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区域权力结构与威胁认知:老挝外交选择的动力
2022-11-22王震
王 震
近年来,中国在老挝经济发展中占据主导地位,中国和老挝的关系不断深化,所谓老挝“倒向”中国的言论开始不断出现。①Kenta Goto,“Implications for Laos′Development of Its Increasing Regional Integration and Chinese Influence”,Asian-Pacific Economic Literature,Vol.25,No.2,2011,p.68;Samuel C.Y.Ku,“Laos in 2014:Deepening Chinese Influence”,Asian Survey,Vol.55,No.1,2015,p.216.2017年,中老两国签署《关于共建中老经济走廊的合作框架》,中老经济联系更加密切。②《中老签署联合声明将共建中老经济走廊》,中国一带一路网,2017年11月15日,https://www.yidaiyilu.gov.cn/xwzx/gnxw/34731.htm2019年《构建中老命运共同体行动计划》的签署使老挝成为第一个,也是唯一以政党名义与中国签署这一协定的国家。③《中国共产党和老挝人民革命党关于构建中老命运共同体行动计划》,新华网,2019年5月1日,http://www.xinhuanet.com//2019-05/01/c_1124440753.htm以上两个文件似乎进一步验证了“老挝正在偏离越南,倒向中国”的判断。但老挝历史上的外交选择似乎并不支持上述判断。老挝几乎从来没有明确采取过“倒向”中国的策略,相反却多次明确“倒向”越南。在古代时期,老挝与中国、越南接壤并保持同中、越两国的朝贡关系;1975年之后与中越两国一样成为共产党执政国家。无论从经济实力还是地区影响力,中国都要比越南强大,但历史上的老挝为何多次选择“倒向”实力不如中国的越南?哪些要素影响了老挝的这一外交选择?研判老挝的外交走向关乎“中老命运共同体”的存续以及中国有关中南半岛倡议和机制的推进。目前,老挝是唯一与中国签订“命运共同体”协定的国家,其未来的外交选择决定着五年之后续签这一协定的可能性。另一方面,越南对老挝的投入也在不断增强,试图进一步维持在老挝长期存在的影响力。中国和越南在老挝的战略竞争似乎再一次重现,①Martin Stuart-Fox,Politics and Reform in the Lao People's Democratic Republic(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2005),p.44.老挝将作何选择?本文对老挝历史上多次“倒向”越南这一现象进行理论上的梳理和分析,在此基础上提出次区域权力结构和威胁认知对老挝外交战略选择的决定性影响。
一、现有解释的不足
在国际政治中,弱小国家“倒向”或依赖实力较强国家的现象时常出现。在尽可能维持自身国家主权的情况下,同盟可被视为是一国外交上“倒向”另一个国家的极端。虽然国际政治理论中对一国“倒向”另一个国家的原因没有系统的论述,但对国家为何结盟国际关系学界已经进行了较为系统的探讨。因此对国家结盟原因的分析可以窥见一国倒向其他国家的原因。在同盟理论中,关于结盟原因的分析大致可以分为:制衡权力、制衡威胁、利益平衡等三种不同的解释路径。
制衡权力这一路径的研究侧重权力均势,认为国家间结盟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使国际体系中的权力归于平衡。古典现实主义学者如摩根索(Hans J.Morgenthau)、基辛格(Henry Kissinger)等将同盟的成因解释为是国家制衡权力的需求,结盟是为了制衡权力最大的国家。②汉斯·摩根索著,徐昕等译:《国家间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38-250页。Henry Kissinger,A World Restored:Metternich,Castlereagh and the Problems of Peace 1812-1822(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57).在华尔兹(Kenneth Neal Waltz)结构现实主义的影响下,以沃尔特(Stephen M.Walt)为代表的学者批判性继承了这一观点,指出安全而非权力才是国家的根本动力,进而提出了国家结盟的主要动因是为了应对共同的威胁。①斯蒂芬·沃尔特著,周丕启译:《联盟的起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Stephen M.Walt,“Alliance Formation and the Balance of World Power”,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9,No.4,1985,pp.3-43.而施韦勒(Randall L.Schweller)则认为,以往对同盟的研究陷入了一种“维持现状偏好”,忽视了国家可能为了利益而做出的外交选择,提出了国家选择结盟是国家利益的驱使,在国家对利益权衡之后会选择一方作为自身的结盟对象。②Randall L.Schweller,“Neorealism's Status-Quo Bias:What Security Dilemma?”,Security Studies,Vol.5,No.3,1996,pp.90-121;Randall L.Schweller,“Bandwagoning for Profit:Bringing the Revisionist State Back in”,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19,No.1,1994,pp.72-107.
对于老挝这一小国结盟的原因,制衡权力和利益均衡的适用性和解释力有限。根据制衡权力的逻辑,老挝与越南结盟是为了制衡权力,但老挝作为中南半岛地区实力弱小且新近独立的国家,与越南的结盟并不能有效的制衡实力最为强大的美国。因此,这一解释路径无法解释老挝与越南的结盟。而独立之后不久的老挝也并没有为了追求在地区更大的收益而追随越南的明显趋向,相反却面临丧失中国的援助的风险,因此利益平衡论也不足以解释老挝结盟的动因。相较而言,沃尔特的理论路径对于弱小国家更具有解释力。作为中南半岛小国,社会主义老挝的建立面临泰国等西方国家的威胁,在冷战背景下,寻求社会主义阵营国家的支持成为老挝的重要选择。
沃尔特的理论解释了老挝结盟的深层次动因,但无法解释老挝在中国、越南之间选择的原因。结合历史来看,此时中国与越南都是社会主义国家,从威胁程度上,两国都并没有将泰国视为主要的国家安全威胁。中国的实力更加强大,老挝为什么不选择中国,而选择越南作为结盟对象?
