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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影斧声”流变钩沉

2022-11-22于庸之解洪兴

宁波开放大学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宋太宗太祖宋太祖

于庸之,解洪兴

(1.内蒙古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2.哈尔滨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北宋开宝九年(976)十月癸丑,宋太祖赵匡胤夜间驾崩[1],次日赵光义即位,这场兄终弟及自宋代僧人文莹滥觞后在民间叙事中渐渐流变为“烛影斧声”。对此历史事件中的真相,历代史家虽然多有考据,但迄今仍难有定论。“烛影斧声”流传千年,影响历史记忆的应该不只是真相,记忆建构及其流传创作本身也会成为历史的记忆。不论真伪与否,借用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诺拉的话来说,“烛影斧声”是一则渗透在宋代政治史的“记忆之场”[2]。

清代以来“烛影斧声”的考证非常活跃。《续资治通鉴》采纳司马光《涑水纪闻》的说法,认为宋太祖驾崩时太宗并未侍驾宫中,“烛影斧声”一说不实。《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文莹原文并没有暗示“烛影斧声”有篡位阴谋,而是后人解读出现了偏差,李焘编纂《续资治通鉴长编》时贸然引用并不妥当,以致“启千古之论端”[3]。20 世纪40 年代,吴天墀认为宋太宗杀兄篡位属实,张荫麟和邓广铭等知名宋史专家与其意见一致[4]。李裕民认为宋太祖驾崩前后出现了一系列与太宗相关的可疑事件,都反映出宋太宗是暗杀宋太祖的凶手[5]。而刘洪涛则认为宋太祖之死并无疑点,其死因应该缘于家族遗传病[6]。范学辉从宋太祖驾崩前夕已经有道士从陕西赶赴京城为其祈祷寿命,推测太祖病危可能早有征兆,并非传统上认为的骤逝[7]。到目前为止前人对“烛影斧声”的研究主要着眼于从实证角度辨析“烛影斧声”的真伪,缺乏对 “烛影斧声”形成历史的动态考察。“烛影斧声”是如何流传于后人记忆的?后人的记忆经历了怎样的变迁?笔者希望通过梳理“烛影斧声”解读的历时态变化,尝试从新的角度初步分析这一传统问题。

一、宋人对文莹相关文字的解读

现存最早关于烛影斧声的记述源自北宋僧人文莹《湘山野录》续录部分。文莹字道温,据顾吉辰考证为钱塘人,主要活动在宋真宗到神宗几朝[8]。文莹与当时名流显宦交游,因此记录了一些相关的秘闻轶事。《湘山野录》对太宗嗣位记录似乎并非空穴来风,或有所依据。兹摘引原文:

祖宗潜耀日,尝与一道士游于关河……每有乏则探囊金,愈探愈出。三人者每剧饮烂醉。生善歌《步虚》为戏,能引其喉于杳冥间作清微之声,时或一二句,随天风飘下,惟祖宗闻之,曰:“金猴虎头四,真龙得真位。”至醒诘之,则曰:“醉梦语,岂足凭耶。”至膺图受禅之日,乃庚申正月初四也……后十六载,乃开宝乙亥岁也,上巳祓禊,驾幸西沼,生醉坐于岸木阴下,笑揖太祖曰:“别来喜安。”上大喜,亟遣中人密引至后掖……上谓生曰:“我久欲见汝决克一事,无他,我寿还得几多在?”生曰:“但今年十月廿日夜晴,则可延一纪;不尔,则当速措置。”……至所期之夕,上御太清阁四望气。是夕果晴,星斗明灿,上心方喜。俄而阴霾四起,天气陡变,雪雹骤降。移仗下阁,急传宫钥开端门,召开封王,即太宗也。延入大寝,酌酒对饮。宦官、宫妾悉屏之,但遥见烛影下,太宗时或避席,有不可胜之状。饮讫,禁漏三鼓,殿雪已数寸,帝引柱斧戳雪,顾太宗曰:“好做,好做!”遂解带就寝,鼻息如雷霆。是夕,太宗留宿禁内,将五鼓,周庐者寂无所闻,帝已崩矣。太宗受遗诏于柩前即位……引近臣环玉衣以瞻圣体,玉色温莹如出汤沐。[9]74

