,要么作为上帝的创造物而感恩戴德,要么因食禁果获罪而匍匐忏悔,他们的职分不过是充当主的仆从而且心安理得,压根不敢问个为什么:为什么布下那禁果的陷阱?为什么创造我只是为了奴役我?这说明,上帝,或至高的威权自然律,已成功地让人类接受了自身在宇宙中的位置,尽管他们将拥有知识,注定也会成为万物灵长,但远非第一因,其命运比愿望的更多舛。亚当告诫:“千万不要亵渎主”,夏娃劝说:“满足自己的现状吧”,然而该隐则执拗着:“我还是这样一声不吭好”,因为不能容忍人与神的不对等;在他,神也无权夺去其意志,既然他立则不公、行事霸道。尊严拒绝奴颜婢膝,包括弟弟、妹妹、爱人的恳求均无济于事,在质疑上帝的公正性、至少没弄明白是否值得崇拜之前,他是不能下跪的。卢西弗以授之一切包括如饥似渴的知识作条件欲获得该隐的跪拜同样遭到拒绝——
我从来不向我父亲的上帝跪拜,
虽然我的弟弟亚伯经常恳求我,
让我和他一道祭神,但是——
为什么我该向你跪拜呢?[23]
卢西弗说该隐,“在一切思想中,你的最堪称思想;那是你的不朽部分”。[24]他就是这样一个崇高尊严的汉子,一个相类曼弗雷德的“拜伦式英雄”!
尊严赋予他反抗的勇气和力量,不但敢于拂逆父母的意志,不迎合兄弟、爱人的请求,而且把对上帝的疑惑与不满毫不含糊地表示甚至大声讲出,“他是一切不幸的创造者!”“那么他为什么行恶——既然他是善”?[25]对卢西弗也一样,敢于质问他,和他辩论,尽管明了他是如造物主一样强大、甚至平起平坐的精灵大王。当卢西弗说恶是万物的一分子,该隐断然否认:“绝不是万物的一分子。不,我绝不相信,因为我渴求善。”[26]对该隐而言,即使崇仰也不盲从,卢西弗说:“我就像天神。你愿意像我吗?”该隐回答:“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当随之遨游到死亡的国度而被问及是否愿意它的存在时,该隐的应对是:“在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之前,我不能回答你。”[27]
非常明显的是,拜伦笔下的该隐绝非蛮横霸道的天生的罪犯,恰好相反,他是个富有责任感、正义感、充满爱心、侠胆柔肠的男子汉。他本质上是个拒绝恶的人,最使之迷惑者即上帝何以创造万物的同时整出恶,把知识树和生命树置之乐园,导致同样乃其造物的蛇以之为饵诱人犯罪,整个过程就像一个圈套。在其感觉里,恶包含令他恐怖的死,而意识到作为祖先,必繁衍出无穷的后代,那岂不是“繁殖死亡,增加谋杀”,是故企望于遨游的天体中陨灭,“让我在这儿死去吧”![28]卢西弗要他返回地球,他态度坚决,“不。我要留在这里”,“让我在阴影里寄寓吧”![29]为不遗下恶(死亡)而拒绝生,这是怎样的品性!不难理解,他心里充满博大的爱,爱一切美好的东西包括大地、天体、宇宙……爱是他不容忽视的本性。诗人以美好的语言让该隐吟出大段大段赞美星辰或天体运行的壮丽诗篇,缥缈、浩瀚、神秘,同时清晰、明亮、变幻,无边无际、无始无终,奔涌聚散、翻腾旋转……但最爱的还是生命,亲眷、孩子尤其爱人,其中写到以诺和阿达的诗温柔美丽到无以复加,和谐而光洁的诗行仿佛汩汩心泉的流淌,让人想起诗人每每谈及其女儿(艾达、阿莱格拉)或其姊姊(奥古斯塔)时那种无限的柔情。因为有爱,他为卢西弗与上帝决然对立感到遗憾,不由质问:“无穷与永恒也会互相冲突?”“那么为什么相互争斗?”[30]虽然对上帝存有诸多疑问,但潜意识告诉他,两个同样强大力量的分裂只能给世界带来灾难。这其实透露出一种信息,即该隐并不恨上帝,而只是对其某些做法不满;可以相信,他以自己的方式也同样爱着作为创造一切的父,如果想通了内心的疑问,他的爱不会比别人来得差。
至于弟弟亚伯,该隐非但爱之而且谅之,换句话说,以兄长的宽怀和理解关爱之。就性格或心灵意向而言,哥儿俩大相径庭,弟弟谦卑、安于现状,对上帝的权威和人类的宿命听之任之;哥哥倔强、刚正不阿,对世间的谜团与人生的困惑穷根究底。亚伯的俯首帖耳,或许在该隐看来属懵懂浑噩,不过他能理解,所以虽不情愿,但终归还是依从弟弟而行燔祭。岂料上帝的态度让他怒火中烧了,而亚伯的惶责无异火上浇油,于是悲剧发生——在诗人笔下,那是一个意外,乃冲动造成事故。如果归责——按俗世的逻辑——倒是上帝占得分量多些,因为他不能公正地对待两个祭坛。诗人就明确指出:“这种愤怒与其说是针对人类,还不如说是针对生命和生命的创造者。”[31]看来真如卢西弗揭穿的,上帝造人只是为了赢得跪拜!该隐的祷词“如果必须用祭坛引诱你,用祭品疏通你”不幸言中;“决不寻求任何只有下跪才能获得的奖赏”[32]就成无益了!