关于老、越1977年结盟的原因,一种普遍被接受的解释是从国内政治出发,强调越南在老挝夺取政权过程中的主导性作用影响了老挝的战略选择。③福克斯就认为两国建立联盟的原因主要是共同的意识形态;领导人之间共同的奋斗经历及一致的目标;越南对老挝革命作出的牺牲等,此外还有执政的两党拥有相同的来源——印度支那共产党。参见Martin Stuart-Fox,“Lao Foreign Policy:The View from Vientiane”,Journal of Contemporary Asia,Vol.11,No.3,1981,pp.351-366.例如,“凯山·丰威汉曾经在1975年就两国的特殊关系进行评价:这两个国家的革命拥有特殊的关系并对彼此产生影响。对老挝革命而言,越南的贡献是老挝革命不可或缺的。”①Martin Stuart-Fox,“Lao Foreign Policy:The View from Vientiane”,Journal of Contemporary Asia,Vol.11,No.3,1981,p.353.另一种可能的解释是当时苏联是最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老挝倒向越南就是寻求苏联的协助。
暂且不论中国在老挝革命中对后者的支持和援助,②桑怒工作组的派驻就是典型的案例。参见时伟通:《中国向老挝派出桑怒工作组始末》,载《国际政治研究》2019年第3期,第97-125页。关于这一时期中国对老挝的援助和政策还可参见Zhang Xiaoming,“China's Involvement in Laos during the Vietnam War,1963-1975”,The Journal of Military History,Vol.66,No.4,2002,pp.1141-1166;Lee Chae-Jin,Communist China's Policy toward Laos:A Case Study,1954-67(University of Kansas,1970)。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当时的中国认为没有必要在老挝共产主义运动内部建立分裂和冲突的影响力。参见Martin Stuart-Fox,“Laos:A small state involved in neighbour's conflict”,The Round Table,Vol.71,No.282,1981,pp.163-169.越南在老挝革命中的作用并不必然导致两者“特殊关系”的构建,即使是为了国内政权的稳定。以“人的情感而设定的假设,既难以证实,也无法证伪”,③肯尼思·华尔兹著,信强译:《人、国家与战争——一种理论分析》,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2页。此外,如果考虑到领导人的个人情感,老挝应该在1975年成立之后就与越南签署协定,而非等到1977年。柬埔寨共产党与老挝共产党一样同属于“印支共产党”,并且与越南共产党保持密切的关系,但掌握政权之后也并未选择倒向越南。从国家自主性的角度而言,老挝独立之后,越南如此众多的人员对自己国家的控制反而应该促使老挝远离越南,以免国家受到后者的控制。当时“越南派往老挝的顾问分布在各个层级,对老挝进行军事、经济等全方位的指导。”④Joseph J.Zasloff,“The Pathet Lao:Leadership and Organization”,Rand Corp Santa Monica CA,Vol.949,No.ARPA,1973,p.35.毕竟,“较安全的战略是与那些并不能支配自己的盟友联合,以避免被那些能够支配自身的国家控制。”⑤斯蒂芬·沃尔特著,周丕启译:《联盟的起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0页。即使面对美国、泰国的威胁,实力更为强大的中国似乎能够提供更好的保障。而对于第二种解释,越南与苏联是在1978年签署协定,是在老越签署协议一年之后才真正确定盟友关系,因此,这一解释也缺乏说服力。
综上,上述研究从不同视角分析了老挝倒向越南的动因,为理解老挝的外交走向提供了有价值的思路,但对现有研究的梳理可以发现:以往的理论分析和对老挝倒向越南原因的解释仍显薄弱,说服力不足。此外,对老挝、越南和中国之间关系分析更多强调双边之间的互动,对老挝所处的地缘政治环境的考量有限。因此,本文尝试从老挝所处的地缘结构入手,以次区域权力结构和威胁认知为核心变量回答老挝的外交策略选择。
二、次区域权力结构、威胁认知与老挝的外交选择①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指的威胁认知,更强调对政权的威胁。
理论上,在不同的权力结构下,小国在追随、制衡、对冲与平衡等策略之间进行选择,尽可能维持国家的生存和自主,而小国的外交政策选择涉及区域权力结构、国内因素、时间范围、国际规范、文化和历史声誉等多个不同层次、维度的变量。②关于小国外交政策选择的研究汗牛充栋,代表性的有曹玮:《选边还是对冲——中美战略竞争背景下的亚太国家选择》,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21年第2期,第47~77页;陈翔:《析小国安全战略抉择及其效应》,载《战略决策研究》2017年第1期,第82~100页;孙西辉,金灿荣:《小国的“大国平衡外交”机理与马来西亚的中美“平衡外交”》,载《当代亚太》2017年第2期,第4-35页;韦民:《小国与国际安全》,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姚懿:《小国对外战略选择特性研究》,外交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唐高略:《小国的安全模式研究》,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Robert O.Keohane,“Lilliputians′Dilemmas:Small States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23,No.2,1969,pp.291-310;Brantly Womack,“Asymmetry and Systemic Misperception:China,Vietnam and Cambodia during the 1970s”,Journal of Strategic Studies,Vol.26,No.2,pp.92-119;Andrew Cooper andTimothy Shaw,eds.,The Diplomacies of Small States:Between Vulnerability and Resilience(Springer,2009);Neal G.Jesse and John R.Dreyer,Small States in The International System:at Peace and at War(Lexington Books,2016);Peter J.Katzenstein,Small States in World Markets(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16)。但小国自身的脆弱性决定了,相较于全球体系,自身所处的地缘政治环境对其国家安全的影响更为直接,毕竟国家无法脱离其所处的地理空间,而“地缘政治决定着国家利益和国家实力的基本方面”。③李义虎:《地缘政治学:二分论及其超越——兼论地缘整合中的中国选择》,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
巴里·布赞(Barry Buzan)提出的地区安全复合体是理解次区域权力结构的有效工具。布赞从安全复合体的角度将全球划分为不同的地区安全复合体,处于不同安全复合体内国家的外交选择受所处地区安全复合体的束缚。区域权力结构是在一个地区安全复合体中各个国家权力分配的状态和格局,它将安全复合体分为单一大国主导、两强主导等不同类型和模式。次区域权力结构就是相对于更大的区域权力结构的存在,它描述了在次区域内国家的实力分布状态。①Barry Buzan,et al.,Regions and Powers:the Structure of International Securit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Barry Buzan,“The Southeast Asian Security Complex”,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Vol.10,No.1,1988,pp.1-16.小国往往处于次区域权力结构的底层,其外交战略选择考量的因素更为复杂。②这一思路受到道格拉斯的观点的影响,但道格拉斯更加偏重地区格局中大国之间的互动关系,与本文的研究形成互补关系。参见Douglas Lemke,Regions of War and Peac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pp.48-67.