这段文本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段落:A 段是赵匡胤兄弟发迹之前与一个神秘的道士游历,道士隐晦而准确地预言了赵匡胤会得皇位以及登基的具体时间。这一情节在中国古代较常见,并无新意。这里值得注意的是“三人者每剧饮烂醉”,这与当时人心中宋太祖善饮酒的形象一致。除了著名的“杯酒释兵权”,赵匡胤陈桥兵变也是在酒后被披上黄袍的,开宝二年(公元969 年)赵匡胤与大臣魏仁浦商议军机时尚说“何不劝我一杯酒”[1]8804,宋太祖晚年因宴饮宿醉的习惯而悔叹“沉湎于酒,何以为人!”[10]由以上引证可见太祖酒瘾之深,这与后文太祖临终召太宗进宫夜饮的记录一致。B 段发生在太祖与道士重逢之时,道士再次预言太祖寿命将尽,除非在某日满足某种气象条件,否则将不日驾崩。有关宋太祖生前预知死期将至的轶事在宋人的记录中并不罕见。张溟《云谷杂记》卷三载:宋太祖去世当年赴永安陵祭祀双亲,即将离开时哀叹“此生不得再朝于此也”。张溟称“太祖知生达命”[11],显然将预言死期作正面叙述。《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七及《玉壶清话》也有相近记载。最后是C段,寿命将近的太祖召唤太宗入宫饮酒,饮毕向太宗嘱托后事,晚上安然入睡,夜里内侍发现皇帝驾崩,大行皇帝遗体明显没有伤痕。

与后人兄弟相残的解读不同,文莹可能并未包含这样的暗示。A、B 两段言语荒诞,自不必说;C 段中,太祖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召太宗入宫;太祖所持“柱斧”据胡绍文考证,应当是水晶或者玉制的礼器[12],饮宴后太祖安然入寝更不像被人谋害,遗体也完全没有被谋杀的迹象。因此,笔者窃以为文莹收录这篇文字的本意应该与传统上加诸帝王身上的迷信传说相去不远,意在通过描述与帝王相关的超自然现象,借以回护王朝统治的正统性。类似做法在世界各地亦不罕见。马克·布洛赫认为,法国卡佩王朝声称王室有治疗瘰疬病能力这一传统,就是由于卡佩王朝借日耳曼传统和基督教神学理论对自身统治合法性的建构[13]。结合《湘山野录》续录中陈抟预言宋太祖兄弟为“紫薇帝星”[9]78以及《玉壶清话》卷九韩熙载对赵匡胤所谓“帝王之相”的描述[9]93等相近语境下的文字,我们似乎可以认为文莹意在于吹捧太祖太宗盛德。因此李焘在《续资治通鉴长编》中驳斥相关文字中荒诞不经的情节,也不忘解释收录理由:“太祖英武,其达生知命,盖有如此者。文莹宜不妄,故特著于此。”[14]在李焘的解读中,相关文字更接近于与帝王有关的迷信传说,虽然荒诞,但是主旨意在称颂本朝开国帝王的德行,所以著录在严肃的历史著作中也无妨。宋人的解读应该与李焘较为接近。

二、“柱斧戳雪”:柱斧历史记忆的变化

前引文莹文字中只有“烛影”尚无“斧声”,宋太祖用以“戳雪”的“柱斧”在原文中亦无足轻重,在后世流变中却别开生面,赋予新意。元人张宪《金柜书》一诗云:“金柜书,藏祸府,肘腋奇凶起慈母。深宫烛影夜无人,漏下严更天四鼓。寡妇孤儿不敢啼,戳地有声金柱斧。”[15]诗中柱斧被描述为兄弟相残的凶器。这显然与前引柱斧在当时的礼仪用具[12]的性质不合,其材质更难堪兵器使用,只是岁月淹久,其间抵牾,后人无从分辨,竟袭以成弊。

