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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学史不同阶段研究范式及其瓶颈期的突破*

2022-11-22赵建忠

北方工业大学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红学红楼梦学术

赵建忠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300387,天津)

老一辈红学家俞平伯在谈及《红楼梦》时说:“我尝谓这书在中国文坛上是一个‘梦魇’,你越研究便越觉得糊涂。”[1]这话曾被作为“主观唯心主义的不可知论”受到过严厉的批判。其实,凡涉足红学者,恐怕都有这样的体会:陷入越深,对这话就愈加认同和理解。对读者而言,只要细读《红楼梦》便会获得些启悟,而对于红学史研究者就不同了,不仅要面对文本,而且还要面对文本的作者和评者,但《红楼梦》“著作权”问题在红学界向有争议,对脂砚斋评语的学术价值亦有不同看法。其他很多关于红学的话题也是众说纷纭,这些与文本相关的考证问题,再进一步去研究,很可能就会堕入迷津,越研究反而越“糊涂”,从而陷入摆脱不了的红学怪圈。当然,随着相关文献史料的新发现,某些“糊涂”的问题又终于会搞明白,而更多的红学不解之谜仍有待研究者去拆解,一部红学史就是不断解除“糊涂”而逐渐走向明白的历史。

1 “红学”专词历史语境的考察

“红学”这一术语的由来,光绪朝举人均耀在其笔记《慈竹居零墨》中有记述:

华亭朱子美先生昌鼎,喜读小说……时风尚好讲经学,为欺饰世俗计。或问:“先生现治何经?”先生曰:“吾之经学,系少三曲者。”或不解所谓,先生曰:“无他,吾所专攻者,盖红学也。”[2]

均耀笔记中所载红学术语的话,系朱昌鼎在光绪朝所言,但就《红楼梦》研究本身考察,则比红学术语的出现时间还要早得多,曹雪芹草创阶段时的脂砚斋在早期钞本上加批,《红楼梦》研究实际上已经开始。由目前发现的脂砚斋批语系统最早的甲戌本上诗句“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上溯,可证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时间不会晚于乾隆九年(1744)。自晚清“新政”风行以来,作为士大夫阶层晋身之阶的“经学”地位已动摇,有识之士将学术旨趣转向了“红学”。尽管此时的“红学”一词仍带有玩笑性质,但《红楼梦》研究地位的空前提高,却为这门“显学”的形成提供了必要的舆论准备。晚清向民国社会转型的动荡,尤其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新旧红学两派领军人物胡适与蔡元培关于《红楼梦》具体指涉人物“原型”的论辩,还有两派之外稍早的王国维对红学的染指,揭开了《红楼梦》研究史上崭新的一页。值得肯定的是,民国时期的红学鲜有商业行为的炒作,且很少政治方面的渗透干预,这使得其学术视野相对开阔,取得的研究成果也就颇为丰硕。作为红学史上的一个特殊阶段,难以复制,更是不可替代的。

从中国学术史的视角沿波讨源,索隐、考证、批评等红学范式都有各自的源流谱系,《红楼梦》索隐派的产生与“汉学”范式的“汉儒解经”传统渊源颇深,[3]但这种研究方法的形成,也有其特殊的历史语境。其实,红学史上每一次研究方法的变换都与中国社会的转型相对应,蔡元培的索隐红学著作面世后短期内连续再版,与清末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反满”社会思潮密切相关。胡适开创的新红学考证派与蔡元培代表的旧红学索隐派不同,是乾嘉学派与杜威实验主义方法的融合,突破了传统的汉学,也同侧重于阐发文本“微言大义”的传统宋学迥异。但如将其放到五四具体文化背景下去考察,则会发现:胡适是期望通过解剖《红楼梦》这一范本,倡导一种“科学”的研究方法,并通过文本内容阐述启蒙精神。尽管这后一点——对《红楼梦》文本的解读,他所做的工作并不深入,远不及同时期的鲁迅深刻,亦未超越此前的王国维。