关于次区域结构对小国外交战略的影响,刘若楠的研究具有代表性。她提出处于底层的小国为了应对次区域结构可能带来的安全风险,会与最顶层的大国建立特殊的安全关系。这一逻辑建立在大国实力与意愿同时存在的基础上。③刘若楠:《次地区安全秩序与小国的追随战略》,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7年第11期,第65-88页。从单纯的实力角度,次区域权力结构中主导国家的实力与域外国家之间存在实力对等、弱于域外国家、强于域外国家等多种不同的结果,次区域权力结构也存在单一强国主导、两强主导等不同模式,④鉴于单一主导模式下的研究已经比较充分,下文主要分析两强模式。不同的组合结果影响域内小国的行为。例如,当小国处于单一强国模式,且域内主导国家的实力弱于域外国家的情况下,域内小国很可能寻求域外大国的介入,从而摆脱域内主导国家对自身国家主权的威胁。
但是在两强主导模式,小国是否会选择域外大国作为安全依赖对象值得商榷。小国威胁认知,特别是对政权威胁认知的差异将决定其最终是否会与域外大国结盟。次区域权力结构是小国外交政策的客观基础,而威胁认知则赋予了次区域权力结构现实意义。理论而言,鉴于小国自身的脆弱性,其周边强国都可以被视为小国国家安全的威胁来源,但小国对上述威胁存在不同的认知。学界关于威胁认知来源的研究和探讨已十分丰富,左希迎将现有威胁评估(认知)的研究分为理性主义、政治心理学和社会文化三种不同的路径,并探讨了不同路径下的主要因素,认为通过军事力量来判定威胁是最为基本的研究路径。⑤左希迎:《威胁评估与美国大战略的转变》,载《当代亚太》2018年第4期,第4-50页。Stein,J.G.,“Threat Perception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in L.Huddy,D.O.Sears and J.S.Levy,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political psycholog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p.364-394.沃尔特认为,威胁的来源不单单是实力,而要关注综合实力、地缘毗邻性、进攻实力和侵略意图等要素。①斯蒂芬·沃尔特著,周丕启译:《联盟的起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1页。历史记忆以及由此形成的国家意识往往影响决策者的思维范式,对历史的学习一定程度上塑造外交策略的选择。②Richard E.Neustadt,Thinking in Time:The Uses of History for Decision-Makers(Free Press,1988);Jack S.Levy,“Learning and Foreign Policy:Sweeping A Conceptual Minefield”,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8,No.2,1994,pp.279-312.综合以上分析路径,威胁认知的来源往往是物质实力层面和文化心理层面共同作用的结果。
因此,在次区域权力结构属于两强主导模式下,基于小国威胁认知的不同,可以有以下三种不同的类型:一是小国将两个强国均视为威胁来源,此时小国更倾向选择域外大国作为主要依赖对象。③参见刘若楠:《次地区安全秩序与小国的追随战略》,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7年第11期,第65-88页。二是小国对两个强国的威胁认知程度较低,此时小国倾向寻求一种战略平衡。④类似于东盟的平衡策略,参见封帅:《变动中的平衡:东盟在亚太安全体系中的地位与作用》,载《东南亚研究》2017年第4期,第1-18页。Ralf Emmers,Cooperative Security and the Balance of Power in ASEAN and the ARF(Routledge,2012).三是小国对两强的威胁认知程度不同,当威胁来自次区域内一强时,此时小国更倾向选择另一方强国而非域外大国作为求助对象。
在第三种类型中,在实力基础上小国更看重外部依赖对象的意愿。在小国看来,基于安全和地缘方面的考量,次区域内的其他强国更有可能为维持现状而付出实际行动,特别是当小国的安全威胁主要来自次区域内时。之所以不愿将赌注压在域外大国身上是对大国能够提供切实的安全保障缺乏信任。这种不信任是由次区域内主导国家主导小国可能对大国带来的威胁与小国自身感受到的威胁之间的不平等所导致。概而言之,两强模式下的次区域权力结构类似于全球体系中的两极,双方都不希望对方主导世界秩序的走向,因此有更强的动力干预对方的行为。同理,处于两强模式下的次区域权力结构中的小国,当威胁认知主要来自次区域内一强时,考虑到干预的意愿和可能性,小国更愿意选择强化与区域内另一强国的关系,而非实力更为强大的域外国家。
长期主导老挝外交事务的次区域权力结构的特征为泰国、越南两强,而两国对老挝的竞争可以追溯到15世纪。泰国和越南在中南半岛地区主导的竞争即是权力竞争的表现,也被赛代斯等为代表的学者视为“文明冲突”的典范。①G.赛代斯著,蔡华等译:《东南亚的印度化国家》,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泰国受印度文化的影响,国内盛行小乘佛教、婆罗门教,在政治理念中以“曼陀罗”观念为指导,具体到对外关系方面则构建了印度文化色彩的“曼陀罗体系”。②埃文斯著,郭继光译:《老挝史》,东方出版中心2011年版,第6页。与此相对,越南自公元10世纪脱离中国自立之后,长期以来受中国文化的浸染,在国家强大之时,在其周边也构建了“亚朝贡体系”。“越南只不过是其北方邻国的一个缩小版,——是一条更小的龙”。③Edgar Wickberg,Historical Interaction of China and Vietnam:Institutional and Cultural Themes(University of Kansas,1969),p.1.作为夹在泰国、越南之间的小国,老挝对于两国的威胁认知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举例而言,相对于泰国,越南所带来的国家安全威胁可能更小。因此,当老挝感知到泰国的威胁时,受次区域权力结构的制约,老挝更有可能倒向提供帮助可能性较大的越南而非实力更为强大的中国。加入“威胁认知”这一变量也能够解释同处于中南半岛次区域权力结构内的柬埔寨选择依靠域外大国的外交选择。④与老挝不同,柬埔寨一直以来都认为越南和泰国都是其自身国家安全的威胁。在可能的情况下更愿意依靠域外大国。参见刘若楠:《次地区安全秩序与小国的追随战略》,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7年第11期,第65-88页。