在诗人笔下,旧约中那个显然过于鲁莽的庄稼汉获得了空前丰富的性格内涵,就此而言,是拜伦重新创造了该隐,而圣经元典只是提供了一个名字或至多是一种身份的符号而已,当然这个符号在基督教文化体系中被赋予的意义不可小觑。显而易见,该形象所代表的伦理道德观是全新的,它无畏权威,以独立自主的情感与理性或者说自由意志作真善美的衡量标准,其目标乃拒绝奴役,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而悲天悯人和独往独来。毫无疑问,它与传统及现实的伦理价值背道而驰,那是经近两千年的基督教文化所形成的铁定的意识形态,其中该隐负载着不驯、奸诈、妒忌、暴力、谋杀等一系列罪责。拜伦以普罗米修斯般的勇气颠覆强大的宗教权威和通过教会而内化为普遍的社会世俗观念,把原来那个人神共愤的倒霉蛋塑造成一位性格复杂而鲜明的拜伦式英雄,这不但需要深邃的思想与洞察力,更需要超凡的意志和承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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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卢西弗,毋庸置疑,其之于诗剧的意义并不亚于该隐,好比有疑问就有回答,某种程度上他充当了谜团的解释者,二者相互依存、不可分割。
该形象的塑造显然受弥尔顿《失乐园》启发,弥氏粉饰圣经中撒但的魔鬼面目,将之写得高大雄伟,尤其反抗上帝的情节,大气磅礴、王者风范,诗人旨在借其讴歌当年清教徒革命志士为争取权力而叛逆朝廷之壮举,所以仿佛更加突出他的桀骜不驯。比较而言,拜伦的卢西弗少了些魔性而多了些神性,尽管仍显强悍,但气质高贵,与其是一个反叛者毋宁是一个启发者或引导者,其智者或哲人的一面超过其它层面。那么在基督教文化系统中,卢西弗(Lucifer)是否等于撒但(Satan)?严格说来是不甚明晰的,因为包括圣经在内的宗教元典其实也如多数古代世俗经籍一样往往纷纭歧出,新旧约全书中几乎找不到卢西弗这个名字,⑤在拜伦笔下,准确地说卢西弗不能定义为魔鬼而只能视为精灵,“一切精灵之王”也是其自谓。⑥其存在是超越时空的,自称“行动不受时间的制约”,既能够“把永恒挤塞成一个时辰”也“可以把一个时辰拓延为永恒”。[33]按其对阿达的解释,他其实与上帝同在,“哪儿有你们的上帝和诸神,哪里就有我;他们同我分享万物。生和死、时间、永恒、天和地……”[34]卢西弗拥有与天使别异的俊美,却更强力、智慧、充满亮魅而无丝毫面目可憎或动机阴暗之处。他的确有反抗上帝和被惩罚的经历,然而并未投降,仍“鄙视一切向上帝屈服的东西”。[35]他对造物主的本质洞若观火,那就是让创造物俯首听命而不肯给他们永恒的生命和知识,因此断言与其“毫无共同之处!”且“情愿是天上或地上的任何东西,只要不做他的权力的分享者或他的奴仆”。[36]他是铁了心与上帝分庭抗礼!卢西弗欣赏该隐向往自由和不甘奴役的天性,因为这很像自己。他称造物主是“坚不可化的暴君”,“其真非善”![37]所以虽然伟大却无欢乐和幸福,而不停地创造只徒然增加悲哀与烦恼。甚至责詈上帝是“骄横的家伙”、撒谎者,更像魔鬼,因为其不愿让创造物永生,还把本身卑贱的弱点推于别类。当阿达说出对他的感觉——魅惑、高贵但不幸福——时,他如是回答:“假如这幸福中掺杂了奴性,那我宁肯不要这幸福。”[38]如此个性,特立独行而毫无媚骨,同样的“拜伦式英雄”!