当然,红学能成为一门“显学”,也与早期脂砚斋钞本、曹雪芹家世等新文献的陆续被发掘有关。一般来说,任何领域学术的草创与进展,都与新发现的文献相关,显例就是与“红学”鼎足而三的“甲骨学”“敦煌学”的奠立。随着甲骨文、敦煌经卷陆续被发现,开拓了学术新领域并直接导致传统研究方法的变化。

2 红学史不同阶段研究范式及阐释盲点

红学史经历了古代、近现代、当代三个重要阶段:第一阶段以曹雪芹创作《红楼梦》为起点,包括脂砚斋在早期钞本上作的“自赏型”评语及程本面世后形成的“导读型”评点,①还有探究《红楼梦》“真事”的索隐红学。称其为古代红学的原因是评点、索隐等均是以文本为依托的没有经过“西学东渐”洗礼的传统解经模式;第二阶段为近现代红学,这个阶段从王国维引入西方哲学及美学理论为《红楼梦》的评论树立新典范开始,从此与古代红学划出了一条分水岭,其《红楼梦评论》已具有现代学术品质。王国维生当现代阐释学远未成熟的百年之前,对曹雪芹作品的解读难免有“误读”成分,但“误读”中又体现出了很多创造性的解释。按照解构主义代表性学者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的观点,一切阅读皆是“误读”。②某种意义上讲,误读属于中外文化交流中不可回避的文化现象和解释学原则。王国维对《红楼梦》的“误读”多为借鉴叔本华理论、结合个人感悟的读书心得。《红楼梦评论》的学术史意义在于超越了传统评点、索隐的解经模式,尽管这种模式也存在清晰可见的误区。由于跨文化比较研究不符合“西学东渐”之前的中国学术传统,缺乏学术背景及学术群体的支撑,《红楼梦评论》虽超越了传统的红学模式而别开生面,但因未对《红楼梦》作者和版本等进行深入考证,造成了立论方面的诸多疏失,很快被异军突起的考证派所取代,胡适改造乾嘉学派建立的新红学成为第二阶段《红楼梦》研究的主流;第三阶段为当代红学,这个阶段以1954年社会历史批评派红学取得正统地位为标志。改革开放以来,红学在全球化文化语境下形成了活力四射的新局面:文献研究空前繁荣及文本研究多元化格局,标志着当代红学史新时期的到来。

索隐、考证、批评等红学的基本研究范式在清末民初就已形成。受蔡元培《石头记索隐》的影响,类似的红学著作不断出现,如阚铎《红楼梦抉微》、寿鹏飞《红楼梦本事辩证》、景梅九《石头记真谛》等。索隐方法的较早运用本在史学领域,如《史记索隐》等史学专著,探求本事、史料还原,取得了丰硕的学术成果。从学术渊源上考察,索隐派走的是今文经学的传统治学路数,今文经学对“五经”中的《尚书》等史书的阐释有一定合理性,但运用到文学领域如对《诗经》的解读,就有过于以意逆志、牵强附会之嫌。当索隐方法引申到《红楼梦》研究后,其原始出发点本想约束《红楼梦》评点、题咏、杂评家们释义的发散性,操作方式上也是指向作品情节的考证,与主流红学倡导的“回归文本”方向的努力比较接近,本无可厚非,只是因受今文经学治学路数的影响,对《红楼梦》文化密码的破译,索隐红学带有“六经注我”的主观色彩,导致这一派在解释作品时陷入误读和臆测,总体而言尚未摆脱“文史合一”旧观念的窠臼。退一步讲,即使某些历史信息被写进《红楼梦》,也会被曹雪芹进行重新整合,那些旧的历史人物和事件必然被赋予崭新的意义。索隐红学欲寻觅《红楼梦》的“微言大义”,有其合理之处。《离骚》开辟了“香草美人”传统,《文心雕龙》还专设“隐秀”篇,说明中国文学这种 “象外之象”的情形是一种普遍存在,越是伟大的作品越不可能一览无余,更不可能仅用于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闲。既然孔尚任《桃花扇》能通过侯方域与李香君的离合之情抒发兴亡之感,曹雪芹也同样有权利通过《红楼梦》去委婉地表达他的家国之恨,何况小说这种体裁能容纳更多的隐喻意象。索隐派较为注意《红楼梦》中存在的大量隐喻,就已被该派破解的曹雪芹所使用的“拆字法”“谐音法”来看,这些内容的确令《红楼梦》考证派、社会历史批评派望而却步、无措手足,以至于不得不借鉴和吸收索隐派红学所取得的某些研究成果。从操作方式上看,索隐求证过程是将《红楼梦》某意义单元视为“能指”符号,通过语义转换与文本之外的“所指”即某历史事件或人物去对应。不过在考察语义转换的过程中发现,不是每个转换的环节都有必然联系,也就是说,索隐得出的结论具有或然性,这反映出索隐红学的研究方法在逻辑推论上并不严谨。尽管红学索隐派标榜其研究是为还原《红楼梦》本义,但客观效果导致了对本义的颠覆和对曹雪芹原意的消解,打破了《红楼梦》文本的自足性。索隐红学内在学术理路上的先天不足,导致了其存在无法克服的理论困境。今日的红学研究者应当放开眼光,在更宽阔的历史背景下看待《红楼梦》所塑造的人物,不必拘泥于乾隆时期江宁织造曹家的“原型”,也不必像旧红学索隐派那般试图将曹雪芹描绘的每个人物和情节都要在历史上找到对应关系。那样索隐的结果只能是作茧自缚、欲深反惑,很多情节与本事的不合隼也必然导致其论点不能自圆其说。