综上,本文认为,中南半岛的次区域权力结构和威胁认知决定了老挝的外交选择。中南半岛地区从18世纪以来维持着泰国、越南为主导的次区域权力结构,在这一结构中,两国中的任何国家对老挝政治的主导都被对方视为国家安全的威胁。当老挝的国家安全面临其中一方威胁时,老挝更愿意选择干预意愿更加强烈的另一方而非实力更为强大的中国。
三、案例分析
中南半岛地区长期存在一个以泰国、越南为中心的次区域权力结构,并深刻影响了老挝、柬埔寨国内政治走向和外交策略选择。本节将从历史、现实两个维度进一步阐述区域因素对老挝外交政策的影响。1827年阿努王发动反对泰国战争之时正是泰国拉玛三世和越南明命帝地区秩序竞争逐渐走向激烈的关键时期,次区域权力结构呈现出明显的泰国、越南两强主导,进而左右了老挝的外交选择。①Mayoury Ngaosīvat and Pheuiphanh Ngaosyvathn,Paths to Conflagration:Fifty Years of Diplomacy and Warfare in Laos,Thailand,and Vietnam,1778-1828(Cornell University Southeast Asia Program,1998).1975年独立之后,老挝面临的地区形式与1827年相似。两个案例均表明,面对泰国的威胁,越南出兵的可能性而非中国强大的实力是老挝倒向越南的主要考量。
(一)1827年阿努王反泰战争及其对越南的依赖
1707年澜沧王国分裂之后,万象、琅勃拉邦、占巴塞还有川圹等互不统属,有时依靠外部强国相互征伐。“万象请求缅甸支持,琅勃拉邦请求泰国支持,占巴塞倒向泰国,而越南却承认川圹。②姆·耳·马尼奇·琼赛著,厦门大学外文系翻译小组译:《老挝史》,福建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29-130页。1775年,华裔泰人郑信领导的泰人重新占领了阿瑜陀耶首都大成,重新获得了独立。在泰国、缅甸战争期间,当时的万象选择与缅甸结盟,因此郑信获得独立之后,开始扩张,首先进攻万象。“苏里亚旺王(琅勃拉邦)因此和吞武里的披耶达信结成友好联盟。1778年,当达信入侵万象时,他立即派出一支军队协助泰军攻打万象。1779年,泰军攻占了万象,同时,也强迫琅勃拉邦接受泰国的宗主权。③姆·耳·马尼奇·琼赛著,厦门大学外文系翻译小组译:《老挝史》,福建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43页。
1778年老挝沦为泰国的附属国,但在英塔旺时期(1785年继位),万象就与越南保持朝贡关系。根据《大南一统志》记载,“本朝初奉表称藩,三年一贡”。④越南阮朝国史馆编:《大南一统志·附万象》,法国亚洲学会藏抄本,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88页。1803年阿努即位后,立即通知顺化朝廷,“嘉隆四年,(阿弩)来献方物,请遵三年一贡例,由义安口送。明命二年,遣其臣肥主铺等入贡,并进庆贺礼”。⑤越南阮朝国史馆编:《大南一统志·附万象》,法国亚洲学会藏抄本,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88页。当时看来,万象与越南的关系可能和它与暹罗的关系一样密切。在他统治的早期,阿努重申了万象和安南之间古老的贡品关系。1804年,一个使团将阿努的加入通知嘉隆,使贡物合法化。每三年发出一次,由公象、犀牛角、象牙和肉桂组成。当1808年的贡品没有准时送到时,嘉隆派人去要求,很快就得到了预期的回应。1811年至1812年、1814年和1817年,只有三次朝贡活动”。①David K.Wyatt,“Siam and Laos,1767-1827”,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History,Vol.4,No.2,1963,pp.26-27.阿努王之所以同时保持与越南和泰国之间的藩属关系,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在之后的时间内反抗来自曼谷的干预,并赢取国家的统一和独立。
除了寻求外部保护,阿努王试图将占巴塞重新纳入到万象的范围之内。占巴塞在马内王统治时期发生叛乱,阿努王令其子约亲王率兵平定了叛乱,并将反叛头目送到了曼谷。此时马内王已经在曼谷去世,阿努王请求曼谷方面允许其子约亲王统治占巴塞,拉玛二世最终同意了这一安排。曼谷方面的这一安排虽然意识到了危险,为此时的泰国更加关注越南顺化王朝在柬埔寨的扩张。“很明显,曼谷担心这将扩展阿努王的影响力,但是同时也深切关注顺化皇帝的权力在临近的柬埔寨的扩张,因此希望占巴塞能有一个比较强大的统治者。经过权衡,后面的这个关切占了上风”。②埃文斯著,郭继光译:《老挝史》,东方出版中心2011年版,第25页。这也进一步为阿努反抗曼谷提供了便利。当阿努王的儿子取得占巴塞王位之后,阿努王重建澜沧王国的战略意图越发明显。1824年,拉玛二世去世,同时外部面临英国的战争威胁,阿努王认为反抗泰国的时机逐渐成熟。在去曼谷参加拉玛二世的葬礼期间,阿努王提出了将1779年从老挝虏到曼谷周边的老挝人带回万象,遭到曼谷方面的拒绝,阿努王认为这是对其地位和个人的侮辱,返回万象之后开始着手反对泰国统治,争取国家独立的战争。
