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研究的文化视野*
——论孙逊教授的红学研究
2022-11-22张惠
张 惠
(广西大学文学院,530004,南宁)
孙逊(1944—2020)教授在红学、古典小说艺术理论、小说与宗教、都市文学与文化、域外汉文小说研究等诸多领域均取得了丰硕成果,其中红学他涉足最早,“也是他一生的学术底色”。[1]
孙逊代表性红学论著有《红楼梦脂评初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红楼梦与金瓶梅》(与陈诏合作,宁夏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红楼梦鉴赏辞典》(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红楼梦探究》(台湾大安出版社1991年版)。代表性论文有《试论〈红楼梦〉的形式美》《着力开掘〈红楼梦〉的哲学意蕴》《论〈红楼梦〉的三重主题》《曹雪芹审度人生的三个视点》(与詹丹合作)《曹雪芹、脂砚斋、畸笏叟三者关系之探寻》《关于〈红楼梦〉的“色”“情”“空”观念》《脂批和我国古典小说评点派》《“红楼文化”论纲》《〈红楼梦〉对于传统的超越与突破》《〈红楼梦〉的文化精神》《〈红楼梦〉人物与回目关系之探究》《名著改编与经典代读——论新版〈红楼梦〉电视剧的成败得失》(与詹丹合作)《“情情”与“情不情”:〈红楼梦〉伦理文明和生态文明的现代阐释》。细绎孙逊的红学研究脉络,要之,依托文本,万变不离其宗。进而,孙逊在红学方面的脂评研究、文学批评研究、图像研究、影响与传播研究、文化生态研究等一系列研究更体现出了“时敏日新”之特色,表现出《红楼梦》研究的闳通文化视野。如何在济济群才的红学研究领域脱颖而出,孙逊的选择是以扎实文献为功底,依托文本进行跨学科多面向研究,除了学术文章自身的成就和价值之外,其治学理路和文化视野尤值得后学启思。
1 别开生面:史料学之外的脂批美学研究
孙逊的成名作《红楼梦脂评初探》出版后,广受红学大家的赞誉,如周汝昌推举其为“红学史上第一部脂学专著”,“对红学是一个很大的贡献”。[2]冯其庸在手稿中赞其是“全面而系统地研究脂评的第一部专著,它填补了我国红学研究的一个空白”。而且经历起了学术长河的冲刷,直到几十年后,被不少学者推为“让不少研究者有耳目一新的感觉”,[3]“脂批研究的代表作,也是新时期红学领域最有影响的作品之一”,[4]指出其在“脂评研究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5]那么,它在红学史上缘何如此重要?
孙逊的红学研究首要发现了独立于史料学之外的脂批美学价值。脂批既然如此重要,它的秀异之处何在?孙逊不仅由从宋到清这样一个大的历史跨度来审视脂批出现的必然性,也从明清小说评点的比较中见出脂批的特殊性。通过对小说评点派的历史发展脉络梳理可见,从宋末元初刘辰翁对《世说新语》的评注,到李卓吾、金圣叹评点《水浒传》,毛宗岗父子评点《三国演义》,张竹坡评点《金瓶梅》,但明伦评点《聊斋志异》,卧草闲堂、张文虎评点《儒林外史》,和脂砚斋、王希廉、张新之、姚燮评点《红楼梦》一起,形成了一种传统文学批评形式。[6]而脂批尤其因很多前人未及的思想和观点使他超出群侪。李卓吾提出了“先有说”,也就是第一次形象地提出了艺术来源于生活;金圣叹提出了“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也就是在长期观察揣摩和体验的基础上去塑造人物;张竹坡提出了“入世说”,也就是作家要深入生活、体验经历;脂批则强调作家“亲睹亲闻”作为创作基础,人物、事件、语言、细节都有亲历的特点,标志了古代现实主义小说理论的一步步成熟。