由于索隐红学陷入难以自拔的困境,胡适对这一红学流派进行了总体的反思,他在民国十年(1921)发表了《红楼梦考证》,归纳出几种索隐红学著作的要点,并指出其弊端是“猜笨谜”。胡适全盘否定索隐红学显然不够客观公允,以《石头记索隐》为例,无论蔡元培考索出的清史本事是否符合《红楼梦》实际,但他认为作者具有深挚的民族主义思想,并据此提出“政治小说”的概念,具有十分重要的红学史意义,这比此前很多评点家视《红楼梦》为“闲书”“情书”所体会到的作品内涵要深邃得多。

考证派红学对曹家文献资料的挖掘及《红楼梦》版本方面的考订取得显著学术实绩,治学比从事《红楼梦》索隐的学者也扎实,学风颇具古文学派“我注六经”的客观冷静,但这一派将《红楼梦》文本与曹家文献机械对应,致使许多丰富的历史文化现象被置之脑后,其学术视野有时还不如索隐红学开阔。后来居上的社会历史批评派对《红楼梦》人物原型的理论阐释令新旧红学望尘莫及,但这一派过于着重文学作品与时代的联系,片面强调作品反映社会的功能,导致其对文学审美视线的遮蔽。就此而论,社会历史批评派有时反不如索隐红学的探幽揭秘更令人神往,这也是红学索隐在当代得以“复活”的一个重要原因。

俞平伯在《索隐与自传说闲评》中曾讲过:

索隐派凭虚,求工于猜谜;自传说务实,得力于考证……索隐、自传殊途,其视本书为历史资料则正相同,只蔡视同政治的野史,胡看作一姓家乘耳。[4]

以上这段话将红学索隐与考证两派的学术特征描述得非常准确。索隐红学的最大失误就是非要在文本意义诠释领域中进行史料还原,内在学术理路上的先天不足,导致其存在无法克服的理论困境,而红学考证的症结居然与索隐如出一辙。红学索隐的偏差在于将清代历史与《红楼梦》中人物坐实,红学考证的偏差也正是将《红楼梦》与“曹家”史实对应。考证派的研究内容虽然切近了《红楼梦》的具体历史语境,但主要还是一种背景的廓清,与文本相关却并非文本自身,而且很多无关宏旨的文献考证已偏离了《红楼梦》的文本轴心。由于在学理上这两派存在着通弊,后来均被社会历史批评派摧陷廓清并最终取而代之。