1827年,阿努王分三路大军开始向泰国进军。在进攻的过程中谎称是为了帮助曼谷抵抗英国人,因此进展较为顺利,但当曼谷方面意识到阿努王的战略意图之后,开始召集军队向阿努王进攻。泰国方面派出了腊苏帕伐迪率领军队进攻阿努王的部队,双方交战时间持续时间并不长,由于实力、战略等方面的差距,在1828年,泰国的军队开始着手挺进万象。在此过程中,琅勃拉邦协助曼谷方面对万象展开进攻,而越南的顺化朝廷则认为是对藩属的骚扰。“丁亥年(1827年),南掌(琅勃拉邦)人与暹罗通好,然后领兵骚扰镇宁之地。酋长昭内请将镇宁之地内属越南。圣祖封昭内为镇宁防御使”。③陈重金著,戴可来译:《越南通史》,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339页。
1828年当泰国军队将要开进万象时,阿努王选择逃往顺化,请求越南方面的支持。“1828年,阿努王在暹罗人追赶之下越过安南山脉,来到顺化”。①霍尔著,中山大学东南亚历史研究所译:《东南亚史》,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535页。在接到阿努王寻求庇护的消息之后,“意识到庇护阿努王有可能激怒暹罗,明命帝立即指派一名学者(Ngo Can Lang)去收集有关这一事件的所有材料”。②Mayoury Ngaosīvat and Pheuiphanh Ngaosyvathn,Paths to Conflagration:Fifty Years of Diplomacy and Warfare in Laos,Thailand,and Vietnam,1778-1828(Cornell University Southeast Asia Program,1998),p.26.对于是否接纳阿努王,明命帝举行了廷议。在廷议上,吏部参知黄金焕指出老挝万象之于越南阮朝的战略重要性,“臣退而思之,义安,天下之要脊,茶麟之外正接万象,是万象为我国之藩维,不可弃也!暹罗此举徒洩一旦一忿,掠其财货妇女而归固无足道,若据万象城邑人民而有之,则是撤我藩篱,苟不侵我属蛮而属蛮迫近暹不得不为暹之臣仆。属蛮既为臣仆,则茶麟终亦为暹之所有矣。……”。③张登桂等撰:《大南实录》正编第二纪,卷四十六,日本庆应义塾大学语学研究所(言语文化研究所)整理,有邻堂,昭和三十七年影印本,第2020页。从次区域权力结构的角度,顺化方面认为接纳阿努王是维护自身安全利益的举措。
嘉定总镇黎文悦也提出了针对暹罗的“扼吭拊背之说”,并言明越南阮朝与暹罗之间的敌人、竞争关系。黎文悦上疏称,“万象久修职贡为我藩辅,穷而乞哀,义不可拒。况我之与暹,名为邻交,实则敌国。今日通好,未保他日万象若为暹所并,则暹与我接壤,臣恐榻侧睡声难以高枕。不若计安万象以为藩维,然我纳万象。暹人索而不予,未免失和。臣以为宁失暹之和而万象犹为我藩,其为患者浅。若姑息以讲和,万象必亡,万象亡则暹国之势大,其为患者深。权其义之轻重,论其患之浅深,则纳万象而拒暹想为得算。暹若动兵,则我直而彼曲,何患无名?臣又思,嘉定之河仙与真腊之南疆边接暹界,暹兵若犯义安,臣请提嘉定之众直捣其虚以扼其吭或拊其背,万象全之功可必也”。④张登桂等撰:《大南实录》正编第二纪,卷四十六,日本庆应义塾大学语学研究所(言语文化研究所)整理,有邻堂,昭和三十七年影印本,第2018-2019页。在黎文悦的奏疏中明确表明了趁此机会可以给予暹罗以沉重打击,从而削弱暹罗的战略意图。
但明命帝并没有听从黎文悦的建议,而是提出了不战而图老挝全境的战略。首先,明命帝派潘文璻为经略边务大臣,率领精兵驻扎在边境以及川圹地区,“万象先自构衅暹之此举要在擒渠扫穴方甘心焉,势必近至边地,扰我属蛮,若不先事制防,未免临期大费筹算。乃命调集清义戍兵按守境上。命侍内龙武营都统制潘文璻充经略边务大臣兼领义安镇守,……领京兵二千余人,象三十匹,择日进发”。①张登桂等撰:《大南实录》正编第二纪,卷四十五,日本庆应义塾大学语学研究所(言语文化研究所)整理,有邻堂,昭和三十七年影印本,第2014页。而后,明命帝提出将阿努王送回国内,与暹罗国王通信,重新立为国王,以效仿柬埔寨(真腊)的手段控制万象,从而削弱暹罗,“此次暹人倘度势量力,不敢追索万象,侵我边氓则息事宁人,永敦和好。于是我徐图收万象之心,复万象之国,既昭兴灭继绝之大义,而实暗断暹人左臂矣!”。②张登桂等撰:《大南实录》正编第二纪,卷四十六,日本庆应义塾大学语学研究所(言语文化研究所)整理,有邻堂,昭和三十七年影印本,第2019页。但阿努王二次战败之后被镇宁昭内(诺伊)送往暹罗,打乱了明命帝的部署,这也是之后昭内因此被明命帝赐死的重要原因。对阿努王的收容和军队的派出也成为越南阮朝实质性参与对老挝万象的争夺之中。
阿努王到达顺化之后,“阮朝廷对阿努及其追随者表现出了仁慈。当阿努住在阮朝时,朝廷照顾他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例如,他们注意防止阿努或他的追随者在去市场买或卖东西时被骗,让陪同的翻译知道商品的真实价格”。③Morragotwong Phumplab,The Diplomatic Worldviews of Siam and Vietnam in the Pre-colonial Period(1780s-1850s),Ph.D.dissertation,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2010,p.114。明命九年(1828年)收容阿努王之后不久,明命帝派人护送阿努王回国,“宣示阿弩,命龙武营都统制潘文璻充经略大臣,右军副将阮文春副之,参知领义安协镇阮科豪充参赞领将士三千余人象二十匹,往镇宁择地屯扎,量派兵送阿弩还国”。④张登桂等撰:《大南实录》正编第二纪,卷五十一,日本庆应义塾大学语学研究所(言语文化研究所)整理,有邻堂,昭和三十七年影印本,第2109页。但阿努王趁泰国将领松懈,再一次掌控万象,但最终遭到失败并逃往川圹。川圹的诺伊亲王迫于泰国的压力找到阿努王,“(明命)九年,阿努回国,与暹人战,大败,复弃城出奔。后为镇宁防御使昭内阴使执阿努送于暹,万象以亡”。⑤越南阮朝国史馆编:《大南一统志·附万象》,法国亚洲学会藏抄本,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89页。阿努王在1829年死于曼谷。