金圣叹首先把性格的概念引进了小说评点领域;毛宗岗父子和张竹坡等人也对小说中人物性格的塑造提出见解,但不出金圣叹的藩篱;脂批则注意并提出了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和复杂性问题,这一点有类于西方的“圆形人物”说,宝玉、黛玉、宝钗、凤姐、袭人、晴雯,都很难用一个侧面简单概括。脂批还提出了“典型性”的问题,宝玉并不是生活中某个真实形象,但却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典型。另外,脂批还从《红楼梦》的人物、情节、命名、园林、器物、结构、炼字等各个方面都强烈地呼吁破除陈腐旧套,也反映了小说创作突破公式化概念化倾向的要求。
除了脂批的历史定位,孙逊还从具体细处剖析脂批的艺术价值。脂批揭示了人物的深层性格,体现了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原则,事件、人物和细节都有一定的生活真实性。脂批对小说创作方面也总结出来一些规律,比如说善于作对比描写,却又“特犯不犯”;人物语言性格化,“闻其声而知其人”;结构上章法多变,避免千篇一律的重复感;词句上讲究炼字,如宝玉“猴”在凤姐身上要牌,用“眉立”写凤姐发怒,形容两骑马用“压地飞来”等等,用字得神。[7]值得注意的是,孙逊并非斤斤奉脂批为圭臬,而是从辩证的角度,既指出它在评点艺术上的独创一格,也指出它的部分腐朽与落后之处。例如,把《红楼梦》的主旨当做“怀闺秀”和“梦”“幻”“色空”,是对小说旨义的歪曲;曹雪芹或曾有“补天”之志,但脂批把“无才补天”作为曹雪芹“一生惭恨”的贯穿一生的思想,存在曲解;脂批提出的“钗、黛合一论”抹杀了艺术典型之间的区别;在对小红、优伶等一些人物的评价上,以及宿命论、人生无常和出世思想上存在一些腐朽封建的思想意识;在对一些人物的命名、诗作以及小说的章法评价上有着过于讲求形式主义的不足。
孙逊的红学研究具有敏锐的问题意识,经常“迎难而上”,体现在对脂砚斋的身份探讨上。关于“脂砚斋”是谁,以及和曹雪芹是夫妇、兄弟还是叔侄,一直是一个聚讼所在。周汝昌在《真本石头记之脂砚斋评》中提出脂砚斋是史湘云的看法。在美国学者中,唐德刚和周策纵分别表示赞同和反对。赵冈《脂砚斋与红楼梦》认为脂砚斋是曹颙遗腹子,后来更肯定脂砚斋是曹雪芹的堂兄。翁同文的《补论脂砚斋为曹颙遗腹子说》进一步加强了赵冈说法的说服力。但刘广定《脂砚斋非曹颙遗腹子考》提出脂砚斋可能是曹頫的幼弟。
孙逊认为,曹雪芹和脂砚斋并非一人,不会自写自评故弄玄虚;脂砚斋与畸笏叟是二非一,两者从语气、年龄上都有一定差别;脂砚斋应为曹雪芹的平辈,而畸笏叟则为两人的长辈;并进一步推断有可能畸笏叟为曹頫,脂砚斋为曹頫之子,与曹雪芹为堂兄弟关系。[8]孙逊还通过归纳发现很多批语透露出小说素材发生的时间在抄家之后,那么曹雪芹不具备曹家盛时的生活经历,因此不可能创作出《红楼梦》的说法是岌岌可危的。孙逊还在脂批的基础上对《红楼梦》某些情节进行探佚,通过考订探讨《红楼梦》是否写了110回;“十独吟”的作者是林黛玉而非宝钗或湘云,是自我的感愤而非对《红楼梦》中十个女子的命运伏笔;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指的是湘云与卫若兰终成眷属,最后却如牛郎织女永远生离,并非最终嫁与宝玉;香菱应终为妾室最后被折磨致死而非后40回中被扶正又生子;孙绍祖作为“中山狼”应该不止害死迎春,可能还有忘恩负义、构陷贾家的情节。