正是由于考证派红学对文献的处理常常有反客为主或轻重倒置的情况,导致遮敝了《红楼梦》的审美视线,而新中国成立后要求在社会科学领域尝试运用新的治学方法,这样,社会历史批评派红学范式便得以应时而生。尽管民国时期的红学也曾出现过尝试运用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研究《红楼梦》的著述,只是尚未成熟也未能普及。直到新中国成立后,马克思主义文艺观指导的社会历史批评派红学才可能取得主流和正统地位。在此之前,新旧两派红学都是力图将《红楼梦》中虚构的人物与历史人物“原型”对应,共同偏颇在于对文本“焦点”的外移。由于在学理上这两派存在着共同弊端,因此均被社会历史批评派红学摧陷廓清。社会历史批评派对《红楼梦》的阐释令新旧两派红学望尘莫及,引发的论争也是围绕着《红楼梦》的思想性展开,虽然处于泛政治化语境的场域,不可能使思想性的讨论达到真正的深刻,但社会历史批评派对统治红学三十多年的胡适考证派批评却颇能击中要害。社会历史批评的视角也决定了这一派必然着眼于对文学作品的时代背景分析,但这种研究范式不可能穷尽文学作品的全部,就文学要素的构成而言,只有从“世界—作者—作品—读者”的四个维度去诠释,才有可能比较全面地把握一部文学作品。但社会历史批评派仅仅触及到其中的一个维度即文学四要素之一的“世界”,过于着重文学作品与其所处时代的联系,片面强调作品反映社会的功能,势必造成以偏概全或阐释缺位。就《红楼梦》研究而言,仅将这部作品当作记录一定历史时期的文本材料,这种简单的直线型解读流于浅泛,也会导致对文学作品审美视线的遮蔽。人们之所以对庸俗社会学笼罩下的红学文章有成见,主要是由于那些文章很少能指涉《红楼梦》的审美向度。社会历史批评派对《红楼梦》的单维度诠释,与从整体上把握文本,显然有着实用与审美的区别。自梁启超发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以来,研究者多从小说作品中读出作者的社会政治价值关怀。发展到“评红热”的“文化大革命”时期,意识形态诠释成为《红楼梦》意义呈现的基本方式,这就导致了对文本的诠释过度。

应该看到,社会历史批评派红学诠释的维度仅限于《红楼梦》的物质态文化,而“物质态文化”人们一般比较容易看清,形而上的“精神态文化”却不大容易把握住。《红楼梦》精神体现的形上思考关乎人生价值的启悟、人格境界的提升,实质上指向了生命的真谛。海明威曾提出“冰山理论”,认为露出水面的冰山只要不一叶障目谁都能看得见,但水面下的冰体是冰山体积的若干倍。《红楼梦》这部伟大的作品犹如海洋中的冰山,目光可及之及之处已经让人们高山仰止,目光不可及之处,还蕴藏着更大的能量,这样描述可能又陷入了东方的“神秘主义”,但恰恰是《红楼梦》炫惑人的真正艺术魅力之所在。

还要指出的是,社会历史批评派红学对考证派红学独霸红坛局面虽起到了扭转乾坤作用,但这一派以“烦琐”来贬低考证的作用,放弃了寻找对古典文学的阐释与史料之间的天然联系的义务,红学中的史料还原与思辨索原应做到有机统一。

红学中无论是较为注重史料钩沉的索隐派、考证派还是偏向于思辨分析的批评派,就其根源上讲,与中国传统经学史上的三大学派“西汉今文学派”“东汉古文学派”“宋学派”一脉相承。当然,学术流派的嬗变沿革还有其更为深刻的时代价值观念、集体无意识的影响渗透。200年来《红楼梦》的“寻梦之旅”对这部旷古奇书进行了艰辛的求索,然而,正如庄子“言不尽意”那个古老哲学命题所揭示的,我们一方面看到的是红学研究范式的不断转型,曾几何时各领风骚,有的研究范式还成为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红学的“典范”;但同时另一方面也看到可悲的现象,即红学中的无论哪一派,在《红楼梦》这株“长青树”前,都因为远离文本或诠释过度而沦为了僵化甚至是灰色的理论。不同红学范式对《红楼梦》的解读都有自己独特的阐释方法,但同时也因自己的学术旨趣而导致学术视野的遮蔽,正因如此,往往就会形成对同一红学现象褒贬悬殊、抑扬失实的情状。通达点说,不能指望某种红学范式超过其功能极限,因为有所恃就必然有所失。