在此过程中,越南人利用这一形势,在查尔平原上建立了自己的地盘。①Glenn E.Helm,“The Lao People's Democratic Republic:A Study in National Security”,Douglas Pike Collection:Unit 11-Monographs,Item Number:2390713001,07 May 1988,p.9.《大南实录》记载,在南掌、暹罗等威胁下,“镇宁(川圹)酋长昭内归款镇宁原隶属我国版籍嘉隆年间始以其地畀万象。至是万象出奔,南掌藉暹兵声势乘衅来侵,蛮民骚动,会我谍至昭内谋复来归。帝谓群臣曰:镇宁告急,我师若不早来彼风鹤先警,势必投奔祁山,更费了一番处置,不若因之而按其地,抚其民。一以安新附之心,一以夺暹人之气。镇宁归款投诚,朝廷因而受之,名义甚正。况可恢我疆宇,壮我藩翰,机不可失”。②张登桂等撰:《大南实录》正编第二纪,卷四十六,日本庆应义塾大学语学研究所(言语文化研究所)整理,有邻堂,昭和三十七年影印本,第2027-2028页。于是在明命八年明命帝下谕,“可从所请以安新附之心,乃授昭内为镇宁府防御使,管理府事……。有事听由义安投报”。③张登桂等撰:《大南实录》正编第二纪,卷四十七,日本庆应义塾大学语学研究所(言语文化研究所)整理,有邻堂,昭和三十七年影印本,第2050页。阮朝正式吞并老挝川圹地区。在此期间,之前归属于万象、南掌的一些“孟”投靠越南阮朝,从利益角度而言,越南顺化朝廷在阿努王与泰国战争期间坐收渔利,吞并了老挝近2/3的领土。
综上,阿努王时期的老挝政治走向就受到当时泰国、越南的决定性影响,此时就已经形成了泰国、越南为中心的次区域权力结构。从阿努王所处的地缘政治环境来看,他本人应当十分清楚当时泰国与越南之间越发激烈的竞争关系,因此在面对泰国试图直接主导老挝(万象)国内政治之时,从物质实力和文化心理两个层面来看,泰国已然成为老挝政权面临的威胁,阿努王选择了区域内的另一个强国越南阮朝而非实力更强的中国,这其中次区域权力结构和威胁认知发挥了重要作用。虽然泰国学者琼赛评论阿努王起义,认为“阿努王的盟友越南人是靠不住的”,④姆·耳·马尼奇·琼赛著,厦门大学外文系翻译小组译:《老挝史》,福建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73页。但正是越南对老挝利益的关切,反过来才是越南干预老挝,阻击泰国的动力,而当时老挝虽然与中国保持朝贡关系,但当时的中国并没有干预意愿。
(二)老越1977年友好合作协约的签订
从次区域格局上来看,阿努王对150年后老挝所处的地缘政治地位并不会感到陌生。这一时期,老挝依旧夹在越南、泰国两个区域强国之间,并且两个国家之间在意识形态方面同样存在差异和对立。所不同的是,此时的老挝政体已经与越南相一致。泰越关系依旧深刻影响着中南半岛地区秩序的走向,而此时的中国作为域外大国在实力方面也明显处于优势地位。此时的老挝处于越南、泰国和中国之间,并且与中国、越南在意识形态方面保持一致。
二战之后,法国卷土重来,1945年宣布独立的老挝政府(伊萨拉)被迫流亡泰国。面对法国殖民者的统治,老挝伊萨拉内部发生分歧,苏发努冯亲王决定依靠越南共产党的力量实现国家的真正独立;而佩查拉、富马亲王等则选择继续留在泰国等候时机。1954年,北越奠边府战争的胜利迫使法国退出印度支那,而《日内瓦协定》的签订明确了老挝中立政府的地位。但此时的老挝国内已然分为不同的政治派系,依赖不同的外部大国:苏发努冯为代表的巴特寮依赖越南以及中国、苏联等共产主义阵营;富马亲王等属于中立阵营;而文翁亲王、富米等右派依靠泰国以及背后美国的支持。北越、泰国对老挝政治走向的争夺也日趋激烈。
越南(北越)对老挝的干预主要是通过老挝巴特寮组织。自1950年印支共产党解散之后,印支三国各自组建了共产党组织,老挝主要是以苏发努冯、丰威汉为代表的巴特寮。初创时期巴特寮力量有限,北越的支持对巴特寮的成长发挥了重要作用。“北越在老挝人民党发展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越南派往老挝的顾问分布在各个层级,对老挝进行军事、经济等全方位的指导。”①Joseph J.Zasloff,“The Pathet Lao:Leadership and Organization”,Rand Corp Santa Monica CA,Vol.949,No.ARPA.,1973,p.35.北越的政治和军事顾问深入老挝巴特寮政治、经济和军事系统的各个层级,并在关键位置发挥决定性作用。此外,北越还为巴特寮的斗争提供技术、药品以及人员训练等援助。这其中“100团”、“959团”是典型的代表。“‘100团’提供顾问帮助巴特寮组建和发展干部,如果巴特寮想要应用越南的政治和军事模式,有效地控制和管理这两个省,就迫切需要这些干部。‘100团’有顾问在新兴的巴特寮国家结构的各级工作,在干部学校和教室里进行武装宣传和说服敌人行动。”②Christopher E.Goscha,“Vietnam and the World Outside:The Case of Vietnamese Communist Advisers in Laos(1948-62)”,South East Asia Research,Vol.12,No.2,2004,p.171.而“959团”的目标是“挽救局势,向巴特寮人提供直接援助和咨询意见。959人的编制包括88名政治和军事人员,包括3名高级干部、38名中级干部、47名低级干部和各种其他人员。”①Christopher E.Goscha,“Vietnam and the World Outside:The Case of Vietnamese Communist Advisers in Laos(1948-62)”,South East Asia Research,Vol.12,No.2,2004,p.178.最终在北越的帮助下,“巴特寮夺去了华番与丰沙里两省。这让人回忆起19世纪暹罗与越南的竞争:这一地区与历史上两国竞争时越南皇帝对暹罗扩张做出反应时吞并的老挝领土一致!”②Anoulak Kittikhoun,“Small State,Big Revolution:Geography and the Revolution in Laos”,Theory and Society,Vol.38,No.1,2009,p.46.