[9]《红楼梦》除正册副册又副册之外,应还有“三副”与“四副”以记录更低阶层的小丫头,红玉(小红)应为“三副”之冠首。小红在前80 回中分量不低,有两回回目即第20 回“痴女儿遗帕惹相思”和第26 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都写小红,并着重写小红与贾芸的情事。80回后,狱神庙中,小红和贾芸搭救了落难的凤姐和宝玉,因此此前的铺垫都是千里伏线。根据这些小说具体情节和脂评,今本后40回中贾芸变为参与出卖巧姐的无赖不符合原作意图。[10]正是在广泛占有材料的基础上,孙逊对曹雪芹、脂砚斋、畸笏叟三者之间的关系,以及《红楼梦》中某些人物的结局得出了比较令人信服的判断。
在脂批研究的基础上,孙逊还做了延伸性的研究。脂批曾多次提及《红楼梦》原稿有《情榜》,分别把“情不情”和“情情”作为宝黛二人的定评,但个中含义亦是“难解其中味”,孙逊从哲学形而上的层面分析了这五个字丰富、复杂和深刻的内涵。[11]“情情”和“情不情”有伦理文明思想的体现,比如说爱情专一,情有独钟;同情弱者,平等待人,关心和呵护所有同气相求的人;尊敬长辈,友爱兄弟,但在原则问题上不让步,兄弟之间“尽其大概的情理”。视天下万物皆有情而去善待和体贴,也是《红楼梦》“情不情”在人与自然关系上对生态文明意识的具体阐释。这种伦理文明和生态文明体现了曹雪芹深刻的悲悯情怀,使其成为一个伟大的人文主义者。
2 导夫先路:《红楼梦》之人文地理、图像与影视研究
孙逊的红学研究具有高效性和时效性,甚至具有不少超前性。例如,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面对余英时“考证红学”面临“技术崩溃”的问诘,周汝昌提出了“红学四大支:曹学、版本学、探佚学、脂学”,尤其像版本学、脂学等不但是值得考证并可以应用考证的,而且不必“外求”,不必仰赖新资料,以此来对抗“崩溃论”。[12]而就在198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孙逊的专著《红楼梦脂评初探》,全书主要从脂本、脂评和评者概述,脂评价值浅探,脂评糟粕批判,脂评历史地位试论这些方面系统地探讨了脂评。又如《红楼梦》主题是1980年代末探讨得最多、同时也是争论最大的一个问题,爱情主题、政治主题、反封建主题、衰亡史主题等等众说纷纭。在经过深入论证后,孙逊提出了《红楼梦》三重主题说,即分别为文学审美层次、政治历史层次和哲学层次,这三重主题又依次通过青春、爱情和生命的美以及这种美的被毁灭,社会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以及小说所展示的对人生和社会经过深沉思考而得到的启示和彻悟体现。[13]虽然宝黛钗的情感纠葛如此高妙感人,但显然妙玉、晴雯、鸳鸯等人的悲剧无法用爱情主题予以囊括,而用文学审美则可兼美容纳;护官符和乌进孝进地租、贾雨村胡乱判案和贾珍违制给秦可卿用坏了事的老千岁的棺木、以及贾府最终的抄家又确乎属于社会阶级斗争与政治斗争;好了歌体现的色空辩证转化、以及怀金悼玉的以情为中心建构的庞大而有序的生命体系这些深层哲理,又使《红楼梦》超越一般小说“隻立千古”。进而,在明清小说的发展序列上,《金瓶梅》到《红楼梦》的迭代也体现了从“纵欲”到“钟情”的人生哲学演进。孙逊的三重主题说多层次立体地阐释了《红楼梦》的丰富和弘大。再如,新版《红楼梦》电视连续剧2010 年面世,而詹丹和孙逊合著的评论文章《名著改编与经典代读———论新版〈红楼梦 〉电视剧的成败得失》则亦发表于2010 年,积极回应时代热点,给予文化和学理剖析。