在启示该隐一步步明确并强化其自由意志上,卢西弗就像苏格拉底一样循循善诱,看不到丝毫灌输或强迫接受之痕,然而又的确似在塑造一颗高贵的心。他告诉该隐灵魂会使之不朽,即使身体化为泥土。“是灵魂,敢于利用它们的不朽,是灵魂,敢于直面万能的暴君。”[39]
灵魂仿佛生命的上帝,卢西弗启示之何为不朽及其能量。他嫌恶该隐有任何安于现状的情绪,在触及死亡问题而卢西弗说出“化归于泥土”但声言并不认识死时,该隐表示自己宁可安寂于泥土,不料得到如此回答:“这只是卑劣的愿望,还不如你的父亲,因为他渴望知识。”[40]进而又让该隐得到确告:知会使人无所畏惧!于是激发起该隐探求“我的存在的奥秘”的决心,宁随之投入茫茫混沌而毫不足惧那恐怖旅程。凡此种种可证,卢西弗的确更像启引人而不是诱惑者。
作为一个全知全能完全可与造物主并驾齐驱的超级精灵,卢西弗禀赋一种格外高贵的品格,即从未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他并非不喜欢该隐、阿达等凡人做其崇拜者,甚至还以知识、能耐、美之类为条件试探着换取对他的崇拜,却绝不勉强之;他之于该隐和阿达,无丝毫高高在上的心态而是像对朋友般开诚布公。带该隐遨游途中他如是说——
……一个凡人
正颠簸在水浪上,有人就对凡人说:
“信仰我,你就可以行在水面上。”于是,
凡人就踩着水波,安然行进。但是我决不说:
信仰我,作为一个有条件的信条来拯救你。[41]
如果对被救者开出条件,那拯救者就把拯救的崇高内涵稀释殆尽了;如果神也这样做,那么神格也必荡然无存。斯仿佛启示,信仰不是交易,乃发自内心的价值趋向,乃自然良知的道德选择;其拒绝功利的交换,任何诱使的手段无论多么冠冕堂皇都是虚伪!这是对教会干预个人信仰的深刻揭露,诗人从小受宗教熏陶,形成根深蒂固的加尔文教派情结,但现实中他对教会取玩世不恭态度,一方面为其反叛性格所使然,另一方面也与教会的行事风格让其鄙夷有关。宗教的宣教逻辑非但武断而且霸道,这是他所不齿的,此可谓不经意间便一语中的、戳其荒谬的一个好例。
不过拜伦笔下的卢西弗并非是万能的,远达不到造物主那俨然铁定的第一因或终极之维,尽管他与上帝抗衡从未屈服并享宇宙间的最大自由还独拥超级能量。然而,对该隐(包括阿达)的疑问虽未能尽悉作出明了而透彻的解答,却总是在巧妙地顺势向纵深拓展、把怀疑牵入理性思考,多用否定或者反问方式,使发问者醍醐灌顶而好像也深化了自己。就此而言,卢西弗宛若思想成熟了的该隐,二者的互动各有启发,前者打开了后者迷惑的眼睛,后者促使前者避免盲目和轻率作答。比如在地狱的深渊(第二幕第二场),无尽无际的昏暗虚空中浮荡庞大的幻影,具相貌、很美丽,非天使、不人类;该隐的惊奇与惶惑需要回答,而所得到的虽隐晦却也不失明确,是——或曾经——“是生命,高贵、颖悟、善良、伟大、荣耀的生命。”[42]二者仿佛进行讨论而逐渐辨明真相亦或获得知识:“……世界被击碎,成为混沌,而混沌又堆积,创造出一个新世界。这样的事情,虽然万世罕见,但在永恒之中却不足为奇——”[43]兹关乎物质、时间、生命、毁灭与再生的宇宙思维,按对立统一的法则于绝对的相对中运行,震惊似被启迪,迷惑而有所悟;对类如“所谓真实的东西只不过是幻影”,“与万物斗争,给万物以死亡”,“对恶的无知并不能摆脱恶”、“认识到人的本质的虚无……会减轻他们(指人的后代)许多的苦难”[44]等卢西弗的“虚无主义”告诫,该隐无疑领悟到其中所包含的辩证的真谛。人类终归要摆脱浑浑噩噩的原初状态,这是连该叛逆的大神也不得不惊讶的奇迹,不由动情地说:
……那致命的果子
却也给了你们一份好礼物,那就是你们的知性,
不要让它屈服于暴虐的威胁,而盲目地去信仰,
违背一切外部的知觉和内心的情感,
要思想,要忍耐——在你自己的心中,
筑起一个内在的世界,不受外来力量的支配。
这样你就更加接近灵性,
你自己的斗争就可以获得胜利。[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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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程度上说,主要得之“两希”文明的西方文化价值体系的内质素并非半斤对八两,至少从人格塑造、伦理规范等角度看,基督教起的作用似乎更大。由于教会的不懈努力,圣经以独断论的解释融汇于人们的血液,也支撑起强大的官方意识形态。任何微不足道的疑惑都被指为异端,把与人的社会存在相联系的一切变成信条,确立起整套不可违背的至高权威。例如“原罪”论——如上所论及——人类始祖被诱惑偷食禁果而丧失乐园的故事被赋予异常丰富的含义,首先人敢于违禁而上帝果断地予以惩罚,便借以形成人对造物主治罪权威的认同和对自身劣根性的成见,进而引申前者全能至善而后者脆弱愚顽;其次该隐杀弟(经上仅记结果而少过程与动机)事件的发生使“原罪”得以见证,人的致命缺陷暴躁、嫉妒、凶残,还有诡辩、推诿、怨艾等等显露,这加剧了人对自身的恐惧。上帝着天使给该隐的额上烙下印记,流放以惩,昭示人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挑战主的权威或违背其准则必遭惩处!父辈违禁偷食禁果,长子忤逆暴力伤亲,原罪以强大的说服力确立起人和上帝的关系:惟无条件地信仰之才有可能避免犯罪,以上帝为核心的基督教伦理观得以形成。就此而言,该隐的犯罪故事不啻一个大的前提,如果没有它,一切关于“救赎”的教义便失去依据甚至不可能产生。而现实中,既然人类交往的复杂关系难以杜绝犯罪发生,那么宗教伦理也便披上了真理的华贵外衣。
所谓伦理其实就是秩序,基督教伦理维持了一个庞大的涉及社会人生全方位的井然次第,其制高点便是神圣的上帝。所有人众(教徒)匍匐于前,拿自由意志换取他的恩典。显而易见,在这样的秩序系统里,人是可怜的,因为只能被动地屈从而无主动的自由。诗剧的巨大意义在于,被禁果启蒙起来的人类始祖们已从懵懂状态初步得到解放,意外获得的知性告之善恶生死的朦胧概念,于是对该造物主的秩序产生怀疑——诗剧中主要由该隐承担这一使命。可以设想,始祖们尚生活在伊甸园即犯禁前的时候,一定会盲目地认为造物安排的一切(即秩序)都是好的,因为不具备判断的能力。但其后就不同了,例如他们竟然颖悟了善恶相克相生的道理,那是该隐的亲历:一只被蛇咬伤的羔羊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母羊徒然地哀鸣;亚当采药敷伤,治好垂死的羊羔,令母羊欢喜不已地舔其四肢。“瞧瞧,我的孩子!亚当说,瞧瞧善是怎样从恶中产生出来的吧!”[46]能够辨别善恶就可以理解正义,亚当的行为已经是对先在秩序的否定,因为按照造物的原初设计,羔羊之被蛇咬就如草被羊啃一样,仅仅反映其秩序的自在机制而已,并不存在善与恶的价值判断。所以,该隐求解迷惑而卢西弗启发回应二者互动的辩证过程别具形而上意义,其内含的最有力元素怀疑精神总是戳向基督教伦理的核心教义——这一针对性是不容忽视的。