柱斧在宋代史料中时有出现。《涑水记闻》卷一记载有太祖以柱斧殴击大臣:“上愈怒,举柱斧柄撞其口,堕两齿。”[16]《邵氏闻见录》卷二:“仁宗一日幸张贵妃阁,见定州红瓷器。帝坚问曰:‘安得此物?’妃以王拱辰所献为对。帝怒曰:‘尝戒汝勿通臣僚馈送,不听何也?’,因以所持柱斧碎之。妃愧谢,久之乃已。”[17]可见柱斧不过是宋代帝王身边常见器物,因而宋仁宗与妃嫔闲处时也能随手取用。这样的器物纵然可以敲碎牙齿和瓷器,但攻击性肯定极为有限,否则被宋太祖攻击的大臣恐怕会当场死于非命,不会是仅仅击落几颗牙齿那么简单。柱斧的材质和功效也多见于史料。《宋史》卷四六二:“李全果以玉柱斧为贡。”[1]13533《括异志》卷三:“以水晶柱斧倒置植扉后。”[18]《朱子语类》卷一二八中描述柱斧为“升朝官出入有柱斧,其制是水精小斧头子”[19]。《宋会要》职官六十九载:“……京朝官以上许用柱斧执犽,各有仪礼,盖民社之寄既重,非此则无以示等威。况柱斧之制,率以水晶、银、铜为饰,即未尝有以斧形者。”[20]《萍洲可谈》卷一亦记载:“以水晶或铜铁为之。”[21]《朱子语类》卷一二八:“至宣政间方罢之,今人遂不识此物,亦不闻其名矣。”[19]可见北宋末年朝官使用水晶制柱斧的制度被废除,到南宋时民间对柱斧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尽管玉柱斧作为仪仗南宋与后世宫廷中依然存在,如《西湖老人繁胜录》“寻常从驾裹乾天角幞头、捧浑金纱原误全沙罗、金洗嗽、金提量、玉柱斧、黄罗扇之类”[22],再如《元史》卷八十“二十二旗内,拱卫直指挥使二人……执玉斧”[23],但元代有关玉柱斧的历史记忆进一步流失,它在民间叙事中的形象已经面目全非。较大可能成书于宋元之际的《新编五代史平话》卷上有所谓“玉斧斫来心胆碎”之语[24],玉斧成为武器,与柱斧的本意相去甚远。若按前引诸多史料所载,“玉柱斧”只是徒有“斧”名而已,形制功效较真正的斧子相去甚远,难以用作武器。按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词汇的含义并非源自词汇本身,而是来自词汇在整个语言系统中的关系以及词汇符号之间差异[25]。民间叙事中的相关变化说明“柱斧”,或“玉柱斧”,或“玉斧”,至少在当时底层知识分子观念中已经被剥离其原有内涵,其文字称谓早已难副其实。尽管我们很难确定宋元时人是否会将平话中作为武器的玉斧与皇帝仪仗中的“玉柱斧”完全混同,但很显然这种混用出现后,“柱斧”开始得到惊心动魄的解读,并与摇曳昏暗的“烛影”渐行渐近,向“烛影斧声”结合。如前引元诗“戳地有声金柱斧”将柱斧演义为“金柱斧”,直接成为“有声有色”的杀人凶器。

明代以后“烛影斧声”开始频繁出现在文献中,如明人陆容《菽园杂记》卷七:“如叙宋太祖、太宗授受之际,一则曰‘俄而殂’,一则曰‘俄而帝崩’,以致烛影斧声之疑,纷纷异说。”[26]文莹原文并不存在的“斧声”从此成为民间“烛影斧声”的一部分。柱斧既然在民间叙事中由并无实际应用的礼器变成了凶器,那么宋太宗以斧谋杀兄长的叙事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三、义士与阴谋家:后人文艺作品中的宋太祖宋太宗形象