近年来方兴未艾的人文地理学,尤其是人本主义地理学一派,是以人为中心,致力于观察具有特殊空间概念的文学结构,孙逊则在1990年代已经实践了这一学说。1991年,孙逊就曾经与陈诏、吴新雷和康来新等教授共同策划一次“红楼梦之旅”,以北京、南京、杨州、苏州、杭州、上海为线,从北到南沿途考察探寻与曹家有关的遗迹,和产生《红楼梦》的人文历史及山川地理背景。[14]在北京,团员们拜访了传说中的大观园——恭王府,北京西山的曹雪芹纪念馆,右翼宗学和平郡王府。在南京,游览了曹雪芹祖父曹寅和舅公李煦为官的两淮巡盐御史官署,曹寅刊刻《全唐诗》的地点天宁寺,以及曹寅接驾的高旻寺。在林黛玉的故乡苏州,观赏了当年织造府的正门和西花园遗址。在扬州西园饭店,品赏淮扬风味的“红楼宴”,深入了解《红楼梦》饮食文化。在上海则召开座谈联欢会,不但介绍上海的红学家及其主要研究成果,同时邀请上海最负盛名的一些艺术表演家即兴表演了和《红楼梦》有关的节目,如徐玉兰的《问紫鹃》,岳美缇的昆曲《晴雯》等等。通过这样的实地考察,深层体会《红楼梦》和社会生活之间的关系,由表及里地深入理解它的意义和价值。
2020年,经过学界推荐、文献调研、专家研讨评议、投票确定等程序评选出中国十大学术热点,其中第九个是“图像学视域下的文学艺术研究”。而孙逊的《红楼绝唱——论刘旦宅〈红楼梦〉绘画艺术成就》,梳理了刘旦宅上承晚清红楼画,下开当代画的承上启下、继承与超越的成就。在内容上,刘旦宅拓宽了绘画的题材,比如说除了宝钗扑蝶之外,还画了宝钗抽取牡丹花签;黛玉除了葬花之外,还画了她留得残荷听雨声;晴雯除了补裘之外,还画了她撕扇的瞬间,另外还给《红楼梦》中的大小丫鬟存照。除了对女性个体的刻画,还有对女性群体的写照,比如作为小品的四人栊翠庵品茶和作为巨制的21人藕香榭咏菊,都构思精巧,刻画入微。在审美情趣上,刘旦宅把晚清以来仕女画以“工愁善病”为取向的病态美改变为健康美,体现了新变和突破。在“还原原著”方面,刘旦宅降低了画作中人物的年龄感,更贴近原文的青春美和生命美。除了卷轴、册页、手卷、通景屏这些传统绘画形式,刘旦宅还将《红楼梦》画和现代生活相结合,比如说以《红楼梦》为题材的邮票、明信片、月历和邮币卡等等。[15]孙逊较早地探讨了文学著作及其衍生的图文关系,分析了图像阐释作品表现上的异同,并在重视图像的内容和形式的同时,关注了图像的社会性外缘。另外,孙逊在论证《红楼梦》的形式美方面,所揭櫫的“天然图画”,“以形写神”和对称对比,实际上也是借用了绘画的眼光来重新谛视《红楼梦》。[16]
《名著改编与经典代读——论新版〈红楼梦〉电视剧的成败得失》借鉴了脂批所说避免“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的批评标准,也指出2010版的可取之处。其一剧本改编是以数百年来通行的120回本《红楼梦》为底本,具有相对广泛的接受基础。其二大量采用小说原文,并以旁白的方式予以呈现,既对画面表现之不足有所弥补,又让观众体味到《红楼梦》原文的语言之美。其三是某些比较契合人情的增益,如宝钗遵从母命不得不以“掉包计”的方式出嫁,不由泪滴红锦。但2010版的弊端在于:一方面,追求“忠实于原著”,却形似而神不似,按照120回本的叙事时间和空间亦步亦趋,却又用影视技术的快速推进在情节展开中不断插入,破坏了节奏;另一方面,以今律古,不讲究长幼之序、男女之别、主奴之分,误读时代与历史。新版《红楼梦》电视剧最大的失误在于没有塑造成功的典型人物,演员们对宝玉、黛玉、宝钗以及凤姐等主要人物揣摩不透,言行表演不够准确,贾母的表演过于西化和过火,人物刻画缺乏层次感。由于无力表现人物的丰富心理世界,只能用画外音,或孤立的一段衣裙、一双绣鞋的特写予以填补或遮掩。[17]通过对2010版《红楼梦》电视连续剧成败得失的探讨,进一步讨论了经典如何传达的问题,对“经典代读”这种文化消费方式能否传承文化予以深入剖析,并希望通过阅读经典达到真正分享文化、传承文化并进而达到重建文化的目的。[18]