当然,该隐抑或卢西弗的怀疑也就是拜伦的怀疑,尽管诗人说他绝非宗教的敌人,但并不代表他信从教义与教会。从诗剧来看,集中质疑的是以“原罪论”为核心的教义,因为它乃全部基督教神学的根基,是导向顽固信仰的出发点。恰于此诗人扼住了要害,并指向一个事实即造物者乃全部的因:造人仅给予有限的生,赋智以堕落为条件,悦纳血祭恶弃黍供导致凶杀,等等,上帝的本质究竟是善还是恶?对教徒而言,原罪无异于一座沉重的大山,从夏娃的儿女到世世代代的信众,是神话,又是现实!有勇气道出胸中块垒者是勇士,敢于向上帝发问者是英雄!该隐与创造了他的诗人便如此。不言而喻,诗剧涉及的各种问题均围绕该核心而生成与展开。兹是为纲,纲举目张,那丰富的蕴含与历史意义均集中在这里,它颠覆了基督教的信仰基础,某种意义上也动摇了西方文明的大厦。唯其如此,作品甫一发表,便引起宗教界群起而攻之;多少绅士目瞪口呆,就连作者最好的朋友亦感震惊,例如穆尔为之惋惜,司各特(诗人将此作题献给他)则觉得表达如此的自由思想未免鲁莽。[47]
然而,向往大海者必藐视溪流,鲲鹏搏击长空必无视鴳雀窜飞蓬蒿……
注释:
① 该隐杀弟的经文见《旧约·创世纪》第四章。
② 尽管存在主义哲学大致说来乃20世纪的产物,但就其探讨的问题甚至它的基本内涵,早在哲学的滥觞期就已是思考的主要对象,如萨特强调的“自由选择”论——于其“境遇剧”中有着精彩的演绎——即可从希腊戏剧的“自由意志”—“命运”(客观必然性)的悲剧性冲突模式得到印证;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可谓“存在的选择决定本质”之古代版的典型范例。
③ 据莫洛亚的《拜伦传》,诗人与其同父异母姊的恋情导致一个生命的降生,即奥古斯塔的小女儿梅多拉。这里仿佛是写给奥古斯塔的心语。
④ 拜伦并不像一般舆论或社会偏见所造成的印象那样愤世嫉俗和难以接近,作为傲岸的爵爷和愤世的叛逆者乃是针对当时虚伪的社会特别上流社会而非哪一个人。事实上,生活中他是个非常绅士、温良甚至随和的人,对亲人、友人的爱极其真诚而无私,这从其日记、书信及大量相知者的回忆录中可以深切地感受到。霍布豪斯送别他去国离乡、航船渐渐淡出视野时一句感叹足以说明:“上帝为了他性情豪爽、心地善良而保佑他吧。”
⑤ 卢西弗或原非基督教之神,而属最古传说的天使族类,乃拥有超凡智力的光耀天使,因叛逆而被罚落冥界。后渐植入希伯来人的话语系统甚至经书中,如《旧约·以赛亚书》第14章第12节及其后几节一般认为是说他的,称其“明亮之星,早晨之子,你何以竟从天坠落!”。亦或因由天界而坠地府之经历,逐渐再与圣经里的魔王撒但相混,甚而至于成为撒但的别名,包括变身于引诱夏娃偷食乐园禁果的大蛇。《新约·启示录》第12章第9节讲到在天上反叛失败而被摔在地上的大龙,“就是那古蛇,名叫魔鬼,又叫撒但,是迷惑普天下的”。这样就联系起了撒但于圣经中的完整意象。不过拜伦的描写显然与此相悖,他突出的是卢西弗而非撒但的原初形象特征。为何取“卢西弗”而弃“撒但”,或正是要突出前者的正面性,以替换人们之于后者的一般观念。
⑥ 关于魔鬼之名谓,卢西弗说:“他(指上帝)对着他的众天使称我是魔鬼,天使把这声音又传给不幸的人类,人类因为除了肤浅的知觉一无所知,就盲目地崇信这打动他们耳鼓的声音……”参见:拜伦.该隐∥曼弗雷德 该隐[M].曹元勇,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