泰国对老挝的干预主要是通过对富米—文翁亲王的支持展开。在当时的泰国看来,维持老挝王国政权的稳定性,防止共产主义的渗透是对其国家安全的重要保证。泰国在沙立总理时期的干预更加积极,“曼谷的沙立元帅和他的万象右派盟友尽其全力鼓动国际干涉老挝安全问题。1960年,文翁和富米听从了沙立的怂恿。在他们的唆使下,老挝再次做出了要求东南亚条约组织保护的徒劳无益的努力。”③约翰·F·卡迪著,姚楠译:《战后东南亚史》,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354页。但是,美国的反应令沙立大失所望,并且认为是美国有限的支持最终导致了富米的失败。④“Telegram from Bangkok:Sarit-Johnson Conversation:Sarit's Bitterness Over U.S.Lack of Support for Phoumi”,FRUS,1958-1960,Volumes XV/XVI.富米集团失败之后,沙立虽然感到失望和沮丧,⑤“Telegram from Bangkok:Sarit-Johnson Conversation:Sarit's Bitterness Over U.S.Lack of Support for Phoumi”,FRUS,1958-1960,Volumes XV/XVI.但并没有因此减少对前者的支持,尽管这种支持是秘密进行的。“1962年2月,美国政府为了迫使文翁集团最后就范,停止支付弥补老挝政府经常开支的每月三百万美元的赠款。曼谷的沙立元帅愤愤不平,主动垫付了一部分美国拒绝给富米和文翁的金额。”⑥约翰·F·卡迪著,姚楠译:《战后东南亚史》,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360页。但最终泰国的支持未能帮助老挝国内实力取得政权,1975年巴特寮掌握国家政权,建立了新的国家。
在老挝争取独立的三十年斗争中,中国同样发挥了重要作用,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国际层面对老挝的支持和国内维度的援助。除了在老挝建国之后对其政权的承认,在1954年《日内瓦协定》签订过程中,中国尽可能地为老挝的巴特寮组织争取有利的发展条件。在巴特寮组织的国内政治斗争中,中国对其提供了有利的援助,甚至承包了巴特寮整个组织的后勤。①时伟通:《中国向老挝派出桑怒工作组始末》,载《国际政治研究》2019年第3期,第108页。为了便于物资的运输,当时的中国还派出工程队帮助老挝修建公路。②埃文斯著,郭继光译:《老挝史》,东方出版中心2011年版,第169页。1963年,中国还应老挝的请求,派出工作组进驻桑怒,“1963年10月老挝人民党邀请中国顾问进驻桑怒地区为中国领导人在其他国家传播中国革命经验提供了机会。”③Zhang Xiaoming,“China's Involvement in Laos during the Vietnam War,1963-1975”,The Journal of Military History,Vol.66,No.4,2002,pp.1151.也就在此时,中国与北越之间关于老挝革命指导权问题的冲突开始出现,北越对中国的担忧不断加深。④冯一鸣:《二线”与“一线”的纠葛——中越关于老挝问题的初期互动》,第十一届北京师范大学世界史研究生冬季论坛2015年12月26日,第400-455页。中国在老挝革命中的作用以及意识形态、地缘等因素的影响,使得老挝在1975年独立之后,同样与中国保持较密切的关系。
1975年老挝革命虽然取得了胜利,但国内政权并不稳定,国内反对势力不断出现,而为了凝聚人心,老挝政府也将泰国树立为长期以来国家主权安全的主要威胁。在取得政权之后,老挝的宣传中一直将泰国视为国家安全的威胁,“最近一次是在10月12日老挝独立日,老挝共产党总书记凯山(Kaysone Phomvihan)强烈批评泰国据称支持老挝的“反动派”,并为苗族人提供庇护。”⑤“Laos-Thailand:Tensions across the Mekong”,Douglas Pike Collection:Unit 15-Cambodia,Item Number:2431202009,1975,p.i.在老挝政府的教科书中,“美国及其追随者泰国被定义为敌人。”⑥Dararat Mattariganond and Yaowalak Apichatvullop,“Historical Presentations in the Lao Textbooks:From the Independent to the Early Socialism Period(1949-1986)”,Journal of Mekong Societies,Vol.1,No.2,2005,p.114.而对于泰国政府而言,“1975年巴特寮的胜利意味着越南的胜利,但这并不一定是最终的胜利。泰国人长期以来一直认为,他们在老挝有特殊的利益,如果有机会,任何泰国政府都必然试图重申这一利益。”⑦Martin Stuart-Fox,“Factors Influencing Relations between the Communist Parties of Thailand and Laos”,Asian Survey,Vol.19,No.4,1979,p.341.因此,在巴特寮政权之后,泰国对老挝政权一直怀有一种敌意,这种敌意一方面是对共产主义对国内政治制度的威胁,但更重要的是对统一之后越南带来的国家安全的威胁,特别是当老挝和泰国存在边境问题的情况下。毕竟,“在泰国人眼里,老挝不过是越南的傀儡,它与河内合作,对泰国的安全构成军事威胁。”①Joseph J.Zasloff andLeonard Unger,eds.,Laos:Beyond the Revolution(Palgrave Macmillan UK,1991),p.203.