3 “时敏日新”之治学理路
在红学学术史各种细分领域之中,麟阁标名者大致只有首创、中兴与集大成者,其他后起之秀,即使臻尽才力,若不能达至三宗,终将屈人之后。而红学领域由于人才济济,论著汗牛充栋,容易出现“内卷化”(Involution)倾向,[19]又称为“过密化”。也就是当红学领域某种研究相当成熟之后,后进入的学者除非有相当过硬的新材料,否则很难有新突破,比如考据学中对曹雪芹本人以及他的祖、父乃至叔父等亲属辈的研究;又如文本研究中对《红楼梦》之人物、情节、结构的解读。
因此,要真正厘清孙逊红学研究的价值和意义,需要思考两个问题:一为“为何突围”,二为“如何突围”。首先要有突围的意识。进而,在具备“突围”意识之后,如何才能突围?也即珠玉在前,如何别开生面?和“内卷”(Involution)形成隐然对应的为“演进”(Evolution),“内卷”(Involution)来自拉丁语Involvere,由前缀in-(into,向内)+volve(roll,卷)组成,意为“卷入……之中”,即“牵涉(其中),陷于…”。而“演进”(Evolution)来自拉丁语Evolvere,由e-(outward,向外)+volve(roll,卷)组成,意思是“转出来”,引申为“进展,演变”。“突围”恰恰和“内卷”的反义词“演进”类似,含有“外求”之意。
回溯孙逊的红学研究,可见其由“时敏”达致“日新”。“逊志时敏”本是孙逊的座右铭,典出《尚书·说命下》“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认为世上万事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做学问亦如是。而《文心雕龙》在谈到文学创作的继承和革新时指出:“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其久,通则不乏。”[20]“时敏”在《尚书》中的本义是“时时努力”,此不待言,从1981—2021年,孙逊一直奋力在红学领域耕耘,虽于2020年去世,但2021年出版的集中体现了孙逊毕生的学术追求、学术视野和学术成就之《孙逊学术文集》共计五册,其中两册为《红楼梦》相关论著。基本上每2年就有一部或一篇有分量的红学论著或论文问世。
“时敏”亦可引申为在红学研究中孙逊体现出来对“时”的敏锐性。例如,黄霖提到,自己1986年就接触到汉文小说《红白花传》,但是那个时候却不知道有一大批由外国人用汉字写的小说,没有充分意识到它的重要性,虽然此后陈庆浩邀请合作进行全面的整理,但黄婉谢了。然而孙逊却勇挑重任,不仅陆续整理了东亚汉文小说,还率领团队成员写了一批有关的论文与专著,由此开辟出来了域外汉文小说研究的领域。[21]与此相似,孙逊之脂评研究,正是因为在学术界大多把脂砚斋等人对《红楼梦》的评语作为史料来看待和使用时,孙逊从美学角度对其进行研究,故在当时能够独树一帜。而孙逊之所以能够在脂批研究中闯出一条新路,也是敏锐地察觉出学界对小说理论批评的开始重视,如叶朗指出“脂砚斋本人的美学思想也有不少合理的内容”,呼吁“重新研究和重新认识脂评的价值,实事求是地承认脂砚斋对于我国古典小说美学的发展所作出的有益的贡献”。[22]美国的王靖宇亦提出脂批有一大部分和“诸如作者的‘创作意图’、《红楼梦》的艺术成就等纯系文学批评的问题有关”。[23]因此,孙逊的脂批研究是“应时”而生发出的新的学术生长点。