3 努力突破红学发展进程中的“瓶颈期”

改革开放以来,红学中的索隐、考证、批评等研究范式异彩纷呈,《红楼梦》研究的美学批评与社会历史两派二水分流、双峰对峙。王国维当年的那一缕空谷足音,在当代红学中又产生了遥远的回响,但红学热点话题主要还是局限于文献范围内的争鸣。红学文献考证的分支划分也愈来愈细。有一个现象应当引起红学界的注意,当今新发现的曹雪芹家世史料、《红楼梦》版本等文献比民国年间要多得多,但红学考证方面并未出现石破天惊般的学术突破,基本还是对当年胡适、俞平伯研究结论的修修补补。经过百年的演变,《红楼梦》研究中呈现出的“经学化”倾向日益严重,[5]表明红学已进入了学术发展进程中的“瓶颈期“。所谓学术瓶颈期,指的是学科进程中发展到一定阶段时,阻力越来越大,而学术空间越来越小。这就如同一个瓶子,瓶身较大,但瓶身与瓶口连接的地方却较小。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有段论述,可供进入“瓶颈期”的考证红学比较参照:

凡一学派当全盛之后,社会中希附末光者日众,陈陈相因,固已可厌。其时此派中精要之义,则先辈已浚发无余,承其流者,不过捃摭末节以弄诡辩。且支派分裂,排轧随之,益自暴露其缺点,……。此衰落期无可逃避之运命。[6]

梁启超关于学术思潮发展变迁规律的论述,值得红学共同体尤其是从事文献考证的研究者们深思。要走出新旧红学的研究范式,努力突破红学发展进程中的“瓶颈期”。欲突破“瓶颈期”,除了突破旧红学与新红学共同的“经学化”倾向,还要扬弃泛政治化语境下的社会历史批评派红学。《红楼梦》既然打破了传统的思想和写法,便不可能被某种既定的研究范式所笼罩。

回眸红学史会发现:没有任何一门学问能像《红楼梦》研究那样,学界巨擘、政坛领袖、广大民众等各色人物均入“楼”中,正如刘梦溪形象描绘的:“《红楼梦》里仿佛装有整个的中国,每个有文化的中国人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7]红学之所以各界参与人多,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红楼梦》研究有一个其他学科所不具备的特点,即其本身的边界性——向文学之外的其他研究领域开放,[8]而其他学科也喜欢与红学“结缘”,使之在很大程度上开拓、延展了“红学”的空间。但这样一来,关于红学”的外延也出现了争论。一种意见认为真正的红学仅包括“曹学”“脂学”“版本学”“探佚学”,那些用“一般研究小说的方式、方法、眼光和态度”来研究《红楼梦》“本身”的,只能叫做“一般小说学”而不属于红学;[9]另一种意见则认为红学的重点应研究《红楼梦》“本身”,而上述内容遮蔽了《红楼梦》本身的意义,因此主张“回归文本”,即通过分析文本的内在结构,将作家的“本意”发掘出来。两种意见可谓针锋相对,将红学切割为“四个分支”的倡导者认为,只有考证清楚作者、评者、版本、佚稿,才能把握《红楼梦》的独特价值;而发出“回归文本”呼吁者的思路是,“红学”既然是研究《红楼梦》的学问,就只能属于文艺学范畴,而考据与文艺学不属于同一学科体系,应从文艺学领域退出去,另立门户,这就是所谓“红内线”与“红外线”的争论。这两种意见之外,大多数红学研究者则坚持认为:《红楼梦》作者、评者、版本、佚稿这些红学基础性的内容与《红楼梦》文本研究其实并不矛盾,红学的理想境界应是将文献研究与文本研究相结合。

红学”外延“的讨论话题尚未结束,延续下来的争鸣就是当下“曹学”与“红学”之间关系如何定位的问题。关于“红学”与“曹学”之间如何沟通,有研究者提出了具体方式:

“曹学”与“红学”的沟通,可以在本体、故事和心理三个层面,从考据学、叙事学和心理学三种视角的独立或交叉审视中实现。心理视点的曹学,重视考证材料、记忆材料和文本材料的心理信息的发现和阐释,重视人性—民族—家族—个体心理结构链的分析,重视与小说自叙传特征相联系的曹雪芹家族精神承传与个体意识无意识研究,它将成为通向《红楼》世界的独特通道。[10]

“红学”与“曹学”的关系,说到底还是涉及到作品研究与作家研究之间的关系,坚持认为“红学”就是与《红楼梦》一切学问相关的研究者,其实并不拒绝曹雪芹及其家世研究,因为这是研究任何文学作品的应有之义。消除“曹学”与“红学”的分野,实现文献、文本乃至文化在《红楼梦》研究中的融通与创新,与坚持认为红学之外有曹学,分歧的焦点就在于研究曹雪芹家世是为了更深入了解《红楼梦》的创作过程,还是为了论证《红楼梦》只是“写实自传”,从而在《红楼梦》中寻找曹家的生活痕迹。由此可见,“红学”与“曹学”之间如何定位不仅是“概念”之争,这个话题的讨论有更深层次的意义,是对新时期红学的发展具有决定性作用的重大学术问题。[11]

红学之所以能够叫得响,毋庸置疑,首先是缘于《红楼梦》本身的魅力,但也与许多一流的学问大家的介入有关,除了王国维、蔡元培、胡适等学术巨擘,还有新文学的开山鲁迅也在其学术著作《中国小说史略》中设专章考论,可以说红学一开始基础打得就相当不错。当代又有大学者和著名作家如周汝昌、冯其庸、李希凡、王蒙等用自己的学术实绩推动了红学研究的进展,特别是政治领袖毛泽东的介入,导致红学震撼朝野上下,席卷了大江南北,这也是红学能成为一门“显学”的重要因素。

《红楼梦》的诞生在中国文学史乃至文化史上都具有重大意义,具有开天辟地的性质,正如刘再复高度评价的,“《红楼梦》为我们树立了文学的坐标。这部伟大小说对中国的全部文化进行了过滤”,[12]从而凝结成一部中国文学的新圣经。胡德平强调指出:“曹雪芹的著作对中国近代史的影响是巨大的,它影响了我国的新文化运动。”[13]

学术研究总要与时俱进,部分研究者提出文学建构中的“新时代”概念。[14]“新时代”是承接“新时期”的又一个崭新历史阶段。古代文学专家宁宗一对“新时代”红学提出了具体的建设性意见:“第一,珍重、维护和强化《红楼梦》研究共同体,使《红楼梦》研究群体得以健康发展;第二,红学永远在进行时,为此,反思旧模式、挑战新模式是必然的前进过程;第三,为了拓展《红楼梦》的研究空间,我们亟需创造性思维。”[15]应该看到,在新时代的文化语境下,“红学”这一东方显学研究的起点明显已被垫高。勇于开拓的研究者不应在自我封闭的心态中思考,而应在不断与外界对话中摄取新的信息,调整自己的思考。沿着红学史的发展轨迹,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辨析新旧两派红学的“经学化”倾向,辨析泛政治化语境下社会历史批评派红学对《红楼梦》审美视线的遮蔽,对红学瓶颈期的困境进行思考,展望期待视野中的《红楼梦》研究前景,正是对“新时代”红学的深情呼唤。

注释:

① 有的研究者将中国古代小说评点分为“文人型”“书商型”“综合型”,参见:谭帆. 中国小说评点研究[M].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② 对“误读”现象的研究,主要归为两类:一类是以伽达默尔为主的阐释学,主张放弃对作者原意的理论假设,力图在读者中生成文本意义,而文本意义的多元化呈现,又使“误读”成为“合法”的概念;另一类是以保罗·德曼为主的解构主义文学批评,主张传统“正读”的不可能性和“误读”的绝对性。在解构主义文学批评中,文本意义是不确定的,“误读”与阅读划上等号。与这两类对“误读”现象的研究相比,哈罗德·布鲁姆的理论将“误读”的视角转向了作者,使“误读”从一种阅读理论转变为主体的创作策略。参见:崔国清.哈罗德·布鲁姆误读理论中的主体问题[J].江西社会科学,20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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