泰国对老挝政权威胁手段主要有两种:第一,关闭边境口岸。老挝是陆锁国,国家对外贸易往来很大程度上依赖泰国的出海口,因此边境口岸成为泰国的政治工具,“由于泰国与巴特寮的冲突,泰国于1975年11月关闭了泰国和老挝两国的边境,这很可能决定了老挝人民民主共和国12月宣言发布的确切时间。……。1976年10月泰国和老挝关系再一次陷入低潮,主要原因是泰国发生政变,右翼分子掌握了政权。这不仅导致了进一步的贸易限制。”②埃文斯著,郭继光译:《老挝史》,东方出版中心2011年版,第165页。一位观察人士指出,“自1975年以来,泰国多次以这些理由关闭边境。他评论说:‘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说明一个处于意识形态边界的内陆国家,正遭受邻国敌意的折磨。’”;③Martin Ira Glassner,Transit Problems of Three Asian Land-locked Countries:Afghanistan,Nepal and Laos,(Maryland Series in Contemporary Asian Studies,1983),p.44.第二,支持反政府武装。泰国方面一直支持老挝反政府武装。“自1975年以来,在泰国的许多苗族和老挝难民成为招募反共老挝叛乱部队的基地。泰国对老挝怀有敌意,并与叛乱分子的合作。”④Glenn E.Helm,“The Lao People's Democratic Republic:A Study in National Security”,Douglas Pike Collection:Unit 11-Monographs,Item Number:2390713001,07 May 1988.1
这种威胁到1976年10月泰国发生军事政变,他宁·盖威迁(Thanin Kraivichien)上台之后达到高潮。他宁是强有力的反共产主义者,一反前政府时期对老挝政府相对友好的态度,大力支持老挝反政府武装叛乱,并多次封锁泰老边境口岸,试图从经济方面向老挝政府施压。“到1976年底,他宁政府似乎决心采取秘密支持抵抗组织的政策。12月举行的一次高级别会议建议泰国政府加强在老挝的活动:利用老挝国民开展情报行动;提供有限的秘密军事支助,包括训练和武装老挝难民和抵抗分子;并参与旨在鼓励老挝反政府组织的心理战。”⑤“Anti-Government Resistance in Laos”,Douglas Pike Collection:Unit 15-Cambodia,Item Number:2431205018,17 February 1977,p.5.泰国开始陆续支持老挝从北至南分部在不同地域的五个不同的叛乱组织和地区。⑥“Anti-Government Resistance in Laos”,Douglas Pike Collection:Unit 15-Cambodia,Item Number:2431205018,17 February 1977,p.2.面对国内外的压力,“越来越明显的是,单靠老挝的部队无法处理苗族等国内叛乱和压力。”①“Anti-Government Resistance in Laos”,Douglas Pike Collection:Unit 15-Cambodia,Item Number:2431205018,17 February 1977,p.4.之后,1977年,老挝和越南签署《友好合作协定》,越南部队进入老挝,老挝共产党政权得以继续维持。
事实上,中国方面对老挝与越南之间签订友好条约并没有给予评论,而是将此作为一件事件进行了中性的报道。1977年7月《人民日报》报道,“十八日上午,老挝和越南双方在万象签署了老挝-越南联合声明、老挝-越南友好合作条约、老挝-越南边界协定、老挝-越南一九七八至一九八〇年援助和贷款协定。”②《越南党政代表团访问老挝》,载《人民日报》1977年7月21日,第5版。根据当前披露的史料,老挝方面在选择与越南签署条约之前也并没有与中国进行沟通,与中国签署类似条约的意愿。
对于老挝政权而言,如果没有生存的威胁,身处两个社会主义国家之间这样一个安全的范围内,并不需要建立与越南的特殊关系。③假如是越南强迫老挝签署,老挝将会表现出明确的反抗,因此基本可以排除这一情况,至少在老挝看来倒向越南更能够应对泰国的威胁,稳定政权。当时老挝的威胁主要来自于泰国以及背后的美国,面对这样的外部威胁,理论上,选择更为强大的中国似乎更具有合理性,但最终老挝却选择倒向越南,这其中次区域权力结构和威胁认知发挥了重要作用。此时的老挝身处泰国、越南竞争的地区格局中,老挝深知自身的战略区位对政治制度对越南政权安全的重要意义。从物质实力和文化心理层面,当老挝自身政权受到泰国威胁时,越南能够实现对老挝政权有力的支持;相反,虽然与越南相比,中国的实力更为强大,但中国出兵协助的可能性有限。由于次区域权力结构和威胁认知的影响,面对泰国的威胁,越南而非中国是老挝更为可靠的依赖对象。
在这两个案例中,中南半岛地区之间的次区域权力结构使得越南与泰国的竞争一直存在,两国或为了寻求影响力或为了维护国家的安全,都尽可能地控制老挝的国内政治,维持一个对自己国家友好的政权。从物质实力和文化心理层面看,当老挝政权认为再次面临泰国的威胁时,为了自身政权的稳定和国家安全,越南更有可能采取有力的举措对泰国实施抵制,维持老挝的政权和国家安全。因此,相对于越南,中国针对泰国的行动可能性较低,这也是老挝在1827、1977年倒向越南的原因。
四、结论
目前老挝在政治层面与中国保持密切关系,在经贸领域中国也是老挝多年的第一大贸易对象国,此外中国在老挝的投资也不断增加。从经济相互依赖的视角而言,中国在老挝的影响力不言而喻。①关于相互依赖,参见戴尔·科普兰著,金宝译:《经济相互依赖与战争》,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基欧汉、奈著,门洪华译:《权力与相互依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Robert O.Keohane,“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Can Interdependence Work?”,Foreign Policy,Spring 1998,pp.82-96;Richard N.Cooper,The Economics of Interdependence:Economic Policy in the Atlantic Community(McGraw-Hill for the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1968;Richard N.Cooper,“Economic Interdependence and Foreign Policy in the Seventies”,World Politics,Vol.24,No.2,1972,pp.159-181.从国家实力、意识形态、经济相互依赖水平等不同维度来看,当下老挝似乎成为最有可能倒向中国的周边国家。但历史上的老挝多次倒向地区中等国家越南,而非当时更为强大的中国,体系层面的理论似乎无法对这一现象作出有说服力的解释,本文则从次区域、威胁认知出发,重新审视这一关系的构建。
次区域权力结构和威胁认知决定了老挝在1827、1977年选择倒向越南而并不是更为强大的中国。中南半岛区域权力结构的特征是泰国、越南这两个中等强国为主导,同时与域外大国中国相邻。在这一结构中,老挝和柬埔寨往往处于被争夺的地位,老挝为了维持国家的生存,在较为和平的时期往往与泰越保持较为友好的关系,近代以前则属于双重、甚至三重藩属的地位。作为次区域强国,泰越两国任何一方主导了老挝政治的走向,区域内另一强国则往往视这一现象为威胁国家安全的举动,因此干预的可能性和意愿比中国更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中国虽然实力强大,但意愿不足,不利于老挝产生安全上的信赖。正是明确了这一机制,当老挝国家面临区域内其中一方威胁之时,次区域权力结构推动老挝选择另一个次区域强国而非实力更为强大的中国。
未来中国、老挝关系的走向如何?根据本文的分析,老挝的政治选择与对泰国的威胁认知和中国在老挝的影响力密切相关。换言之,是否将泰国视为当下主要的威胁决定了老挝在中国、越南之间的外交选择。与学者所认为的,“老挝与越南关系的未来状况可能最终取决于泰国与越南关系的性质”这一结论相反,①“Laos-Thailand:Tensions across the Mekong”,Douglas Pike Collection:Unit 15-Cambodia,Item Number:2431202009,1975,p.ii.本文认为未来老挝在关于中国、越南外交选择的走向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泰国对老挝的政策和行为。鉴于中南半岛的次区域权力结构,未来中国在推进中老关系进程中如何协调与泰国、越南的战略利益关切可作为未来进一步研究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