又如对刘旦宅红楼画的研究。1956年上海筹建中国画院,刘旦宅成为该院最年轻的画师,年仅26岁。1950年代时,刘旦宅就绘制过《史湘云》,“标志着他致力于《红楼梦》人物画创作的开始”。[24]1981年出版的《上海中国画院作品选集》中,只有刘旦宅、刘海粟、林风眠、谢稚柳、程十发等11位画家获得“在国内外享有很高声誉”的崇高评价。刘旦宅所绘《金陵十二钗》邮票,获得1981年全国邮票最佳奖。1980年代初,刘旦宅为新版《红楼梦》绘制了24幅插图,有意对最早的程甲本24幅版画[25]形成呼应。1990年,台湾学者王大方指出“刘旦宅画红楼人物,大概到目前为止,尚无人能出其右”,称赞《湘云眠芍》是“所见过许多仕女图中,最动人的作品”。[26]翌年孙逊便发表《刘旦宅绘画艺术三题》,指出刘旦宅的红楼绘画“一反以往仕女画浓脂腻粉、弱姿病态的模式,开创了他自己富有时代和个性特点的艺术风格”。[27]2010年新版《红楼梦》电视剧问世之后,舆论多偏向于批评。但是孙逊立即撰写出来了学术文章予以评析:一方面,避免“恶则无一不恶”的偏颇,也肯定新版《红楼梦》的某些优长之处。另一方面,着重从学理角度剖析出它的不足。我们后学在做学问的时候,常常注重对文献的查找和分析能力,但是孙逊的红学研究透视出来,综合能力也非常重要,这个综合能力不仅仅是结合文学、历史和社会研究文献的能力,还有结合学术会议、国际学者交流勇于“外拓”学术生长点。其实有多位前辈学者已经作出了相应尝试,兹举数例以显。胡适在1910年之时是一个坚定的“索隐”派,他坚信作者绝不可能是曹雪芹,并认为《红楼梦》中“李”“邢”实隐喻“理”“刑”等等,这正是索隐惯用之法。然而,他经过亲自翻译多篇西方短篇小说,格外有了对“作者”和“版本”的自觉意识,以此眼界,转注红学,独开“新红学”考证一脉。[28]霍克思(David Hawkes)的英文全译本《石头记》(TheStoryoftheStone)第1—5卷分别出版于1973、1977、1980、1982、1986年,而宋淇在1974年就关注到霍氏译本,同时展开历时性研究,从而开创《红楼梦》英文全译本研究一派。吴组缃在1980年代就关注美国红学发展,甚至已经将美国红学之成果借鉴到自己的研究之中。[29]周汝昌正是与美国学者对话,激于对美国学者所提出“考证红学已经行至眼前无路之困境”的争胜,反而将当时“红学”的内涵由单一“曹学”扩展为四支,不仅拓宽了考证红学的范围,而且也增添了考证红学的实绩,甚至有部分转化为87版《红楼梦》的情节如“贾芸小红探狱”“刘姥姥救巧姐”“凤姐机关算尽力诎而死”等等。胡文彬则先后编选出版了《台湾红学论文选》(1981)、《海外红学论集》(1982)、《香港红学论文选》(1982)、《红学世界》(1984)等数本论文集。而孙逊的红学研究则和他的域外小说的文献集成和阐释性、实证性研究先后进行。将孙逊和其他几位前辈大家的红学研究合而观之,一条突围的线索渐次可见,在本身“中学”夯实基础的前提下,不忘关注“西学”的新变与发展,这些学者或者开创出新的领域,或者焕发了新的学术青春,这种对于新领域的敏感,在很大程度上源自其对于跨学科甚至跨语种研究方法的重视。相比于将红学窄化为“一家一派一地一国”的思维,他们的视野更加闳通,“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这实质上是扩大了自己取样研究的样本库,而古典学术与现代学术、中国学术与西方学术,其原理与方法很多时候都是千丝万缕紧密相连,有文明共通互鉴之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博观约取,豹变开新。
4 “文化视野”之红学史定位