“烛影斧声”在民间叙事中的动态变化,不容忽略的是宋太祖宋太宗形象的即时变化,后世文艺创作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后人对宋太祖、宋太宗兄弟的印象与评价[27]。自宋代伊始有关太祖和太宗的轶事轶闻即随着文人创作流向民间,成为民间叙事及其文艺创作的重要素材。由民间叙事的流变不难发现宋太祖宋太宗兄弟的后世形象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正是这种历时态流变令“烛影斧声”在文艺创作、改编和传播中汩汩流动。

以宋太祖为原型的文艺创作早在宋代就已经发轫,元明清时期蔚成壮观。以宋太祖为主角的传世作品多达37 种[28],既有早年市井生活,亦有征战功烈。赵匡胤被刻画为好气任侠的粗俗市井豪杰[29][30],如元曲《打董达》中赵匡胤和结义兄弟郑恩、柴荣杀死霸占桥梁的恶霸董达父子,再如明代《警世通言》“赵太祖千里送京娘”中尚未发迹的赵匡胤不远千里护送被强盗绑架的妇女赵京娘返乡,此外还有《飞龙全传》和《风云会》等作品。虽然清代作品也有表现赵匡胤作为皇帝昏庸粗鄙的一面,但这样的作品比重很小。值得注意的是,在相关文艺作品群中“烛影斧声”出现的时间非常晚,清代以前的文艺创作中几乎找不到相关情节,到清代才出现以宋太宗弑兄为主题的戏曲《烛影摇红》和《困龙床》。

相对于宋太祖较为稳定的正面形象,宋太宗在文艺作品中尽管也有“开卷有益”“雪中送炭”之类的传世美谈,但其形象总体上显然不算光鲜,私德尤其不光彩。宋人王铚《默记》载南唐后主李煜被太宗赐药毒杀[31],明人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对太宗的丑恶记叙得极尽龌龊:“见宋人画熙陵(宋太宗)幸小周后图……野史所云每从诸夫人入禁中,辄留数日不出。其出时必詈辱后主,后主宛转避之。即其事也。”[32]同样投降的吴越王钱俶之死也存在被宋太宗毒杀的轶闻,如近人李逸侯《宋宫十八朝演义》三八回:“钱俶也扬扬自得……忽然暴病起来,腹中疼痛难忍,不到一刻,竟尔去世。家人们见钱俶暴疾而亡,方疑日间所赐御酒有异……太宗闻得钱俶已死,表面上甚为哀悼!”上述所引宋太宗丑闻未必属实,也未必能代表后人对宋太宗的主流评价,但是宋太宗暴虐的形象在后人文艺作品中被集体无意识接受应是不争的事实。暴虐的宋太宗不择手段暗杀政敌同“烛影斧声”的轶闻一样,其真实性自可存疑,但是相关文艺作品叙事倾向性本身显然不失为后人认知历史印象的力证。宋太祖宋太宗兄弟民间叙事二元对立的形象应该既可能是“烛影斧声”历时态流变的动因,亦可能是后人形成思维定式并扩大传播的结果。

四、结语

综上所述,“烛影斧声”的民间叙事流变与传播并非历史孤立现象,其活跃的文艺创作与传布是多维动因的历史结果。宋代相关历史记忆的流变逐渐向社会下层渗透,借重情节性文艺建构,反映后人超越历史的潜意识集体思维。一如英国历史学家彼得·伯克对前现代西欧社会观念世界的揭示,古代历史和当代历史之间以及虚构的流言和严格的历史考据之间没有明确的分野[33],而明确的历史意识普遍成为共识是在近代到现代的历史进程中缓慢实现的[34]。虽然近代以前的中西社会与历史没有机会密切交集,验之“烛影斧声”的综合考察情同此理,其典型可谓一叶知秋。近古中国既有以乾嘉学派为代表的实证主义学风,也大量存在诸如“烛影斧声”一类超越所谓“历史意识”的情形,差异与联系无处不在,不经意间妙趣横生,或许这应该就是治史者钟情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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