纵观红学史,脂批本身蕴含了索隐、考证和文学批评的种子,现代红学初创阶段,蔡元培、胡适、王国维分别在这三个研究领域各为翘楚。后来胡适新红学强调作者个人的“自传说”一骑绝尘,形成了对其他领域的压倒性优势,与1950—1960年代强调社会意义的“社会说”共同构成了红学研究史上的两大“显说”。但新红学韶华胜极之时,径将《红楼梦》小说本身排除在红学研究领域之外,引起余英时的质疑,故在1970年代提出结合胡适之考证与俞平伯、宋淇、夏志清之文学研究,推举“文学考证”的“新典范”。红学史发展到了孙逊这里,1975年他先是进入文化部参加《红楼梦》校注,广泛接触从全国各地调集来的各种《红楼梦》版本与脂批,在《红楼梦》的内容和版本方面打下了深厚的基础。同时,他和校注小组第一批成员包括李希凡、冯其庸、吕启祥、胡文彬、林冠夫、周雷、刘梦溪、曾扬华、应必诚等10余位大家朝夕相处,切磋琢磨。他的脂批研究既有文献学方面的意义,亦体现出文学和文化学方面新变的气息。1990年代和21世纪的两篇鸿文比较集中地阐释了孙逊对《红楼梦》文化研究的“总纲”。《“红楼文化”论纲》指出并非每一部作品,甚至也不是每一部名著都能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化现象,然而,《红楼梦》因兼备深刻丰富的文化意蕴和社会影响,是少数可以独立提出“红楼文化”概念的作品之一。它与儒家正统思想划清界线,具有反叛传统、重塑知识分子人格的历史意义。虽受老庄思想和佛家“色空”观念的影响,却超越佛道思想的范畴,而具有热爱生命,讴歌青春和爱情的崭新品格。描绘功名、富贵、生命、爱情、家庭永恒的变动,赋予小说前所未有的哲学意蕴。文学方面有诸多各自代表了一部分中国人的文化性格的艺术典型如宝钗、黛玉、刘姥姥、焦大等等,学术层面除了饮食、服饰、园林、风俗等诸多方面,更有古典文学研究中最有典范意义的红学研究。从而使“红楼文化”成为一个丰富复杂的学术研究课题,并可以进行当代社会转化。[30]后者《〈红楼梦〉的文化精神》阐析它从以往小说《水浒传》《三国演义》着力摹写男性世界转为表达女性世界,从《金瓶梅》的“性思维”转为“情本位”,其“情本位”既包括新的以爱情为基础的情爱观,也包括以尊重和关爱女性为核心的平等精神,以及体贴和善待万物的博大情怀。[31]“情文化”不仅仅与“欲文化”相对应,关键还跟“礼文化”对应,让变得空洞教条的礼仪建立在自然情感的基础上,也是真假关系的重构。“当维系人与人之间的礼仪日渐虚假时,怎样通过真情的充实或者重构,把适宜的人际关系重新建立起来。”[32]这是《红楼梦》“情文化”的高度意义。孙逊几十年来在红学方面的研究正是这文化研究“总纲”之践履,并体现为“文学——文化——文明”的立体研究架构,表现出一种闳通的文化视野。他是用扎实的文献来贯穿文学,文化和文明,所以让文化视野的开拓,有了坚实的基础。诚然,《红楼梦》文化研究并非自孙逊始,宋淇、周汝昌、胡文彬等诸位大家也曾经触及这个领域,然而,孙逊是较为“自觉”和集中地对其进行了学理阐释和具体阐发,从而使得“《红楼梦》的文化视野”在孙逊的红学研究中带有较为突出和鲜明的印记。不仅仅是考证、小说学研究,甚至也不仅仅是文学研究,而是具有更宏大的包容性,更辽阔的边界,更新锐的探索,通过对《红楼梦》的文化发掘体现中国风格、中国气派。这是孙逊和多位大家矻矻所求,也试图为后学打开的新路径。
“传统的那种毕其一生、专攻一书的皓首穷经的研究范式,已难适应新时期的学术研究形式,这在古代小说研究领域表现得尤为明显。学术研究要注重传承,更应强调超越,因此必须及时调整自己的研究姿态,不断开辟新的研究领域。”[33]孙逊坐言起行,勇于外拓,给了青年学者非常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